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曉謙

“年輕沒有極限，有夢就要實現(xiàn)！”從泰山紅門游客中心出發(fā)，走了10分鐘，夜空中就飄起小雨，但喊口號時“猖狂的笑容”還是浮現(xiàn)在了畢老師與熊啵啵臉上—此刻“泰山就在腳下”，三天游完五岳的特種兵行程正式開始。

與他們相似，眾多年輕人在這個疫后復蘇的春夏，以“青春沒有售價”為綱領，“硬座直達拉薩”為標桿，高強度，低開銷，山呼海嘯般擁向熱門城市與名山大川，“把曾經屬于我的都拿回來”。

社交媒體上，有成都大學生在周五22時10分下晚課上地鐵，機場過夜后無視“高反”，兩日速通西藏，并在回程飛機上趕完作業(yè)，準時出現(xiàn)在周一早上8時的課堂；另有廣州出發(fā)的特種兵，極限長沙一日游，連續(xù)打卡24個景點甚至還在臨走前按摩了腳……

緊湊旅程配以字幕bgm，橫掃社交媒體，有人稱羨“乘興而來盡興而歸”，也有人質疑“走馬觀花嘩眾取寵”。

“特種兵旅游”登上風口浪尖，畢老師坐不住了。從海南陵水“小亞馬孫雨林”到東北雪鄉(xiāng)亞布力，他所在的團隊“濾鏡粉碎機”做過大量旅游體驗測評。這群前調查記者和新聞短視頻從業(yè)者，是最靠近真相也最靠近流量的人，想了解剪輯背后的旅途細節(jié)，自然就要將“特種兵”行為當成一個正經的測評選題。

綜合極致緊湊的行程和知名度最高的目的地，今年4月21日，畢老師和熊啵啵的領導袁老師拍板了“三天游五岳”的策劃。而袁老師的另一重身份，是曾在五年間親臨利比亞、敘利亞、埃及、烏克蘭等一線的知名戰(zhàn)地記者。

特種兵旅游，究竟是難受還是享受，是玩命還是續(xù)命，是超越自己還是超度自己？

有人稱羨“乘興而來盡興而歸”，也有人質疑“走馬觀花嘩眾取寵”。

絕知此事要躬行，畢老師和熊啵啵二人組果斷在4月23日17時11分登上從上海開往泰安的高鐵，踏出4600公里全程的第一步。

“遭老罪嘍”

出行前一天，畢老師與熊啵啵進行了一番“高規(guī)格”部署。

為避開人流高峰，必須在五一節(jié)前完成計劃，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要留有余地……為此，他們請來團隊里項目統(tǒng)籌經驗豐富的施老師。她曾擔綱“一帶一路”72小時40多個國家的跨時區(qū)大型直播，三天五岳的行程調度精確到分鐘，“做完有一種喘不過來氣的感覺”。

第一站東岳泰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下了高鐵，21時00分前抵達天外村，乘末班大巴到中天門，然后夜爬2小時左右到達南天門休整，坐等日出；一早6時00分纜車下山，無縫銜接7時46分開往鄭州的高鐵，奔向嵩山。

然而，兄弟二人組下了高鐵才發(fā)現(xiàn)，時間估計得太過樂觀，末班大巴趕不上了。打擊突如其來，兩人必須全程徒步登頂。

喊了口號互相鼓勁，“蒼天也被感動落雨”。風越來越大，氣溫降到5度以下，冷雨透過脖子袖口同熱汗混在一起，手腳漸漸感覺僵硬。就這么爬了3個小時2271個臺階，兩人才到了原本計劃乘大巴20分鐘就能無痛抵達的中天門。

命運的捉弄遠不止于此。兩人吃罷宵夜，凌晨1時50分向山頂再次進發(fā)。遭遇濃霧突襲后，3時15分，隨著海拔升高，溫度降到零下，4月底的天上竟飄起了雪。雨雪落下急凍成冰，在臺階上越積越厚，前方同行登山游客的背包，已經結滿霜花凍得梆硬。

早在公元1774年的冬天，姚鼐在《登泰山記》里如實記錄道，“道中迷霧冰滑，磴幾不可登”，近250年后的“特種兵”，怎么也想不到會以如此姿態(tài)和乾隆年間的文人心意相通。在冰雪路面艱難行軍的熊啵啵不禁發(fā)出哀鳴：“下雨天夜爬泰山，那可真是，遭老罪嘍！”

