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謙
出生在霸下屯的人,誰沒有一個被大冰托起的童年呢?
當(dāng)他們一個個走出老家小村,風(fēng)餐露宿,漂泊流蕩,甚至出走半生,卻仍然會在某一個時刻,接收到來自遙遠(yuǎn)的家鄉(xiāng)的信息,并于剎那間痛哭失聲。于是他們來不及撣一撣滿身風(fēng)塵,跋千山、涉萬水地歸來了,或孑然一身,或拖家?guī)Э凇?/p>
在他們的雙腳踏上霸下屯的白河冰面時,時光剎那間逆流上溯,他們又與那個年少的自己重合了。
林杉就是那個出走的少年,人到中年,他不但自己歸來了,還帶回了兒子林夏。
為了攏住一顆渴望逃離的童心,他用上了各種手段。短短的一天里,祭拜先人、堪稱神助攻的鹿群金雕小松鼠、冰上游樂……這些鮮活有趣的生活經(jīng)歷為緯,白茫茫的雪海為經(jīng),縱橫交錯,織成了一張碩大密實的網(wǎng),把在南國水鄉(xiāng)長大的男孩兒林夏牢牢裹住,無力掙脫。
冰上的游戲可真多!滑冰車、抽冰猴、冰上摔跤……
老家的伙伴真熱情!憨厚威猛的大武、愛耍寶逗樂的咚咚、小女漢子鴿子……
大家簇?fù)碇窒模褚蝗耗鸽u護著唯一的小雞崽兒。玩兒什么,怎么玩兒,帶誰不帶誰,都由著林夏,除了滾大冰。
林夏問為什么不能滾大冰。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滾大冰必須到元宵節(jié)才能玩兒,平時滾不管用,也不好玩兒。
林夏沒好意思刨根問底,他不是個話多的孩子。想自己滾大冰吧,當(dāng)然更不好意思。想想看,自己在冰上打滾,小伙伴們圍成一圈看,還不跟看耍猴一樣了?
好在腳下的舞臺夠勁兒,隨便什么活動,前頭帶個“冰”字,就能帶給他新鮮別致的感受,他也就丟下了滾大冰的念頭。
太陽漸漸西斜,冰面上的風(fēng)硬了起來,林夏的肚子也已經(jīng)咕嚕到第三次。他餓了。
新朋友們簇?fù)碇窒幕氐郊遥娏稚歼€沒回來,便紛紛邀請林夏去自己家吃飯。
山里人的真誠更多地體現(xiàn)在動作上——他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扯胳膊攬脖子抱腰,連薅帶拽,讓林夏體會到香餑餑不是那么好當(dāng)?shù)?。還是大武吼一嗓子:“一家輪一天!今天是我的!”他才獲得了自由。
林夏不是個喜歡給人添麻煩的孩子。不過,大武和自己家算世交,不妨例外。
炕桌上擺放的主食居然有三樣:豆包、油餅、大米飯。飯桌中間是一個熱騰騰的酸菜豬肉火鍋。自從離開江南水鄉(xiāng)的家,林夏還是第一次好好吃飯。于是矜持、吃相統(tǒng)統(tǒng)讓位給了旺盛的食欲。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林杉少年老成,從他上初中開始,奶奶就逐步“交權(quán)”,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要等他拿主意。新的“一家之主”逐漸確立,使封印住奶奶和媽媽之間情感的堅冰,如U形冰河“文開”一樣,緩慢卻持續(xù)地融解開來。奶奶的性子越來越溫軟,原本凌厲的眉目都柔和了許多。漸漸地,這個貧寒之家最珍貴的食材,要留到元宵節(jié)這一天才拿出來,婆媳倆有說有笑地下廚一起烹調(diào),還時不時停下手,側(cè)耳聽林杉讀書的聲音,再會心地相視一笑。
元宵節(jié)下午的這頓大餐,是林家真正的年夜飯。
林杉上高二那年,奶奶的肺病發(fā)展成絕癥。在那個年代,鄉(xiāng)下人對這病的治療態(tài)度基本是揣著診斷書回家,想吃啥,就吃點兒啥。林杉自以為已經(jīng)成長為奶奶身后一堵?lián)躏L(fēng)的墻,這墻卻被一紙輕飄飄的診斷書壓到崩塌。在被震驚和悲痛碾壓過后,他冒出一句:“今年元宵節(jié),你沒去滾大冰?”
