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陳靜 田亮 王秦怡
2018年9月21日,黃永玉在北京家中接受本刊記者采訪。背后是他畫的玉簪花。(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對死亡,黃永玉留下過名句。
50多歲那會兒——想來已是40多年前了——黃永玉陪著80歲的表叔沈從文回了趟老家湘西鳳凰。叔侄倆去看了就讀過的文昌閣小學,又到老宅?;乇本┖螅¢街?,沈從文抓住黃永玉的手:“謝謝你,帶我回鳳凰。”幾年后,沈從文去世,歸葬湘西。在他墓前,黃永玉立了石碑,碑文曰:“一個士兵,要不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
94歲那年,黃永玉名字又一次刷屏。他公開談論,自己百年后會用一種不同的方式——我已經寫好遺囑了,死后骨灰不要了,“跟那孤魂野鬼在一起”,朋友想我的時候,“看看天、看看云嘛”。說這話時,身后是鳳凰古城,荷花怒放,一派“接天蓮葉無窮碧”的景象;沱江上,有他設計的四座橋——“風”“雪”“雨”“霧”。
時光倏忽而過,6年后的2023年6月13日,他踐諾而終,灑脫而去——“待我離去之后,請將我的遺體進行火化?;鸹?,不取回骨灰。任何人和機構,包括我的子女、孫子女及親朋友好,都不得以任何理由取回我的骨灰。我希望我的骨灰作為肥料,回到大自然去。請所有人尊重我的這個愿望?!?/p>
回想起來,在黃永玉生前接受《環(huán)球人物》專訪時,記者印象最深的一段話,也是關于死亡的?!拔覄衲銈儾灰阉劳隹吹锰亍>退闶腔实?,費盡心思修了地宮陵寢,幾百年幾千年后,還不是被后人挖了出來?”說完,這位“有趣的老頭”恣意大笑,像在說一件很暢快的事。
那次見面是中秋節(jié)前夕,已經到了“荷香銷晚夏”的時節(jié),他自己親手設計的北京住所“萬荷堂”正在修葺,便約《環(huán)球人物》記者到了另一處小樓。沒有鐘愛的荷花相伴,他畫的是另一種晚夏常見的花:玉簪。
“你看,這里,這灰色的地方,還差幾筆,再畫幾天就畫好嘍!”一人多高的畫板上,綠葉濃淡鋪陳,白簪生機勃勃。明亮和鮮艷是他的風格,90多歲還能畫“大畫”是他的奇跡。
畫畫是個十足的體力活。黃永玉的前輩和同輩畫家里,齊白石60歲左右開始“衰年變法”,大獲成功,但到了90歲手也顫抖了;黃胄60多歲患有腿疾,無法站立,要以杖自助,擅長的巨軸就難以再畫,轉而速寫不輟;程十發(fā)70歲以后,受到心肺疾病困擾,“畫不動了”。
“黃永玉直到90多歲照樣畫白描,拿毛筆的手不抖,這是讓人非常驚嘆的。白描是一個沒有太多附加,就靠勾勒線條的組織、疏密來展現(xiàn)事物的畫法。九十高齡還能畫大幅的白描,可能在美術史上也不多見?!敝袊鴩也┪镳^研究員、黃永玉“八十畫展”“九十畫展”的策展人陳履生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
近幾年,黃永玉還在為原定于今年8月的“百歲畫展”源源不斷準備新作。《環(huán)球人物》記者問過他:數(shù)過自己有多少張畫嗎?
