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鹽
忠實的母語啊
我要繼續(xù)在你面前擺下各色小碗
——米沃什
再次走近這所窯洞四合院,宋山濤已經(jīng)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了。
離開這里的時候宋山濤也就十五六歲。在宋山濤的記憶里,這是一所人聲鼎沸的大雜院,院子里有唐姓、王姓、霍姓以及宋姓人家。整個大雜院里,住的都是本縣赫赫有名的地主家的后代們。據(jù)老輩人講,之所以把地主后代們聚在一塊住,是因為他們成分相同,不會互相嫌棄。但宋山濤成年之后總是懷疑,此類居住規(guī)劃,更多的可能是方便特殊年月開會時好聚集罷了。
宋山濤站在鋪著鵝卵石圖案的臺階上,望著被歲月銹蝕的乞丐般的大門,恍然覺得這破敗不堪的大門后面,會伸出一張卷毛狗般的小圓臉來:那是童年時期唐阮的臉。唐阮有一頭細密的小卷毛,眼睛大而圓,這讓年幼的她看上去不像中國人的小孩,而像一個來自異國的玩偶。長得漂亮會得到人間偏愛,即使是地主家的后代,唐阮仍舊會因為卷毛與大眼睛,被所看到的人不由自主地親昵地撫摸腦袋。這招來了唐阮的厭倦,不耐煩的時候,她會小獸一般咬撫摸者一口。當然,宋山濤不會被咬,他的撫摸在唐阮所允許的范圍內(nèi),他是她最親密的玩伴。
這大門在宋山濤的記憶里,自有一股無法言說的威嚴。它有門樓,有高聳的飛檐,飛檐下不但鏤刻著“耕讀世家”四個字,還配著兩幅栩栩如生的木雕圖案——一邊是一個手握書卷的儒生在讀書,另一邊則是一個農(nóng)夫在耕地。門前有兩只碩大的石獅子,他和唐阮常常爬上來爬下去,有時候舉著一根樹枝當長矛,在石獅子上殺伐疆場,馳騁萬里。那時候大門的兩邊,常常貼著革命語錄。如今,石獅子上落滿灰 塵,右邊的那只前爪不知何故,還掉了一個腳趾,門匾上的對聯(lián)也早已不見,在半截被風雨洗滌至淡粉色的橫幅后,裸露出一個蒙滿了塵土的褐色的木質(zhì)“唐”字。這是唐家大院,有二十六窟石頭窯洞,東、南、北各六窟,西面四窟,留了兩窟窯洞的空間,給大門一進來的照壁作為回旋的余地。東面的窯洞旁,南北向各伸出兩個側(cè)翼,有兩個磚石堆砌鏤空的小圓門,圓門內(nèi)各有兩窟窯洞和一個小花園。據(jù)說這小圓門里的房子,原本是唐家的側(cè)房——姨太太們的住處。那個時候,膚脂縣所有地主后代們都集中住在唐阮家的祖宅里。
大雜院住了二十多戶人家,作為正主的唐家,卻住在南面小圓門里的兩窟窯洞里。據(jù)說唐阮爸爸唐之杰在分窯洞時,自動檢 討,說自己出身不好,配不上東面正窯,只配住在這小側(cè)院里。下班后更需要多加勞 動,多多改造,因此三番五次地申請窯洞背后早就被挖掘得千瘡百孔的菜園子歸他耕種。當時誰也沒看出這選擇的重要性,那時候大家都覺得共產(chǎn)主義很快就要實現(xiàn),人人都會吃飽,所以就沒有唐之杰的先見之明,就任唐之杰種那塊地去了——縣城周邊大片肥沃的土地,沒有土改之前,幾乎都為唐之杰家所有。唐家富甲一方,名聲顯赫,要不也不會蓋起這么一大所宅子。當唐之杰只要兩窟位置不好的窯洞、一塊早已沒人料理的菜園子作為安身立命之所時,主管住宅分配的人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宋山濤記得,自己比唐阮大三歲。關(guān)于那個年代的記憶,他們是模糊的。當時年齡小,記不清各種社會變故。唯一記得的是那時不怎么上學,整天都在玩。院子里那么多孩子,宋山濤最喜歡帶唐阮玩。唐阮雖然是個女孩子,但比男孩子還皮。爬樹、翻墻、鉆狗洞,甚至捅馬蜂窩,沒有她不熱衷的。她是最好的玩伴,小孩子漫山遍野地瘋,難免磕磕碰碰,有時候磕破了皮,流出血來,她抓一把土捂住,止止血,也就過去了,從來不給家長打小報告。
最初和唐阮一起玩,不能說宋山濤沒有私心。那個年代,憑糧票吃飯,大家都餓。山濤家十口人,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再加上兄弟六個,個個搶著吃。但唐阮好像沒有挨過餓,唐之杰用于勞動改造的菜園子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那菜園子里,唐阮的爸爸媽媽種菜不說,還養(yǎng)四箱蜂、一群雞、一只奶羊。所以唐阮吃的飯是香的,常常有韭菜炒雞蛋,唐阮喝的水是甜的,里面加了蜂蜜。唐阮家人少,連爸爸媽媽,才四口,唐阮只有一個哥哥。山濤只記得唐阮有一個哥哥,但從來不記得自己和唐阮的哥哥玩過。好像記憶的拼圖哪里缺了一塊,山濤不但不記得唐阮哥哥的相貌,甚至不記得唐阮哥哥的名字,只依稀記得唐阮的哥哥比唐阮大十多歲,年齡差距太大,于是他成了唐阮童年時期哥哥的替代品。山濤迷戀唐阮的飯、唐阮的水、唐阮的卷毛——摸上去似乎在撫摸黑色的波浪,卷毛的漩渦好像可以給手心撓癢癢。
人和人有很大的差別,宋山濤搶著吃飯,唐阮卻不怎么愛吃飯,更不愛喝羊奶,她說羊奶腥。每次開飯,唐阮的媽媽就滿院子地喊:阮阮,阮阮,吃飯了。玩瘋了的唐阮不是藏在柴堆里,就是躲在存儲土豆的地窖里,還捂住山濤的嘴,讓山濤不要出賣她。山濤就說,你把碗端到這里來,我們一起吃。兩個小孩子端著碗一塊吃飯的時候,唐阮就把雞蛋扒拉進山濤的碗里。山濤吃了雞蛋,更想和唐阮一起玩了。他可不想雞蛋這么稀罕的東西,讓大雜院別的孩子搶了去。
唐阮封存在宋山濤的記憶里,就像封存在歲月里的一塊琥珀:一個永遠五六歲的卷毛丫頭,貍貓眼,會爬樹,偷青杏,摘葡萄,棍敲棗子,急了咬人,無惡不作。常常還把冬日里流下來的清鼻涕,吹起泡泡,讓他觀賞——那個時候沒有泡泡糖,小孩子們總是要自己發(fā)明可玩的玩具。當宋山濤在清冷的冬日里拿著小刀砍樹枝做紅纓槍的時候,唐阮手里拿著一本書,一邊讀,一邊拖著流下來的清鼻涕,時不時無聊地把清鼻涕吹成泡泡。她似乎在這方面擁有難得一見的天賦,把鼻涕泡吹得又大又圓。宋山濤知道,如果說樹枝是他做木槍的原材料,鼻涕則是唐阮吹泡泡的原材料。都是玩,只是原材料不同而已。唐阮是八九歲時離開唐家大院的。從此之后,雁斷魚沉,久隔音塵,再也沒有見過。他記得搬家的那天,他跟著大卡車的屁股跑了很遠。唐阮趴在裝滿家具與書籍的卡車廂后面,不停地對他喊:“山濤哥,你要來找我?。∩綕?,你要來找我啊!”宋山濤眼淚鼻涕混在一起地答應著。那時候剛剛改革開放,唐阮的爸爸搶先一步去榆市,舉家搬遷了。大雜院里的人說,唐之杰找到了他祖上埋藏的金銀財寶,有了發(fā)家的第一桶金,去外地做生意去了。
如今的宋山濤,雖然是A市一所著名大學的歷史系系主任,卻活得非常疲憊。外人眼里的他,是魏晉史領(lǐng)域的專家,名聲在外,著作等身,他自己卻很清楚自己的處境。為了捍衛(wèi)屁股下面的位子,腦袋上的頭發(fā)爭先恐后地離他而去。他的頭頂出現(xiàn)了與地球相類的環(huán)保式災難:頭中央的黑森林在不知不覺中被歲月盡數(shù)砍伐,僅僅留下周邊的一圈毛發(fā),在捍衛(wèi)著這顆腦袋的最后尊嚴。
嚴重流失的毛發(fā),使得宋山濤看上去油膩且猥瑣。這是代價!每次照鏡子的時候,宋山濤看著自己的禿腦袋,總是如此自我寬慰。這是代價!人生在世,很多事要付出代價。他屁股下的位子要求他腦袋上的頭發(fā)付出代價,就如忘掉純真的童年,是成長的代價一樣。最近宋山濤正在寫一篇名叫《馬克思主義與竹林七賢》的論文,論文寫得比較艱難,常常寫著寫著,他就會神游千里。馬克思主義太艱深了,不是他一個歷史系教授能輕易搞懂的。一天晚上,他恍惚間看到了唐阮:那小女孩穿著水藍色露腰的綿綢小衫與短褲,一頭卷毛,從小圓門里出來,跟在他的身后,跑出了大門,跑過了馬路,跑到了小溪邊,一起捉蜻蜓。藍紫色的苜蓿地,在夕陽里有一種近乎妖邪的美,蜻蜓的翅膀大如團扇,透明宛若熠熠生輝的水晶,他逮住一只,轉(zhuǎn)身把剛剛捉住的蜻蜓交給唐阮,卻順勢壓倒她,趴在她的身上,扒拉下她的小短褲,把自己下體的物件理所當然地塞進她的兩腿之間……
