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一格》

作者： 格子

出版社： 譯林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23年1月

頁數(shù)： 279

定價： 59元

北方小鎮(zhèn)上，少年間互相看一眼，就可能開啟一場戰(zhàn)爭。我是在那樣的歲月中，經(jīng)過操場邊漫無目的的一排冬青樹時，冷冷地看了新同學(xué)潘劍一眼，午后，便接到了去廁所單挑的邀請。那是男孩之間一次相當正式的邀請，在國外可能約等于第一次邀請女生作為畢業(yè)舞伴，都是成人禮的一部分。

一進廁所，他從背后掏出一卷報紙，抵在我胸口。

“這是什么？”我有些慌。

“報紙?！彼f著就要揚起來。

我抬手一抓，扒開紙卷，看到了露出的鋼管，頓時難掩怒意。潘劍長得十分清秀，一抹長劉海遮住半邊臉，不像個滿臉痘痘的混混。我摟住他肩膀，右腿一撐把他摔在地上，然后騎上去，用相當原始的方式，大拇指塞他嘴里，手往外撕腮幫子。他使出全力拽住我的領(lǐng)口。兩個不會打架的菜鳥僵持了幾分鐘，耗干力氣，才互相放開。

第二天中午，他新結(jié)交的小混混兵子（這個男孩的舞臺會在十五年后出現(xiàn)，他用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詐騙了數(shù)百萬，又一夜之間銷聲匿跡）把我叫到教室屋后。又是一次男人之間的邀請。在沒人看見的角落，兵子給了我一拳，問：“你打潘劍了？”

“他先打的我。”

我一低頭，發(fā)現(xiàn)抵在我身上的拳頭居然戴著手刺，五根短短的鋸齒。只是他沒敢用力，打在身上都渾然不覺。一次軟綿綿的警告。

結(jié)下這場無疾而終的梁子后，我們再也沒有互相試探，從青春期沖動男孩到地痞流氓間有一條漫長的路，絕大多數(shù)鄉(xiāng)村少年沒有膽量嘗試。一個月后，班主任決定改變本班全年級倒數(shù)的現(xiàn)狀，對座位進行了一次大調(diào)整。我坐在椅子上，看著潘劍走來，這次眼神對視以他笑出來作結(jié)。從那個瞬間起，只能硬著頭皮交個朋友。

新同桌熱情相當持久，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很快，我便知道了他在追一個女孩，郎有情妾無意，正一籌莫展。彼時我剛開始奮發(fā)學(xué)習，試圖從全年級倒數(shù)開始發(fā)力沖上高中。見他正沒主意，心思一歪，便提議跟我好好學(xué)習，用成績征服姑娘。自此學(xué)業(yè)一片坦途，身邊坐的小混混變成了跟班。此子帥氣有余，智力平平，我現(xiàn)學(xué)現(xiàn)教，竟游刃有余。初中最后一年，我創(chuàng)造了學(xué)校歷史，以全鎮(zhèn)第一考上高中。我的跟班也考上了高中，而不是隨舊日朋友們?nèi)ヂ殬I(yè)中專。

那一年我們友誼日漸堅實。他是個單純、熱心而上進的小伙子，只是青春期?？幔肋h給人一張冷冷的帥臉。在我面前，他每天彎著眼睛笑，把自己一股腦倒給我聽，似乎離開這張桌子，便沒有任何人傾聽那些零碎的故事。他崇拜謝霆鋒，刻意留了謝霆鋒十八歲時的發(fā)型，一遍又一遍練習偶像唱過的歌，始終認為自己吸引姑娘的一定是憂郁的樣子。就連站起來上廁所，都會偏過頭來凝視著我唱一句，“因為愛所以愛……”，甩甩長發(fā)，昂然離去。那是潘劍母親喝農(nóng)藥自殺兩年之后。

我們上了不同的高中，盡管都在小縣城里，但身處半軍事化、封閉式管理的學(xué)校，除了過年回家，總是見不著面。我打定主意不再掉隊，在理科實驗班繼續(xù)認真學(xué)習。再次聽到潘劍的消息，要到高二秋天的晚自習前。一位初中同學(xué)轉(zhuǎn)達，潘劍專程來找過我，在門口不敢進來，留下了一封信。

