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爽
在《鄉(xiāng)土中國》中,費孝通通過一個很形象的比喻,他說鄉(xiāng)土社會像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fā)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表明了鄉(xiāng)土中國“地位差等”“界限模糊”的特點,我們稱之為“圈子”,具有“圈子”這種特點的社會結構,就是今天我們說的差序格局。
鄉(xiāng)土社會中的親屬關系、地緣關系都是這種丟石頭形成同心圓波紋的性質。這個波紋如同一個蜘蛛網(wǎng),在親屬關系中,“自己”位于這個網(wǎng)的中心,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不同于他人的、以親屬的親疏關系布出去的網(wǎng),不同的“己”呈現(xiàn)不同的“差等”。 比如“五服”,是死者親屬在居喪期間穿的五種喪服—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其中斬衰是最重的喪服,由兒子穿著,服喪三年;緦麻最輕,由較遠的親屬穿著,服期三個月。這種通過不同喪服、服喪時間體現(xiàn)血緣上的親疏遠近關系的制度形象地說明了親屬關系中的差序格局。在這個圈子里,死者為中心,親屬關系就如向外推的水波紋,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遠,愈推愈薄。
在地緣關系中,“自己”或者“由‘己構成的家庭”位于這個網(wǎng)的中心,外圍圈子的大小以“己”或“家”的財富和權勢伸縮不定,不同的“己”或“家”呈現(xiàn)不同的“界限”和“差等”。 同學們來看《紅樓夢》第四回中“賈雨村判案”一節(jié),馮家和薛家為買一個丫頭英蓮發(fā)生爭執(zhí),英蓮為賈雨村故交甄士隱之女,薛蟠命手下打死馮公子,賈雨村正欲發(fā)簽抓捕薛蟠,門子制止了他,并拿出了“護身符”,“護身符”里面介紹了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權勢,賈雨村向馮家說薛蟠已死,多賠了一點銀子給馮家,官司就此罷休。這個情節(jié)直觀體現(xiàn)了差序格局伸縮性的特點:中間的勢力越雄厚,外圈就越大,連與外圈毫無關系的賈雨村也想借這個判案的機會成為這個格局中的一員。俗話“人走茶涼”,便可用這種具有伸縮性的社會圈子會隨中心勢力變化而改變的道理去解釋。賈雨村從自己的利益出發(fā),講人情,討好薛家,又體現(xiàn)了差序格局中以“己”為中心的特點,故儒家提倡“克己”思想。
除“克己”思想外,儒家思想中,對于差序觀念還有其他表達。如《禮記》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也符合以“己”為中心的特點,從克己復禮的“修身”開始,由己到家,則為“齊家”,由家到國,則為“治國”,由國到天下,則為“平天下 ”,由己到天下就是這樣一圈一圈推出去的??酌纤枷胫械?“倫理綱?!币彩且环N差序格局,“倫”字即為有差等的次序,其主張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親親”“尊尊”“長長”講究尊卑秩序、差序人格。那何謂差序人格?“少事長,賤事貴,不肖事賢,是天下之通義也。”在鄉(xiāng)土社會中,每個人都要遵循“年少侍奉年長”“地位低下侍奉地位高貴”“不賢者侍奉賢能者”的原則,每個人會因為自己的身份地位特點,被差序化對待,“少事長”與“賤侍貴”也有差序之別,在“貴與賤”面前,“少事長”似乎就不奏效了。如《紅樓夢》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中有這樣的描寫,“茶已三獻,賈妃降座,樂止。退入側殿更衣,方備省親車駕出園。至賈母正室,欲行家禮,賈母等俱跪止不迭”。賈母為元妃的祖母,按照“少事長”的原則,元春應給賈母行禮,但是元春進宮為妃,地位上比賈母尊貴,故賈母反而需要給元妃行跪拜大禮,這便很好地解釋了禮法社會的差序原則,“貴賤”要遠在“少長”之上。