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兀
他前半生的夢想已經(jīng)實現(xiàn),另一團烈火似的夢,還在掛滿熟果的梨樹下,等待他去追尋。
楔子
“這就是你們要找的那棵,生長了四百多年的京白梨樹?!彪y得的休息日,尤籬籬起了個大早,做起了宣傳片拍攝的指引人員。
她所在的小城地理位置不算優(yōu)越,風景卻格外秀麗,隨著自媒體的普及,當?shù)貨Q定拍攝一支專門的宣傳片推動旅游業(yè)發(fā)展,拍攝的第一站,是當?shù)仡H為長壽的一棵京白梨樹。
這棵京白梨樹最早是一戶顧家人所有,駐守的顧家爺爺于幾年前去世后,顧家再無人照看,鑰匙就留給了鄰居尤家保存。
此時正是陽春三月,草長鶯飛的時候,尤籬籬接到通知帶領拍攝人員走進顧家院落,雪絨似的梨花綴滿了枝頭。
拍攝人員忙著取景,閑下來的場務是個年輕的小姑娘,湊到尤籬籬跟前說:“樹上梨花開得這樣好,不知道結(jié)出來的果子是什么味道?!?/p>
“皮薄肉脆汁水多,街坊鄰居每年都等著這一口呢?!庇然h籬笑著答。
她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會兒,聽見前方的攝影師輕輕喚道:“這梨樹的樹干……”
“什么?”尤籬籬走上前查看,在攝影師的比劃下看見了那條長而曲折的陳年裂痕,它蜿蜒了半輪樹干。
攝影師道:“這梨樹年頭久,有些損壞也屬正常,只可惜這不規(guī)則的裂痕太長,破壞了美感。”
他可惜地搖搖頭,才說:“宣傳片力求真實,我就不美化了,多補些遠景和樹冠近景吧?!?/p>
攝影師的話還在耳畔回蕩,尤籬籬抬手撫上粗糲的裂痕,眼眶忽然泛起酸澀,樹干太老,木質(zhì)生長的旺盛期早已過去,即便經(jīng)過補救,也難以愈合如初。
顧景走后,她下意識地忽略時間流逝,此刻直面裂痕,才驚覺,一晃眼竟是這么多年過去了。
一
尤籬籬的童年記憶中,又愛又恨的地方,莫過于顧爺爺?shù)募摇凼且驗樗孕∈忍?,顧爺爺疼惜她這個小輩,在梨樹結(jié)果的日子,時常送梨給她。恨也是因為她自小嗜甜,吃壞了一口牙,沒少去顧爺爺開的牙科診所里受罪。
這樣的情況直到年歲漸長的尤籬籬養(yǎng)好了一口牙,顧爺爺也因為精力不足關閉了診所,才算緩和??筛改溉耘f心有余悸,幾乎斷絕了尤籬籬的甜食途徑,她心中的唯一慰藉,便只剩下顧爺爺家的京白梨。
她不是個吃白食的人,得了空閑,便時常為梨樹施肥澆水,修剪冗枝,梨樹的掛果期是最耗費心力的時候,貪嘴的鳥雀,狡猾的害蟲,都容易對果實造成傷害,尤籬籬也因此來的格外頻繁。
這天尤籬籬照舊來察看梨樹,她用園藝斧頭斬斷一些下垂的枯枝,只聽見樹冠摩挲,還以為又來了啄食梨子的鳥雀,連忙抬起頭,卻沒想到迎面會掉下來一條小蛇。
尤籬籬嚇白了臉,使勁揮出了手中的園藝斧頭,人在極度驚恐之下能有多大的爆發(fā)力她從前不知道,可此刻在陡然傳來的驚呼聲中,她偏頭去看,斧頭雖然斬斷了小蛇,卻也連帶著劈開了樹干,蜿蜒出一道深邃的裂痕。
不遠處拿著相機的少年循著動靜而來,見狀不忘打趣道:“力道可以呀,以前練過武功吧?我的特邀嘉賓也就算了,就連梨樹都差點折于你手?!?/p>
這里的梨樹一直很出名,偶爾有人來拍攝也是常有的事,但沉浸在悲傷中的尤籬籬還是精準地捕捉出其中的關鍵詞:“什么特邀嘉賓?”
