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滿昌
完成報到手續(xù)后,我在大廳給她打了電話,約定見面的時間和地點?!耙黄鸪燥??!彼陔娫捓锘貜?fù)我。吃飯,這是我們每次見面的主要活動。
說真的,像這樣的見面,在我們之間并非第一次發(fā)生,但我依然不確定,我們將往何處去。
在我身后,有張小小的木桌,桌面上放了簽名冊。木桌后,涂紅色指甲油的接待員以標(biāo)準(zhǔn)的姿態(tài)坐著,嘴角上揚,角度適中。當(dāng)我彎腰簽字的空當(dāng)兒,就已經(jīng)打算好,要給前女友打這通電話。賓館大廳的角落里,幾撥人閑散地分布,不怎么說話。沒有我熟悉的面孔。此刻,在這個前女友工作的城市,孤獨感如潮水一般向我襲來,令我難以自拔。
十年間,我們會每隔半年見一次面。我總是在擁擠的檢票口給她打電話,告訴她,兩個小時后,一個曾經(jīng)的戀人會再次站在她面前。
這十年,她更換了三個工作。我給七八家公司寫了辭職信,但我卻認為,她是更漂泊不定的那一個。
我重復(fù)著去見她的程序:走出車站,乘公交車往她工作的地方趕。但在這個超大城市,我仍舊記不住上次去見她乘坐的是幾路車。那些路程并不短暫。直行、轉(zhuǎn)彎、掉頭、平順、動搖、急?!以趽頂D的車廂里昏昏欲睡。我來這里做什么?我總問自己這個問題。但沒有答案。時間動搖了很多東西,比如許多人不再閱讀,人們遠離故土,婚姻的保質(zhì)期大打折扣……不過我總是堅信,這樣的見面,會持續(xù)一輩子。因為她曾說過,我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由戀人變?yōu)橛H人了。
親人?大學(xué)期間我們瘋狂愛著對方,就為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不,看看現(xiàn)在,就算我們分手多年,即便相隔兩地,仍然會在QQ上親熱地聊天。臨到要下線時,我總會在鍵盤上噼里啪啦地敲出這行字——下一次見面,一定緊緊地抱住你。
“但你從未那樣做?!?/p>
看她做出的回應(yīng),我想我們的關(guān)系仍舊如往昔一樣,我可以將她冰冷的手放進我年輕火熱的胸膛。她說喜歡我的胸膛,那兒很溫暖。我們可以在深夜的樹林里親吻。,即便冷峻的寒冬,也無法阻止我們這樣火熱的戀人。
其實,五個月前,我們才見過面。那時候我剛剛完成了人生的重要轉(zhuǎn)變,為自己謀劃到可以暫時安穩(wěn)的生活。她在單位宿舍脫掉了黃色的工裝,然后穿著白色的緊身T恤、長長的黑色寬腳褲站在我面前。我們乘車廂狹窄的電三輪車找餐廳吃午飯。顛簸的車廂里,我們的身體挨在一起,她身上的香水味讓我手心灼熱?!拔視o緊抱住你”,那句話不斷在我的腦里盤旋,但我最終將手死死按在膝蓋上,不曾挪動半寸。吃過午飯,她帶我去了最近的銀行。走出銀行,她將幾張嶄新的鈔票遞到我面前。
“是作為獎勵給你的?!彼噲D說服我。
“不,我只是來看看你?!蔽铱粗_上那雙變形的皮鞋。
“我為你高興?!?/p>
我們一直往前走,直到要分別,還在為這筆錢爭論。
是的,那時候我正缺錢。馬上就要去新的單位了,我的戶頭上空空如也。在見到那些新同事前,我打算購置一身行頭,襯衣、西褲、皮鞋。但購置那樣一身行頭,難免又要重復(fù)這些年到處借債的經(jīng)歷。有時候僅僅為了讓下一頓不至于腹內(nèi)空空,我不得不向朋友或者同事伸出求援的手。
