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哪位語文老師希望自己的學生在跟人討論問題的時候，被稱作“二極管”“一根筋”。 在寫作教學中培養(yǎng)學生的多元思維，已經(jīng)成為很多中學語文老師的共識。盡管老師們大聲疾呼“要有多元思維”，結果卻不如人意。學生的議論文看上去還是那么干癟，想問題還是那么簡單。

這個問題看起來是無解的，經(jīng)典的答案就是“要多讀多寫”。老師們只能羨慕地看著“別人家的學生”，不知道他們哪里來的時間，讀了多少寫了多少，能寫出那么漂亮的范文。

其實，從只盯一件事的奶娃娃，到思慮周全的成年人，不能只靠頓悟，而是要經(jīng)過訓練的。學生從不會思維到學會思維，是需要老師提供給他一個“抓手”的。在不會思維的時候，需要老師告訴他，“這件事情可以從這些角度去想”。等到熟練后，自然不用死守這些條條框框，可以“隨心所欲不逾矩”了。

說到八股文，今天的人想到的就是“死板套路”“限制思維”。其實，八股文的“規(guī)矩”里，有一部分可以算是寫作規(guī)律，屬于合理成分。古人有“文法”的說法。這個“法”，與其說是“法律”的“法”，不如說是“辦法”的“法”。不是人為規(guī)定“你不許這樣”，而是告訴你“其實還可以這樣”。八股文的一些文法，是從古代說理散文中總結出來的，也是幾百年間精英士人寫應試文章的經(jīng)驗，在今天仍有值得我們借鑒的地方。

中國的傳統(tǒng)說理文章，最寶貴的就是辯證思維。有了“陽”永遠不會滿足，還要去找“陰”?？吹揭粋€負面的東西，就要想，它是不是也有合理的地方；看到一個正面的東西，就要想，它會不會存在什么隱患；實在沒有隱患的，則可以想，這么好的東西，如果沒有了會怎么樣?！鞍斯伞钡奈姆?，也處處是辯證思維的體現(xiàn)。

我們講議論文，一般會分成“立論－論證－結論”三段。八股文則分得更細，要分成八個部分。其中，破題、承題、起講三部分，相當于立論；中間的四股八比，相當于論證；最后的落下，相當于結論。

八股文講究“破題”，而不僅僅是我們說的“審題”。破題其實就是闡述自己對題目的理解，用自己的話解釋題目?！捌祁}”固然不能“跑題”，但也忌諱直接用題目里的字眼，而是要用一個詞去替換題目里的一個詞。

拿我們今天的作文來說，比如有一個題目，是半命題作文，“不要辜負____”，并給了一段材料，要求學生補足題目并作文。這樣的一個題目，就很有典型意義。給定的一半，要牢牢扣??；自擬的一半，要恰到好處地使用材料。這正好是兩種“破題”方式。

先說自己需要補足的一半：給的材料里有“青春”這個詞，自己擬的標題里就最好不要出現(xiàn)“青春”。如果想從“青春”這一點生發(fā)，就要用一個詞來替換。這個替換，就是典型的“破題”。替換的這個詞，可以跟材料里的詞基本相等，也可以是材料里所給詞的下級概念，是其中的一部分。比如說想寫“親情”，就可以破成“父母”；想寫“青春”，就可以破成“那一天”“這個暑假”“這次相聚”。讓人一看，就是從題目里哪個詞來的，但又給出了更具體的信息。

我們今天的作文題一般都會給一段材料，這段材料也是導語，為的是進一步確定題目的方向，確保學生不會跑題。如果題目只給幾個字，理解的范圍就很寬泛，可以往東，也可以往西。題目太泛，就容易給宿構留下空間。加上這段導語，方向就明確了。“破題”的時候，并不需要把這段導語“破”進去，只需要按著導語給出的方向走就可以了。如果把導語再寫一遍，就顯得笨了，好像你沒有自己的話要說。文章很忌諱字面重復。今天有的學生喜歡把導語抄進作文里，甚至有的老師還會給這樣的文章打高分，這其實是不對的。