我拿過信紙倍感熟悉，他曾在這樣布滿花紋和色塊的紙上，寫下一封又一封情書，送到那個始終未能答應(yīng)的女孩手中。我也曾為那些情書增光添彩，貢獻了心中無數(shù)句情詩。如今信紙在手，打開一看大驚失色。他詳細講述了自己兩年來的苦惱，學(xué)習怎么也跟不上，縣城里的混混也排擠他，有時甚至要替人洗衣服示好。那種折磨似乎無窮無盡。他絕望，自己在這漫長的征途中看不到未來，怕是永遠也追不上那女孩了。信的最后他深深感慨，如果我們還是同桌，事情會完全不一樣。他說，自己要去遠方，別找了。

那天我肝腸寸斷，不顧一切地到處找人打聽。但在紀律極為嚴酷的縣城高中，連電話都打不出去，潘劍也沒有手機。就這樣經(jīng)歷了一段注定無果的尋找，像青春期其他躁動一樣，這股念頭也漸漸平息。最終我放棄了尋找。

要到十五年后的今天，我才知道他經(jīng)歷了什么。輾轉(zhuǎn)幾個地方后，他落腳青島，想必身無分文，便開始打工。一個未成年人只能去做最低端的工種。他在一家洗浴中心做了保安和打手，度過兩年捉襟見肘的日子后，回到濰坊，在一家酒店繼續(xù)做保安。

跟我講這個故事的同學(xué)，曾到酒店找他吃飯。遠遠看著，潘劍穿一身仿英國皇室衛(wèi)兵的紅制服，指揮客人在停車場找位子。他還特地找到當年的照片，潘劍剃了平頭，套在紅色的衣服里，擼起兩只袖子，呆呆地盯著鏡頭。我的謝霆鋒變成了你去酒店時總會忽略的小人物。

潘劍去了一家汽修廠，從學(xué)徒開始做起，幾年時間做成了正式工。他似乎重新有了一份體面的收入，照片里他又蓄起長發(fā)，穿上帥氣的夾克。好消息是，在被生活反復(fù)打磨之后，他居然追上了那姑娘。此刻他終于在母親去世十年后，伸出頭吸了口新鮮空氣。天知道那是什么日子。我們同桌時，他一煩躁就會罵“跟個老婆似的”（在我們方言里，“老婆”這個詞意味著極度無趣的娘們）。我知道他非但不討厭女性，反而有十足的依賴感。直到見到他后媽，才明白潘劍罵的是這個女人。她一刻不停地在抱怨別人，為自己鳴冤，試圖讓這個新家庭對她產(chǎn)生負罪感。在他家玩的那個下午，我如坐針氈。潘劍經(jīng)歷的人生，我有一半是聽人轉(zhuǎn)述。比如，母親喝藥后的那個下午，他辱罵著父親的名字沖上去要殺人，又在舅舅們把父親打得半死不活時，跪下來攔在他們前面。這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就此一蹶不振，他曾試圖走進小混混們中間，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那股狠勁。

二〇一二年九月二十八日凌晨三點五十二分，潘劍發(fā)了條“QQ空間”——“娶媳婦路上”。相冊里還發(fā)了張自己的照片，風景疾馳而過，帥氣的臉龐眼含笑意盯著窗外。一個迷人的年輕男人。那天，他作為男方代表，跟著迎親車隊去為大伯家的堂哥接媳婦。

頭天夜里，司機們熬了個通宵打牌。我們當?shù)赜H的司機，因為要起早，通常會這么干，等接完親再倒頭大睡。最開始，潘劍在第一輛車上。后來興許是“鬼打墻”，他自己換到了最后一輛車上。車隊前后相連，始終緊緊跟住。接親時這看上去氣勢十足，卻平添危險。清晨昏暗的路口上，一輛剎不住的大油罐車撞到了最后一輛車。他親自選擇的那輛車。

同學(xué)們在殯儀館見到了潘劍。最后依然有一張帥氣的臉龐，只是整個胸骨全塌了下去。少年時的夢想一個都沒實現(xiàn)，人生便戛然而止。知道這個消息后，我讓人截取了他那幾年所有的“QQ空間”，一遍遍翻看著充斥其間的憤懣、無力和對愛的渴望。他為兄弟出頭打架，也為女人半夜心碎。有一天他甚至咬破手指，寫下了“葬愛”兩個字。這個少年時的朋友，到了二十多歲依然沒能走出支離破碎的青春期。

他出事那天，婚禮如期舉辦，只是沒有人笑得出來，賓客們沉寂而灰暗，宴席草草收場。第二天，剛過門的嫂子便離開新家，只留下一紙離婚協(xié)議書。

（責編：栗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