《紅樓夢》中體現(xiàn)的嫡庶之別也反映出差序格局,從葬禮之差異來看,秦可卿為寧國府重孫媳、賈蓉之妻,書中描寫秦可卿的葬禮可謂盛大、隆重,“擇準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開喪送訃聞,單請一百零八眾僧人在大廳上拜大悲懺……另設一壇于天香樓,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靈前另外五十眾高僧、五十眾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而作為賈家庶出之子的賈瑞的葬禮則寒酸太多了。“當下,代儒料理喪事,各處去報?!粫r賈家眾人齊來吊問,榮府賈赦贈銀二十兩……其余族中人貧富不一,或一二兩、三四兩不等?!寮业离m然淡薄,得此幫助,倒也豐豐富富完了此事?!辟Z瑞為賈府義學塾賈代儒的長孫,而賈代儒是與賈代善等大將軍同輩分的庶出兄弟,按照輩分,賈瑞應為賈蓉的長輩,但是賈蓉為嫡出,賈瑞為庶出,按照禮法社會的差序原則,賈瑞的葬禮遠遜色于賈蓉之妻的葬禮就合情合理了。嫡庶之別反映差序格局,還可以從權力分配上來看,比如在《紅樓夢》第五十五回中,賈探春被嫡母王夫人安排協(xié)理大觀園時,她的生母趙姨娘希望她能拉扯一下自己的親戚,多給親舅趙國基一些安葬費,趙姨娘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我們可以利用前面的親屬關系來做解釋,趙姨娘希望探春網(wǎng)開一面,是因為她認為探春應該基于血緣關系,根據(jù)“長幼”“親親”的差序原則,多給母舅趙國基一些安葬費,那么,趙姨娘如愿了嗎?探春笑道:“原來為這個。我說我并不敢犯法違禮?!薄斑@是祖宗手里的舊規(guī)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這原不是什么爭大爭小的事……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著舊規(guī)矩辦。”探春是趙姨娘之女,相比于嫡出的元春、寶玉,言辭足見其庶出身份在賈府中的尷尬處境。所以,趙姨娘雖然是探春的生母,但地位低賤,王夫人是探春的嫡母,地位尊貴,遵從“賤事貴”的原則,禮法規(guī)定必須執(zhí)行,所以探春不肯讓步,趙姨娘未能如愿。
前面我們分析的都是自覺維護差序格局的情況,那同學們可能要問,有沒有反抗甚至要打破這種差序格局的人物或現(xiàn)象呢?當然有,這種現(xiàn)象無論是于文學作品中還是于文學作品外,都有存在。比如《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中的林沖,他就是一個走投無路以后揭竿而起試圖打破差序格局的人物,只是他的自覺程度還不夠,是不得已而為之。林沖的故事發(fā)生在北宋年間,宋徽宗不理朝政,重用賊子,朝廷腐敗,高官專權。出身于武官世家的林沖,受忠君報國封建思想影響很深,有一定的社會地位,過著比較富裕、安定的生活。起初林沖對現(xiàn)狀滿足,對統(tǒng)治階級維護。故當太尉高俅的干兒子調戲他的妻子時,他認出是高衙內,先自手軟了,中計誤入白虎堂,被誣行刺,刺配滄州,他逆來順受,接受了,即使野豬林里險些丟了性命,千鈞一發(fā)之際被魯智深救起,也依然是“忍”的狀態(tài),林沖為什么要一“忍”再“忍”?因為他是差序格局中的一分子,要遵循“賤事貴”的通則,直到“火燒草料場”,林沖在山神廟中誤打誤撞偷聽到了敵人加害自己的真相,明白了高俅、陸謙從未放棄殺害他,必置其于死地而后快時,終于忍無可忍,毅然走上了反抗的道路。他反抗的便是于他之上的統(tǒng)治者,他要放棄遵循這個差序中的“賤事貴”的通則,君要臣死,但臣要抗爭不死,所以林沖想要有活路只能另外選擇一種社會模式,完成由“忠北宋報國”到“忠賢主報國”的自我救贖,雖然他的反抗是被動的、局限的,但是他終究沒像祥林嫂一樣安于奴隸生活直至被迫害致死,林沖成為那個差序社會中的一抹亮色。于作品外,這樣的斗士更加普遍,他們相較于作品中的人物更勇敢無畏、更具戰(zhàn)斗力,他們的抗爭不是被迫的,是自覺主動地扛起了反抗差序格局的重任。我們前面分析的這些作品的作者就是這樣一群人,施耐庵、曹雪芹、魯迅等,他們都是勇于對抗差序社會的斗士,他們以詩文為刀劍,針砭時弊,他們的深刻之處不在于塑造了眾多家喻戶曉的人物形象,而在于揭示了這眾多人物不幸遭遇的社會根源,即不合時代發(fā)展的差序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