再說給定的一半：這里給定的詞是“辜負”。破這個題，一定要從正面和負面兩個方向想。從正面想，為什么“不要辜負”？當然是因為這個東西特別好。然后還必須從負面想。既然說“不要辜負”，就說明有人辜負了。為什么有人會辜負呢？是因為粗心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東西？還是因為不夠努力，想要不辜負，還是辜負了？

“辜負”這個詞很重，包含著一些負面情緒。即使我們主要從正面寫，也要扣住“辜負”，不能寫成“這個東西就是好”。比如說《不要辜負父母》，可以寫父母含辛茹苦，非常不容易，隱含的意思是，我們要報答父母的恩情。而從正面寫，也要從正面里想到負面。說“不要辜負”，是因為這個東西，有比沒有好。那么，沒有的時候是什么情形呢？比如說《不要辜負青春》，就要拿有青春的人跟沒有了青春的人作比較。說沒有青春以后的后果是什么，我們現(xiàn)在還有青春，是多么幸運，所以，千萬不能辜負。

我們說作文要有正能量，是指最后呈現(xiàn)的結果要有正能量，審題的時候，不要直直地沖著正能量就去了。一定要考慮到一些有一點負面、有一點“喪”的東西。這種有點“喪”的東西，是不是更現(xiàn)實，對正面的觀點有補充？為作文增加豐富度的正是這些“喪”的東西。就像素描不能沒有陰影，沒有陰影就成了兒童畫，我們要做的只是恰到好處地處理這些陰影。

完成了語詞的替換，在具體行文的時候，要說明自己為什么用這個詞破題，自己的基本觀點又是什么。這就相當于八股文的“承題”和“起講”兩部分。有了“破題”，這兩部分基本上可以自然生發(fā)出來。

破題的時候，在完成了語詞的替換之后，馬上要對題目進行拆分。仍以《不要辜負青春》為例，假設這是一個給定的命題作文，那么我們在破這個題的時候：首先要把題目拆成正面和反面，正面是青春怎么好，反面是辜負了青春怎么不好；然后還要從正面里拆出一個反面來，青春這么好，那么沒有了青春會怎樣；再從反面里拆出一個正面來，辜負了青春這么不好，為什么還會有人辜負青春？這樣有了四個方面，就考慮得周全多了。八股文的中間四股，就是從這四個方面去講的，這是文章的主要內容。

古人寫八股文時，這四股要各自寫成一組對仗的長句，所以又稱為“八比”。今天的白話文固然不用這么嚴格，但是在這部分如果能使用一點對仗句，也會顯得文采飛揚。

中間的這“四股”，不能平均用力。我們說的辯證，不是各打五十大板，而是一個打九十五大板，一個打五大板。從題目拆出的四個方面，只能重點說一個方面，另外三個方面都只需三言兩語帶過，甚至只用幾個詞點一點，讓閱卷老師知道，這些方面你都思考過了，就可以了。其實，只要你把這四個方面都想過一遍，即使再按住一個方面說，也會說得比較周全，比較合理，不會顯得“一根筋”了。古人在寫這四股的時候，也會有一股寫得比較長，其他三股寥寥數(shù)語帶過。

寫完這“四股”，還需要寫一個“落下”，得出一個結論。

這么一來，字數(shù)就不少了，要好好裁剪，控制在800字以內。即使是不太成熟的學生，按照這四個方面，也能想出不少內容來，顯得思路寬廣，思維嚴密。

其實，整篇文章的架構，都是在“破題”時決定的。先用一個詞去代換題目，再把題目解析成四個方面。這是我們可以教給學生的“抓手”。如果每個題目，學生都能把這四個方面想一遍，思維能力應該會提高得很快。

“破題”可以成為獨立的訓練方式。平時給學生一個話題，讓他從中“破”出一個詞來，再找到四個方面，并不需要寫出整篇文章。古時候的私塾，也會專門考學生“破題”。

如果在“破題”的階段能高人一籌，寫出來的作文自然會顯得與眾不同。

我為北京市最近考過的幾道作文題做一下“破題”，作為示例。

1.“天地人你我他”：破“關系”。

“天地”破成“自然”，有人破成“空間”，也很精彩；“你他”破成“社會”。但這里的重點是“天地”中的“人”和“你他”中的“我”，也就是作為“人”的“我”，與“天地”“你他”的關系。要寫的是“關系”，在“自然”和“社會”上太費筆墨，都是不對的。出題老師的意圖，就是鼓勵學生去關注身邊的自然、身邊的人，不鼓勵對周圍毫無體察的學生。這里要說的，其實就是“我與周圍的關系”，只不過這個“周圍”包括了“自然”與“社會”而已。應該看到，“天地”加上“你他”，合起來還要破成“周圍”。