他哈哈大笑:“沒數(shù)過,不用數(shù),你們肯定也數(shù)不出?!?/p>
他也喜歡畫漫畫,旁邊配上寥寥幾句說明,讓人忍俊不禁。他畫自己家的鸚鵡,配文:鳥是好鳥,就是話多。他邀請來一屋子客人,結果人人都低頭玩手機,他就畫孫悟空在花果山開會,一旁題上大字:不準用手機。90歲時,他畫了一幅自畫像“比我老的老頭”,是個赤腳、光肚臍、手舞足蹈、煙斗掉在腳邊的形象??催@些畫,無法不想起作家蕭乾對黃永玉的形容:“浮漾在他粗獷的線條間的正是童稚、喜悅和奔放?!?/p>
黃永玉的藝術之路起于木刻。他手繪過一張地圖《哈哈!這八年!》,用紅筆寫道“1937年3月離開鳳凰”,紅線在中國地圖上勾出一個嶙峋的半合攏軌跡,再寫道“1937年7月在廈門,抗戰(zhàn)開始”。這也是他“流浪”的起點——父親把這個兒子托付給堂弟,帶去陳嘉庚在廈門創(chuàng)辦的集美學校讀書。戰(zhàn)火中的學校教育斷斷續(xù)續(xù),他就在這時候自學木刻,14歲成了東南木刻協(xié)會的會員。
離開學校后,他流離在福建、江西等地,當過戰(zhàn)地服務團團員、劇團見習美術隊員,也流落到山區(qū)小瓷作坊做過小工,一路以木刻和繪畫為生。日本飛機來轟炸、少吃少喝,都不要緊,只要流浪的包袱里還有木刻刀、木板和書,就安心了。“我這一輩子也沒向誰學過什么東西,是在謀生中鍛煉出來的?!秉S永玉從容地總結。
1948年,24歲的黃永玉輾轉到香港,在《大公報》做臨時美術編輯,與金庸、梁羽生成了同事。有一次,他和朋友到一家餐廳吃飯,大家都沒帶錢,他照著魚缸里的熱帶魚畫了一張速寫,用手指蘸醬油抹在畫上,算是著色。畫完,他打電話給好友葉靈鳳。不一會兒,葉靈鳳笑瞇瞇地來了,黃永玉把畫交給他,他付稿費,幫大家結了飯錢,人人盡興而歸。
1956年,黃永玉出版《黃永玉木刻集》,其代表作《春潮》《阿詩瑪》轟動中國畫壇。《阿詩瑪》還被一家香煙廠看中,生產出同名香煙,一度紅遍全國,這是后話了。
版畫《阿詩瑪》(中國美術館藏)
2013年8月26日,在中國國家博物館舉行的黃永玉“九十畫展”。
木刻、水墨、線描、油畫、漫畫、雕塑、陶瓷……他觸達的藝術門類太多了,不循章法,自己揮灑?!包S先生藝術上的最大特點,就是多樣性和融會貫通。我們從美院畢業(yè)的,學油畫就畫一輩子油畫,學國畫就畫一輩子國畫,學版畫就畫一輩子版畫,黃先生并非如此,他沒有受過科班的教育,也沒有唯一的領域,他從一而終的是對藝術的熱情和愛好。他甚至把文學融會貫通到繪畫里,畫作上有許多很妙的題跋,一句話幾個字,讓人捧腹大笑、嘆為觀止,這在當代畫壇上是不多見的。他貢獻了20世紀中后期到21世紀初期這段美術史上一部厚重的個案?!标惵纳f道。
黃永玉自認,無他,唯勤奮耳?!叭艄腥朔Q贊我:‘這老家伙挺勤奮!倒還是當?shù)闷鸬??!?/p>
他回憶1991年去意大利的佛羅倫薩,度過了半個夏天、一個秋天和半個冬天,每天畫10小時以上的畫,鬼迷心竅,有時連煙斗都忘了點,還覺得時間少。意大利熟人免不了笑話他:“你來意大利干什么呢?最出名的3樣東西你都沒有興趣?!?/p>
“我知道他們說的是風景、酒和漂亮的女孩子。但我有一只很出色的帶畫架的畫箱,一具滿意的三腳架,一個漂亮的手工牛皮背袋,容得下我想象中室外繪畫作業(yè)所需的一切雜物——衛(wèi)生紙、飲水、板煙、煙斗袋、火柴、小刀、煙頭盒、照相機、膠紙、錢包、筆記本、調色噴、水罐、眼鏡盒……每天早上我?guī)缀跏侨砼麙斓貛е@些行頭流浪四方,它們少說也有20公斤。畫框拆散捆成一捆,畫布卷成一個筒,到地兒之后架起來,再用膠紙把畫布粘在畫框上,畫完如法地拆下來卷起。”離開意大利時,要帶回家的作品是:40幅油畫、8件雕塑和一些零星的畫作。數(shù)目令妻子和友人震驚,而他得意到想仰天長嘯。