宋山濤一個激靈醒了過來,高度警惕的腦細胞讓他醒了過來,他在電腦椅里睡著了。醒來他還朝四處張望,書桌前只有電腦屏在閃著白癡般的光。妻子顯然沒有進來擾亂他靈感的打算。這個夢讓他吃驚的不僅僅是唐阮,這么多年,他幾乎忘記了她的臉。更讓他吃驚的是這個夢色彩繽紛,而他以前做過的大多數(shù)夢是黑白色。也就是說,他的潛意識像一臺黑白攝像機,沖洗出來的夢都是黑白色調(diào)。他曾因此咨詢過精神分析方面的專家,他們告訴他,做夢時大腦細胞不活躍,感官處于混沌狀態(tài)時,大多數(shù)夢就是黑白色的。彩色的夢一般是主管視覺的腦細胞處于半活躍狀態(tài)導致的。這說明,他的夢不夠精彩,那是因為他睡眠質(zhì)量好。
但這個夢最令宋山濤不安的是夢里的那個片段,激活了他的記憶,它來自現(xiàn)實。那也是宋山濤和唐阮曾經(jīng)玩過的游戲之一。小小年紀的他,偶然在一個夜晚借著窗戶里射進來的月光,看到自己的父母氣喘吁吁地做一個古怪的游戲,就和唐阮一起玩的時候,在藍紫色的苜蓿地里學著做了起來。于是,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在一個四五歲的女孩子身上復演著人類伊甸園里最初的一切。當然,那個時候他們都是孩子,一切都是鬧著玩,他也沒法真正進入唐阮的身體。但他的性啟蒙來自一個五六歲的童稚女孩,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他和唐阮躺在小河邊的一塊大石后,互相端詳著彼此身體部位上最大的不同。他第一次看到了女性的神秘之物——一個由造物主打造的花朵般的精致之物,扳開來粉嫩得令人心疼,美得令人眩暈。原來,最美的花朵隱藏在唐阮的私密之處,這對年幼的他來說,真是天大的發(fā)現(xiàn)。這導致宋山濤成年之后,每次目睹到成年女性的那個丑陋的器官,總要復習一遍唐阮贈予他的這幅原始美圖,才能正常起來。當他和妻子度蜜月時,一起去美國的一個展館看畫展,這眩暈感再度猛然襲擊過來。他臉色煞白,幾乎無法站穩(wěn)。妻子問他怎么了,他說身體不舒服,可能是剛才吃的西餐不太合胃口。其實,悄然撼動他的卻是佐治亞·歐姬芙的那幅畫《淺色鳶尾》——那幅畫有一部分簡直像拷貝自唐阮的身體,畫家只是將它放大數(shù)倍而已。
他為什么要做這樣一個夢?他是魏晉史領(lǐng)域的專家,投懷送抱的女性大有人在,且和妻子關(guān)系融洽,不至于饑渴至如此地步。此后幾天,他不斷地夢到唐阮。起先,他懷疑自己身體出了問題,就去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卻沒有多大毛病。接著,他懷疑自己精神出了問題。據(jù)說,一個人開始緬懷往日,便是衰老的征兆。接二連三關(guān)于童年的夢境,讓他覺得自己的晚年像裸露的頭皮一般漸漸浮出了水面。這些夢是潛意識塞給他的一把回歸童年的鑰匙嗎?這促使他一邊利用關(guān)系打聽唐阮的下落,一邊打電話向老縣城的朋友確認那所大雜院是否還在。在一切皆在變動的時代,他不知那所老院子,是否仍舊在老地方等他。
最近好幾個人向史駘打聽唐阮,唐阮曾經(jīng)是史駘的女朋友,一個比史駘大十多歲的女人,只是她在史駘的生活里消失了很久?,F(xiàn)在想起她,史駘都不清楚他是否認識過她,他甚至不能確定她是否真實存在。每次翻閱照片,史駘都驚懼地發(fā)現(xiàn),唐阮的影像在漸漸地變淡,變淺,變得遙遠。正若黃昏的光線滑過對面的墻垣,她的面孔在那些藤類植物的枝枝蔓蔓間變得古舊、模糊,不可辨別。一如她的撰稿生涯。她最早是一本時尚雜志的記者,后來則因生性散漫,成了一個自由撰稿人,撰稿僅僅是她謀生的一個手段罷了。她撰稿喜歡不停地變換筆名——她不想被人記住,更不喜歡面對鏡頭。她認為寫作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職業(yè),一如農(nóng)民種植莊稼,是一件沒什么值得驕傲的事情。她更愿意做一個寫作現(xiàn)場的隱身人。
史駘僅有的一張有關(guān)唐阮的照片,是偷拍的。唐阮說,當所有的人都希望將生命過程的每一瞬間都定格下來的時候,實際上什么都不曾定格下來,人類不過是在制造大量的影像垃圾。照片不過是些卡片化的記憶,我們陌生地坐在那卡片里,卻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誰。說這些話的時候,唐阮靜靜地蜷縮在史駘的懷里,如一只貪睡的貓咪。
這張偷拍的照片,是唐阮的側(cè)影。光線穿過墻垣,將她的身體劈成兩半,使她的身體處于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陰影的構(gòu)圖里。她穿著史駘寬大的灰色羊絨外套,內(nèi)里是白色的真絲吊帶睡裙。當時唐阮剛下樓,要去取快遞,史駘順手偷拍了這一幕。這是一個奇怪的形象:寬松與緊身、毛織品與絲綢、沉重與飄逸混合起來,使得這形象有一種嚴肅的性感,一如她這個人。唐阮是一個矛盾體,天真起來可以把火龍果放在微波爐里加熱,弄得整個廚房宛若屠殺現(xiàn)場,成熟起來可以和你激辯幾天思想史。她常常黑發(fā)紅唇地招搖過市,卻并不在文化界謀求任何知名度。她看上去像一個蕩婦,卻不諳世事至令人發(fā)指。文化圈男男女女親昵地交換體液,她卻因為潔癖,持守著自己潔身自好的節(jié)奏。她矛盾得不像這個時代的人。當然,你也可以認為她是一個不正常的人,一個神經(jīng)病,一個與社會格格不入的人。但史駘喜歡她的恰恰是這種與時代既不過分親近又不過分遠離的生活態(tài)度。
唐阮離開史駘的那個夜晚,史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史駘是S市的一位文娛記者,整天忙于四處采訪文化名人,因此不得不陪名人們喝酒,更因此不得不長年累月地處于微醺的狀態(tài)。杜拉娜和她的男友村上秋雪說當時史駘和他們在卡夫卡酒吧一起飲酒。杜拉娜是史駘的一個姐們,是一位當紅的暢銷小說女作家。她之所以取名杜拉娜,是因為她的書里,一旦談起文學必要談到寫《情人》的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杜拉斯是她的偶像,她的筆名是向偶像致敬的產(chǎn)物。對于大多無法走出思想幼稚園的人們而言,名人姓氏是一個安全符碼,它與理解無關(guān),而與狂熱的崇拜有關(guān)。是的,是一種狂熱的宗教,一種潮流性的時代熱病。你若看到千萬個戴著面具的女人在文字廣場上一起做著一種叫“蒼涼的手勢”的團體操,這手勢已不蒼涼,這手勢已經(jīng)滑過了蒼涼的邊界,變?yōu)橐环P(guān)于蒼涼的滑稽畫。
村上秋雪是誰并不重要,事實上村上秋雪可以是任何一個男人,因為這是杜拉娜對她所有的男友的集合式稱呼。杜拉娜的男友們一旦認識了杜拉娜,無論他們是張三還是李四,無論他們的面孔相差猶如赤道與北極,無論他們的皮膚相異猶如黑人與白人,杜拉娜統(tǒng)統(tǒng)將他們裝進這詩意四射的名字。她對詩意的理解僅僅限于諸如此類的名詞:香格里拉、村上春樹、楓丹白露、哈根達斯等等。這名字雖然有些不符合邏輯,但因囊括了秋冬兩個季節(jié),比日本作家村上春樹更多了一季,因而在杜拉娜那里具有非同一般的詩意:它是村上春樹詩意之名的兩倍。她愛這個季節(jié)錯亂的符號勝過愛那些男人。這就是中國式杜拉斯的詩意生活。與詩意生活恰恰相反的是中國杜拉斯的作品,她小說里的男主人公雖然名字不同,卻千名一人,千人一面。生活與作品在我們的杜拉娜那里,呈現(xiàn)出一種有趣的反差。但,這并不影響她的書籍的暢銷度。讀者買她的書就是去買一種包裝過的悲傷,她的悲傷是一種成批成量生產(chǎn)的悲傷。她是專職生產(chǎn)悲傷的母蜂王,她分泌一種悲傷的蜂蜜售給市場,女性讀者瘋了一般地購買它。事實上女性讀者購買它與女性讀者購買戴安芬胸罩一樣,購買前者是去給自己購買一個品牌性的悲傷,購買后者是給自己的身體購買一個裝飾性陽臺好塞乳房。
