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悅

中國素有“瓷國”的美稱，瓷器是火與土的完美融合，也是古代能工巧匠的智慧結晶。歷朝歷代留存下來的瓷器品類眾多，青瓷、白瓷都曾風靡一時，備受文人推崇，隨著工藝的發(fā)展，青花瓷以其獨有的繪畫表現力逐漸獨樹一幟。

青花瓷，實為白地青花瓷，以用含氧化鈷的鈷礦為原料，在坯體上描繪紋飾，再罩上一層透明釉，經1280℃以上高溫還原焰一次燒成。20世紀70—80年代，在揚州唐城遺址范圍內陸續(xù)發(fā)現了20余片青花瓷殘片，學者對這些瓷片的胎、釉、彩進行研究，并對唐代河南鞏縣窯的物質和技術條件進行分析，判定唐青花的產地是鞏縣窯。近年來在鞏縣窯窯址出土了少量青花瓷標本，進一步確認了這一觀點。元代中期開始，相對成熟的青花瓷在景德鎮(zhèn)再度崛起，并迅速獨領風騷，綻放異彩，成為明清時代瓷器的主流。

青花瓷不僅有發(fā)色鮮明、呈色穩(wěn)定、永不褪色的優(yōu)點，更因其用筆濃淡皆宜、富于變化而具備了等同于中國傳統(tǒng)水墨畫的表現力。從早期寥寥的幾筆涂鴉，到后期加入大量皴擦點染的繪畫技法，以花鳥、山水、人物等繪畫題材和獨特的藝術構思，形成一幅幅形神兼?zhèn)?、筆墨空靈的水墨畫作品，青花瓷繪畫工藝飛速發(fā)展，在明代進入成熟期。

明嘉靖梅妻鶴子瓷板畫現藏于揚州國有文物商店，整幅瓷板27厘米見方，外有舊鑲紅木邊框。瓷板胎體堅致，釉面潔白厚潤，畫面中心為一高士執(zhí)筆坐于案前，高士身邊立一研墨書童，二人凝神靜氣，神色專注。桌案左邊一樹梅花凌寒怒放，桌案右邊一只仙鶴信步閑庭。高士身后有一戶門隱于祥云之中，門上蒼松盤旋，松枝遒勁古樸。畫面右上角以“壬”字云和太陽為飾，周遭輔以仙草、靈芝等點綴。畫工精湛細膩，以混水技法勾勒線條、單線平涂，以線寫形，以形傳神，人物的眉眼神態(tài)、衣擺的褶皺紋理、挺立的梅枝花瓣、踱步的仙鶴翎羽，皆通過高超的繪畫技法一一呈現，可以說筆筆見力。恬淡專注的人物性格和清新秀雅的自然景觀透過畫面?zhèn)鬟f出來，給人心曠神怡、飄逸出世的共鳴共思之感。整幅瓷板構圖豐滿，繁簡得當，“梅妻鶴子”立意高潔，是嘉靖時期（1522—1566）官窯瓷器佳作。

陶器和瓷器上的人物圖案早在新石器時代就已出現，如馬家窯文化彩陶器皿上繪有數組集體舞蹈人像，排列整齊呈幾何分布。隋唐兩宋各窯口瓷器也紛紛出現人物紋飾。但瓷器上出現成熟的釉下彩人物故事紋飾還是要到元代以后，這與元曲的發(fā)展和版畫的流行是密不可分的。元曲以其作品題材的廣泛、語言的通俗、形式的活潑、手法的多變、描繪的生動，在中國古代文學藝苑中大放異彩的同時，也對繪畫藝術產生了極大影響，使各類文學題材具象展現在畫片之中。元代，青花瓷上出現了大量人物故事圖案裝飾，如元青花中我們熟知的“鬼谷子下山”“蕭何月下追韓信”“四愛圖”等。明代，“張騫乘槎”“攜琴訪友”“太白醉酒”“八仙過?！钡阮}材大量出現，其中“八仙過?！庇挚杉毞譃閰味促e拿純陽劍、鐵拐李拿葫蘆、漢鐘離拿芭蕉扇、張果老拿漁鼓、何仙姑拿荷花、藍采和拿花籃、韓湘子拿笛子和曹國舅拿玉板等諸多畫片。而后，具象化的八仙畫片又以八仙所持法器抽象為“輪螺傘蓋花罐魚腸”暗八仙圖案。