“文化藝術本身就是個快樂的工作,已經得到快樂了,還可以換錢,又全是自己的時間,意志極少限度地受到制約。尤其是畫畫的,臨老越受到珍惜,贏得許多朋友的好意,比起別的任何行當,便宜都在自己這一邊,應該知足了?!?h3>“干活”
生活當然也有種種煩惱,黃永玉的解決之道是創(chuàng)作?!爱嫯嫿鉀Q不了的事情,我就用雕塑,雕塑解決不了,我就寫作,用文字解決?!?p>
1959年9月,黃永玉正在北京家中創(chuàng)作。
作家黃裳對黃永玉的文字有個點評:尤好弄文?!斑^去畫人文士常常品評自己的藝術成就,如‘詩第一,畫次之之類,這往往是不大靠得住的。內藏玄機多多,不可盡信。永玉是個‘好弄之人,木刻、繪畫、雕塑、造型藝術……之外,尤好弄文。散文、電影劇本、新詩、雜文……樣樣來得。在我的私見,他的畫外功夫,以散文為第一?!?/p>
黃永玉的散文,著實有趣。比如寫蟲子,“半夜三更睡在床上看書,發(fā)現(xiàn)一顆細紅點在書頁上慢慢移動。它大約只有頭發(fā)直徑的二十分之一大,順手指輕輕一抹,書頁上留下一顆小小紅點,紅得抽象至極。我給它算過,三十秒走一英寸”。
他有時又“毒舌”。比方寫徐志摩,“他的極限的功績就是為一些有名的地方取了令人贊嘆的好名字:‘康橋‘香榭麗舍‘楓丹白露‘翡冷翠”。又比方寫美國人和德國人,“寫生的時候,忽然一群罩著五顏六色花衣裙的大屁股和穿著大短褲的毛手毛腳的背影堵在我的面前。我這個人活了這么大把年紀,可真沒有見過罐頭式的齊整、燦爛、無理的障目之物有這么令人一籌莫展的威力。法國人、意大利人、日本人、丹麥人、荷蘭人有時也會偶然地擋住我的視線,但一經發(fā)覺,馬上就會說聲對不住而閃開。為什么他們就不會?我至今弄不明白”。
《環(huán)球人物》記者和黃永玉見面的那個下午,他午睡方醒,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握著一支海泡石煙斗。午后陽光斜照,窗外草木繁茂,窗內樹影斑駁,客廳一角擺放的魚缸里傳來潺潺水聲,生出一番夏日已去、新秋漸濃的美意。那時,他剛完成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第二部《八年》的下卷,正斗志昂揚地開始寫第三部《走讀》。
在書的自序里,黃永玉寫道:“這小說,一九四五年寫過,抗戰(zhàn)勝利,顧不上了……重新動筆,是一個九十歲人的運氣……”
重新動筆,也是一個90歲人的勤勉。《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采用的寫作方式是先在《收獲》雜志連載,然后結集成書。每期,黃永玉用紙和筆撰寫3萬字文稿,再自畫10多張插圖,這一寫一畫,就是十幾年。他很驕傲,沖著記者說:“11年來我從沒拖過稿哦!”不拖稿哪有什么竅門,就是勤奮。他每天工作八九個小時,上午寫,下午畫,晚上還讀書,一日三大事,唯一的消遣是看電視轉播的重量級拳擊比賽?!澳憧矗乙惶炀褪亲谧琅?,用鋼筆在格子上寫字,然后畫畫。我的天地很小,我的生活很簡單?!?/p>
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審劉稚,是這套超大體量小說的責編,也就跟黃永玉有了超過10年的交集。當初拿到第一部《朱雀城》的書稿,看見的第一句話是“我三歲”。“從他有記憶的3歲開始寫,恨不得寫到2012年我們見面的那一天,寫滿這一生近百年。”