史駘不知道杜拉娜現(xiàn)在身邊的這位村上秋雪,是否是見證他和杜拉娜一起飲酒的那個村上秋雪。史駘對人的面孔先天性地有些障礙。史駘記得更多的是人們的麻木與難堪。早上起來他們熙熙攘攘互相憎惡地擠車,就像一群為了生活奔波的七彩雞雉。午間他們?yōu)榱司筒腿湎x般焦灼。夜晚他們又在各個酒場、咖啡館里瘋癲地喝酒、尋春、交尾。他們不曾剪掉的粗鄙而碩大的腳指甲,他們的手指狠狠地摁過的鼻子,他們從鼻孔里伸展而出的奇形怪狀的可以織毛衣的鼻毛……史駘是一個臉盲癥患者,他只能記住人類壞的一部分,對于面孔,史駘也只能記住自己深愛過的那些人,且記住的還多是她們面孔上的殘缺之處。譬如他所尋找的唐阮,她笑起來眼角難看的皺紋,她唇角的一粒并不好看的痣,她捂住面孔時打戰(zhàn)的手指,她青蘋果一般的沒有發(fā)育完全的少女般的乳房。你看,史駘不是個好人,包括唐阮在內(nèi),史駘記住的都是缺點。而記憶是那種隨時都會消逝的東西,就像樹上紋路不同的葉子滑過我們的身邊。杜拉娜的情人村上秋雪們,雖然面貌不同,但性格與動作大都差不多,都是那種小資兮兮的男人,這使得史駘根本無法辨認。從這個角度看,史駘比杜拉娜的那些讀者并無多少高明。
但史駘并不相信杜拉娜的話。杜拉娜是個作家,而作家是那種最容易將生活與虛構(gòu)混淆不清的人,最擅長撒謊的人,最富有表演人格的人。史駘只好向別人求證那個夜晚他在哪里。而女權(quán)專家卻說那夜史駘和她在一起看一場名為《犀?!返南蠕h戲劇,并順便遞給史駘一張他曾填充給她的表格,表格上簽著史駘的名字,落款時間剛好就是唐阮悄然消失的那個晚上。這是一張關(guān)于男人性癖好的調(diào)查表格。里面有很多弱智的問題,但因需要應付,史駘胡亂地填了一番。史駘之所以沒有認真地填它,和他不想把自己的隱私壓縮進一張表格有關(guān),更與他不喜歡那位女權(quán)專家有關(guān)。那位專家?guī)е呐貢?,以及她的女秘書的孩子、老媽,一大群人來到史駘所在城市訪學。旅游、住店、吃飯自然全免。幾個女人猶如一窩剛出籠的四處覓食的貪婪的飛禽,所到之處,嘰嘰喳喳,一片狼藉。史駘知道,這是一些生活上的小細節(jié),但這些小細節(jié)在展示出一個人的品格和德行。史駘有些瞧不起這位女權(quán)專家,這瞧不起導致史駘每次路過她的身邊,就能嗅出一種只有中年婦女的肉體才能散發(fā)出來的市儈之味。史駘唯一記得的是,當她伸出她那臃腫肥胖的手指遞給他一張表格的時候,他一個勁地鼓勵自己去想唐阮。沒有辦法,這是史駘的一個秘密。當史駘討厭一個人而不能將表情表達到面孔上的時候,他只能拿一張喜歡的面孔去置換他必須面對的面孔。是的,不是美麗的面孔,而是喜歡的面孔,我們深愛的女人勝過任何美麗的女人。因為美麗自有美麗的相同,深愛卻各有各的不同。當然,世俗女人自有一種入世過深的市儈風情,恰恰是這過度入世的風情,使得俗女人比蠢女人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更為可親。
唐阮消失后的秋天,史駘去了一次麗江。史駘希望能在麗江的街頭遇到她。唐阮曾經(jīng)說,一旦厭倦了寫作生涯,會去麗江的街頭賣假銀鐲子。史駘不知道唐阮為什么要去賣假銀鐲子,而不是真銀鐲子。她說假銀鐲子里藏著一個秘密,一個暗號,一個等待,一句魔咒?;蛘呤裁匆膊皇?,僅僅是一個空無,一個圈套。這使得史駘走在麗江的街頭,不時地注意那些叫賣聲泉水般清冽的少女小販們。他觸摸著她們在陽光中小魚般跳躍的銀色首飾,端詳著她們似乎永遠十三歲的清純面目,聆聽著她們脆若晨鳥的語音,感知著她們腳下隨著光線輕輕移動的影子。史駘總覺得,唐阮隱藏在她們之中,如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中,如一棵樹融入另一棵樹。唐阮可能是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也可能是唐阮。就這種意義而言,唐阮從來沒有消失過,唐阮就是她們,她們就是唐阮,唐阮在她們的身體里靜靜地生活著。
史駘常常想起唐阮消失的第二天,他寓所的情形。酒醒的他,看著滿地狼藉,不知道前一天晚上自己的房子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前一晚他喝得太多??蛷d很多物件都不在原本的位置,而是撒了一地。唱機顯然被人挪動過,放得歪歪斜斜。躺在沙發(fā)上的史駘頭痛欲裂,喊“阮阮,阮阮……”沒人回應。他站了起來,去臥室,沒有唐阮,去洗手間,沒有唐阮,去衣帽間,也不見唐阮。他意識到事情不大對勁,唐阮是一個喜歡整潔的人,如果她在,屋子不會如此凌亂。史駘打開衣柜,唐阮的衣服都在。書房里,書灑了一地,唐阮的電腦卻不見蹤影。史駘拿起手機打唐阮電話,一陣“嘟嘟”的忙 音。發(fā)她微信,沒有任何回應。史駘給她的閨蜜打電話,一個個地打過去,都說唐阮昨晚沒有和她聯(lián)系過。
一個可怕的念頭襲擊了史駘:唐阮被人綁架了!史駘驚慌失措地打110報警,警察說沒準是跑出去到哪兒玩去了,二十四小時后不回來再報警吧。史駘只好跑到平時唐阮喜歡去的書店、酒吧和咖啡館尋找,各家老板都說唐阮沒有來過……唐阮失蹤了,在那個夜晚之后。史駘在各大報紙上登尋人啟事,去警察局報案,但六年過去了,唐阮仍舊音信全無。時間一久,大家似乎遺忘了唐阮這個人。史駘也在遺忘,史駘甚至在遺忘唐阮的模樣。最近好幾個人打電話問史駘以前的女朋友是不是叫唐阮,史駘這樣回答他們:唐阮根本不存在。唐阮可能是我虛構(gòu)的,在那醉生夢死靡靡艷艷的年月,我害怕寂寞,虛構(gòu)了一個名叫唐阮的古怪女人來陪伴我。
史駘的影子,兩個人形尾巴也暗示史駘這么回答。這是兩根粗大的人形尾巴,他們是唐阮失蹤后不久出現(xiàn)的。他們究竟是哪一天哪一刻出現(xiàn)的,史駘卻無法確定。是史駘返回麗江之后,還是在麗江走街串巷尋找與唐阮相似的面孔的時候,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了。那是他最失魂落魄的一段時間。他只知道,他回家,他們守在他的家門口。他出門,他們深情地跟在他的身后。他去超市,他們也去超市。他走到哪里,他們就跟到哪里。他們好像是他的影子,他的迷弟,他永生的仆人,他后半生永遠無法擺脫的命運。史駘悄悄地告訴他的一些朋友,說他被跟蹤了,并指給他們看他那兩根粗大的尾巴。杜拉娜說她沒有看見,并說那僅僅是兩個路人。最后史駘文化界的朋友,一致認為他出現(xiàn)了幻覺。那位女權(quán)專家,更聲稱史駘陷入了嚴重的精神危機。她說史駘這種有戀母情結(jié)的男人,因為具有母性情懷的唐阮的猝然離去,精神與肉體受到了雙重打擊,需要休息和理療。在她看來,史駘肯定是性匱乏導致了性壓抑,性壓抑導致了妄想癥,迫切地需要解決個人的性問題。于是她熱心地給史駘推薦了一大堆性療法,還給他推銷各種各樣的成人玩具,這使得史駘更加厭惡她那平庸至極的中年婦女的唯性論的模樣。
宋山濤尋找唐阮的路并不一帆風順。成年之后,唐阮似乎和幼年時期的玩伴都沒有多大的聯(lián)系。好不容易縣城里的老朋友告訴宋山濤,唐阮曾在S市《?!?!冯s志社做過記者。宋山濤把電話打到雜志社,卻告知十來年前唐阮就從雜志社辭職了。幾經(jīng)周轉(zhuǎn),一位榆市文學界的朋友給宋山濤發(fā)來唐阮父親的電話。這讓宋山濤欣喜若狂。打聽了這么久,總算找到了最主要的線索。父親總歸是知道女兒的下落吧,看來離找到唐阮的日子不遠了。
宋山濤按照號碼把電話打了過去,第一次沒人接聽。他想唐之杰可能不接陌生電話。于是發(fā)了一條短信:唐叔好。我是唐家大院里住過的宋山濤。我的名字都是您取得,您還記得嗎?