“小蛇。”少年舉了舉手中的相機,“我在給梨樹攝影,為了增強畫面活力,放置了一些特別的模特?!?/p>
“原來是你!你亂放什么蛇?。烤退阄医裉鞗]有砍傷梨樹,蛇這么危險,萬一咬到別人怎么辦?”她越說越來氣,伸手揪住他的衣領,憤憤道:“你現(xiàn)在可是罪魁禍首,別想逃跑?!?/p>
少年識趣地高抬雙手:“這誤會可就大了,你去瞧瞧,不過是塑料玩具而已。”
尤籬籬半信半疑地低頭看,被攔腰斬斷的小蛇雖然逼真,湊上前仔細觀察,卻只是兩節(jié)色彩艷麗的塑料模型。
少年又指了指門口的指示牌:“為了不嚇到人,我還在門口掛了牌子,表明現(xiàn)在是拍攝時間,不方便進入?!?/p>
向來冒失的尤籬籬進來前根本沒有抬眼看,她的臉迅速漲紅,磕磕絆絆向他道完歉,才回到樹旁試圖補救。
斧頭嵌得太深,尤籬籬費勁抽出它的時候,聽見樹干再次發(fā)出崩裂的脆響。她抱著斧頭,幾乎要痛哭出聲:“這下真的完了,顧爺爺非得狠狠訓我一頓不可?!?/p>
“這可不一定。”少年被她的模樣逗笑,卻還是出言安撫道,“還沒自我介紹,我叫顧景?!?/p>
“自我介紹完樹干就能復原嗎?”她吸了吸鼻子,白了他一眼,嘟囔道,“我叫尤籬籬?!?/p>
眼看顧景的笑容更盛,大腦宕機的尤籬籬這才猛然醒悟,梨樹的主人顧爺爺,不正是姓顧嗎?
二
顧爺爺有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孫子這事兒,尤籬籬是知道的。顧爺爺?shù)膬鹤右患页D暝谕鈴氖驴蒲泄ぷ鳎挥羞^年才會回來小住兩天,巧的是尤籬籬一家逢年過節(jié)都要回老家探望,因此他們雖是鄰居,卻幾乎沒有見過面。
尤籬籬從前去顧爺爺家玩耍時,無意中翻出來他們一家的合照,年幼的顧景被顧爺爺抱在懷里,是個十足十的小胖墩兒,顧爺爺見狀也笑,坐下同尤籬籬聊起自己的家人,末了才說:“別看小景小時候胖,現(xiàn)在長開了,模樣也很俊秀呢。”
尤籬籬只當他是溺愛,不曾想顧景如今長大了,倒真比顧爺爺夸的還好看。
恰逢高三開始前的暑假,任務繁重的尤籬籬除了偶爾的休閑,大多時間都泡在小城中心的圖書館里,悶熱的午后,她回復完顧景的消息,剛踏出圖書館,就看見顧景騎著自行車候在門前,單腿支在石階上,朝她招了招手。
尤籬籬小跑著上前,迅速跨上后座:“剛剛做題沒看手機,耽擱了一會兒,久等啦!”
距離樹木被砍傷已經(jīng)過去了兩周,由于顧景主動攬下責任,尤籬籬本人并未受到責罵,可她內(nèi)心過意不去,請教了從事園藝工作的叔叔,試圖對梨樹進行補救。
這段時間里,她在顧景的幫助下修整樹干的創(chuàng)口,又跑遍了小城買來濃度適中的硫酸銅溶液為創(chuàng)口消毒,只有最后一道涂抹保護劑的工序,由于叔叔的快遞寄得太慢,拖延到今天才能動手。
“還好。”顧景頷首,察覺到尤籬籬坐穩(wěn)了,才踩下自行車的踏板,“爺爺出門下象棋去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我們早日完成拯救計劃,也省得你天天提心吊膽?!?/p>
相處了一段日子,已經(jīng)彼此混熟的尤籬籬是理不直氣也壯:“誰提心吊膽了?”
“誰當時看著梨樹的創(chuàng)口吧嗒吧嗒掉眼淚,我就說誰?!?/p>
“你!”尤籬籬氣得牙癢癢,正要發(fā)作,顧景一個急剎車,她的頭就因為慣性砸中了他的后背。
“砰”的一聲悶響,顧景皺著眉揉了揉后背:“你的腦袋是鐵做的嗎?”
