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月榕

一

瑩瑩的眼睛看不見，她生下來便是如此。

一開始，爸爸媽媽并沒有發(fā)現(xiàn)瑩瑩的眼睛有問題，因?yàn)閶雰撼跎念^個月本就目不視物。

過了三四個月，當(dāng)爸爸媽媽發(fā)現(xiàn)每次手持彩色玻璃球在瑩瑩面前晃動，她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仍是不能追逐著球的方向時，他們才將她帶到醫(yī)院檢查?？吹皆\斷書上“先天性失明”五個絕望的字眼時，爸爸媽媽忍不住掩臉痛哭。

他們沒有把瑩瑩當(dāng)成盲孩，在他們心底，始終燃著一個信念，那就是瑩瑩總有一天能重見光明。

每天晚上，爸爸媽媽都會把瑩瑩抱在懷里，給她念書。從爸爸媽媽的口中，瑩瑩知道了在蔚藍(lán)的海洋里，暢游著水母、海兔、藍(lán)鯨、鯊魚；在廣袤的大地上，棲息著人類、瞪羚、大象、花草；在深邃的天空中，除了飛鳥，還有宇宙，那里棲息著無數(shù)閃閃發(fā)光的星星……

在爸爸媽媽描述的所有事物中，最令瑩瑩著迷的，便是宇宙。這個詞是那么廣博，光是聽到它的發(fā)音就能令人心胸開闊。她還喜歡星星，爸爸說：“星星是世界上最甜美的存在。”

瑩瑩想，星星一定像糖，甜滋滋的。糖，是她擁有過的最甜美的體驗(yàn)。

她問爸爸：“我要怎么樣才能到宇宙中去，嘗一口星星？”

爸爸溫柔地?fù)崦念^：“有一種人叫做宇航員，他們在宇宙當(dāng)中工作，是星星的朋友?！?/p>

“長大了，我要當(dāng)宇航員！”瑩瑩稚嫩的面孔揚(yáng)了起來。

爸爸捏了捏瑩瑩的小臉：“你呀，一定能成為宇航員的！”

“可是，我看不到東西啊?！爆摤撚行n傷。

“等你長大了，就能看得見了?！卑职终Z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jiān)決。

瑩瑩點(diǎn)點(diǎn)頭：“我相信。”

二

爸爸媽媽給瑩瑩念書的時候，并不知道在房間里還有另外一位聽眾。

她是一株纖細(xì)的綠芽，藏在窗臺香石竹盛放的花盆里，外表和普通的小草沒有什么不同。

但是，她可是地地道道的星星草，她還有一個動聽的名字——旖旎。所有星星草最終的歸宿都是成為天上的星星，守護(hù)著夜空籠罩下的大地。在成為真正的星星之前，她們要化為流星，承載著地上一個人的心愿，燃燒自己。

來到瑩瑩家之前，旖旎與家人生活在月光森林中。在廣袤的大地上，只有在月光森林才能覓得星星草的影蹤，這里是月光仙子的領(lǐng)地，從來未有外人涉足。在這里的幾百年間，她見證了自己的親人們綻放為流星的過程，極致奪目的絢爛美麗讓旖旎渾身顫動?？墒牵届徊幌胂袼麄円粯?，一生只為一個使命而活著。

旖旎喜愛這個世界，她從森林里參天挺立的古樹爺爺、活潑可愛的松鼠弟弟、笑容明媚的鳶尾妹妹還有自由翱翔的鳳尾綠咬鵑姐姐那聽了不少動人的故事。

古樹爺爺告訴過她一個傳說，只要星星草在人間生長了五百年，就能化身為一只逍遙的小妖，自由自在。旖旎告訴自己，一定要去親眼看看世界的千姿百態(tài)。每一天，她都在期待中默默修煉內(nèi)功。

“旖旎，下一個就是你了，你該開花了?！闭乒苤切遣莸脑鹿庀勺油蝗辉谝粋€夜晚來到她身邊。

“我不想開花，我想周游世界。”旖旎的眼里亮亮的。

“可是，星星草生來就是要成為星星的。”月光仙子不理解旖旎的奇思妙想，“成為流星劃過夜空后，你會變成真正的星星，永遠(yuǎn)高懸天上?！?/p>

“我知道，可是那很沒有意思！”旖旎不屑道，“天上，沒有人間的煙火氣息，冰冰冷冷，沒有趣味。”

