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滄海
我出生在彩山前,村莊因依彩山而得名。山上有一棵二百余年的桂花樹。相傳此地曾出過一名貢生,貢生上京前,他家人植下了這棵桂花樹。桂花開時(shí),香飄十里,金桂點(diǎn)點(diǎn),山故名“彩山”。
五叔跟我們家長(zhǎng)年不說話。爺爺奶奶分家不公,讓我爹多占了兩間屬于五叔家的屋地基。我爹有一屋一屋的孩子,一屋男孩,一屋女孩。我爺爺奶奶感覺自己的家族就像那棵老桂花樹般枝繁葉茂,瓜瓞綿延不息。而五叔家只一個(gè)細(xì)歪歪的小子天寶,像根豆苗,難得扎下根基。
家事不和,只是大人的恩怨。我四哥跟天寶同齡,我們一起拜過彩山,拜過貢生的廟,也拜過那棵桂花樹,我們是好兄弟好姐妹。
天寶對(duì)我四哥說:“高澄之,你要幫我報(bào)仇,殺死我家那只貍花貓。”
我四哥就找根繩子,把貍花貓吊死在桂花樹上。
我五嬸對(duì)著桂花樹發(fā)誓,她要把害死她家貍花貓的山精也好、樹怪也好,或者高澄之也好,也吊到桂花樹上去。
我四哥跟天寶躲到了彩山里。
晌午的時(shí)候,我娘還有五叔五嬸在彩山的栗子樹林找到了我四哥跟天寶。我娘、五叔五嬸他們和和氣氣的樣子,就好像我爹從來沒多占過五叔的屋地基。
我娘去世后,我們終于知道了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娘聽鄰居說自家孩子害了五叔家的貓,她扛了一袋米來到五叔家,那是我們家最好的口糧。
我娘對(duì)正在罵街的五嬸說:“他五嬸啊,你先歇停一下,把米接過去?!?/p>
五叔出來,我娘說:“他五叔五嬸,貍花貓這個(gè)事是澄之那蠢孩子干的,現(xiàn)在不知藏哪去了,我來給你們賠個(gè)不是。”
五叔說:“大嫂,你看,你看,不就是一只貓嗎?還麻煩您跑一趟。您別嫌屋里窄巴,快屋里坐?!?/p>
五嬸把米搬到五叔腳邊,說:“大嫂,大嫂啊,您打我嘴,您就當(dāng)我罵的是栗子樹,罵的是這地底下的土地公?!?/p>
五叔開始嫌五嬸圖嘴壯,唬著了他侄兒,他看看天說:“這晌午毒日頭的,別讓孩子再出了事。走,大嫂,咱趕緊找孩子去?!?/p>
五叔喊了幾聲天寶,五嬸說大半天的沒見他鬼影兒。五叔說:“這就對(duì)了,這事里頭保準(zhǔn)有天寶的勾當(dāng),貍貓前兒偷吃了他碗里的肉,他就看著貍貓不順眼了?!?/p>
貍花貓被五叔埋在了彩山上。
五嬸跟天寶于我娘去世之前相繼離世,天寶因病早年離異,他的妻子帶走了一雙兒女。
至此,五叔孑然一身。
清明回彩山前掃墓,我爹繞房三匝,他說他已經(jīng)問過村里了,彩山已規(guī)劃為旅游風(fēng)景區(qū),老房子翻新今年還可以,明年不好說。
我爹已八十四歲高齡,在城里生活、工作,漂泊一生。我娘去世后,他決定回彩山前住下,像那名貢生一樣從哪里來回哪里去,以養(yǎng)終老。他說,改建新房的錢由他來出,他請(qǐng)城里的工程隊(duì)來,有關(guān)施工的事宜,全都交給老五打理。
五叔還不到七十歲,提茶送水,摻灰抹泥,接線架管,他都能上手。院里的地磚,是他一個(gè)人鋪的。五叔說:“能省一分是一分?!?/p>
翌年春,五叔開著三輪車去花市,買來各種花——天竺葵、驅(qū)蚊草、桔?;āy葉菊、木茼蒿,把一樓窗前栽成一個(gè)花園。五叔說:“紫紅色的毛地黃,藍(lán)色的飛燕草,還有藍(lán)目菊,讓你爹住這個(gè)屋?!?/p>
五叔說:“毛地黃還有個(gè)洋氣的名字,叫‘狐貍手套,人家賣花的跟我說的?!?/p>
新房建成第一次生火做飯,我爹另出錢雇了廚子,請(qǐng)彩山前六十歲以上的人,全部來家里開伙吃第一鍋飯。
彩山前村不大,一共來了五桌人。酒足飯飽,我爹舉杯致辭。
我爹說:“各位老兄弟老姊妹,大家都知道,我這房,占了老五家的兩間地基。”
眾人一時(shí)都沉默不語。
我五叔說:“哥,哥,你看,你看,這都哪年月的事了呀!咱不提,咱不提了……”
我爹繼續(xù)說:“現(xiàn)在,一樓兩間屋,老五自己選,他住東屋我就住西屋;他住西屋,我就住東屋,樓上當(dāng)客房。”
我五叔說:“哥……”
我爹說:“老五你坐下,我話還沒說完。”
我爹對(duì)眾人說:“我已著人尋過了,天寶雖沒了,但老五還有后人在,若孫輩來尋根問親,老五自行安置這處房屋。我百年后,旁人不可干涉此事,在座高朋,每位都是見證。”
新房里響起掌聲、喝彩聲。
沒人處,我四哥說:“爹,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們商量一下?”
我爹說:“你娘跟我商量過就行了,我還用跟你們商量?你們跟我商量得著嗎?”
我爹八十五歲脾氣依然硬,他給我四哥撂下一句話:“這是你娘臨終給我留下的任務(wù),我完成了?!比缓缶桶菏淄π刈唛_了。
五叔選了西屋,我爹住東屋。
五叔說:“東為首,自然是老大才能住。”
我爹打電話對(duì)我們說:“夜里,彩山頂上的星星又多又亮,你們來看星星吧?!?/p>
我們給我爹和五叔帶了兩箱酒,給“手套”帶來一大箱貓糧。
進(jìn)門時(shí),五叔說:“噓,噓,小點(diǎn)兒動(dòng)靜啊,‘手套正在睡覺?!?/p>
“手套”是我爹跟五叔收留的躲在毛地黃——又名狐貍手套——花底下的一只小流浪貓。當(dāng)時(shí)下著雨,毛地黃的花瓣落了它一身。我爹跟五叔一開始叫它“高淳之”,高淳之是天寶的大名兒,后來改了叫“手套”,說叫“手套”命長(zhǎng)。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