兩人爬到最艱險的十八盤的一半，已是凌晨4時16分，折返的游客帶來壞消息：前方積雪已有10厘米厚，景區(qū)為了安全，不允許游客在南天門停留。天氣惡劣，熊啵啵的救命稻草下山纜車也停運了，“簡直就是原地崩潰”。

為了趕上前往中岳嵩山的高鐵，盡管此時距離南天門只余海拔200米，也必須立即徒步折返。本想“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而此刻畢老師望著山腳下城市的燈光，只想眼睛一閉坐在積雪上一路滑下去。下山路陡峭濕滑，兩人側身踉蹌著下挪時，天也亮了。

行程環(huán)環(huán)相扣，八小時通宵作戰(zhàn)的兩人無緣日出，在觀光車、高鐵一路補眠，不省人事。

此時已是4月24日的11時30分，車停鄭州東，前往登封的大巴11時50分發(fā)車，一旦錯過就是嚴重擠壓嵩山游覽時間的兩小時漫長等待。從高鐵站到汽車站的一公里，對熊啵啵而言“特別痛苦，感覺跑不動了，小腿太痛了，彎都彎不了”。

趕死趕活，總算趕上。他們坐上大巴繼續(xù)睡，下車吃碗河南燴面，14時56分抵達嵩山腳下。中岳嵩山的計劃是索道往返打卡書冊崖，并趕在18時00分前，下山游覽少林寺。

終于，兩人在下午3時半登上了他們望眼欲穿的大救星纜車，渾身酸痛的熊啵啵當即把自己在纜車座位抻平，就這么一路躺著上了嵩山的步行棧道。

旅游還是上班？

“三天游五岳”的進度條走到1.5岳，已經有看到這里的觀眾忍不住給畢老師和熊啵啵留言：“你倆犯什么天條了？”“比流放還慘”“暫停讓我歇會兒”“這可比上班累多了”。

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旅游與工作是區(qū)隔開來的，旅游要求舒適放松，或者追尋一種文化個性，為生活增添見聞、制造意義。

而全員加速、卷出風采的特種兵式旅游，要做精確的時間和成本管理。有些批判的聲音說，特種兵旅游的目標是準時上班一樣的打卡，為媒介提供意義虛無的同質化素材，這種挑戰(zhàn)極限的出行方式實際上是對工作屬性的模仿，甚至可以說是一種自我剝削。

畢老師和熊啵啵原本也是慢節(jié)奏旅游的擁躉，出發(fā)前畢老師對爬山完全不感興趣，覺得特種兵旅游仿佛是“自虐式的旅行方式”，“屬于自己玩自己，那么累，有必要嗎？”

熊啵啵的人生信條更是“能躺著就不要站著”。他是江西九江人，從小在廬山腳下長大，但他從未爬過廬山，和爸媽出門也是“一個酒店住兩天”。

“道中迷霧冰滑，磴幾不可登”，近250年后的“特種兵”，怎么也想不到會以如此姿態(tài)和乾隆年間的文人心意相通。

對他們而言，特種兵式的行程算是工作。做新聞，臥底是常態(tài)，2019年調查水滴籌招募“籌款顧問”在醫(yī)院掃樓地推事件時，畢老師在寧波、鄭州、成都等幾座城市間輾轉了兩個月。他記得，在鄭州負責的一座醫(yī)院是全亞洲最大的綜合性醫(yī)院，一棟樓里的病患數(shù)可能都要超出一所普通三甲醫(yī)院。

電梯擁擠，為了效率，他不得不堅持一層一層爬上爬下，隱藏身份穿梭在密密麻麻的病房中。

做旅游測評也要當特種兵，見證各式打卡亂象，“日程從早排到晚，一天轉好幾個場”。熊啵啵去探訪婺源石城古楓林的日出美景，凌晨4時半摸黑進山，漫山遍野已全是攝影愛好者的長槍短炮，而絕美“晨霧”竟是村民焚燒樹葉為游客打卡炮制；去泰國六天五夜測評跟團游，幾乎每天睡不到6個小時，路上交通加被誘導自費購物超10小時，團餐還被克扣，舟車勞頓遭老罪。

工作有一份“為了公共利益”的使命感，而當“特種兵旅游”變成工作本身，出發(fā)前熊啵啵也有些困惑，覺得“特種兵旅行可能更多地滿足了打卡的需要，也許精神收獲不會太多”。