月光仙子見無法說服旖旎，只得使出殺手锏：“如果你不愿意開花，那我也只能對你念咒，你將永遠(yuǎn)是一株小草，長不大，也跑不遠(yuǎn)。給你一周的時間，好好考慮?！?/p>

月光仙子的話可沒有嚇著旖旎，她馬上著手實(shí)施出逃計(jì)劃。旖旎苦苦修煉了四百多年，還有不到十年，她就能成為妖了，她可不想被月光仙子破壞了好事。

星星草的根埋在地下深處，旖旎花了一天一夜的工夫，才將自己從泥土里掙扎出來。

精疲力竭的旖旎顧不上休息，她緊緊抓住蒲公英們抱團(tuán)織成的白傘，隨風(fēng)飄到了空中。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她只是想逃離這片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逃離月光仙子的掌控。飄著飄著，一陣強(qiáng)風(fēng)迎面打來，她松開傘柄，落了下來。

風(fēng)將她送到了瑩瑩家陽臺的花盆里。很快，她就愛上了香石竹們，她們姿態(tài)優(yōu)雅，每天笑語盈盈，令旖旎心情開朗。

更令旖旎驚喜的是瑩瑩家的讀書時光，瑩瑩爸爸媽媽手中的書本里似乎有許許多多個世界。旖旎豎起耳朵，如饑似渴地聽著，不想放過一個字。

三

瑩瑩知道房間里另外一位聽眾的存在。旖旎在聽到諸如“蜈蚣有上千條腿，每天穿鞋子都要花上半天”“河馬紅色分泌腺體分泌出的汗液是防曬霜”“魚每過一次生日，身上就會像樹木一樣長出一圈年輪”等動物趣聞時，總是會發(fā)出笑聲或驚嘆，瑩瑩的爸爸媽媽聽不到，可是瑩瑩的耳朵卻敏銳地捕捉到了。

一開始，瑩瑩有些害怕，她擔(dān)心聲音是妖怪發(fā)出來的，從爸爸媽媽的故事里，她知道妖怪樣子恐怖，一口能吞掉一個小孩兒。然而，隨著時間推移，瑩瑩感覺到聲音的主人并無惡意，她像是和自己一樣大的小女孩，聽到笑話的時候會樂得捧腹大笑，被感動的時候也會抽動著鼻子流眼淚。她們的“笑點(diǎn)”與“淚點(diǎn)”出奇地一致，瑩瑩心里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她要和這個聲音的主人做朋友。

終于，在一個天朗氣清的夏日夜晚，瑩瑩鼓足勇氣，朝那個聲音一步一步走去。

憑著記憶，她走到了聲音所在的方位。伸手去摸，她只感覺到那個聲音的主人光溜溜的，身上還凸起著微微筋絡(luò)，柔若無骨。再仔細(xì)摸，她感知到了橢圓的長條物，邊緣鑲著細(xì)細(xì)的鋸齒。

瑩瑩沒想到，這位神秘朋友竟然是葉子。

“你好呀！”瑩瑩把臉貼近葉片輕聲說。

旖旎沒想到，這個失明的小女孩會和自己說話。她下意識地回應(yīng)了她的問好。

“我發(fā)現(xiàn)，我們倆對爸爸媽媽念的故事總能產(chǎn)生同樣的反應(yīng)?！爆摤撻_門見山，“我們做朋友吧，平時可以一起討論書上說的事?！?/p>

旖旎很是驚訝，她從沒想過要和人類交朋友。在她的認(rèn)知里，人類總是自私的，所以才會讓流星幫助他們實(shí)現(xiàn)自己的心愿。

但是，不知為何，她嘴里說出來的卻是“好”，也許是瑩瑩纖塵不染的眼睛打動了她。

從此，瑩瑩有了一位秘密的朋友，她會把在課堂上學(xué)到的知識復(fù)述給旖旎，還給她講了不少在書上“摸”到的有趣故事。旖旎則是個好聽眾，無論瑩瑩說什么，她都會熱情回應(yīng)。

當(dāng)旖旎知道眼前這個什么都看不見的女孩子，夢想著要成為一名宇航員的時候，她不以為然地說：“星空有什么好的，那里可是頂無聊的地方。”

瑩瑩問：“你去過嗎？”

“我的家人朋友去過，她們都成了星星?！膘届幌攵紱]想地回答。

“我的外婆也是，她也成了星星。”瑩瑩看起來有些悲傷，“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去看看她，我想那一定是個美麗的地方?！?/p>

