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桂峰
我清楚記得,在上個月22日的中午,因為喝了點兒酒,我坐在靠椅里,盯著街道對面一條黑狗。那是條流浪狗,聽說剛生了八個狗崽,此刻它正趴在垃圾桶上忙著找吃的。這時微信響了一下,一條添加好友的信息。
會是誰?我點開“新的朋友”,上面明示:我是老三古,請加我。
老三?客家人兄弟之間的排序;自覺在后面封“古”,兆壽也??晌野謰屩唤o我生了姐弟,何來老三這個弟弟?
沒多久,對方再次請求添加,備注改為“鐘平”二字。
哦,一個四方臉、白白凈凈、中等身材的青年出現(xiàn)在眼前,原來是他。我一陣驚異,卻為要不要加他躊躇了一陣,最后一咬牙,點了“添加”。
前年,我從一家貿(mào)易公司辭職后,開了這間雜貨店,賺點兒錢維持日子。小生意難做,朋友就淡淡疏遠,經(jīng)常喝酒打牌的深交也七零八落,而跟比我更早辭職的鐘平早就不通信息了。
幾個客氣的問候表情符號后,他直截了當說,他要來見我。
我問他是不是有事,他卻說見面再說。
他的朋友圈狀態(tài)一干二凈,無從觀察他的生活現(xiàn)狀。
因此,在今天中午,我又喝了點兒小酒,瞇著眼看著對面那條仍舊在扒拉垃圾的黑狗,當一位黑壯、光禿著腦袋、背著牛仔大背包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自稱是鐘平的時候,我驚訝得不異于金星墜落在面前。
趕緊讓座。泡茶。
他卻先在小店里轉(zhuǎn)悠一圈才落座:“沒想到你這個籃球中鋒,竟然當起了店小二?!?/p>
他又說:“店名倒好聽——五味雜貨店。人生也不過五味?!?/p>
我跟他一邊客套,一邊喝茶。他此行肯定不會是為了敘舊專門來見我。不錯,很久以前,我們是有過一段相處融洽的時光。這里說的“我們”,還有一個人,下面我會說到。也就是說,當時我們仨同從市商校畢業(yè),同到縣城的貿(mào)易公司工作,一起追女孩子。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我們仨從此分道揚鑣。
那件事,我對不起他。當時,我們仨有一個到省商學院進修的名額,結(jié)業(yè)后直接調(diào)進局里工作。這時,我們的局長收到了告密信,說鐘平想成為他的乘龍快婿。鐘平立即被下放到鄉(xiāng)鎮(zhèn)店,一氣之下辭職回了老家。
告密的是我,我太想去局里了。接著我被人揍得鼻青面腫,更沒想到,后來去進修的不是我。我前兩次寫的告密信不敢寄,粗心大意丟失,讓人發(fā)現(xiàn)了。這就叫人做天看。
我有些慚愧,打量著他說:“沒想到你變成了這樣……”
他笑了:“是不是內(nèi)疚了?”
我不敢看他。他說:“別擔心,我現(xiàn)在非常好。”
他拿出一張名片,是菲林片材質(zhì)的,上面的燙金字寫著:鈦氧生態(tài)農(nóng)場董事長鐘平。他解釋,名字是在商學院當教授的兒子起的。
我贊道:“很現(xiàn)代,很好。”
我又問:“你來,是不是想見他?”
鐘平點頭:“好久沒見他了,聽說狀況不是很好?!?/p>
這個“他”,就是“我們仨”中至今沒出場的人物:林云。
林云,我最看不起的人,瘦小白凈的家伙,當年壞我的好事、揍我的人、進省商學院進修是他。這假正經(jīng)的家伙,后來當了副局長。我多次想調(diào)到局里去,他捏著告密的事,說我人品有問題。我最終落得在貿(mào)易公司破產(chǎn)后辭職的下場。
人的霉運從來都是突發(fā)的。最近,林云出事了!得了肝病,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晚期。我當時就批判:心肝不好的人,易得病。
他說:“這么多年了,我想感謝一下他?!?/p>
我冷笑:“這種小人有什么好感謝的?要去你去?!?/p>
鐘平突地站起來,指著我:“你沒良心。你開店不久,有一批食品快過期,林云暗中派人買下來,送到了我的茶園里當肥料。”
我心中一動,原來是這樣。當時我還以為自己上輩子積了德,老天派人來幫自己度劫呢。我問:“那你又欠他什么情了?”
他看著我,看得我心里發(fā)毛。他拿出背包里的文件袋,又拿出一張畫遞給我。
我一看,有些迷糊。這是一張漫畫。一位黃衣人背光而立,巨大的身影投射在墻上。畫面簡單、抽象、夸張,卻能從中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震動。
鐘平笑了笑,說:“這是林云送的。當年我沖動辭職,他勸了我好久,還說不要怪怨你,因為你從大山里出來,缺乏安全感。當時不懂他為什么把這幅畫送給我,后來我終于明白了……我得到了蛻變,破繭重生了?!?/p>
我又看了看畫:“不懂!”
鐘平說:“這就是他厲害的地方?!?/p>
我再次認真打量那幅畫。
鐘平說:“人在背光的時候,看到的是黑暗的自己?!?/p>
我突然覺得臉發(fā)燒起來。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