我努力表現(xiàn)出憤怒,但那筆錢還是到了我手里。當(dāng)她掰開我的手,將錢塞進我手里時,我發(fā)誓要永遠記住這筆人情債?!坝幸惶煲欢颖稓w還。”我對自己說。
就是這樣,每年兩次短暫的約會,我甚至來不及去某條街上逛一逛。但這一次不一樣了,我要在這座城市呆上幾天。我是奉單位的指派,來這里學(xué)習(xí)的。我相信,我的面容和談吐,有了可喜的變換。我想我們可以在餐廳好好吃頓晚餐。一定不要像過去那樣,由她來買單。我會很優(yōu)雅地將菜單遞給她,告訴她可以盡情點喜歡的東西。晚餐過后,或許,我可以請她看場話劇——我手里恰好攥著主辦方贈送的兩張票。
給她打完電話,我一直在賓館門口徘徊。太陽恰好落在天府廣場背后那幢樓的樓頂時,我看見她穿過車流,大步地走過來。
綠色呢子長裙、灰色帽子、紅框大眼鏡、長長的耳墜,直到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多年前那個穿廉價服裝、留長發(fā),有一雙如月亮般眼睛的女孩已經(jīng)在世上消失了?!耙粋€陌生人?!蔽覍ψ约赫f。
我們?nèi)チ烁浇囊患铱觳偷?,這違背了我最初的計劃。但她很忙,并聲明沒有做好一次長談的準(zhǔn)備。很不巧,這晚是她的夜班。我遺憾地坐在她對面,鹵肉飯、西紅柿湯,這是我們的晚餐。沒有服務(wù)生、閃光的刀叉、牛排、柔軟的音樂,一個試圖展示新形象,掌控這個夜晚的男人,陷入無比的尷尬。但她絲毫不關(guān)心這些。
“現(xiàn)在幸福嗎?”她問我。
“說真心話?!彼龑⑸鬃臃畔?,雙手托著下巴,笑瞇瞇地看著我,那月牙似的眼睛又回來了,“回答我,幸不幸福?”
我苦笑,看看她的裙子,再看她的臉。那裙子想來價格不菲,在燈光下光彩熠熠,但她的臉卻不像從前神采奕奕。我太久沒有好好端詳她了,淡黃和灰色奪去了她臉上的光彩。面對她,就像面對枝繁葉茂下,一朵幾近凋謝的花。
“可以結(jié)束一年搬一次家,或者被房東堵在大街上討要水電費的日子了。”我捂住嘴,“終于逮住你了。老子要趕你出去,把你那破棉被扔進垃圾堆?!蔽野缪萜鸱繓|來。
她嘻嘻地笑了起來,說總是喜歡聽我以這樣的腔調(diào)說話,跟上大學(xué)時,沒有分別。
“但我不幸福。”她將手放下來,盯著我,“是真的,我很羨慕你。”
“怎么會呢?事業(yè)上你已經(jīng)是部門的負責(zé)人,物質(zhì)上已經(jīng)有房有車?!蔽乙再|(zhì)疑又略帶嘲諷的語氣說。
“先前給你說過,他有問題。”
身處大城市,公公婆婆是高級知識分子,擁有房產(chǎn)證和戶口本,當(dāng)年她曾這樣向我描述她的夢想和生活。我覺得那是一個可以理解的夢想,但對我來說,卻是無法承諾的。我總是對她說,兩個人一起努力,一定會做到的。但當(dāng)我說這樣的話時,我知道,我的心中并沒有目標(biāo)?,F(xiàn)在,她的夢想都變成了現(xiàn)實。
“你非要逼我說出來嗎?也好。”她像是下了狠心似的,“他生理上有問題。”
我見過那個男人,以她老同學(xué)的身份。但我絲毫記不住他的臉、說話的聲音,包括在我對面,他是怎樣的坐姿。當(dāng)我要離開時,他哈著腰站在人行道上替我打車的樣子留在了我的記憶里。那是一個高大的男人。
“他很高。”我提醒她。
“我不了解他。同床異夢。當(dāng)初我離開你,現(xiàn)在……”她用湯勺在碗里輕輕地劃著圈,“算不算報應(yīng)?”