“還不是因為你突然急剎車?!庇然h籬摸了摸額頭,幸災樂禍。
顧景沒有繼續(xù)和她貧嘴,正是暑氣旺盛的時候,他的鼻翼早已滲出了一層薄汗,他將自行車停在一家冷飲店的門口,要進去買水喝。
尤籬籬不敢喝甜的,又怕眼饞,便守在門口等候。顧景還算有人情味兒,再出來時,拿的是兩杯冷飲,他將其中一杯遞給尤籬籬,解釋道:“這是不另外加糖的果汁,可以放心喝?!?/p>
尤籬籬伸手去接時,碰到他微涼的指尖,觸電一般戰(zhàn)栗的感覺令她快速拿起果汁收回手,她不自然地扯開話題:“你怎么知道我不喝甜的?”
顧景仿佛聽見了什么新鮮有趣的事兒,一下子湊到她面前,緩緩道:“你小時候吃糖吃壞了牙,來我爺爺家看牙時怵得慌,抱著我的腿哭鬧的事兒我都還記得,你怎么給忘記了?”
天氣實在太熱,尤籬籬感受到杯壁凝出水霧,水霧又結(jié)成一顆顆水珠,自她的指縫滑落,就像此刻顧景湊得這樣近,她清晰地看見他額角的汗珠滑過眉梢,他的眼眸如同一汪澄澈的湖泊。
尤籬籬的臉紅得厲害,不知是出于羞憤,還是別的什么,她的疑問也顯得毫無底氣:“真的假的?”
顧景聞言大笑起來,他拍了幾下尤籬籬的肩膀,這才揶揄道:“當然是假的,我們從前都沒見過,你牙齒的事情我還是聽爺爺說的?!?/p>
話音剛落,尤籬籬的手已經(jīng)死死擰上了他的胳膊。
三
梨樹補救計劃圓滿完成后,尤籬籬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顧家院落,為了時時觀察梨樹的恢復情況,她甚至在樹下安置了一套桌椅,兼顧自己的功課復習。
顧景不經(jīng)意路過,聽見尤籬籬邊澆水邊念叨著梨樹的恢復如何良好,沒忍住打斷道:“內(nèi)部的木質(zhì)倒是重新開始生長了,可外部的裂口,瞧著倒是一點都沒變化啊?!?/p>
尤籬籬抄起桌上的直尺去拍顧景,嚴肅道:“你閉嘴!一棵脆弱的梨樹,怎么聽得了這些?!?/p>
顧景眼疾手快,拿起她桌上的書本充當防護,就這樣玩鬧了幾個回合,他才細致打量起手中的習題冊,出乎意料的是,尤籬籬人看著毛躁,做題卻條理清晰,正確率極高。
他沒有掩飾自己的贊許,尤籬籬也半點沒有要謙虛的意思,昂著頭接受了他的贊揚,帶點狡黠的自得在她身上并不令人討厭,反倒顯出幾分率性的可愛。
顧景搖頭失笑,順口問了一句:“那你有考慮未來的方向,以及相應的志愿嗎?”
尤籬籬想也沒想,脫口道:“大方向已經(jīng)定下,具體細節(jié)等考完試再慢慢敲定,而且我沒有什么叛逆的想法,父母也不會太限制我。”
“叛逆的想法?像我一樣嗎?”