過了一會,宋山濤再次打了過去,接電話的是一個老年男性的聲音,低沉的聲線里夾雜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你好??龋闶??
唐叔,我宋山濤啊。
宋……山濤……你是宋仲琪的兒子?
是啊,是啊。唐叔你想起來了!
你爸爸現(xiàn)在怎么樣?他還好嗎?
……
宋山濤和唐之杰敘了一會舊,切入正題,說,唐叔,唐阮現(xiàn)在還好吧?
那邊一陣咳嗽,阮阮,阮阮……唉,阮阮的事,我們有空見了再談吧,山濤。
老人顯然不想談論這個話題,宋山濤想,看來他得去榆市見一趟唐之杰,才能弄清唐阮究竟在什么地方。
四十年改革開放,榆市早已不是當初的那個貧困的城市。這里因為地下豐富的礦藏,造就了新時代的富人。很多人從這個地級市走出,走到省會,走到北京,全國各地買房子。有的人,還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國外讀書,拼命地洗去舊有的物質(zhì)貧瘠與精神貧瘠。但他們的暴發(fā)戶氣質(zhì)成了全國人民編織段子的最佳笑料。這些段子宋山濤不太喜歡聽,他是個鄉(xiāng)土情結(jié)嚴重的人,他喜歡他的故鄉(xiāng),也喜歡他故鄉(xiāng)那淳樸的人民。是的,他認為他們是淳樸的、善良的、美好的,而非一旦富裕就成了窮得僅僅剩下錢的土豪。
唐之杰榆市的這所宅子,在郊區(qū)。是上下兩排窯洞式的住宅。雖然看上去是窯洞的外貌,卻都刷了白漆,有一種意大利民居的風采,里面現(xiàn)代化設(shè)施一應俱全。繞過門前彎彎曲曲的花園小徑,保姆打開門,宋山濤差點以為自己進了圖書館。這是一個更大的窯洞,拱形的頂上開了玻璃天窗,光線從上面投射下來。三面墻上皆是書柜,書柜上滿滿的都是各種書籍。一張白色的真皮沙發(fā)橫臥在客廳中央,沙發(fā)前面是一張?zhí)聪隳静鑾?,茶幾下是一條阿拉伯地毯。這是一個好的讀書所在,可以躺著、坐著、臥著,甚至可以在地毯上與自己喜歡的人一起打滾。唐之杰放下了手里的書,戴著一副老花鏡從沙發(fā)上戰(zhàn)戰(zhàn)巍巍地要站起來。老人滿頭的白發(fā)銀焰般燃燒,時間的藤蔓從臉頰爬上了他的額頭——他已老了。
四十多年的人世滄桑,可以從唐之杰的臉上看出。宋山濤記憶里的唐之杰,還是個三十多歲的臉上沒有多少皺紋的中年人。雖然那是個貧窮的年月,但他記憶里的唐之杰,總穿著一件潔凈的白襯衫,一條藍色的勞動布褲,身材瘦高,儒雅干凈。即使打著補丁,也總是干干凈凈。唐阮的媽媽愛干凈,總是想盡一切辦法,讓一家人干干凈凈。
宋山濤趕快迎了過去,說,唐叔,您別,您坐著。
唐之杰坐下,拍了拍身邊,說,山濤,你也坐。咳,這么多年不見了。
宋山濤連忙點頭。他的名字是唐之杰起的。他的父親在他年幼時就告訴他,這名字是有典故的,它取自竹林七賢之一。父親曾經(jīng)給他講過他這個名字的由來。生下他不久,父親對如何取名頗為苦惱??偛荒芤步形母铩⑿l(wèi)兵、衛(wèi)紅吧,這些名字只唐家大院都好幾個了。無奈之下,只好求助于院子里最有文化的唐之杰。唐之杰問,希望孩子長大做什么,他說做官走仕途,唐之杰就給取了這么個名字。名字,有時候并非僅僅是一個符號,它還暗含著未來。宋山濤想,這個名字取的時候,就似乎確定了他之后的人生——大學讀的是歷史專業(yè),留校任教后,也專門研究魏晉史。
宋山濤坐在沙發(fā)里,打量著這書房化的窯洞客廳,說,唐叔還是那么愛讀書啊。
宋山濤的記憶里,唐阮家有很多書,卻不知道藏在哪里。那個小圓門進去的兩窟窯洞里,他是不曾看到過任何書的。那個年月,書是奢侈品。唐阮卻時不時偷偷地拿著繁體豎排的《封神榜》《三國演義》《紅樓夢》給他讀。繁體字對小孩子來說,筆畫真是太多了。兩個人讀得磕磕碰碰,卻其樂無窮。尤其是《封神榜》,簡直是他倆的神話樂園。唐阮和他一樣,癡迷于書里矮小的會在地下暢通穿行的土行孫。
唐之杰向四處掃了一眼說,書大多是幾年前阮阮買的。
宋山濤說,阮阮看來沒變多少,還是那么愛讀書啊。
唐之杰長嘆了一口氣,說,讀書太多也不好。
宋山濤迷惑不解地看著唐之杰。唐之杰說,你和阮阮一起玩大的,你知道阮阮的性格。唉,我現(xiàn)在常常后悔,是不是不該讓她小時候就喜歡讀書……
宋山濤說,唐叔,讀書多是好事啊。很多人沒書讀呢。
唐之杰說,讀書多也有讀書多的壞處。讀書多的人,會以為這個世界是講道理的。
宋山濤只好附和,也是,書讀多了會讀得呆呆的。阮阮現(xiàn)在在做什么?也在榆市嗎?我很想見見她這個書呆子啊。
唐之杰側(cè)過了臉,猛然又老了十多歲一般。顯然他不想看宋山濤,說,阮阮出遠門去了。
在陜北話里,出遠門就是離開了人世的意思。這回答讓宋山濤一時不知該如何繼續(xù)對話。沉默了好一會,他才開口,阮阮是生病了才……
唐之杰疲憊地搖搖頭,沒有生病,你理解錯了。她出遠門了,真的“遠門”。宋山濤實在理解不了這個“遠門”是哪里,是國外嗎?唐叔,你告訴我阮阮的電話,我打電話聯(lián)系她。
唐之杰搖頭,別打了,打不通的。再說了,阮阮不想給任何人惹麻煩。宋山濤只好停止追問,唐之杰站了起來,走到書架邊,從書架上取出一本書,遞給宋山濤,說,這是阮阮寫的書,送你一本吧。
宋山濤卻盯著書架上的一個相框,問,唐叔,這是阮阮吧?