“去啦,哪能不去?”奶奶脫口而出,然后深深地嘆了口氣。
臘月十五,太陽才往西歪,屯子家家院子里的大紅燈籠就挑了起來。
“山子(林杉小名),去,把咱的紅燈籠找出來,也掛上……”
“奶奶,今年,咱就別掛燈籠了……”
“掛。過日子,過的就是個心氣兒?!?/p>
燈籠收在下屋,上面落滿了灰塵。林杉把它擦抹干凈,交給奶奶,由著她細(xì)細(xì)地修補好破損,插上蠟燭,點燃。
奶奶圍著被坐在炕腳底,看著一團紅光在眼前緩緩上升,露出了疲憊的笑容。
這一年除夕,奶奶吃了十個餃子,讓林杉生出奶奶“被誤診”的癡心??蛇^了正月初八,奶奶就很少吃東西了,大白天也經(jīng)?;杷?。奇跡沒有發(fā)生。
又是一年元宵節(jié)。中午,林杉的媽媽風(fēng)塵仆仆地趕了回來,身上背包摞傘的,裝的都是年貨。她摸一把奶奶的手臂,扭過頭拭去眼淚,默默地洗手、扎圍裙,開始剁餡包餃子、煮湯圓。
掌燈時分,屯子里照例熙攘起來。林杉充耳不聞,自顧自在西屋學(xué)習(xí)。媽媽推門進(jìn)來,坐在炕沿兒上,瞅著林杉的后背發(fā)愣。
“媽,你有事兒?”
“沒、沒事兒。”
過了一會兒,林杉再次回頭,見媽媽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像一座雕像。
“兒子,你……幫我把奶奶背到大冰上去唄……奶奶就信這個。”
林杉大吃一驚,眼神里露出幾分溫和的責(zé)備:“這么冷的天,奶奶這身體,擱冰上骨碌一圈,是祈福呢,還是催命?”
林杉繼續(xù)做習(xí)題,還大聲讀起了課文。奶奶愛聽他背書,說在孫子的背書聲里入睡,睡得最安穩(wěn)。
媽媽悄悄出去了。林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過了多久,東屋傳出的說話聲把他拉了出來。
“媽,滾大冰也就是個念想?!?/p>
“我知道,圖的就是個念想。”
“媽,過完節(jié),咱還是……去住院吧。我有錢?!?/p>
“有錢?你一個賣唱哭喪的,能掙幾個錢?住院?山子讀書不要錢?我還能給孩子撂一屁股饑荒?”
“好吧,我背你去……”
“你背不動我。我自個兒能走。”
林杉推開東屋門,見媽媽弓著腰,半坐在炕沿兒上,回頭哀求地看著奶奶。他拉起媽媽,坐在她剛才的位置。奶奶不出聲地笑了,趴到林杉的背上,摟住林杉的脖子。林杉感到夾住自己脖子的是兩段枯枝,涼哇哇的,箍得他上不來氣。
“哎,沒白養(yǎng)一場啊,得我大孫兒的濟嘍。”
酸熱的氣流往林杉的眼睛里沖,他緊咬下唇,不讓那股熱流溢出來,兩只胳膊兜住奶奶的大腿根兒,站了起來。原來,身材高大的奶奶這么輕了,林杉的背上像是只多了一片羽毛。
一家三口會集到去滾大冰的人流中,孩子們在路上打鬧,廝瘋,拍手唱著童謠。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節(jié)日的喜氣,看到山子一家三口,大家紛紛招呼著,問候著,祝福著:“別擔(dān)心!滾完大冰,嬸子(嫂子、大娘)的病就好了!”