面對顧景探究的眼神,尤籬籬此刻的腦中只有四個大字——“禍從口出”。即便顧景本人從未主動透露過什么信息,但他陡然回來的緣由,街坊鄰居早已揣測出了七八成。作為一名傳媒學院的準大一新生,顧景選擇的新聞專業(yè),在他決意成為一名戰(zhàn)地記者之前,其實不算離經(jīng)叛道。
畢竟每個人都有過不切實際的夢想階段,可對于顧景而已,這個階段很長,夢想自他幼時萌芽,至今未曾斷絕。
尤媽媽私下甚至夸贊過顧景的熱忱,只是話風一轉(zhuǎn),又嘆起氣來:“這個職業(yè)是偉大,卻也實在冒險,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努力了十幾年才考入知名學府,后半生要是與生死一線的冒險職業(yè)掛上鉤,親人只會一輩子擔憂。”
人人都默認,顧景是被父母趕回家反省的,但涉及家事,除了尤籬籬這個愣頭青,沒人會輕易戳破。
這場談話以顧景的離去告終,于是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顧景沒有聯(lián)系尤籬籬,尤籬籬也沒敢主動踏進顧家的院落。她不是個會求和的人,唯一的示軟方式,也只是每日清晨躡手躡腳地在顧景的門前放下一瓶牛奶。
伴隨著開學,尤籬籬的生活再次回歸學校、家里和圖書館的三點一線,除了日益增加的學習壓力,生活平淡得像是一潭死水。
當然,這樣的死水偶爾也會有被打破的時候,就好比此刻,尤籬籬因為在圖書館阻止了一名調(diào)皮的男童撕壞藏書,惹得他在圖書館里大哭大鬧,他的母親聞聲趕來,開始對尤籬籬進行批評教育。
“你這姑娘,無憑無據(jù)的憑什么誣賴我家孩子,他還這么小,又不會撒謊,說不定就是圖書館保管不利,關我們什么事?”她咄咄逼人,埋首于她懷中的孩子卻還有閑心,沖尤籬籬比了個鬼臉。
尤籬籬在這一刻突然很想念顧景,因為他的口才好,之前跟著他去采購器具,沒有一個小商販能占得了他的便宜,反觀她,即便有理在先,也被堵得啞口無言,實在是很沒有出息。
她的思緒飛到了天外,再回過神的功夫,剛才在心里念叨過的顧景已經(jīng)來到了她們身前,他為那位母親指明了天花板的監(jiān)控,禮貌道:“圖書館是公共場合,爭吵不能有效解決問題,如果您不介意,我們可以去找負責人了解實情?!?/p>
此話一出,男童已經(jīng)白著臉拉走了母親,一場禍事被輕而易舉地化解,尤籬籬呆呆地看著他,有那么一瞬間覺得顧景腳下穿的不是普通的運動鞋,他是腳踩祥云,從天而降拯救她的大英雄。
四
被大英雄顧景帶出圖書館走了好一會兒,理智回籠的尤籬籬這才想起來問:“你來找我做什么?”
“沒什么大事,你跟我來就知道了?!鳖櫨耙膊患氄f,只道是和梨樹有關。
一聽是和梨樹扯上了關系,尤籬籬也顧不上為上次的談話尷尬,風風火火跟著顧景趕回了家,她圍著樹干繞了好幾圈,確定創(chuàng)口沒再惡化,才看向顧景。
顧景沒有繼續(xù)和她賣關子,他轉(zhuǎn)身回家拿出一籃新鮮的梨,對尤籬籬說:“梨樹的果實成熟了,這是成色最好的一籃,特意留給你們家的?!?/p>
“就為了這事兒?”尤籬籬松下一口氣,剜了他一眼,“我不在家,你拿給我媽媽也行呀,平白嚇我一跳?!?/p>
顧景懶洋洋地笑起來:“還不是因為你天天給我送牛奶,我不主動答謝,多少有些說不過去。”
尤籬籬被戳破了心事,嚷嚷道:“才不是我,多半是顧爺爺疼愛你,早起給你買的。”
“這倒不會,我乳糖不耐受,奶制品向來是能避則避,爺爺一直是知道的?!?/p>
“什么?”尤籬籬訝然,幾乎是不打自招,“你該早些告訴我的,這樣我也不會亂送東西了?!?/p>
“你的心意我收到啦?!鳖櫨疤秩嗔巳嗨哪X袋,“牛奶沒有浪費,爺爺這段時間每天都在喝,他很喜歡。”
尤籬籬在顧景面前向來是沒有多大脾氣的,幾句安撫下來,從前的不快便統(tǒng)統(tǒng)煙消云散,她接過顧景手里的那籃梨子,樂滋滋道:“喝不了牛奶沒關系,今天趕巧,還能讓你試試我做的小吊梨湯。”
她對顧家的布局很熟悉,即便不用顧景的指引,也能熟練地使用廚房。待備好的食材按序入鍋,梨湯中雪耳經(jīng)小火熬煮出膠質(zhì),已經(jīng)過去了一小時。
暮色四合,尤籬籬端著湯鍋出來時,偷閑的顧景正倚著木欄坐在廊下,穿堂風襲來的剎那,仿佛置身曠野,尤籬籬覺得周身都縈繞著風,可當聽見動靜的顧景轉(zhuǎn)頭看向她的那一刻,她恍惚想,風原來是自他的方向吹來的。
尤籬籬招呼顧景來喝湯,這本是她的拿手項,但由于兩人的體質(zhì)特殊不能過多放糖,這鍋梨湯只能靠梨子本身的鮮甜提味,她的心下忽然多出幾分忐忑。
所幸顧景很是捧場,他連喝了兩碗,對尤籬籬的手藝連連稱贊。尤籬籬對此十分受用,她聽到顧景在夸贊之后,如同先前許多人問她的那樣,問起了小吊二字的來由,不禁撲哧一笑:“因為古時候是以銅制提吊作為稱量梨湯的器物,一吊即一壺,這才有了小吊?!?/p>
這個簡單的科普算是打開了二人的話匣子,他們邊喝梨湯邊聊起了天,雖然大多時候,只有尤籬籬一個人在說,顧景則充當聽客。
面對顧景,尤籬籬像是有說不完的話,她向他描述生活中的趣事,吐露學習的煩惱,傾訴那座她很喜歡的圖書館,管理實在太松懈。
顧景時而點頭,時而附和,聽得很是認真??韶W哉f得口干舌燥的尤籬籬卻覺得他有敷衍之嫌,她灌下一口梨湯,不滿道:“那你就沒有什么想跟我說的嗎?”