但在兩人被一朵烏云從泰山到嵩山追殺500公里，濕漉漉地窩在嵩山纜車里的時候，暫且想不了那么多。上了書冊崖一片云霧仙境，驚鴻一瞥后火速下山，五點半進少林寺兜一圈，遺憾錯過武術表演，趕上末班大巴由登封坐車回鄭州，沖上連夜開往長沙的火車。

臥鋪躺一夜，早上6時兩人嗦了一碗粉，感覺“重新活回人間”，再轉前往衡山站的火車。

衡山是道教名山，從衡山站出來前往衡山腳下，畢老師被強賣一盒香，貪黑又起早，精神恍惚，在半山腰祖師殿上香時， “心里想的是佛祖”，只好默念“心誠則靈”。

從南天門到祝融峰的2.5公里，對歷經泰山十八盤歷練的二人來說如履平地。一路濃霧繚繞，不知是否因為儒佛道三教合一，“跨部門祈?！碑a生了作用，在畢老師和熊啵啵13時55分登頂?shù)囊豢?，戲劇性地撥云見日，看到連爬三岳的第一縷陽光，形勢一片大好。

觀眾忍不住給畢老師和熊啵啵留言：“你倆犯什么天條了？”“比流放還慘”“暫停讓我歇會兒”“這可比上班累多了”。

告別南岳衡山，兩人又乘火車輾轉回到長沙黃花機場，不料飛機延誤，落地太原已是凌晨2時。在旅途中唯一一晚酒店瞇了沒一會兒，兩人早上8時登上由太原開往大同的高鐵，奔向北岳恒山。

無限風光在險峰

特種兵旅程第三天的正午，從南到北穿越1600公里的兩人，在登恒山途中被不真實感籠罩：“你知道南方的山郁郁蔥蔥，北方的山蒼勁挺拔，但親眼去看，體驗完全不一樣。”

此刻南北兩岳顯現(xiàn)出驚人的差異，衡山春光明媚，而在草木蕭瑟的恒山上遠眺，群山積雪清晰可見。

畢老師和熊啵啵一邊盡情感受“幅員遼闊”的靈魂沖擊，一邊在眼冒金星腰膝酸軟的行軍后遺癥中，下山追趕下午4時從大同到太原再換乘去陜西渭南的高鐵。高鐵全程6小時，僅此一趟，熊啵啵臨行前讀萬卷資料如數(shù)家珍無比期待的懸空寺，只能在狂奔模式里匆匆一望。

如此倉促只為趕在午夜前抵達最后一站，西岳華山。

旅行第三天，4月26日23時53分，兩人抵達華山腳下的玉泉院?！拔乙娗嗌蕉鄫趁?，青山見我多狼狽”，從上海啟程到此有效睡眠時間不足10小時的畢老師和熊啵啵體能逼近極限，三天游五岳理論上已經完成，如果要上山，就要克服雙腳針扎一樣的劇痛，開始三天內的第二次通宵夜爬。

“要不算了？”他們聯(lián)系袁老師，得到的答復是“自己看著辦唄”，又有“來都來了”的中華古訓，熊啵啵當即表示“不上去看一眼怎么甘心”，兩人決定徒步登頂華山北峰。

抵達華山天險第一關五里關的時間是凌晨1時08分，再往上，山路越來越陡峭。畢老師42碼的腳只能踩到一半臺階，陡一段緩一段前行3公里多，3時53分，兩人到達頭道險境太華咽喉千尺幢。這里是一條峭壁上的大裂縫，寬不過三尺，陷于兩側巨石之間，坡度70度，仰望一路夜燈，幾近垂直地一直綿延到天際，跟星星連成一片。

自古華山一條路，“別抬頭，不能抬頭！”畢老師當下內心受到了巨大的震撼，“這條路恐怕這輩子也走不完了。”

瞻前一片漆黑，顧后如臨深淵，山路上手腳并用的游客們達成了空前的默契：“走在前方和下山返程的人，永遠都不會說還有多長路程才能登頂，因為擔心彼此知道真實路程后就會泄氣?！?/p>

在一聲聲“快了快了”中，畢老師和熊啵啵就這么往上爬，第二道險境百尺峽也在“模糊戰(zhàn)術”中安然越過。再往上更長更險的老君犁溝，相傳是太上老君路過見無路可通，就牽來青牛一夜間犁成，盡頭名喚“猢猻愁”，若是能看清也是“猿猱欲度愁攀援”之狀。但這些都在夜爬的大腦放空中消失了，5時15分，兩人跨過最后一層臺階，像做夢一樣：“就這么結束了嗎？”