慢慢地，旖旎得知了瑩瑩想要成為宇航員的原因?，摤摬粌H僅是為了滿足自己探索星空的心愿，她還希望在太空中可以找到治愈人類疾病的良藥，讓更多飽受病痛折磨的人可以擺脫苦痛。

不知為何，旖旎心里的某塊冰在漸漸融化，過去她認(rèn)為，只要自己活得高興，別的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管不顧。她沒想到，世界上真的有人想要拼命做一件事，是為了更多的人可以活得更好。

每一天，瑩瑩都會細(xì)致地給旖旎的花盆澆水，輕輕地?fù)崦哪橗?。每?dāng)她觸摸自己，旖旎心里總是暖暖的又癢癢的。每當(dāng)看到外表樂觀的瑩瑩在父母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嘆氣，她的心就沉沉的。從來自詡無牽無掛的旖旎明白，自己有了牽絆。

旖旎開始為她哼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謠，那是在星星草中流傳的有關(guān)祝福的歌，她希望這首歌能讓瑩瑩快樂一點(diǎn)。在旖旎的感染下，瑩瑩也唱起歌來。在歌聲中，她釋放了憂傷，放飛了希望。

瑩瑩與旖旎常常合唱，在夜空下，她們的歌聲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四

“旖旎，有一個好消息，我要馬上分享給你。”有一天，瑩瑩興沖沖地跑到旖旎身邊，“我，或許很快可以看見世界的模樣了?！?/p>

醫(yī)學(xué)家們研究出了盲人重見光明的方法，需要打開頭顱，修復(fù)與視覺相關(guān)的神經(jīng)，目前已經(jīng)有一些成功的案例，但是稍有不慎，病人就會成為植物人。

這么多年來，瑩瑩的父母從未停止過為她求醫(yī)問藥，她的眼睛仍是不見好轉(zhuǎn)。當(dāng)瑩瑩聽見父母悄悄在房間里討論這個手術(shù)時，她忍不住推門進(jìn)去，告訴父母自己愿意接受手術(shù)。

她看不見，父母眼里滿是不安與擔(dān)憂。

旖旎仔細(xì)聽瑩瑩說完了手術(shù)的過程，當(dāng)她聽到“成為植物人”時，心臟緊緊地揪住了。從前，她從未體驗(yàn)過這樣的感受。

“你不要去做那個手術(shù)?！膘届宦曇纛澏?，“一定還有別的辦法?！?/p>

“沒有別的辦法了，從小到大，我嘗試過的方子沒有萬個也有好幾千個?！爆摤搱?jiān)定地說，“我一定要做手術(shù)?！?/p>

瑩瑩的爸爸媽媽深知手術(shù)的風(fēng)險(xiǎn)，他們也不同意瑩瑩躺上手術(shù)臺。

但他們低估了這個小小的人兒體內(nèi)蘊(yùn)藏著的巨大能量，瑩瑩耐心地一次次和父母表明自己的決心，無論父母如何拒絕，她都不氣餒。最終，父母被瑩瑩說服了，他們含著淚水，答應(yīng)了女兒的要求。

入住醫(yī)院的前一天，瑩瑩倚在花盆邊上，對著旖旎暢想著自己的未來：“等我的眼睛好了，我要報(bào)讀航空航天院校，將來做一名優(yōu)秀的宇航員，探索太空，造福人類?！?/p>

旖旎忍不住了，開口說：“其實(shí)我是一株星星草，對著我許愿吧，你的心愿一定會實(shí)現(xiàn)的?！?/p>

“哈哈，你真好！我早就知道，你是生長在花盆里的一株小草?！爆摤摫混届坏脑挾簶妨耍澳愕南胂罅φ尕S富，對著星星草許愿，我喜歡這個想法。我知道你擔(dān)心我，你放心吧，用不著許愿，我一定會平平安安回來的?！?/p>

旖旎見瑩瑩不相信自己，語氣急促起來：“我真的是星星草！不信，你就許愿，許愿后你的眼睛很快就能看得見了?！?/p>

瑩瑩聽到旖旎認(rèn)真起來，也不再和旖旎開玩笑了：“如果我要許愿呀，我一定會希望，這個世界上不再有病痛?！?/p>

旖旎沉默了，她知道自己的法力不足以實(shí)現(xiàn)如此宏大的愿望。她努力回想《星星草手冊》中的內(nèi)容，希望能夠找到辦法，讓瑩瑩許下一個她能夠?qū)崿F(xiàn)的心愿。