顧景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如夢初醒般輕輕“啊”了一聲,他摸了摸鼻尖:“確實是有件事,需要在今天對你說。”
“我的開學時間是在下周,明天早上,我就會離開這里了。”
五
也許是不想再惹出什么流言,顧景離開時搭乘的車輛班次很早,凌晨五點,他拎著行李箱走出家門,正要轉(zhuǎn)向,就看見等候在一旁的尤籬籬。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顧景說。
尤籬籬打了個哈欠:“朋友一場,我猜到你不忍心叫醒顧爺爺,就讓我陪你去站點吧?!?/p>
顧景點頭應下,離別在即,一向話多的尤籬籬也罕見地沉默起來,他們就這樣并肩走了很久,臨到站點入口時,尤籬籬猶豫半晌,還是拿出一本筆記本遞給他。
顧景接過粗略翻閱后,發(fā)現(xiàn)里面記錄的全部都是戰(zhàn)地記者的英勇事跡,以及相關的名人名言,他笑道:“我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不需要再寫作文了。”
“別小看你口中的作文素材,你沒聽語文老師說過嗎,唯有精神信仰,才是最能影響人的力量,我這是將眾人的力量,借給你呢。”尤籬籬知道此舉幼稚,可過去的一個月,對戰(zhàn)地記者一無所知的她還是查閱了許多相關資料,并將其整理成了筆記。
畢竟除了這些,她也沒有別的事情能為顧景做了。
尤籬籬開口道:“著名的戰(zhàn)地記者羅伯特卡帕曾經(jīng)說過,‘如果你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你靠得不夠近。但近的界限被打破后,剩下的就只有危險。顧景,如果你可以放下夢想,對于所有在乎你的人來說都是好事,可要是你實在熱愛自己的夢想,就請在取得父母的理解下,放手一試吧。鼓勵你去冒險的話太沉重,我說不出口,我只希望你不要讓自己留下遺憾?!?/p>
站點外是消融的夜色,站點內(nèi)高懸的白熾燈照進顧景的眼里,映出濕漉漉的光,他就這樣注視著尤籬籬,默默良久,幾不可聞地回了一聲“好”。
顧景這一離開,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回來,即便二人始終保持交流,尤籬籬再見到他時,已經(jīng)是她高考結(jié)束后了。
父母外出上班,門鈴聲打斷了尤籬籬的休閑時光,她趿拉著拖鞋趕去開門,門后站著的正是許久未見的顧景。
他回來得實在突然,尤籬籬呆愣在原地揉了揉眼睛,還是顧景率先開口打破僵局:“天氣這么熱,不請我進去喝口水嗎?”
尤籬籬這才將他請進家里,連忙去給他倒水。等顧景在沙發(fā)坐定,喝下幾口冰水,二人寒暄了幾句,尤籬籬道:“什么風能把你這個大忙人吹回來?”