“我與周圍的關系”，再分成四個方面。有我對周圍的影響，有周圍對我的影響。我對周圍的影響，又分為積極的影響和消極的影響，有我要對周圍做什么貢獻，也有我對周圍資源的消耗；周圍對我的影響，也分為積極的影響和消極的影響，有自然與親友的美好、自然與親友對我的恩情，也有自然與親友對我的限制。一般人都只直接想到了“我對周圍的積極影響”，寫這個的人肯定多，就很難脫穎而出。我們能想到四個方面，就盡量回避掉一般人都能想到的那個方面，寫另外三個方面，都會顯得思想深刻一些。

2.“文明的韌性”：破“復興”。

有人看到“韌性”是個褒義詞，就破成“文明很好”，這是不對的。既然說“韌性”，就隱含著“遭受過挫折”，這就是“韌性”這個詞里潛藏的負面因素?！霸馐苓^挫折而生存下來了”，是為“韌性”。那么，“挫折”又可以分為兩個方面，也就是兩個階段，一個是正在受挫折的階段，一個是挫折后的恢復。在“韌性”的一方，則相應分為挫折中的堅持，和恢復之后的光彩。以挫折中的堅持和恢復后的光彩為重點都是可以的，結合當下的現(xiàn)實，則以后者為更好。

希臘文明和中華文明都是文明，都有過挫折也都有過重生。這里則以選擇寫中華文明為好。一來大多數(shù)中國學生對中華文明更熟悉，二來“中華文明的韌性”可以靠上“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回歸正能量主旋律。如果想寫希臘文明，則需要對希臘文明真的很熟悉，且最后需要點出希臘文明復興的經(jīng)驗，對我們中華文明的復興有借鑒意義。

有的學生看到這個題目，可以想到“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有的學生則想不到。老師很容易以為二者是思想境界的差別。其實，想不到的學生往往并不是思想沒跟上，而是審題技巧沒跟上。

3.“釘釘子精神”：破“信仰”。

材料中引用習近平總書記的話：“釘釘子往往不是一錘子就能釘好的?！庇腥司痛似祁}為“堅持”。但是，堅持的事有很多，為什么非得釘釘子不可呢？這就是破題沒破全。

其實，“往往不是一錘子就能釘好的”是要破進去的，這里面隱含了失敗、挫折、長期的奮斗等元素。釘釘子是一種人類勞動，是有計劃性的。在哪里釘釘子，事先要看好：這里需要釘釘子，這里能釘進去釘子，在這里釘釘子不會有不良后果?？春弥?，才堅持去釘。釘?shù)谝幌拢鶝]有什么效果，那為什么還會繼續(xù)釘?shù)诙履兀窟@就要靠人類行為的預見性：知道再釘幾下就釘進去了。雖然預見性不能馬上得到驗證，但出于對預見的堅定信念，就可以堅持下去。如果沒有這樣的預見性，如果沒有在信仰的指引下努力的精神，很多事都做不好。連釘一個釘子都是如此，更何況更偉大的事業(yè)。

“堅持”也是“信仰”之下的堅持，“信仰”是“堅持”的動力。不能說寫“堅持”就是錯的，但是如果能想到“信仰”，就會讓閱卷老師在連篇累牘的“堅持”中眼前一亮，覺得這位考生思考問題有深度。作文評定的是高下，而非對錯。

思考的深度，其根本固然在于知識和眼界，但一些基本的思維方式，還是需要通過有意識的訓練獲得的。中國傳統(tǒng)的辯證思維和破題經(jīng)驗，可以給我們很大幫助。

張一南：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博士，曾供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現(xiàn)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師，從事文體學及中國古代文化研究，擔任詩詞寫作、國風寫作等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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