唐之杰道,是啊。這是她大學畢業(yè)時的照片。
照片里的唐阮,梳著兩根麻花辮,兩縷卷發(fā)從鬢角耷拉下來,和童年時一般調(diào)皮。雙眼狡黠地看著相框外凝視著她的人,宛若她僅憑影像就與來人可以對話。宋山濤差點開口向唐之杰要這張照片,想了一想忍住了。他接過唐之杰遞過來的書。那是一本黑色封皮的書,上面印刷著幾個紅色的字:π,歷史的秘密心臟。署名不是唐阮,而是“廢物”?!皬U物”是唐阮的筆名嗎?宋山濤指了指作者名問唐之杰,老人點了點頭說,她寫了很多,底稿大多在我這里,以后能出的話,我會寄你的,你留個地址吧。
宋山濤掃了一眼書架,看到剛才唐之杰抽書的旁邊,有一本白色封皮的書,書脊上印刷著四個楷體的字:鏡像之戀。他抽了出來,封面白色的底子上印刷著一面黃色的銅鏡,一個半裸的宛若大提琴的女性的背影向鏡內(nèi)張望,鏡子里卻是一張男性的面孔,作者署名是“費瑪”。他心里暗嘆,這封面設(shè)計得真是漂亮。他說,唐叔,這本書也可以送我嗎?唐之杰猶豫了一下,說,你喜歡就拿走吧。宋山濤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想要這本書,他純粹是出于直覺,覺得這也是一本必須拿走的書。誰讓它與唐阮的書挨得那么近呢?書柜上擺著的書籍往往也有內(nèi)在的親緣關(guān)系的。
回A市的高鐵上,宋山濤翻看著那本《π,歷史的秘密心臟》。這本書寫得非?;逎?,里面有很多哲學方面的學術(shù)用語,讀得他昏昏欲睡。這是一個他完全不懂的領(lǐng)域。關(guān)于哲學,山濤唯一熟悉的是馬克思主義,那是從小灌輸進他大腦的知識。何況數(shù)學里的π,怎么會與歷史有關(guān)?馬克思教導我們,歷史一直在浩浩蕩蕩地前進。他打了一個哈欠,想,好好的女人寫這樣的書干什么呀,太難懂了。唐之杰沒準是對的,成年后的唐阮會不會讀書讀傻了?這個念頭,讓他無奈地放下了手里的書。他百無聊賴地翻開了那本《鏡像之戀》,沒讀幾頁,整個人便如咬了一口冰激凌般醒了過來。這是一本情愛筆記,活色生香得令人詫異,更令他吃驚的是,內(nèi)文居然出現(xiàn)了唐阮的名字:
三張臉
電梯里的唐阮,看著那個目送她的男人,那個站在房門前一盞夜燈下的美得不可思議的男人,想,納西索斯是真實存在的,此刻,祂的靈便附身于這個男人的身上。
對唐阮來說,這個男人有著三張迥然不同的臉:公眾面前的臉,和朋友私聊時的臉,性愛之后的臉。公眾面前,這張臉和別的臉沒有太大的區(qū)別,晦暗、陰險、老練深沉,看上去既被生活所蹂躪,又想蹂躪生活。這是一張和生活不停搏斗的中年男人的臉。和朋友私聊時,這張臉則朝氣蓬勃,陰云盡散,偶爾得意洋洋,偶爾還羞澀靦腆,這是一張游移在自得與反思之間的青壯年的臉。性愛之后,他整個人籠罩在一層柔光里,似乎每一個毛孔都暗藏著細小的光源——這張臉在發(fā)光,如同暗夜里帶露的水仙。要知道他已人到中年,更要知道因為長年累月地奔波,他的皮膚早被太陽熏染成了黑棕色。但此時此刻,他的臉沒有歲月的任何痕跡,有的只是從內(nèi)到外少年般的純澈。這是一張未曾被時間玷污的天真無邪的少年的臉。如果說一個人的臉是他自己的歷史,那么一場性愛,讓他的臉從現(xiàn)代性污染回到了唐宋山水般未被玷污的原初——回到自身歷史的起點。唐阮第一次見到一個男人,在性事之后,可以美至如斯地步。性,在他這里,似乎成了一種自我凈化、自我回歸的儀式。唐阮想,沒準這是他的靈魂之臉。她可能看到了他的靈魂。雖然他與她言語間多有抵牾,這讓她頗為惱火。但因了美天然具有的霸權(quán),唐阮最終還是選擇忘卻彼此間因言語的不同而引起的小小的不快。
電梯門緩緩閉合,那個站在樓道家門夜燈下的男人的形象,伴隨著他吻里的煙味兒,他柔軟肌膚的質(zhì)感,就此銘刻進唐阮的記憶。唐阮的記憶常常兩極分化,她能夠記住極美之物,也能夠記住極丑之物,卻不太能記住庸常之物。唐阮想,這可能是她的性格造成的,也可能是人類的記憶原本如此。記憶女神原本生性苛刻,不太能夠容忍過于平庸的人或事物。
讀到這一片段,宋山濤想,費瑪是唐阮的另一個筆名嗎?如果是,這《三張臉》里的男人又是誰?是作者虛構(gòu)的,還是作者的情人之一?如果費瑪就是唐阮,那么他很有必要尋找一下這迷人的擁有“三張臉”的男人了。
史駘和唐阮都采訪過杜拉娜,杜拉娜是他們共同的朋友。但朋友分很多種,有的朋友是金蘭之交,有的卻是狗朋狐友。杜拉娜有很多粉絲,采訪她,雜志便會吸引來很多新讀者,因此有段時間,杜拉娜成了各大雜志的香餑餑。當然,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未采訪杜拉娜之前,史駘和唐阮腦海里所有有關(guān)杜拉娜印象的詞匯,都是從杜拉娜文字里的自我傾訴以及一些報刊的彩頁上看到的杜拉娜的照片所給予的。彩頁里的杜拉娜氣質(zhì)溫婉,容貌秀麗,宛然是一位獨處深閨的寂寞的文學閨秀。唐阮曾告訴史駘,這樣的文學閨秀應該叫柔腸派女作家。從李清照到朱淑真,這樣的“柔腸”讓中文系畢業(yè)的唐阮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自古以來,這樣的女人的腸子就叫作“柔腸”。以至于她認為,有沒有柔腸,就是從身體方面區(qū)別文學女青年與非文學女青年的一大征徽。而腸是線型的,可供紡織的,所以悲傷的杜拉娜的作品,在她看來,都是一些從身體里抽取出來的柔腸紡織物。她認為柔腸派女作家都有紡織多情紡織寂寞紡織悲傷的權(quán)利,因為她們所擁有的腸子就和別人不同。作為記者,唐阮對專事紡織悲傷的中國杜拉娜沒有任何偏見,因為她認為被讀者喜歡的作家,自有被喜歡的優(yōu)點。
據(jù)唐阮給史駘講,她采訪杜拉娜的細節(jié)是這樣的:那天,她懷著目睹柔腸之柔的希冀心情,在預約的時間敲響了杜拉娜的家門。門開了,一個眉毛文成兩條黑蚯蚓,鼻子扁平,臉上的化妝粉都不曾抹勻的女人打量著她。
唐阮趕快自報家門:你好。我是《?!?!冯s志的記者。我來采訪杜拉娜。
那女人的五官受了指令一般急遽地朝臉的中心聚攏。唐阮不明白這表情,直到她聽到那女人喉嚨里發(fā)出了“咯咯”聲,才明白這是一個表示好感的笑容。這笑容實在與眾不同。大多數(shù)人的笑無論好看與否,笑意都是從臉部的中心漣漪一般地漾開,都在呈現(xiàn)一種開放的狀態(tài)。而這女人的笑容卻五官兵荒馬亂地扎成一團,處于一種即將閉合凋萎的狀態(tài)。她很害怕這樣笑下去女人臉上的五官會跑得杳無蹤影。忙說,我預約——
那女人打斷,我知道,你進來吧。
唐阮跟著那女人進了家門,在客廳里坐了下來,卻不見杜拉娜出來,她問,杜拉娜呢?是不是在忙寫作?
那女人卻笑看著她,開始吧。我就是。
唐阮竭力掩蓋住自己的驚訝。她再次仔細地端詳眼前的這張臉與畫報上的那張臉。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臉型,沒有任何一點相像的地方。我們照相,我們收集自己個人的影像,是為了記住那個真實的、過往時間里的某一瞬間的我們吧?但很多時候,我們顯然對真實的自己并不感興趣,我們對比較美、比較好看的自己感興趣。所以大街小巷藝術(shù)照、婚紗影樓林立??墒?,即使是惡俗的藝術(shù)婚紗照,五官也該是我們的五官吧?她突然想起了意大利的大鼻子影后索菲亞·羅蘭。當化妝師嫌她的鼻子太大,要她整形的時候,她寧愿放棄電影角色。索菲亞說,我的鼻子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不想修改它。唐阮說,那會兒,她突然憂郁起來,她發(fā)覺,在索菲亞與杜拉娜之間,橫亙著一個巨大的阿爾卑斯山般的鼻子,在這鼻子的兩邊,是兩個有關(guān)身體記憶的截然相反的、二元對立的世界:真實與謊言。杜拉娜畫報上的臉與現(xiàn)實生活中毫無相同的臉告訴她:這張臉下面的柔腸很有可能是虛假的。索菲亞拒絕修改鼻子的故事則告訴她:那高高聳起的鼻子很有可能是真實的。
唐阮打開錄音機,緩緩地提問,作為一個現(xiàn)代女作家,你怎么看待婚姻?