她這話倒不是尋常的拈酸吃醋,顧景上大學后,假期都忙著參與無國界志愿者活動積攢經(jīng)驗,就連去年春節(jié),他都沒有回來。
“確實很忙,只不過太久沒有回來看爺爺,我就打了個時間差,改簽了航班?!鳖櫨耙贿叴饛停贿吥贸鲆粋€包裝精致的禮盒遞給她,“送得有些遲了,但還是祝你畢業(yè)快樂?!?/p>
“算你有心?!庇然h籬開心收下,順著問道:“那你這次回來,預計待多久呢?”
“五個小時?”顧景笑了笑,“我已經(jīng)看過了爺爺,下一趟離開的航班,是在今晚九點?!?/p>
他的停留實在太短,尤籬籬想,可她還是努力揚起一抹笑:“難得回來一趟,剩下的時間,不如跟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六
邀請是尤籬籬發(fā)出的,但她這人沒什么游玩概念,等顧景答應了,又搜腸刮肚了半天,想不出合適的地方去轉(zhuǎn)。
顧景見她為難,才主動提出,要帶她去自己曾經(jīng)的秘密基地看看。尤籬籬欣然應下,跟著顧景乘坐公交車來到郊外,由偏僻小路行至一方斷崖跟前時,她對著眼前的風光流露出了持續(xù)許久的震撼神色。
恰逢落日融融,斷崖旁是一軌廢棄已久的電車軌道,纏滿了菟絲青藤,遙遙山水共一色,說不出的清麗動人。
顧景在原地用相機拍了幾張照片,取景框容納了小小的一方天地,他說:“這個秘密基地我很少對外透露,你如果喜歡,以后可以常來看看?!?/p>
“那是當然?!庇然h籬笑吟吟點頭。
只可惜美景雖然動人,為了不錯過航班,二人并不能久留,他們很快折返方向,朝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加曲折難行,顧景走到一半,看尤籬籬幾乎要貼著地面滑行,提議要背她下山,她漲紅了臉不肯答應,顧景就將相機放進了她手里:“有沒有聽說過,相機是記者的第二雙眼睛?我背你下山,作為交換,你也幫我保管‘雙眼,防止它被磕碰。”
尤籬籬怔怔地抱著相機,說不出拒絕的話,只能訕訕攀上他的后背。她的身量雖然纖小,到底是個成年人,加上山路難行,尤籬籬伏在顧景的肩頭,隱隱能看見他脖頸處的青筋跳動。
“顧景。”她問,“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往后要是再去從事志愿活動,能不能拍些照片給我。”尤籬籬啞然開口,“就當借用一下你的第二雙眼睛,我偶爾,也想看看你眼中的世界?!?/p>
顧景的腳步一頓,很快反應過來,笑著說了一聲“好”。
他是個言而有信的人,即便之后回來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留在本地上大學的尤籬籬還是能時常收到顧景傳來的照片。
照片中時而是南蘇丹的落日,時而是尼泊爾的雪山。奔走于各地的顧景記錄下了一切的戰(zhàn)亂與苦痛,唯獨呈現(xiàn)給她天然的安寧。
他們的關系,也在一系列的交流中,慢慢確定。尤籬籬大四那年,顧景成為了一名實習戰(zhàn)地記者,戰(zhàn)地記者考核嚴格,即便考取了相關證書,也至少需要兩年的專業(yè)記者經(jīng)驗,他因為表現(xiàn)優(yōu)異,加之志愿經(jīng)驗豐富,得以破格錄用。
尤籬籬在電話里祝賀他,背地里卻偷偷哭紅了一雙眼睛,顧景不知道這些,他向來樂觀,就算身處敘利亞戰(zhàn)場,也有閑心拍下大馬士革的玫瑰花園,隔著六個時區(qū)的時差,傳遞給她。
不能相見的日子里,那些照片成為尤籬籬思念顧景的載體。向來對時政新聞不感興趣的尤籬籬,會因為顧景時刻留意相關動態(tài),顧景為了避免尤籬籬擔憂,每次轉(zhuǎn)移前后,都會清楚描述他的動向。
他們之間當然也有過摩擦,某次顧景所在的地區(qū)發(fā)生特大動亂后,尤籬籬因為聯(lián)系不上他心急如焚,她買好機票,想要連夜趕往當?shù)氐拇笫桂^時,才接到顧景報平安的電話。
“昨夜撤離得急,手機在途中遺失了,今天睡醒了才來得及補辦,讓你擔心了?!?/p>
顧景在電話那頭如是說。
看樣子他那邊已經(jīng)天亮了,尤籬籬暗道,她抬頭望了一眼當下的天空,暗得像一匹浸過墨水的綢緞,她整夜都不敢休息。
那頭的顧景似乎也察覺出她的情緒,補救似地將話題轉(zhuǎn)成了日常:“今天的早餐難得地出現(xiàn)了甜湯,味道雖然不錯,但我還是更喜歡你做的小吊梨湯。”
尤籬籬抿緊唇角:“既然喜歡,為什么不早日回國呢?”