如今,結果是傷感的。直到2021年第三部《走讀》出版,黃永玉才剛剛寫到1949年他20多歲的事?!耙苍S今天的讀者很難有耐心看進去這么長的小說了,但他的文字、他的審美、他的哲學都是高級的。”劉稚說。
在文學的天空里,很難不把黃永玉和表叔沈從文聯(lián)系起來。黃永玉說沈從文的《邊城》《長河》,是“與家鄉(xiāng)父老子弟秉燭夜談”的“知心的書”。同樣寫湘西,人民文學出版社前社長管士光形容黃永玉的文字:“相比沈從文的優(yōu)美和憂郁,《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有另一種矯健氣質?!?/p>
劉稚說得更具體:“你可以說它是一個畫家的眼睛,而畫家的眼睛總是跟常人的眼睛不一樣;你也可以說它是一個文學家的眼睛,把那個時代的鳳凰古城寫得活色生香,寫出了呼與吸、興和衰。而且他還有個本事,到了廣東會說廣東話,到了福建會說福建話,當?shù)厝硕家詾樗潜镜厝?。隨著他的流浪,他不斷深入到各地的文化圈層里,為那一代中國文人群體留下了文字的雕刻和畫像。我認為,在文學上,他還遠遠沒有得到他應有的評價。”
黃永玉自己卻不像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人。比如他的手。劉稚觀察過,那是一雙骨節(jié)粗大的手,一看就是勞動的手、做工的手,而不是作家的手?!八o我的感覺,就是從來沒有停止過工作?!?/p>
《環(huán)球人物》記者問黃永玉:“每天這樣工作,覺得辛苦嗎?”
他抱著煙斗說:“我不怕辛苦。唯一的就是年紀大了,體力弱了。工作不辛苦,哪叫工作?其實玩也辛苦!比如打牌,又累又花時間。我不會打牌,我也不喝酒,下棋也不行。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工作,我沒有浪費時間在別的東西上面。”
“這樣的生活,好玩嗎?”
“談不上好玩,就是干活?!?/p>
“要是給您放一天假,您想怎么玩?”
黃永玉眼里的光一閃一閃:“我有個年輕點的小朋友叫李輝,我跟他說,等我100歲的時候你帶我到城里頭走一走,我想逛逛三聯(lián)書店?!?h3>“孤獨”
這位“年輕點的小朋友”也67歲了,退休前是人民日報高級記者,和黃永玉的友誼已跨越40年?!袄钶x兩口子很喜歡來我家吃飯,每次說來,都是5點多,6點吃飯,這兩個家伙!”黃永玉樂得調侃“小友”幾句。他前半生行遍大半個中國,識人無數(shù),摯友的名字可以列出長長一串。
17歲,他在泉州開元寺一帶浪跡,有一次爬到玉蘭樹上去摘玉蘭花,一位“頭頂禿了幾十年”“還留著稀疏胡子”的老和尚問他:“你摘花干什么呀?”他回答:“老子高興,要摘就摘!”“你瞧,它在樹上長得好好的……”“老子摘下來也是長得好好的!”“你已經來了兩次了?!薄笆堑?,老子還要來第三次?!崩虾蜕姓埶椒块g里坐坐,他看到桌子上擺有豐子愷等人的信件,才知道遇到的是弘一法師李叔同,便向他求字。沒過幾天,弘一法師就圓寂了,黃永玉嚎啕大哭起來。
1946年,黃永玉輾轉到上海,生活貧苦,住在巴金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宿舍。在這里,他發(fā)表了很多文學和美術作品,也認識了唐弢、汪曾祺、黃裳、蕭乾、臧克家、馮雪峰等作家,李樺、陳煙橋、野夫、王琦、麥稈、楊可揚、邵克萍等木刻家?!翱上麄內ナ懒??!?/p>
1997年,黃永玉正在意大利家里樓上畫畫,女兒大叫:汪曾祺伯伯去世了。黃永玉很平靜:嘿!嘿!他怎么會這么快死呀?
