張倩
山茶花最先拱破料峭春寒,又在春意正濃時抖落一地的雪白或粉紅;紫荊花紅艷艷地在枝頭綴成一長溜兒,又悄然化作一小團耷拉的碎屑;桃花深紅淺紅地開過一茬又一茬,終于也被綠葉占領(lǐng)了;石榴的小花苞開始零星地掛在枝頭,猶如一顆顆紅豆,向我宣告著熱情似火的夏天即將臨近。
日子催著我往前走,我卻不小心被它拋在了身后。我的步伐開始趕不上季節(jié)的變化。在慢下來的日子里,我好像踏入了韓少功在《山南水北》中所寫的“耳醒之地”,在無邊的寂靜中收獲了一雙“蘇醒的耳朵、再生的耳朵、失而復(fù)得的耳朵”。不僅僅是耳朵,我似乎還有了一雙蘇醒的眼睛。
比方說,花開花落一年年,我卻至今才如此清晰地關(guān)注到每種花登場和謝幕的順序,內(nèi)心充滿了敬仰,它們是如此井然有序地默守大自然制定的法則,在屬于各自的短暫時段里努力綻放又燃盡了自己的生命。
比方說,在同樣一個地方生活了好幾年,過去卻好像從沒聽到過這么密密麻麻的鳥鳴?;蛟S是鳥兒們呼朋引伴,讓這里的鳥兒變多了?高的樹,低的樹,陽臺上,屋檐下,數(shù)不清的鳥兒在比聲斗藝似的,啁啁啾啾、嘰嘰喳喳、哼哼唧唧,吆喝吵鬧個不停,在頭頂上方的天空織成一張比雨點還要密的立體聲網(wǎng),讓我辨別不清哪種聲音來自何方,更辨別不出哪種音色來源于哪種鳥兒。當(dāng)我好奇地四處張望找尋,它們卻藏身于重重綠意間,以隱蔽的行蹤和復(fù)雜的大合唱讓我的努力變成徒勞。
再比方說,從來不曾注意過路邊不知名的淡黃色小花、淺藍色如米粒的小花,還有花瓣細如梳齒的白色小花,它們星星點點散布在高低錯落的野草織就的綠毯上。它們實在是太小太不起眼了,既不能像玫瑰被摘下來供在花瓶里,也沒有資格成為人們春日出游的照片背景,只能散落在草地里隨風(fēng)搖擺。偶然地,也許會有像我這樣的人在閑暇的時候不經(jīng)意捕捉到它們的美,但是由于叫不上名字來,很遺憾,也沒法替它們廣而告之。
哦,原來在周而復(fù)始的時間流逝里,我只是匆匆翻閱了生活這本大書的幾個特定章節(jié)而已,不曾發(fā)現(xiàn)自己錯過了這么多豐富的細節(jié)。難道,面對生活中這些不起眼的事物,選擇性“耳聾”和“眼盲”已經(jīng)找上我多年了?
如果不被我看見、不被我聽見,它們的存在會減少一絲一毫的精彩嗎?顯然不會。張九齡有詩云:“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一草一木并不因被我們看見而更有價值,反倒是我們因感知到它們而被賜予靈魂的豐盈。就如同我此刻駐足欣賞的野花野草,雖然無名無分,卻并不妨礙它們散發(fā)各自的生機和野趣,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日復(fù)一日地堅持自我生命的存在。
我想,也許正是“無名”賦予了它們不被定義的多種可能性。人們看見菊花,腦海中必定浮現(xiàn)“我花開后百花殺”的傲霜形象;看見荷花,必定聯(lián)想到“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高品格;看見牡丹,必定要贊嘆“唯有牡丹真國色”的雍容華貴,如此反倒形成了思維定勢。不若這些野花野草,不曾被文人墨客吟誦和謳歌過,便也不會被一次次人為描摹而固定成單一的意象,就這么樸實,無拘,散漫,自在,一如生命最初的樣子。
在逃脫不了的社會屬性面前,人竟然也會羨慕一棵無名的花草!我們被種種“有名”和“角色”定義著、裹挾著,在那個被認為屬于自己的位置上推動龐大而結(jié)構(gòu)精密的社會機器馬不停蹄地運轉(zhuǎn),不敢松懈或逾越半分。如果有可能,卸下身上所有被賦予的意義,我們會不會就像大地上一棵平凡的小花小草,每一處感官都復(fù)原出生命的纖細和精微?
(阿建摘自《長沙晚報》2023年4月17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