張愛玲說過,婚姻就是合法的賣淫——
我記得。這句話不是張愛玲原創(chuàng)的,這句話最早似乎來源于康德的《實用人類學》。唐阮含笑打斷杜拉娜的話。想來張愛玲在香港讀書,很有可能是老師在講堂上講課時順便提起過,她便記住了。
是嗎?——對,對,是康德說過的。你看我這記憶力,真不好呢。我總是記不住看過的東西。杜拉娜急忙補充道。張愛玲還說過,通往女人心路的是陰道……
唐阮靜靜地坐著不再吭聲,任憑杜拉娜說了下去。錄音帶“沙沙”的錄制聲,宛如風在梳理樹葉。唐阮知道,杜拉娜現(xiàn)在引用的這句話,原本也不是張愛玲說的。它最早來源于歌德。民國怪才辜鴻銘因翻譯歌德的小說,便將這句話四處傳播開來。張愛玲無非轉(zhuǎn)借了一下而已。她看著中國的杜拉斯,她打量著她,打量著這個柔腸派女作家。她想,杜拉娜的書里究竟有多少自己原創(chuàng)的見解呢?一位暢銷書作家的作品里究竟有多少自己的見解呢?我們,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在人云亦云。每一天,這些相同的見解、相同的看法在各個媒體,諸如電視、報紙、雜志、網(wǎng)絡(luò)上滾動、輾轉(zhuǎn)、傳播著。我們耳濡目染,我們深受其害,我們早已喪失了獨自言說的能力,卻整天制造著重復的噪音,重復著千萬個人重復過的陳詞濫調(diào)。我們在鸚鵡學舌,邯鄲學步,卻不自知。意大利明星索菲亞很可能意識到了這一點,雖然她僅僅是個影星而不是什么作家。她不肯修改自己的鼻子,那是因為那是她的身體,那是她身體文本里的一句原創(chuàng)性語言。顯然,在這肯不肯修改自己的鼻子的問題上,存在著東西方不同的美學價值觀。意大利的索菲亞利用她的鼻子求真的同時求異,中國的杜拉斯利用她的柔腸在求假的同時求同。
好不容易,杜拉娜談完她那人云亦云的婚姻觀。唐阮接連提出了幾個問題。最后,唐阮提出一個不曾預計在訪談內(nèi)臨時想起的問題,也是一個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無法得到答案的問題,雖然杜拉娜的一些外在的東西令她不快,但她希望從最后一個問題中,能夠窺視出杜拉娜的內(nèi)在與靈魂:寫了這么多書,你認為什么是美?頓了一下,她又補充道:真正的美。
真實就是美吧。杜拉娜說。我認為真實就是美。我竭力描寫出現(xiàn)代都市女人的真實生活。我想以疏離主流的姿態(tài),來描寫生存在大都市的女人的那種孤獨、悲傷、憂郁……
她看著杜拉娜那兩條黑蚯蚓般的眉毛,她覺得那兩條眉毛就代表著杜拉娜的靈魂,杜拉娜的靈魂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杜拉娜的臉上。雖然她無法想象一個連自己的五官都不肯直面的作家大談什么真實,并且將真實與美那么自然而然地聯(lián)系在一起。但杜拉娜很肯定很從容地談論著這個話題。顯然,杜拉娜認為這樣的自己就是真實的自己、美麗的自己。唐阮想,今天不虛此行。杜拉娜讓她明白,虛假就是真實,面具就是臉?;蛟S,在杜拉娜的詞匯表里,真實與虛假原本就渾然一體。真實在床上打個滾兒就變成了虛假,虛假在床上打個滾兒就變成了真實。
采訪完杜拉娜,唐阮才弄明白,杜拉娜之所以能夠成為讀者的寵兒,那是因為她深愛那無底的虛假。是的,她深愛那無底的虛假。無論她的照片還是她那令讀者癡迷的柔腸?;蛟S,這是作為記者的她的求真之錯吧?唐阮想。可能是她做記者太久,形成了壞的職業(yè)習慣。對目睹到的任何事物總要提出問題,是記者的基本職業(yè)習慣。這習慣使得記者成了腦袋里裝滿了問號的人。而柔腸派女作家們顯然不需要去提問,她們需要的僅僅是柔腸。感性的、飽含消化酶的、消化舊有事物的柔腸。要知道,腸僅僅是個消化器官,柔腸派作家能把自己的柔腸編織成文字就已經(jīng)不錯了,她們的文字能夠到達腸子的高度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畢竟,誰都知道,從下半身的方向看,到達柔腸的文字比到達陰道的文字,長且遠了好大好大好大一截。
那一期的《?!?!蜂N量好得出奇。當然,這很大一部分應該歸功于杜拉娜的市場號召力量。訪談仍舊配了杜拉娜優(yōu)雅高貴的大家閨秀照。文章的正標題是《柔腸派女作家杜拉娜訪談錄》,下面分別是三個副標題:《真實就是美?》《真實就是美!》《真實就是美?!分皇?,這篇精彩的采訪稿件刊出之后,唐阮辭職了。她對史駘說,我發(fā)覺很多所謂的知識女性,既不能面對真實,又沒有思考能力。沒有真實,就沒有未來。我想一邊讀書進修,一邊自由撰稿。我不想成為她們那樣的女人。
史駘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擁抱唐阮的感覺,那是一種擁抱著貓咪的感覺,她的肌膚有時候有一種貓科動物的質(zhì)感。唐阮溫柔的時候,有一種小動物對人的深度依戀。凌厲的時候,就會出其不意地伸出她的尖爪,撓人出血,讓人覺得這真是個可怕得不可理喻的悍婦。那是個春天的清晨,他們因為對彼此身體的迷戀,賴在羽絨被下久久不肯起床。
他問,阮阮,那你想成為什么樣的女人?
唐阮笑著指了指墻上的一張巨幅黑白印刷畫,那是一張阿倫特的照片。照片上的猶太女思想家橫臥在一堵墻前,美麗的面龐上有著一種思想者固有的偏執(zhí)與激情。
他說,阮阮,你要知道,我們有馬克思老人家就夠了。
唐阮說,作為一個女性,我更喜歡阿倫特。
杜拉娜在飯局上給史駘介紹一個五大三粗的禿頂男人,說,這是村上山濤。
史駘遲疑地看著她,想,杜拉娜最近迷戀上了爹味男人?新男友由小資兮兮的小鮮肉換成這種禿頂大叔,還把情人恒定不變的名字由季節(jié)換成山水了,看來這位大叔的魅力不小啊!看著史駘疑惑的目光,杜拉娜的臉上又是一陣兵荒馬亂的笑。那男人伸出手說:別聽拉娜開玩笑,啊,我是宋山濤。
史駘“噢”了一聲,握住了宋山濤的手,說,久仰久仰,著名的歷史學者啊!以后多來我們市做活動,我好采訪你!
宋山濤客套道,不敢當,以后多聯(lián)系。
宋山濤講話有一種特定的腔調(diào),似乎在講每一句話之前,他的腦細胞都要深思熟慮一番,哪怕他想說的僅僅是一句“我們?nèi)コ燥垺?。史駘采訪過的大部分功成名就又擔任要職的學者,都有這樣一種特有的腔調(diào)。是學術(shù)腔嗎?也不是,它更接近于一種權(quán)威腔。這類型的學者,講話的時候,一般面孔威嚴,故意延長每一句話的時間,講完一句,還要停頓一下,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等待聽眾熱烈的掌聲。有次史駘采訪回來,談起此類學者的說話共性,唐阮笑著調(diào)侃說,這是聲音的紋理,也可以叫聲音的身份。一種某一領(lǐng)域權(quán)威人士才有的發(fā)聲學,它與掌聲原本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共同體。史駘記得,自己當時還笑著罵了她一句,你啊,你這個不可理喻的刻薄鬼!
飯局上,史駘才知道宋山濤就是那個讓好幾個朋友向他打聽唐阮的男人。宋山濤是個大丑之人。史駘第一次見他,便下了這樣的結(jié)論。大丑與小丑不同,小丑的臉上有滑稽的悲情,而大丑的臉上匱乏這一表情。大丑不是容貌導致的丑,而是氣質(zhì)導致的丑。是一種丑的銀行,越看越丑,越看越多的丑像錢幣一樣從這張臉上蜂擁而出。而小丑往往越看越令人喜愛與憐憫。就這么個大丑之人,偏偏四處尋找他的唐阮。這頗讓史駘反感,宋山濤的這種行為,使得他比史駘看上去更像深愛過唐阮的人。
史駘一邊喝酒,一邊聽宋山濤講唐阮小時候的模樣,也就是那個由他的記憶塑造的唐阮。史駘記憶里的唐阮,顯然和宋山濤記憶里的不同。史駘記憶里的唐阮有時候淑女,有時候放蕩,有時候博學多知,有時候單純白癡,但不會用鼻涕吹泡泡。宋山濤敘述里的唐阮,則是一個天真活潑調(diào)皮搗蛋的洋娃娃,永遠處于童年的狀態(tài)。這是一種愛的敘事,只有愛一個人,才會覺得她像一個孩子。這讓史駘不由得猜度,宋山濤尋找唐阮不僅僅是因為當年的兩小無猜,應該還有更深的不可對人講述的緣由。