“和我同一代的朋友,香港的、上海的、北京的,一個都沒有了。我曾經和黃苗子、郁風去鳳凰,那時郁風剛做完手術,縫的線都沒拆。我們在鳳凰一起畫畫,她說,留幾筆給我,等回北京再畫?;乇本┎粠滋?,她就去世了?!?/p>
“還剩下兩個朋友,許麟廬和黃苗子。我說,現(xiàn)在就剩下咱們仨了。幾天以后,許麟廬就去世了。我跟苗子說,你看,就剩下咱們倆了。幾天后苗子也去世了。”在2018年那次采訪中,他仰頭大笑起來,仿佛這是一樁趣事,感染得我們也笑了。笑聲碎裂在空氣中,我們幾個年輕人無法體味他的通達,笑到尾聲,惆悵即刻涌來,心里澀澀的。黃永玉看了我們一眼,指指茶幾上一張香港明星李麗華的照片。“李麗華是我的老友,和我同齡。她的戲演得很好,可惜去年去世了?,F(xiàn)在真的就剩我一個了。”
2018年9月21日,采訪中途,家里的一只貓?zhí)仙嘲l(fā)。(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左圖:2016年發(fā)行的兩枚《丙申年》猴票。右圖:2013年10月18日,上海,黃永玉在讀者見面會上暢談。
一只黑貓靈巧地跳到了黃永玉的膝上。黃永玉輕撫著小貓,沉吟道:“想起那些曾經的朋友,我都很快樂,就像我回想起過去的生活。當然也有討厭的人,也有艱辛的時候。但人生就是這樣,怎么過,取決于你本身的心態(tài)?!?/p>
他用快樂一點的心態(tài)回憶那些老友,小說里就寫到一個熟人:“我的一個初中同學,家境富裕,但很頑皮。他最大的特點是非常愛請客吃飯,可請完客又舍不得花錢,常常是當眾后悔。他這次請完大叫‘不出錢,但下次還是要請,請完又喊‘不掏錢,一直到老也這樣。我寫到他的時候,把他的名字改了一個字。我的兒子認識他的兒子,有一次我兒子遇到他兒子,就直言相告:我爸爸寫你爸爸時,怕你看了后找麻煩打官司,就把名字改了個字。誰知他兒子立馬說:‘愛怎么寫就怎么寫!我知道我爸爸,他就是這個樣子。你看,真有意思?。 ?/p>
黃永玉的眉宇間,總像飄著舊日時光中的人和事。他微笑起身,帶著記者去看掛在餐廳墻上的一幅字,章草,“這是1982年我的表叔沈從文寫的”。再看客廳墻上一張張照片:“這是瞿秋白的學生,這兩個是他的孩子?!薄斑@是女兒黑妮小時候,在頤和園拍的。”……看著這些照片,他喃喃道:“一晃,幾代人就過去了。”
一晃,時間的洪流帶走了他的同伴。他在藝術上有點孤獨,沒有人可以切磋;他在歲月上也有點孤獨,沒有平輩朋友可以分享。
他獨自活著,活成了一個有趣的老頭。
黃永玉的家里總是熱鬧的。買畫的、求畫的、討字的,絡繹不絕。黃永玉喜歡這種熱鬧,也不避諱談錢。湖南鄉(xiāng)間有句俗話,“人老成精”,他寫過一則頗有湘西精悍氣質的《啟事》:“畫作、書法一律以現(xiàn)金交易為準。嚴禁攀親套交情陋習,更拒禮品、食物、旅行紀念品作交換。鈔票面前人人平等,不可亂了章法規(guī)矩。按件論價,鐵價不二,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糾纏講價,即時照原價加一倍。再講價者,放惡狗咬之,惡臉惡言相向,驅逐出院?!?/p>
還有許多貓和狗,整日與黃永玉相伴,更添熱鬧。往往訪客一進門,便聽到犬吠聲,見到貓狗大搖大擺地穿堂而過。
黃永玉有過好幾只“有名”的狗。1991年在意大利的兩只老狗,公的叫“代茍”,母的叫“老咪”,是苗語里的男孩和女孩?;氐奖本o一只剛得到的大瀝沙皮狗取名為佩魯基諾——是“文藝復興三杰”拉斐爾的老師的名字,“以寄托我們親切的敬意”。后來快7歲的佩魯基諾跟黃永玉到了香港,奇跡似的懂得欣賞他釘在墻上剛完成的畫,左看看,右看看,總是搖搖頭,失望地走出畫室。黃永玉想:眼光太高了,我不該給它取個拉斐爾老師的名字。
