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玫
父親不愛讀報,上網(wǎng)頻率不高,除了早晚固定的新聞節(jié)目,其他電視節(jié)目很少看。退休后,最讓他興致盎然、樂此不疲的,就是侍弄家里的小花園。小花園生生被他打造成琳瑯的菜園子。
父親離家當(dāng)兵前沒少干農(nóng)活,鋤地、挑水、刨花生……哪怕已離鄉(xiāng)四十余年,經(jīng)過幾十年部隊軍姿訓(xùn)練的打磨,走路一快,也還能看出他的右肩微微下沉,這是他年少時,田間辛勞的痕跡。
當(dāng)年,他不顧爺爺?shù)姆磳?、奶奶的牽掛,坐了?shù)千里綠皮火車到大西北當(dāng)兵,想必是不愿意將自己的一生禁錮在日復(fù)一日的田間勞動上。年少時并不熱愛農(nóng)事的父親,如今倒有了點五柳先生“守拙歸園田”的感覺,小菜園自然被他歸置得“桃李羅堂前”。
小菜園東北角是一株茂盛的耐冬。耐冬花是春天的報信使者,熱烈艷紅的花朵會在立春前后,刺破料峭殘雪,為小菜園帶來第一抹春色,花瓣上雪融化滴落,開始浸潤僵睡了整個冬天的凍土。
父親會趁著陽光正好的上午翻地,僵硬的土地,在春光中慢慢舒展蓬松起來。若逢大集,父親就會興沖沖地去集市上采購各種種子、菜苗和新農(nóng)具回來。
小菜園四周的鐵藝欄桿上,攀滿五月梅和薔薇。谷雨時,一場雨過后,潔白、淡粉、深紅的小花苞次第探出頭。它們先是零星羞澀地藏在密密匝匝的油綠葉子中,漸漸熱鬧起來,像各色星星糖一樣綴滿枝頭,帶來了喧囂熱鬧的初夏。
這個時候,春韭正鮮嫩多汁。新發(fā)的韭菜葉纖細(xì)如裁,陽光一照,青翠得能滴出水來。父親特別寶貝頭茬韭菜,一再叮囑母親要一棵一棵地剪掉根部,一綹一綹地清洗干凈,包一頓韭菜雞蛋三鮮餡兒的餃子。那是一年中最鮮香的初夏味道。
西南角,是小菜園日光最盛的角落。一株碩大的金桂佇立于此。寒露時節(jié),從小菜園旁經(jīng)過,甜香沁人心脾,不知不覺桂花開了。黃米粒般的小碎花擠成一小簇一小簇地掛滿樹冠,給樹冠罩上了一層毛茸茸的月光。
這個時節(jié),小菜園最是熱鬧。金燦燦的南瓜、翠汪汪的佛手、紫油油的茄子……把小菜園裝點得五彩繽紛。閑不住的父親愈發(fā)忙碌,上午摘回一筐佛手瓜,下午又抱回一個大南瓜。今天拍照發(fā)朋友圈,明天分派送給親友四鄰嘗鮮,忙得不亦樂乎。
什么時候,院外的柿子樹黃葉落盡,只剩下一個個金黃的小燈籠掛在枝頭,也就到了冬季。冬季的小菜園雖然沉寂,但也不蕭條。父親支起小小的暖棚,暖棚中溫潤潮濕,小油菜、生菜、苔菜可以安然過冬,也適合種平菇。雪落的時候,跑到小暖棚里,薅一把脆生生的小油菜,再掐幾朵肥厚舒展的蘑菇,用骨湯燙一燙,蘸上淳滑濃郁的韭花芝麻醬,幸福感就隨著熱氣升騰起來。
不論春夏還是秋冬,小菜園總不缺來客。脖子上戴一圈領(lǐng)花的大個兒斑鳩,躲在桂花樹上暗中觀察很久,趁人不注意,叼起一顆晾曬的花生就撲啦啦地飛走了。還有不知哪里來的鷯哥和喜鵲,在高大的柿子樹上啄著柿子,那些柿子是父親特意留給它們過冬的。也有不吃蔬菜的奶牛貓一家,一看到父親,就拖著又嗲又長的夾子音,蹭過來討要貓糧。所有的訪客都很自覺,不會胡亂踩踏菜地和啄食菜葉果實。可能萬物有靈,它們也懂父親的心境。
人在年輕的時候,生活和心智總會被百舸爭流的雄心和意氣填滿。歲月為抱負(fù)找到出口,有的意氣化為大大小小的高光時刻,有的雄心則悄無聲息地被消磨殆盡。到了一定年紀(jì),人總渴望跳脫塵網(wǎng)樊籠,回到記憶中最簡單的時刻。
復(fù)得返自然,悠然見南山。我突然有些羨慕父親了!
(紫蘇摘自《安慶晚報》2023年1月31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