媽媽跟在林杉的后面,不斷回應(yīng)著人們的善意。奶奶笑瞇瞇的,聲音竟響了許多:“可不,就等這一天呢,滾完大冰啥病都好了……”也不斷有人夸林杉:“沒白拉扯大孫子啊,老太太得濟了!”林杉不回應(yīng),他的雙手挎著奶奶的腿,弓了腰,眼睛盯緊腳下的路面,走得穩(wěn)健踏實,唯恐腳下打滑,蹾著奶奶。
白河近在眼前,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是放寒假之前發(fā)生的。
他和白月明高中還是同班。放寒假前,她突然問林杉:“過元宵節(jié),你們屯還滾大冰嗎?”林杉大吃一驚,立刻漲紅了臉。
“上次去你們屯,我在廚房幫忙包餃子時,奶奶喜滋滋地說:‘閨女你可來著了,晚上跟我們滾大冰去,一滾順一年,百病不生!’可晚飯后,不知道為啥,她們都不提這茬兒了,我也沒好意思追問?!?/p>
“山里人愚昧,你……你別笑話……”
“笑話?怎么會笑話!我老家要是在你們屯子就好了,每年元宵節(jié)全屯子的人都去滾大冰,熱熱鬧鬧的,玩兒著就祈了福,又有意思又高級?!?/p>
高級?原來在白月明的心里,民俗活動不但不土,還很高級……干部子女的想法,還真是不一樣。
林杉停下腳,白河到了。放眼望去,大冰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人們用夸張的肢體語言,在冰河上繪出一幅長長的畫卷,畫的名字就叫《滾大冰》。這圖景在山子的眼里是熟悉的,又有幾分陌生。他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在這一天來白河了。他停在河邊,一次次試探著伸出腳,可腳尖剛一觸到冰面,又倏地縮回。寒風(fēng)打透了他的棉衣,鉆進(jìn)了他的骨縫。他忍不住顫抖起來。
“大孫兒,把奶奶放下。”
奶奶嘴里的熱氣撲到林杉的脖頸上,身子在往下出溜。
“放下吧,你在岸邊等著我們就行,有我呢?!眿寢屨f著上前扶住了奶奶。
林杉彎腰蹲下,把奶奶輕輕地放在地上。媽媽半拖半抱著奶奶,兩人慢慢踏上了冰面。大風(fēng)怪叫著灌滿了林杉的耳朵,他卻感覺不到冷。他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那兩個連在一起的女人。她們像兩只緩慢挪動的老蝸牛,冰面上的人再多,也跟不丟。
突然,那兩個“連體人”趔趄了一下,晃了幾晃。林杉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了一把,本能不給他思考的時間,就役使他飛上了冰面,趕在兩個女人摔倒之前,伸手拖住了她們。可冰面太滑,三個人還是都摔倒了。在這個過程中,林杉憑著極好的體力,成功地讓兩個女人跌倒在自己的身上。
媽媽忙往起爬,奶奶也在微弱地掙扎,可林杉緊緊摟住了她們:“別動。媽、奶奶,都別動?!?/p>
兩個女人不明白林杉的心思,卻都聽話地不再動,一邊一個蜷縮在他的臂膀里。
夜色真美,月亮真圓。林杉閉上眼睛,兩邊親人的溫度隔著棉襖傳到他的身上,足以抵御身下的寒氣。他突然起了一個奇異的念頭,希望時光停駐在這一刻,自己就這么摟著這兩個最親的人,靜靜地看月亮也好,閉上眼睛睡過去也好,睡過去再不醒來也好。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永不分開,怎么都好。
恐懼了那么多年的冰面,原來沒什么可怕。不知道從哪一刻起,也不知道是誰先動的,林杉夾在當(dāng)間兒,摟著、抱著奶奶和媽媽,如三個連體人,緩慢地往冰面中心滾去。
“媽,滾完了,你就能好起來了?!?/p>
“會的。山子他媽,你的體格也能壯實起來了。”
有遙遠(yuǎn)的歌聲在林杉的心中響起:
滾大冰,滾大冰
嘰里咕嚕滾大冰
這聲音似熟悉,又似陌生,這聲音越來越大,漸漸從山子的心里飛了出來,重合了孩子們的童謠,在冰面唱響:
滾大冰,滾大冰
嘰里咕嚕滾大冰
左骨碌,右骨碌
骨碌骨碌百病清
百病清,得長生
骨碌骨碌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