1962年,黃永玉一家在賞畫,右一為妻子張梅溪。
除了狗,他還有一只很有名的猴子——伊喔。上世紀70年代,一位朋友送的。伊喔“顯示出其祖先大鬧天宮的本事”,在畫室里肆無忌憚地拉屎、撒尿,弄得誰都不愿意進畫室;把牙膏、顏料擠出來抹在臉上,弄得滿臉花。但黃永玉很喜歡它,無論去哪兒,都讓伊喔趴在他的肩頭,形影不離。有時伊喔也給家里的貓梳理后背上的毛,黃永玉就讓它倆坐在自己的腿上,看著它們一起嬉戲。
一天,黃永玉外出時,兒子黃黑蠻給他打電話,說伊喔死了。黃永玉詫異地問:“怎么回事?”黃黑蠻自責地說:“可能是喂了它油炸花生米?!薄八€沒進化到可以吃油炸花生米,你沒給它喝二兩吧?”陪伴黃永玉3年多的伊喔就這樣走了,他只能在心中懷念它。
沒想到伊喔有了“留名史冊”的機會。1979年1月1日,郵政部門開始策劃生肖郵票,第一套就是次年的猴票。后來擔任國家郵政局郵資票品管理司司長的劉建輝,就是那一時期進入郵電部工作的,他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黃永玉先生在中央美術學院當過老師,當時郵票發(fā)行局郵票設計師邵柏林是他的學生。那年元旦,邵柏林去看望黃先生,提出了畫動物郵票的事。黃先生一口就答應了。畫什么呢?他想了想,把曾經日夜陪伴他的伊喔畫了出來?!?/p>
那是一幅墨筆畫,紅底黑猴,鼻子和爪子是黃色的?!吧郯亓忠豢矗嫷锰昧?!馬上到榮寶齋把畫裱起來?!眲⒔ㄝx記得,輾轉到了年底,這枚猴票開始雕刻,要在鋼板上雕刻出畫稿中的樣子。黃永玉問:要不要我來雕?邵柏林說:黃先生,那您到北京郵票廠來吧!到了之后,黃永玉發(fā)現(xiàn),在鋼板上雕刻與在木板上雕刻完全不一樣,作罷。
當時采用的影雕套印工藝,印刷精美,但成品率低,印刷周期短,因此首枚猴票的發(fā)行數(shù)量只有443.16萬枚。邵柏林心想,這是十二生肖郵票的第一枚,名稱也得寫上,又找黃永玉寫“庚申年”三個字,裝飾在郵票上。
1980年2月15日,除夕,中國郵政的第一枚生肖郵票《庚申年》面世。這枚面值只有8分錢的郵票,如今市場價值已經上漲近20萬倍,整版(80枚)接近150萬元。人們從此把黃永玉稱作“猴票之父”,他聞知哈哈大笑,頑心立起,改為“猴票她爹”。黃永玉和郵票的緣分一發(fā)不可收拾。36年后的2016年,又是一個猴年,生肖郵票發(fā)行進入第四輪,年逾九十的黃永玉再次出山,設計了兩枚新猴票。其中一枚,小猴子的神態(tài)復刻了當年的伊喔。
2022年,他又畫了兩枚兔年郵票。一枚是藍色兔子手持書信,另一枚是白兔相逐。“藍兔子”問世后,引發(fā)很大爭議,劉建輝覺得:“黃先生的用色非常大膽、老辣,是對郵票設計新的理解。有人說他是老頑童,做事不因循守舊,用與眾不同的手法表現(xiàn)事物,這與他一輩子畫畫的特點、人生的哲學是一致的。99年的坎坷生涯,才造就了他獨辟蹊徑、灑脫張揚的特點。”
晚年,黃永玉常常想起一生經歷的幾扇窗口。
兩三歲時,在老家的“古椿書屋”,爺爺房里有一個可以坐臥的窗臺、裝著矮欄桿的大窗。窗外是只有七八英尺的小園子,栽滿了矮棘樹,長著青嫩綠色大刺、開又白又香的小花。除了蜜蜂和蝴蝶,連貓也擠不進去。爺爺給它起了個樸實的名字:棘園。