史駘看著宋山濤的那張丑臉,想唐阮如果沒有失蹤,還在他的身邊,會來見她的這位童年的玩伴嗎?宋山濤雖然功成名就,一身名牌,但金錢與權(quán)力都無法遮蓋的那種油膩感撲面而來。他的臉早已讓時間洗滌得光芒殆盡,禿頂更如一頂冠冕——一頂授予老男人的特定的油膩冠冕。且不說他頭頂可怕的毛發(fā)災難,僅僅他的那張臉,便擁有唐阮厭惡的一切特征。唐阮曾說,很多所謂的成功的中年男人,都有一張令人無法直視的臉,一張受盡凌辱晦氣透頂?shù)哪?,在他們的臉上,你根本看不出人性的光芒,你能看到的都是被生活毀滅之后的骯臟——他們的臉就像大地震之后的唐山,歪七扭八,一片狼藉,一切似乎都需要重建。嗯,唐阮挺毒舌的,這一點唐阮和他臭味相投,他們都不是好人。宋山濤童年時候應該不是長這樣的一張臉,他現(xiàn)在擁有的是一張被生活毀壞的臉——也就是唐阮所說的大地震之后的臉。唐阮喜歡史駘,和他在一起,你可以說她是因色起意,也可以認為她迷信面相學。一次本市著名作家的新書發(fā)布會上,唐阮也去了現(xiàn)場,她看到了人群里正在采訪提問的史駘。她說史駘有一張難得一見未曾被嚴重污染過的臉。就因為這張臉,她便過去和史駘搭訕起來。因此你可以說她是個大色女,也可以說她擁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美的眼。
宋山濤讓史駘講講唐阮,但史駘實在無話可講。六年來,唐阮生不見人死不見尸,這對史駘來說,就是一個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口。史駘不想好了的傷疤再次被血淋淋地揭開。史駘甚至想告訴他,我們認識的不是同一個人,她們僅僅是名字相同罷了。但顯然宋山濤講述的唐阮,就是史駘的唐阮,她出生于黃土地,一個孕育革命與盛產(chǎn)窯洞的地方。雖然史駘認識她的時候,她滿口普通話,但她的口音是一個無法掩藏的證據(jù)——它泄露了她的出生地。從概率學上來講,一個小小的縣城,不會出現(xiàn)兩個同名同姓且那么與時代格格不入的女人。
何況,不遠處的一張桌子邊,有兩個人時不時朝這邊張望。這是春風得意的宋山濤無法理解的,他不知道史駘的身后,會有尾巴。而史駘自己也不知道這神秘的尾巴,為何要迷戀他。是因為他長得帥氣嗎?他們就這么愛上了他?他出門他們也出門,他赴約,他們也赴約,他去飯館,他們也去飯館,他走到哪里,他們就跟到哪里。他們好像是他的影子,他的迷弟,他永生的仆人,他后半生永遠無法擺脫的命運。
人是一種習慣性動物,一旦你習慣了某些事物,假若某一天不見了,反而會有些失落,譬如這兩條尾巴。有一次,史駘走過一個十字路口,猛地覺得身后一輕,好像有什么事物席卷了他背后那不可分割的力量。他朝后望去,卻發(fā)覺那兩條朝夕相伴的尾巴不見了。他四處張望,發(fā)覺左邊街道也沒有他們,右邊街道也沒有他們,前邊街道更沒有他們,這讓史駘非常驚慌,覺得自己丟失了非常重要的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甚至失去了活著的意義。史駘只好站在街角等他親愛的尾巴。那是一個夏日的正午,天空瓦藍,太陽灼熱,史駘等待得都快中暑了。過了很久,他才看到他們雙胞胎一樣肩并肩地從后面街道的林蔭道上向他走來。這失而復得,讓史駘欣喜若狂。唐阮消失之后不久,他們就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于史駘,他們既是唐阮的替代物,也是唐阮真實存在過的證據(jù)之一。
而史駘也不想告訴宋山濤有兩條人形尾巴與他如影隨形,他擔心宋山濤也會如女權(quán)專家一樣,認為他的精神出了問題。沒有人喜歡被別人視為精神病人。再說了,史駘也不想將他與唐阮那蜂蜜般金黃的愛情,講給任何人聽,他還想依靠這點甜,度過余下的人生。所以當宋山濤再次約史駘一起吃飯聊聊唐阮時,史駘東拉西扯了一通,告訴他早點回A市吧,以后再也別找他了,唐阮根本不存在。唐阮僅僅是他的虛構(gòu),在那醉生夢死的年月,他需要一個特立獨行的女人作為人生贏家的裝點,他便虛構(gòu)了她。宋山濤辯解說,杜拉娜告訴他,他曾經(jīng)帶唐阮和她們一起玩過。史駘說,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是唐阮,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叫唐阮,唐阮僅僅是一個符號。這個符號既可以送給任何一個女人,也可以送給任何一個男人,作為他們的名字。臨走之前,史駘還送了一本名叫《伊斯蘭的柏拉圖》的書給宋山濤。宋山濤灰心喪氣地收了這本書,連頭上的禿頂都寫滿了對史駘這個糟糕之人的失望。
這是一趟由S市回A市的飛機,機上的空姐姿色平平,手機也關(guān)機了,宋山濤的眼睛既無秀色可餐,又無好友信息可瀏覽,這讓他頗為落寞。宋山濤并不喜歡S市,S市是一座南方的沿海城市,有一種靡艷頹廢之美。在宋山濤看來,S市既沒有文化底蘊,又沒有多少歷史。不像他生活的A市,既深沉又古樸,還有漫長的歷史作為文化背景。這文化背景就是一座可以依靠和炫耀的山啊,宋山濤很為自己生活在A市而自豪。宋山濤不理解,像唐阮這樣一個北方人,為何成年后定居于S市?換了宋山濤,南北飲食的差異就是個問題。他的胃,那鄉(xiāng)愁的器官,根本不接受S市的食物。唐阮的胃沒有這個問題嗎?據(jù)說她是自由撰稿人,這種職業(yè)原本可以生活在任何一個城市,為何不選擇離自己故鄉(xiāng)近一點的呢?那樣的話,沒準他們成年后不久就會相逢。
無聊的宋山濤從包里翻出此行唯一的收獲,那“三張臉”的饋贈——那本藍色的波斯細密畫作為封面的《伊斯蘭的柏拉圖》。這是一本從伊朗翻譯過來的著作。一看到“柏拉圖”三個字,宋山濤就覺得自己毫無閱讀的必要。宋山濤一直認為,這個世界,書是沒法讀完的。一個人的精力有限,沒有必要閱讀與自己專業(yè)無關(guān)的書籍。學以致用,讀書是為了一個目的,而非為了享受。他的研究領(lǐng)域是魏晉南北朝,而柏拉圖與魏晉南北朝橫向縱向都沒有多大關(guān)系。他覺得,當下唯一與他的專業(yè)有關(guān)的哲學書,應該是馬克思的著作,除此之外沒必要多看一眼。那篇《馬克思主義與竹林七賢》的論文,他寫得頗為艱辛,寫寫停停,時不時中斷——他需要找出二者的共同之處,才能完成這頗有難度的學術(shù)創(chuàng)新。
但唐阮的這醉鬼男友,這“三張臉”,這他只能看到一張臉而無法看到另外兩張臉的男人,為何送他這樣一本書呢?他有些不解。他覺得唐阮選男人非常有問題。人說女大十八變,莫非智商也會變?唐阮那么聰明伶俐的一個女孩子,不會成年后變蠢了吧?這男人看上去既不成功,也沒多少錢,酒場上喝著喝著就喝醉了,喝得禮儀盡失不論,還說唐阮是他虛構(gòu)的。這不是精神病才有的胡說八道嘛,明明他所有的朋友都說,五六年前,唐阮和他常常成雙成對地出入。在宋山濤看來,這是一個失敗者,一個標準的不靠譜的失敗者。他怎么和唐阮混在一起的,僅僅依靠他的長相嗎?想到這里,宋山濤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女人們選擇伴侶真是一件不能依靠理性來猜度的事。
看著面前小桌上藍色封皮的書,宋山濤想,看看也無妨,就當解悶兒。翻閱間卻發(fā)覺,這是一本非常有趣非常古老的書。虛構(gòu)與真實在這本書里互相纏繞。書里講述的是公元前399年的事。當時,蘇格拉底受審并被判死刑,柏拉圖對迫害蘇格拉底的雅典政府失望透頂,于是開始四處游學,意大利、西西里島、埃及,直至到了麥加,他才停止了自己繼續(xù)東游的步伐,在麥加長期居住下來。讀到這兒,一張照片闖入宋山濤的眼簾。一張女人的照片,赫然展現(xiàn)在他的眼前:那女人身穿灰色的男式羊絨外套,白色真絲睡衣,在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陰影的光線里長發(fā)飛揚地笑著,耳邊的卷發(fā),修飾著她白皙的側(cè)顏。看著這側(cè)臉,這卷毛,宋山濤隱約覺得這女人就是唐阮。但鏡頭模糊,歲月悠久,他也無法確定,他不能依靠成年女人的卷發(fā)就確定那是一個記憶里的五六歲女孩頭上的卷毛。他也曾和杜拉娜她們詢問是否有和唐阮一起的合影,他想看看成年后唐阮的樣子。杜拉娜聳聳肩膀,說,那是個古怪的女人,她從來不和任何人合影。大家一旦一起拍照,她就消失不見了。她的理由是不想給這影像過剩的世界,再貢獻多余的壓力了。說得好像照片很重,更說得好像大家拍照就是給這個世界添亂。時間久了,也就沒人喊唐阮一起照相了。