手冊里是這樣說的：當(dāng)許愿人沒有許下和自己有關(guān)的心愿時，星星草可以為那個人許下愿望。代價就是星星草將永遠(yuǎn)無法開口說話，并失去靈性，成為一株不會開花的草。

旖旎猶豫了，她很清楚，如果自己不能說話，就無法念出古樹爺爺悄悄傳授給她的化妖咒語。她無法變成妖，也無法變成星星，她將永遠(yuǎn)被困在泥土中，永遠(yuǎn)無法擁抱自由。

她不知道該如何抉擇。她艱難地說：“瑩瑩，如果你不愿意許愿，那也許，我永遠(yuǎn)只能做一株小草，沒有辦法實(shí)現(xiàn)自己的心愿。請你相信我，星星草真的存在?！?/p>

瑩瑩也沉默了，旖旎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是剩下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一人一草靜靜相對，旖旎用身體蹭著瑩瑩的手，她明白，這將是她最后一次可以觸碰到瑩瑩。

夜色漸濃，旖旎看見瑩瑩雙手合攏，手指交叉，閉上了眼睛，口中喃喃說著些什么。

旖旎嘴角揚(yáng)起一抹微笑，她默默念著：我希望瑩瑩可以重見光明。突然，她感覺到渾身被強(qiáng)力擠壓，痛到失去了知覺。

睜開眼時，旖旎看到眼前立著月光仙子。她四下環(huán)顧，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成為一顆飽滿璀璨的星星。她張張嘴，喉嚨仍能發(fā)出聲音。

她問：“是瑩瑩許下了希望自己復(fù)明的心愿嗎？”

月光仙子搖頭：“沒有?！?/p>

“如果她沒有許愿，那我為什么還能說話？”

“她許下的心愿是希望你能夠?qū)崿F(xiàn)自己的愿望?！缎切遣菔謨浴分杏涗浿@樣一條：當(dāng)許愿者替星星許下愿望時，許愿者對星星草的希冀就是一份祝福，令星星草可以成為一顆燦爛的星星。當(dāng)然，你也可以選擇成為無拘無束的小妖，因?yàn)槟且苍S是你的心愿。你是一株幸運(yùn)的星星草，從來沒有人替一株星星草許愿呢，你們倆之間的友情一定很深厚?！?/p>

旖旎笑了：“我喜歡做星星，我不愿意做無拘無束的妖了，我想照亮美麗的人間?！?/p>

漫長的歲月里，旖旎一直是一顆恪盡職守的星星。在閑暇的時候，旖旎總是朝著大地上張望，她希望知道瑩瑩的消息，哪怕一星半點(diǎn)都好。

一個平凡的夜晚，一艘白色的太空飛船飛越星群，恰好飛過旖旎身邊。旖旎看見，飛船身上畫著一株小草，拖著流星尾巴，旁邊寫著“旖旎號”。旖旎有些驚訝，這艘飛船竟然是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

接著，她聽到了一陣熟悉的歌聲從飛船上傳來。透過透明的駕駛艙玻璃，旖旎看到了一名女宇航員，她的直覺告訴她，這位宇航員就是瑩瑩。因?yàn)槟鞘坠爬系母柚{，除了星星草，只有瑩瑩會唱。旖旎開懷大笑，接著淚流滿面，她聽懂了歌聲里的感謝與期待，她知道這就是瑩瑩的飛船，那個重見光明的女孩果真成了宇航員?，摤摏]有忘記旖旎，她正在尋找著自己曾經(jīng)的好朋友。

旖旎用盡全身力氣，散發(fā)出最閃耀的光芒。突如其來的光芒吸引了瑩瑩的注意，她隱約覺得這顆星星是如此熟悉，就像一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旋即，飛船里傳來了瑩瑩驚喜的聲音：“旖旎，旖旎，是你嗎？我看見你了！我一直在星空里尋覓著你，每次執(zhí)行任務(wù)，我都會放著我們的歌。謝謝你，我的眼睛好了！我想你叫星星草，你一定是想成為星星吧?，F(xiàn)在看到你，才發(fā)現(xiàn)你比想象中還要美麗。等我執(zhí)行完任務(wù)，再過來看你……”

飛船在既定軌道上繼續(xù)飛行，瑩瑩的聲音漸漸被一片星光吞沒。旖旎注視著飛船，心中滿是喜悅。她明白：瑩瑩和自己一樣，也成了一顆星星，她的光會照亮世間更多的人。她們，還會在星辰之路上重逢，再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