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培元
辭官之后,鄭板橋經(jīng)常在舍中埋頭做畫,其間他的好友金農(nóng)、李鱓等經(jīng)常來他這里賞畫交流,他也終于感到了“歸山”的輕松愉快。反映到他筆下的竹子,亦越發(fā)簡約精到了。主干與枝梢、葉莖與葉片,無一筆多余,真是惜墨如金。在畫竹的題跋中,鄭板橋往往闡明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也流露出探索的甘苦與自身藝術風格演進的軌跡。
“唉,這石頭可得點上幾筆苔蘚才成,不然太單?!苯疝r(nóng)評說。鄭板橋看他一眼,不置可否?!笆喜稽c苔,我看有些欠妥。石頭上面光禿禿的,反倒容易喧賓奪主,也顯得有些單薄?!苯疝r(nóng)進一步批評道。
鄭板橋重新拿起筆,補題:“石不點苔,懼其濁吾畫氣。”李鱔這回來了精神,拍手稱贊說:“高哉,妙哉。不愧是鄭板橋,就是高出旁人一籌!”
金農(nóng)有些尷尬,更是不服。鄭板橋拿起畫,對他說:“金農(nóng)仁兄,你再看看效果。”金農(nóng)起身后退幾步,仔細地端詳,說:“哎呀,還真有那么一股清爽之氣,是來自蘭竹的,石頭沒份兒,但也不搶眼,板橋所言有理,李鱔兄弟,你贊得也對?!?/p>
李鱔搖頭苦笑曰:“話全被你金冬心講了,我們還能再說什么呢?”鄭板橋哈哈大笑,金農(nóng)也隨之大笑。李鱔卻是又恢復了一臉的嚴肅,嘴角上僅露出一絲勉強的笑意。他顯然還是對那出宦之事耿耿于懷。
“描繪一件物象,唯狀其形、態(tài)之外,更需領會體現(xiàn)其神髓。冬心兄之臘梅與馬及僧頗有其味?!编嵃鍢蛘f。他原本是想對金農(nóng)有所啟發(fā),因為他畢竟是50歲之后才開始作畫,難免造型上不是十分的講究。
李鱔早已聽出了弦外之音,而金農(nóng)卻是完全以為鄭板橋在表揚自己,聽著十分的得意。
“以畫竹為例”,鄭板橋接著說,“瘦勁孤高,是竹的精神,也是竹的靈魂。豪邁凌云,是竹的生態(tài),也是竹的氣概。無論生于懸崖峭壁,甚或傍于山石而生,竹、石只是相互襯托,各盡情態(tài)。唯有‘依于石而不囿于石,才能充分表現(xiàn)出竹之節(jié)操、格調(diào)、韻味,不為外貌所局限,乃竹之品也”。
金農(nóng)點頭稱是:“啊哦,我明白了,因之,你板橋畫竹,不單是寫‘生,更要寫竹之‘神、竹之‘節(jié)與竹之‘品了?!?/p>
這一回,輪到李鱔為金農(nóng)鼓掌。鄭板橋卻聽出那掌聲背后不無嘲諷的意味。李鱔畢竟是少年得志,他的眼睛里對于金農(nóng)這樣大半輩子行走于江湖之上的落拓之人總有幾分瞧不上眼。這一點鄭板橋倒是很不以為然,便說:“冬心兄,你理解不錯,是這個意思。技巧的掌握簡單,而藝術思想傳達則難,這正是我們對后世最難盡到的責任?!?/p>
“可你們想過沒有”,李鱔像是故意抬杠地說,“留下了方法與技巧,弄不好還會拘束后人個性。滯礙不化,空具形式,難免束縛手腳。其實思想與技巧本當一體,很難區(qū)分。任何可以講解、傳授的方法,都不能作為終身的依靠”。
“復堂兄講得好,這也是我所擔憂的一個問題。”
世間所謂掀天揭地之文,震電驚雷之字,呵神罵鬼之談,無古無今之畫,原不在尋常眼孔中也。未畫之前,不立一格;既畫之后,不留一格?!嵃鍢颉短m竹石圖》題畫詩
他們說話之間白蓮與童子早已將酒菜備齊,并為每人斟滿一杯。金農(nóng)一見酒顯然又有些激動,他搶先仰頭喝一杯說:“嗯,板橋賢弟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遂又指著那一幅鄭板橋的新作道:“這樣的畫,這樣的題跋,便是無古無今之作,不僅表現(xiàn)出不尋常的境界,更自信與氣魄。既不必立格,也無法立格,更不是別人可以效仿,可謂妙哉!”
鄭板橋聽得,也不好再說什么,便舉杯提議大家干杯。三個老友再加上羅聘連喝三杯。又有金農(nóng)帶來的牛肉和羅聘夫婦預備的時蔬小菜下酒,最是可口悅人。三杯之后,金農(nóng)嘴里嚼著牛肉,拉長了聲音又背誦道:
敢云我畫竟無師,亦有開蒙上學時。畫到天機流露處,無今無古寸心知。——鄭板橋《蘭石圖》題畫詩
這是鄭板橋另一幅畫上的題識,更是鄭板橋對自己繪畫根源與師承關系的闡發(fā)與評定。他的藝術觀點往往在繪畫的款文與題詩之中即興呈現(xiàn)。這是他的習慣與風格,不拘形式,信馬由韁,貌似隨意,其實自成體系。
“嗯,‘天機流露就是個性的流露,是你對于自然的認識與感受。既要由前人的畫法與想法引發(fā)自己的個性,也要由前人的法則中感悟和領會自然神韻。因此,所謂‘天機流露,就是要陶冶個性與共性于一爐,達到主客觀的融通。否則,空有個性,也不過是偏頗的成見而已,并不等于藝術?!?/p>
李鱔談著自己的理解,顯然對于鄭板橋又是不無啟發(fā)。引發(fā)他更全面深刻的議論,達到了理性的高度。
不泥古法,不執(zhí)己見,惟在活而已矣。——鄭板橋《題畫竹》
金農(nóng)又一次端起酒盅,紅著臉,故意扯長嗓門朗誦道。依舊是鄭板橋的題畫詩,可見金農(nóng)對于鄭板橋的藝術觀點是格外關注贊賞的。
“這其中的一個‘活字,含義最為豐富?!崩铟X顯然已經(jīng)打開了話匣子,“當包括做人的活兒、做事的活兒、讀書的活兒、作書繪畫的活兒……真知與活用,乃板橋老弟神韻所在矣?!?/p>
如此,幾位志同道合的友人,一直喝到微醉,論及大徹大悟,盡興而散。
(本文節(jié)選自《糊涂百年:鄭板橋》,團結出版社出版,題目為編者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