宋山濤疑惑地把玩了一會兒手里的照片,挪開,無意間看到書頁上這么一段話:
柏拉圖喜歡在麥加的鄉(xiāng)野獨處。通常人們可以通過他的哭聲來判斷他所在的位置。他要是一哭起來,那哭聲可以在鄉(xiāng)野四處傳至兩公里遠的地方。他總是哭個不停,哭至路的盡頭。
宋山濤的大腦,巴甫洛夫的狗般應急而出一個句子“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這是《晉書》里描述阮籍的句子,宋山濤太熟悉了。咦,這伊斯蘭書籍里的柏拉圖,原來和阮籍挺像,都喜歡嚎啕大哭,以淚為生。阮籍窮途而哭,柏拉圖則哭至路的盡頭。柏拉圖哭什么呢?哭蘇格拉底之死嗎?聯(lián)想到伊斯蘭教昌盛地所處的地理位置,宋山濤的腦細胞頓時靈光一閃:這本伊斯蘭書籍里所描寫的柏拉圖,是由西方的柏拉圖和中國的阮籍的事跡混合而成的吧?要不他的身上怎么會有魏晉時期阮籍的特征呢?這一發(fā)現(xiàn)讓他興奮不已,他完全可以據(jù)此寫一篇《竹林七賢對伊斯蘭文化的影響》,這可比《馬克思主義與竹林七賢》好寫多了。何況這是一個任何學人都不曾涉足過的領(lǐng)域,這將是一篇非常具有原創(chuàng)性意義的學術(shù)文章,寫出來,沒準還可以獲個大獎吶。只是他需要核查一下這本書的成書時間。如果是在公元263年之后有了最初的雛形,然后流傳至今,一直不停地被印刷,那么這個伊斯蘭文化里的柏拉圖形象,就應該受過阮籍事跡的影響。畢竟,伊斯蘭教昌盛的地方是東西方文化的交匯地。
興奮過后,宋山濤想,醉鬼記者送他這本書,不會是為了啟發(fā)他的學術(shù)吧?他們初識,并非朋友,記者沒必要為他的學術(shù)研究操多余的心。宋山濤隱約覺得不安,不由得拿手撓了撓禿頂,那是他思考時下意識的動作。但轉(zhuǎn)念一想,一個萎靡不振的醉鬼,能有什么暗示呢?他無非是思維錯亂,隨手送了他一本書而已。
宋山濤朝機窗外看去,下午的高空藍得發(fā)紫,朵朵白云,顯得大且肥碩,它們羊群一般乖順地徜徉而過。這讓他感覺不是乘坐飛機行駛在天空中,而是乘坐大巴行駛在藍紫色的草原上。這潔白的過于肥碩的云朵,童年時期,他也曾見過。那天,他和唐阮抓了一玻璃罐小青蛙,有的小青蛙還處于蛻變期,尚拖著蝌蚪的尾巴。唐阮對這種兩棲動物光滑的皮膚有點害怕,他拉著她的小手說,摸摸,沒事,沒有毒的,這不是癩蛤蟆。她摸了摸,果然一會兒就自己開始抓小青蛙了。玩累了,雙雙躺在河邊藍紫色的苜蓿地里,向天空看去,天空那么藍,云朵那么大那么近,近得像可以隨手扯下來一大片當棉花被蓋。唐阮說,山濤哥,你給我抓幾朵云,我們養(yǎng)起來。他說,云抓不住的。她說,可以抓住啊。我昨晚就夢到山濤哥抓住了很多很多的云,它們到了地上還長出了腿,在苜蓿地上吃苜?!紊綕l(fā)覺,他記憶里的童年,有點失真。他的同齡人,講起那個年代,常常說的是他們的饑餓,他們的補丁,他們挨不盡的父母的、老師的打……而他記得的則是卷毛的小女孩、小河、蜻蜓、白云、藍紫色的苜蓿地。是他的記憶在蓄意美化這一切嗎?時間可能給他的記憶安裝了不同的濾鏡,而唐阮,是導致那濾鏡變色的主要原因。
站在唐家大院門口的宋山濤,在猶疑中走進院子。四十多年,他又回來了。此時此刻,他驀然理解了唐阮,理解了“π”。他的心情就像數(shù)學里著名的圓周率“π”小數(shù)點后面的數(shù)字一般,各種復雜的情緒此起彼伏地交織。院子已經(jīng)非常破敗,布局卻四十多年未有絲毫改變。一進門照壁上就刷著“為人民服務”幾個字,白底紅字,對照鮮明,顯然剛剛刷上去不久。這句話他太熟悉,小時候就刷在這照壁上。這破敗的院落里,唯有這句話嶄新一如昨日。繞過照壁,東面正窯門口的那兩棵棗樹,越發(fā)粗壯野蠻地生長著,它比四十年前粗壯多了。這是個仲秋,半紅半綠橄欖狀的棗子綴滿了枝頭。唐阮會爬樹,常常猴子一樣爬到樹上,在清晨搶先摘到向陽的紅色的棗子。每每唐阮從樹上下來,鼓鼓囊囊地裝滿了兩口袋棗子,宋山濤才從窯洞里睡眼惺忪地走出來。清晨的紅棗最是脆甜,一到秋天,那幾乎是他倆唯一的早餐。只是這兩棵棗樹屬于整個唐家大院里的人家,唐阮摘棗子難免惹得院子里別的孩子生氣——這等于偷竊了他們的食物。山濤因為人高馬大,又比別的孩子年齡大一點兒,因此還和一幫孩子打過架。最終因他的兇悍和唐阮咬人的功力,兩個人大獲全勝,棗樹從此也就歸他和唐阮了。
走過兩棵棗樹,向正窯南邊的三窟窯洞望去,那曾經(jīng)是宋山濤幼年時期的家。山濤看著一時百感交集。雕花窗欞還在,只是窗后映照出來的卻是一張中年婦女污穢的臉,窗玻璃很久未擦了。那是民國時期陜北有錢人家特有的窗欞,木雕細致,人物栩栩,雕的故事是二十四孝圖。山濤小時候和唐阮一起沒少撫摸過這窗欞。這時一個鄉(xiāng)下面孔的女人戴著口罩挑起門簾走了出來,她問,你找誰呀?山濤忙說,啊,我不找誰。我就是看看。我很久以前在這里住過。那女人笑說,這樣啊。我也是租住人家的,孩子在縣里學校上學。
山濤向南邊的小圓門走去,那圓門現(xiàn)在看起來既矮且低,不像小時候那么高大了。圓門內(nèi)的小花壇荒草叢叢,只有人跡踩出來的一條窄徑。兩窟窯洞窗戶紙的殘屑在隨著微風輕輕搖晃著,山濤走到門口,扣了一下門環(huán),像小時候召喚唐阮出來玩一般。只聽身后有人道,這兩窟窯洞早就沒人住了。他點了一下頭,說,看樣子是早沒有人住了的。他順手輕輕一推,門開了。窯洞里黑乎乎的,像個洞穴。他站在那里,和黑暗對話了好一會兒。窯洞里的光線漸漸亮了起來,炕上空無一物,窯頂一角有一張碩大的蜘蛛網(wǎng),顯然這里已經(jīng)成了蜘蛛的家園。地下的青磚上長滿了綠苔,磚縫里的小草在高矮不一地搖晃。一股淚意涌上了宋山濤的眼眶,他走向這窟窯洞的側(cè)門,那是通往第二窟窯洞的。這里也一樣荒涼,只是他看到挨著窗戶的地方,有個近四十公分的正方形口子,怪獸一般張著口。那原本是窗前用來放置夏日乘涼的小床的地方,夏天的時候,唐阮就睡在這個地方。他走近端詳這個怪獸的巨口,這原來是個地窖口,隱約還有石梯。宋山濤打開手機,憑借手機的光,依梯而下,走了三十多個臺階,才抵達地底。原來這是個近六十平米的地下室,地面上有凌亂的腳印,有雜草,有一只舊鞋,甚至有幾堆風干的屎——早已喪失了臭味,只剩下寶塔般的形狀,想必是孩子們最早發(fā)現(xiàn)了這里,下來玩的時候遺留下來的。還有撕碎的紙張,在地上枯黃一如落葉。這么多年,這些東西想必不是唐阮家留下來的。但宋山濤一下子明白了,小時候,唐阮和他一起看的書,那些秘密寶藏來自哪里——這才是那些書的真正家園。
在地下室待了一會,宋山濤走了出來。剛走到小圓門口,那個鄉(xiāng)下面孔的婦女的身后跟著好幾個男人,他們戴著口罩一起攔住了他,說,你有二十四小時核酸檢測證明嗎?給我們看看。聽口音你來自外地,我們可不想被傳染。
用普通話講課太久,他的口音早已被時間默默地篡改了。宋山濤顧不得鄉(xiāng)人們對他口音的詰責,忙打開手機,給他們逐一展示了他那寶貴的綠碼。
這時他的手機響個不停,聽聲音,應該是來自微信。
宋山濤打開微信一看,首先看到杜拉娜發(fā)來的信息:史駘讓人送到瘋?cè)嗽毫耍?/p>
宋山濤給杜拉娜發(fā)了三個問號。手機上,他是個極簡的人,他更喜歡與人面對面地聊天。
杜拉娜:他的精神狀況越來越差,喝醉了要彈什么《廣陵散》,還把市里的古琴店砸了,那些琴可值錢得很吶……精神病院的醫(yī)生說,他妄想癥越來越嚴重了。
宋山濤什么也沒有回,把手機裝進兜里。他走過那群人,走過那群唐家大院的新居民,宛若走過自己的前半生。他站在唐家大院的那兩棵老棗樹下面,環(huán)視著破敗的唐家大院,想,這一切,多么像個“π”??!仲秋的風吹來,早熟的紅色的棗子一陣小雨般擊打過他的肩頭,好似童年的唐阮正站在棗樹的枝丫間猛烈地搖晃著這秋天的果實。宋山濤眼眶里的淚水與這紅棗雨一起下落。他想起了童年,想起了遠方的唐阮,想起了唐阮愛著的“三張臉”,更想起了“三張臉”送給他的那本《伊斯蘭的柏拉圖》里的這句話:
柏拉圖喜歡在麥加的鄉(xiāng)野獨處。通常人們可以通過他的哭聲來判斷他所在的位置。他要是一哭起來,那哭聲可以在鄉(xiāng)野四處傳至兩公里遠的地方。他總是哭個不停,哭至路的盡頭。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