腳下就是北峰峰頂平臺，群山環(huán)繞，遠方天空已經浮現(xiàn)出藍色和黑色的分界線。爬升一夜積攢下來的成就感，在日出的瞬間盡數(shù)涌上心頭，“無限風光在險峰”，所有疲累都煙消云散。

旅行的意義

天光大亮，畢老師才第一次完整地打量夜里看不到的一切：“你不知道山是長什么樣的，我們坐索道下山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華山就是一整塊巨大的花崗巖，來之前一切設想，抵不過見到實物，所有的事情真正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它有多震撼?！?/p>

劃過無數(shù)個特種兵旅游短視頻的我們，總是有太多概念、太多預設、太多追隨、太多知識、太多傳聞，而忽略了身臨其境最值得珍惜的耳目直覺和具體細節(jié)。

完成三天游五岳返回上海的畢老師和熊啵啵，又投入了特種兵式的連續(xù)三天趕稿剪輯。熊啵啵一直在想：“如果我們沒有咬牙爬上去，睡個好覺第二天坐纜車舒舒服服上去，是不是一樣不會有遺憾？”

畢老師覺得，這就好像人生的許多選擇：“你沒有辦法去驗證另一個答案，選擇好像和自己內心的真正性格有關系，又好像和其實沒有退路的壓力有關?！?blockquote>“要不算了？”他們聯(lián)系袁老師，得到的答復是“自己看著辦唄”，又有“來都來了”的中華古訓，熊啵啵當即表示“不上去看一眼怎么甘心”。

對畢老師和熊啵啵來說，因為工作才有了這次出行的契機，對于風景，他們有很多遺憾，想要慢慢走，跟當?shù)厝肆囊涣模屑氁稽c地觀賞名勝古跡。但他們“玩到了自己”“打心底認為算是人生當中的一次壯舉”。

挑戰(zhàn)帶來了蕩滌與沖擊，三天內他們好像密集地體驗了另一種人生，一下子明白了古人為何鐘愛在登上名山后吟詩抒情。三天五岳的成功打卡轉化成對自我的肯定，也是一種精神收獲。極限狀態(tài)之下目之所視風景所帶來的感悟，在平常生活中難以獲得，它會轉化成內心的力量，在未來人生面臨困難時支撐自己走過。

畢老師說，歸來最大的體會是對不同的旅行方式有了更多包容。人常常會活在自己的偏見和成見里，需要一種途徑去不斷打破自己的認知，宏闊的思考常常需要有壯闊的景觀，而新的觀點往往也產生于陌生的所在。這次旅行比他們想象的有意義，是旅行的另一重意義。

畢老師和熊啵啵一直記得在快要登頂華山北峰時，遇到一對步道邊休息的大學生情侶。學校白天在辦活動，第二天一早又要上課，他們只得一夜的空閑趕來夜爬華山。對他們而言，旅行的最高配置是身邊的人，不管時間長短，旅行節(jié)奏快或慢，他們就是享受兩個人一起在路上的感覺，彌補之前不能出行的遺憾，盡可能多地創(chuàng)造一些共同回憶。

“經歷過之后，就能理解很多人為什么要做特種兵?！毙茑｀Ｕf。每個人的條件和需求不同，時間有限，想要出行只能選擇特種兵的方式，“我曾在這里，我看見了它”，來過即為存在。有人會希望慢慢探索在地文化，也有人會希望給自己留下極致的體驗，追求達成目標后的自我滿足。

旅行的意義由旅行的人自己制造，無關他人，更關乎自己的內心，每個人有自己的選擇。

袁老師打趣他們“一定讓你們更多地突破自我”，畢老師連忙討?zhàn)垼骸叭松绻洑v太多的話會麻木，所以有一次就夠了！”

5月3日發(fā)布視頻完成工作，袁老師打趣他們“一定讓你們更多地突破自我”，畢老師連忙討?zhàn)垼骸叭松绻洑v太多的話會麻木，所以有一次就夠了！”

熊啵啵呢？他是個走南闖北很多年走到哪兒就吃到哪兒的人，盡管游五岳的三天“吃得最多的是那山上10塊錢3根的烤腸”，但聽了畢老師“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的慫恿，禁不住好奇“黃山它到底怎么一個壯觀法”的他，竟歇了一天又在5月5日去爬了黃山。

看來經此一遭，他的確是愛上了爬山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