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秋冬嚴冷,百草爛死,菖蒲卻依舊愴然獨馨,或因此品性,文人以種植菖蒲為生活趣味。北魏酈道元有:“石上菖蒲,一寸九節(jié),為藥最妙,服久化仙?!庇谑禽牌殉蔀檠幽暌鎵鄣南刹荩瑲q朝清供中也常有它的身影。
菖蒲這小小的草,城市中難蒔弄。不過我也見到不少人,能把菖蒲養(yǎng)得很好,綠茸茸,活潑潑。比如蒲癡王大濛,他有一座園子,他在園子里植蒲、刻盆、畫畫、弄石,悠然世外。那座園子里有多少種菖蒲呢,我是數(shù)不清。虎須、金錢、石菖蒲、金邊菖蒲、黃金姬,還有一些稀有的品種,有棲川、貴船臺,等等。他終日與蒲相對,日長如小年。再如我的友人馬國福,在南通生活,平日里插花、喝酒,大魚大肉,大俗大雅,他養(yǎng)的菖蒲也好得很,放在喝茶的茶桌上。愛蒲之人都是雅士,讀書人喜歡在書房里養(yǎng)那么一盆或幾盆蒲草,算是一種清玩。
我家是城市中的高樓,夏天朝南的陽臺,光照過于充足。出差幾天,回來一看,陽臺上的銅錢草、吊蘭都曬蔫了,遑論別的花花草草。有一回把一盆菖蒲也曬蔫了,心里悵然好久。喜歡一樣東西,就會被這東西所役,這也是毫無辦法。人要做到曠達如草木、灑脫如流水,難也。有一年,我到北京學習四個月,就帶了一盆菖蒲去了。別的行李可以打包、裝箱,唯這一盆蒲草連著石盆,是裝在手提袋里拎著上高鐵的。
高鐵上,一盆蒲草在小桌板上微微顫動。火車風馳電掣,一路呼嘯北去。
后來我同學向陽對我這一舉動感到甚是驚異。他沒見過這來自南方的菖蒲。后來看我買大桶的純凈水,自己泡茶喝,也給蒲草喝,也感到驚異。他有次寫文章,就把這個細節(jié)寫進去了。四個月之后,那盆蒲草就留在北京了,也不知道后來長勢如何。
菖蒲最宜在南方山野之間生長,在北方生存起來不容易,居京城就更不易。我從老家桃花溪里采掘的石菖蒲,算是菖蒲里頭最好養(yǎng)的,生命力極其強盛。我給它裝個石盆,草旁臥塊石頭,泥上鋪點苔蘚,做成個小盆景的樣子。這樣的石菖蒲,在鄉(xiāng)下,就隨意放在稻之谷的屋角,或圍墻邊的背陰處。天落雨,它接著。晨間凝露,它也接著。不用管它,自然長得欣欣向榮,叫人看了感到愉快。偶爾把這一盆草移到室內(nèi),置于案頭,放在茶室,都生機勃勃,一派野趣。這樣的石菖蒲,年年春天發(fā)得好。
城市里養(yǎng)菖蒲,就難多了。一年四季都是空調,菖蒲受不了。菖蒲喜歡自然,喜歡純凈清涼的空氣,且空氣須是流動的。這就是鄉(xiāng)野之間才有的條件。有時往山中去,溯溪而上,看到溪中菖蒲極多,就覺得這是個好地方。難得啊。
文人喜歡菖蒲,也喜歡畫菖蒲。金農(nóng)有一幅《菖蒲圖》,畫面當中是三盆菖蒲,短而細密,長得真好。金農(nóng)是“揚州八怪”之一,也算個蒲癡了,今天給菖蒲畫畫,明天給菖蒲娶親,玩得很有儀式感。作家王祥夫,梅花畫得好,算是梅癡,雖然他蟲子也畫得好。有一回,一起到貴州參加一個活動,在山寨里,晚飯時吃了不少酒,大家都有些醺醺然。后來碗碟收走,他唱了一段戲。又有人要他寫字畫畫。于是,紙鋪開,墨研上,一屋子的人排著隊,要字要畫。
那得畫了多久?反正很晚了,估計畫得酒勁都散了。最后他說,我給你畫一幅吧。畫幅什么呢,我說畫個石頭菖蒲吧。他就畫了石頭菖蒲。畫完他又說,這要稍稍地上一點色多好。旅程之中,哪有人帶顏料,最后,他取了一把茶葉泡了杯濃茶,竟是一層層地給菖蒲上了色。這幅菖蒲圖我收著,在城市養(yǎng)不好菖蒲的時候,也可以掛畫看看。
(柳生綿摘自《遼沈晚報》2023年3月28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