下雨、落雪、陽春天氣,童年黃永玉坐在窗臺上,一路從棘園看過去,白矮墻和黑瓦檐,張家李家的屋角、影壁,北門的城垛,染房曬布的高木架??床灰姷倪€有北門河,河對面的喜鵲坡,他想象那一帶的聲音……那個窗口充滿生機,是他第一次認識外面的世界。
湘西多山,湘西人多棱角,充滿冒險精神;湘西壯美,湘西又閉塞,背井離鄉(xiāng)去闖蕩,成了生存的需要。黃家父母都是學校的校長,母親還是鳳凰縣第一任黨的宣傳部長。“我們那個小小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們產生奔赴他鄉(xiāng)獻身的幻想。從歷史角度看來,這既不協(xié)調且充滿悲涼,以致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歲時背著小小包袱,順著小河,穿過洞庭去‘翻閱另一本大書的?!?p>
位于湖南湘西鳳凰古城的文昌閣小學,黃永玉和沈從文都曾在此就讀。
1939年流浪的時候,少年黃永玉住在朋友開面館的閣樓上,每天前途未卜地刻著木刻、看著書。一尺見方的窗子,床橫在窗口,樓下生意好時,柴火一旺,閣樓上便煙霧騰天。小窗口外是毫無想象力的大片瓦屋頂。
這個窗口讓人迷茫?!拔艺x著鄭振鐸編的《世界文學大綱》的英國文學部分,見到那個假想的16歲詩人查泰頓自殺的油畫照片,他斜躺在矮床上,張開的右手里還留著一篇殘稿,正面一個小小的窗口。我?guī)缀跆饋?。我?6歲,我也有一個窗口,天哪!我是不是要死了?”
1943年,青年黃永玉在江西信豐縣民眾教育館工作,說是有工作,處境其實很不好,沒想到竟結識了女朋友。“我的房間在樓上貼街的部位,另一個方向才有一扇大窗,對著幾十畝草地和樹林,每天早上太陽啦,霧啦,小學生唱歌啦,雞叫啦,都灌進我那沒有窗門框的窗洞里來?!?/p>
女朋友也在教育館工作,大清早,冉冉而來,黃永玉便吹起法國小號歡迎。后來同事們發(fā)現(xiàn)了,黃永玉的號聲跟一位女士的上班大有關系。這個簡陋的窗口多么旖旎!
女朋友很快變成“拙荊”,中間是女方不顧父母反對也要私奔結婚的浪漫橋段?!昂芏嗳藛栁沂窃趺醋非笏模肟次覍懙那闀?,其實吧,很簡單。”黃永玉跟記者講過。有一天,他大膽問張梅溪:“假如有一個人愛你,你怎么辦?”張梅溪說:“那要看是誰了?!秉S永玉脫口而出:“就是我了?!彼齽t回答:“你要是早問,我早就答應了?!?/p>
1948年,黃永玉張梅溪夫婦到了香港,在九龍荔枝角九華徑安身。屋子只容得下一張床、一張小工作臺,唯獨窗口倒很大?!拔覀冋〉奶斓亻g最值得自豪、最闊氣的就是這扇窗子。我們買了漂亮的印度濃花窗紗來打扮它,驕傲地稱這個棲身之處為‘破落美麗的天堂。隔壁住的朋友是個怕老婆的家伙,一天24小時,每顆時間細胞無不浸透了一個‘怕字,所以使我們每天的見聞十分開心?!?/p>
這個窗口又充滿了新的希望。1952年,黃永玉在表叔沈從文的勸說下,“從這里開始,我們躊躇滿志地到北方去了”,進入中央美術學院任教。此后夫妻共經風雨,情感深篤。在《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時,黃永玉家中的柜子、桌子上,不乏各種藝術藏品和珍品,但最搶眼、最美的還是黃夫人張梅溪的照片。
那次采訪后不到兩年,張梅溪病逝于香港,終年96歲。正是全球疫情暴發(fā)期間,身在北京的黃永玉手書一份訃告,向外公布了這一消息。又過了3年,黃永玉也走了,去另一個世界,為他的梅溪繼續(xù)吹響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