她語畢不等顧景回應,抬手掛掉了電話。尤籬籬不是不能理解他的行為,但她此刻終于切實體會到媽媽當年說的那番話,顧景很偉大她知道,可她心里自私,寧愿顧景不要那么偉大。
這次摩擦雖然沒有改變二人的關系,卻也慢慢產(chǎn)生影響,他們的交流日益減少,就連尤籬籬將有相關人員要來拍攝梨樹的消息發(fā)給他,一星期過去,仍舊沒能收到回復。
梨樹的花期逐漸到了末尾,紛紛揚揚的梨花落在地上,鋪出新雪的模樣,為了避免花瓣積余太多,尤籬籬便時常過來幫忙清掃。
那陣急促的敲門聲就是在這時傳來的,尤籬籬放下掃把前去開門,被風塵仆仆的顧景抱了個滿懷。
“怎么突然回來了?遇到了什么事嗎?”尤籬籬愕然。
顧景將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低聲道:“只是想念你做的小吊梨湯了?!?/p>
尤籬籬不免擔憂:“你回來得太早,現(xiàn)在只有反季的梨子,也許沒那么好吃?!?/p>
“不著急?!鳖櫨皭灺曇恍?,“我這次回來,就不打算離開了。我們有充足的時間,一起等待梨樹結(jié)果?!?/p>
尾聲
顧景第一次接觸到戰(zhàn)地記者這四個字,是在他的小學時期。他們在老師的組織下觀看了與戰(zhàn)地記者相關的紀錄片,這個職業(yè)的英勇與無畏,幾乎是瞬間打動了他,于是放學后,他對著父母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將一生奉獻給科研事業(yè)的父母還算開明,他們沉默良久,最后表明,如果他成年以后依然堅定自己的想法,那么他們將會予以支持。
周邊的所有人都認為,顧景熱血的稚氣夢想會有冷卻的一天,而那一天的到來,其實很早。高考畢業(yè)后的那個暑假,已經(jīng)對戰(zhàn)地記者頗有研究的顧景,在父母的幫助下申請了相關的跟隨活動,進行體驗。
他不是不知道這個職業(yè)背后的殘酷,只是沒想到切實體驗后,稱之為人間煉獄也不為過。目光所及之處,只有彌漫的硝煙與哀嚎的災民。甚至顧景本人也在體驗中,險些被流彈射中。
他頭一回萌生出了后退的念頭,他無法確定自己能否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始終保持初心,也無法想象自己若是出事,父母親人會展現(xiàn)出怎樣悲痛的面容,實現(xiàn)這場夢想的代價,實在太大。
可若是讓顧景就此放棄,他也做不到,曾經(jīng)的夢想依舊滾燙,幾乎要灼傷心頭,在這樣痛苦的兩難抉擇下,他選擇回到老家,平復心境。
他是如此的膽怯,甚至不敢解釋自己回家的真正理由,而遇到尤籬籬,正是在那樣的境地里,樂天又開朗的姑娘像一團無畏的烈火,不會被任何事左右想法。
她陪他度過了一段很愉快的時光,臨別前,不忘以自己的方式開解他。顧景是在那時釋然,對于夢想即便做不到全力付出,起碼也要做到不留遺憾。
他一直沒能對尤籬籬說出口的是,追逐夢想的途中,無數(shù)個不眠的夜里,那本筆記本給過他很強大的力量。他也給自己定過期限,完成夢想的兩年之后,會放下一切返回家鄉(xiāng)。
只是由于那次摩擦,顧景提早了回國時間,積壓的工作以及一系列申請耗費了他許多的精力,為了給尤籬籬驚喜,這個決定,顧景沒有事先告訴她。相關的負責人勸過他留下,卻被他好言拒絕。
原因無他,他前半生的夢想已經(jīng)實現(xiàn),另一團烈火似的夢,還在掛滿熟果的梨樹下,等待他去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