“不說了?!蔽抑浦顾f下去。
許多年來,我一直努力一點點忘掉不愉快的往事,不想因此前功盡棄。我們都沒有胃口,飯菜剩了大半。從餐廳出來,她給公司打了電話,向同事保證盡快趕回去。當(dāng)她掛掉電話,我埋怨她沒有為這次見面留足夠的時間。
“隨你去看話劇也未嘗不可,就對同事說你要出國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見到,所以多呆了一會兒?!彼呛堑匦Τ雎晛怼?/p>
“其實,你應(yīng)該告訴她,我被外星人掠了去,費盡周折,把外星人打暈,然后偷了飛碟,才回到地球上來的。”我打趣道,從座位上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外星人,慢一點兒。”她追了出來。
我決心今晚不讓任何一輛出租車將她從大街上帶走,所以,當(dāng)我們向劇院出發(fā)時,我邁著很大的步子。她在后面時不時地小跑幾步跟著,并提醒我時間尚早。走過宏偉的畫院樓、體育中心,過一次人行道、穿過廣場,就到了錦城藝術(shù)宮。
我們到底坐在了一起。從演出開始,我便時不時地向她耳語有關(guān)這場話劇的感受。說實在的,這是一場有些偏離主題的話劇,故事重點渲染的情節(jié)遠遠脫離了應(yīng)該表達的東西。其實它是想表現(xiàn)男主角偉大的藝術(shù)成就,最后卻讓他成了大時代的一個配角而已。
她的感受大概和我一樣,甚至在中間一段時間,任灰色帽檐遮住她的眼睛。我們的手離得很近,我好像能感覺到從她手心里散發(fā)出的熱量。我想我應(yīng)該伸手過去握住這只手,她提醒過我,這里的空調(diào)開得太低。還因為大學(xué)四年,那只手曾經(jīng)是屬于我的。我甚至記得她左手小拇指第一個關(guān)節(jié)永遠是彎曲的。但最后,我們?nèi)斡杀舜说氖止聠蔚卦诜鍪稚险归_,一直到這場戲結(jié)束。
從劇院出來,我們陷入沉默。走到廣場中央,她停住了腳步。
“我要走了,同事已經(jīng)催促幾次了?!彼芗逼鹊卣f,神情像是要逃離一場蔓延許久的災(zāi)難。
“好吧。那……再見。”
現(xiàn)在她站在我身前,她的臉龐那樣模糊。我感受到我們之間的變化,但卻不愿面對。
毋庸置疑,對于話劇,我是熱衷的。或者說我熱衷的,是和她坐在那兒,而且坐久一點兒。但她坐在那里,或許不是這樣想。我很沮喪地站在原地,看她急匆匆地奔向廣場的出口。
“我要乘最后一班地鐵回去!”跑過一段距離,她向我呼喊。
“我以為你變了!”我說。
“什么?”
“我以為,你真會為當(dāng)初的離開后悔!”在她轉(zhuǎn)身后,我的身體開始顫抖。那種顫抖仿佛在每根血管里奔涌。
“人是不可能變的。就像你,喜歡那該死的話劇。而我喜歡有固定的工作、溫暖的小窩。我還想坐在該死的座位上打該死的盹。我就是這樣的人,現(xiàn)實的人,俗氣的人。我離你喜歡的東西很遠?!彼驹谀莾海L(fēng)吹動她的裙子和頭發(fā)。
是的,她沒變。我告訴自己。這讓我憤怒。
“你請我吃飯,送錢給我,希望我早點結(jié)婚,是在可憐我嗎?我將永遠是你心目中那個無法完成你夢想的人嗎?”我走近她,在出口的另一端停下來。
有幾個微微弓著身的人從地鐵口向我們這邊走過來,我想他們是聽到了我說的話。當(dāng)他們不得不從我們中間穿過時,他們把目光盡量往地上看,直到走出一段距離,才回過頭來對我們指指點點。
“去年你對我說‘假如我們還在一起,會有多幸福,我以為你變了。至少你會為畢業(yè)那年一聲不響離開我說聲抱歉。這句話,我等了多少年?十三年!”我顧不上別人的指點,說出了該說的話。
“你錯了,我永遠不會為自己的選擇后悔。你產(chǎn)生了錯覺,現(xiàn)在、將來,在我心里,我們已經(jīng)是親人間的關(guān)系了,如果你同意的話?!彼裣铝俗詈蟮耐阂粯?,無比冷靜地面對我,“我要去乘最后一班地鐵,對不起?!闭f到這里,她沒有猶豫,奔向地鐵口。
當(dāng)她在地鐵口消失良久,我依舊站在那兒??諝庵匦铝鲃悠饋?,風(fēng)更冷了。我豎起領(lǐng)子,走到人行道的地方。天空開始下起小雨,斑馬線上泛起車燈反射的光。
紅燈一直亮著,等待穿行的人寥寥無幾。我回頭再去看她消失的地鐵口,空空如也。這是個完全超出我預(yù)料的夜晚,晚餐、話劇、金錢、愛情、選擇……
“對不起,我失態(tài)了。這么多年,我始終無法接受你的離開。但我唯一的心愿,還是你過得比我好?!蔽医o她發(fā)去了一條短信。直到綠燈亮起,我的前額被雨水打濕,仍舊沒有她的回信。我想她已經(jīng)坐進長長的、嘶鳴著的地鐵,向著和我相反的方向逃離,那該是我們這一生最后一次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