“四愛圖”是明清兩代瓷器中人物故事的主流紋飾。“四愛”是陶淵明愛菊、王羲之愛鵝、周敦頤愛蓮、林和靖愛梅愛鶴。本件瓷板的故事取材于林和靖愛梅愛鶴，該典故出自北宋沈括《夢溪筆談·人事二》：“林逋隱居杭州孤山，常畜兩鶴，縱之則飛入云霄，盤旋久之，復入籠中。逋常泛小艇，游西湖諸寺。有客至逋所居，則一童子出應門，延客坐，為開籠縱鶴。良久，逋必棹小船而歸。蓋嘗以鶴飛為驗也。”林和靖，名逋，字君復，寧波奉化黃賢村人，其詠梅佳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被譽為千古詠梅絕唱，清人張潮在《幽夢影》中說“梅以和靖為知己，可以不恨矣”。林和靖除愛梅外，還特別善養(yǎng)鶴，每當外出游湖時，客人來了，家僮開籠放鶴，他望見鶴飛來，知道有客就返棹回家，與客人飲酒吟詩時，鶴起舞助興。由于林和靖愛梅若妻，視鶴如子，“梅妻鶴子”遂廣泛流傳，成為佳話。傳說林和靖死后，他養(yǎng)的鶴也在墓前悲鳴而死。林和靖隱居孤山，足跡不入城市30余年，無一日不恬然自足，甘心淡泊。同樣，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周敦頤“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王羲之通過鵝之曲頸高歌、紅掌撥水參悟書法伸臂運筆，氣脈貫通。到了后期，蘇東坡愛硯、黃庭堅愛蘭、李白愛酒、杜甫愛詩等典故也逐漸被補充進“四愛圖”的范疇。“四愛圖”以古代著名高士的生活情趣為題材，展現的是古代文人雅士不慕世間名利的閑情逸致。

如果說內容和筆法是青花瓷畫作品的軀體，那么青料無疑就是青花瓷畫的靈魂。不同的青料因其不同的發(fā)色特性會產生不一樣的呈色效果，賦予了各個時期青花瓷獨特的時代烙印，給后世研究和鑒賞提供了有力的抓手。以明代官窯瓷器為例，明永宣時期（1403—1435）主要使用進口“蘇麻離青”，簡稱“蘇青”，特征是顏色濃重艷麗，微微暈散，濃重處形成鐵銹斑；成化開始，弘治、正德三朝（1465—1521），因進口料用完，開始使用新材料，產于江西樂平縣，稱“平等青”，又叫“陂塘青”，特征是發(fā)色恬靜淡雅，清淡秀麗；到了嘉靖、隆慶、萬歷時期（1522—1620），用回青料，產地在西域，發(fā)色艷麗，藍中泛紫；至泰昌、天啟、崇禎（1621—1644）等晚明時期，用石子青居多，產地在江西、浙江，發(fā)色清淡，略泛灰色。這件梅妻鶴子瓷板畫就是典型嘉靖青花瓷的那種濃翠艷麗的藍紫色，所用青料藍中泛紫、暈染得當，當為回青料?；厍嗔现幌薰俑G使用，由政府統(tǒng)一保管，因而嘉靖時期（1522—1566）純正的官窯青花瓷因使用回青料而獨具特色?！督鞔笾尽酚涊d回青料的配方與色澤的關系：“回青淳，則色散而不收；石青多，則色沉而不亮。每兩加石青一錢，謂之上青；四六分加謂之中青，十分之一謂之混水……中青用以設色，則筆路分明；上青用以混水，則顏色清亮；真青混在柸上，如灰色；石青多則黑?！?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3/08/04/qkimagesdazgdazg202301dazg20230119-2-l.jpg"/>

這幅瓷板畫就像一面鏡子，映射出時代最真實的色彩，瓷板上藍中泛紫的回青料，契合了嘉萬時期（1522—1620）道教奉行“紫氣東來”的道教色彩。瓷板上的高士圖，仿佛也帶著一絲厭世情緒，印證朝堂黑暗、抱負無法施展，古來高士們唯有寄情于山水之間，在山水之間追求自生價值的出世思想。

（作者為揚州文物商店有限責任公司門市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