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凱
外婆是一個喜歡出謎題的老人,她出的謎題基本上都沒有難度,許多謎題還是她從別處聽來的,例如:“院子中間有一棵樹,打一個字?!?/p>
對于這樣的謎題,即便是幼年時的我也能脫口而出:“困!”聽了我的答案后,外婆通常會面露夸張的表情,毫不吝嗇地稱贊我一句“真聰明”,然后笑著將我的手塞進被窩里。
外婆的夸贊令我得意了許多年,直到長大后我才明白,原來這叫“哄”,是外婆用來哄孩子午睡的把戲。
隨著我的長大,外婆出的謎題越來越難哄住我了,直到寶塔謎題的出現(xiàn)。
那是一個春日暖陽的午后,外婆靜靜地坐在窗邊,手上一刻不停地折著紙寶塔。她先將一張長方形的糧票折成正方形,然后把正方形的紙沿對角線折疊兩次。見我露出個腦袋在門外偷看,她親熱地招手讓我過去,教了我折疊的口訣:
“長邊露,短邊藏,小四角撐成節(jié),一層寶塔四只角,紙磚層層又節(jié)節(jié),壘了一座又一座?!?/p>
待口訣傳授完畢,我問她:“你折的是上海繞口令里的金陵塔嗎?”
“不是,是杭州的雷峰塔,跟你們一起到杭州旅游時看到的那座塔?!?/p>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外婆干脆停止折疊,隨即打開櫥柜,向我展示起放在里面的許多紙寶塔,取出其中一個對我說:“這個是南京的金陵塔,我和你外公剛結(jié)婚時一起去過。喏,還有上海的圓應(yīng)塔,你外公還跟它拍過照哩?!?/p>
櫥柜里的寶塔幾乎沒有差別,至少我完全無法區(qū)分,但外婆卻能一一道出它們的原委。我以為她只是隨口說說,便暗中記下了她說的這些話,想等到晚上再來考校她。
沒想到,外婆全說對了。我則因為心虛而沒有問她為何能夠分辨出這些相差無幾的寶塔,這也成了一道縈繞在我心頭的謎題。
直到很久以后,又是一個春日暖陽的午后,外婆邊折寶塔邊對我說:“過年時你們都在,我腦子里都是滿的。現(xiàn)在開春了,你們都忙,我就自己找點樂趣,想想過去,想想你們,一座塔就出來了?!敝钡侥菚r,我才醒悟:原來外婆折疊的全是記憶。
外婆的寶塔,乃至每一片壘成寶塔的紙磚對他人而言都是個謎,只因不了解緣由而無法分辨。外婆在獨樂樂的許多個春日里共壘就了十幾座寶塔,而當我再想去解謎時才發(fā)現(xiàn),它們早已隨著外婆生前的老物件一起燒化在了風里。
舅舅曾在一次家庭聚會中對這些“寶塔”表達了遺憾:“可惜了,那些都是過去的糧票和紙鈔,很有收藏價值的,不過也都有了折痕,品相不佳?!被蛟S這也算是謎題的一個答案吧,屬于子女視角的答案。
就外婆來說,她其實一直不樂意我學她折紙寶塔,她曾說過這東西意象不好,她之所以要折紙寶塔是為了把記憶鎮(zhèn)壓了帶到土里去。但是,就隔代的我看來,那一片片紙磚中塵封著外婆寶貴的、獨一無二的記憶,那些在春日里壘成的寶塔本身也是美好的謎題,值得后輩去細細品味,逐一解謎。
我始終沒有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外婆,也再無機會說與外婆聽,因為來日方長總會變成昨日。記憶中的日子是那般美好,恍若璀璨的寶石,在春日的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傾瀉著舊夢中的溫柔,而這樣的日子累積起來正足夠外婆疊滿一個又一個屬于她的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