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九
彩云易散琉璃脆,幸好,他們終于相愛在北京大雪降落的八秒鐘里。
01
聽奶奶說,溫選寧五歲時便帶著大院里的孩子到處亂竄,把隔壁劉奶奶剛栽上的菜苗弄得半死不活。十六歲時,被他氣哭的女生一直追到家中,惹得奶奶不知道打爛了多少個雞毛撣子。
“可他呀,就怕小花?!?/p>
話音剛落,我便看到一個漂亮姐姐正紅著臉給溫選寧遞東西。那人穿了一身鵝黃色的連衣裙,發(fā)梢勾著時髦的卷,在肩上一晃一晃的。
而溫選寧則漫不經(jīng)心地靠在車頭,嘴角帶著似有似無的弧度。
我看著他這幅模樣便來氣,只好拋下奶奶,跑過去沖溫選寧甜甜地打招呼:“爸爸,這個漂亮姐姐要來我們家做客嗎?”
女生涂了水蜜桃色的口紅,看起來水嘟嘟的??涩F(xiàn)在,嘴巴的主人瞪圓了眼睛,一臉受傷地盯著他。
溫選寧直起身,揉著我的腦袋挑了挑眉:“我女兒來找我了?!?/p>
“姐姐,你也想當(dāng)我媽媽嗎?”我嘆一口氣,像是真的為難極了,“可是,前幾天也有人說要當(dāng)我媽媽,你們都這么漂亮,我很為難的。”
女生長得好看,就生起氣來也可愛極了。她惡狠狠地瞪了溫選寧一眼就要離開,走到一半時卻又跑回來奪走禮物,用力踩了他一腳:“渣男?!?/p>
溫選寧疼得呲牙咧嘴,抱著腳原地亂跳,我看著他這幅滑稽的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似乎覺得丟人,沖我做了個威脅的姿勢。我可不怕他,神氣地哼了一聲:“小心我告訴奶奶你又招惹小姑娘?!?/p>
溫選寧卻不吃這一套,他理了理頭發(fā),過河拆橋般拋下我往院子里走:“那咱們走著瞧,你氣走了我的‘女朋友,老太太會念叨誰。”
我被他堵得一口老血直流,只因為他的婚姻大事已經(jīng)成為奶奶的一樁心事。
溫選寧其實是我的小叔叔,從小眾星捧月長大,年紀(jì)輕輕便小有成就。唯有一點(diǎn)不好——年近二十七歲卻仍然單身,就連奶奶都嘆氣是不是他年少時傷的少女心太多遭了報應(yīng)。
可我知道不是的,他只是在心里放了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小花。
02
小花大名晏憑,因為早產(chǎn)大病小病一直不斷。聽說賤名好養(yǎng)活,長輩便給她起名“小花”。
從小溫選寧便喜歡用這個逗她,惹得她一直跟溫選寧作對到初中。
小花英姿颯爽,是大院里有名的女霸王,而溫選寧也不甘落后,一直是男霸王。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最終大院里還是容下了這兩只老虎——因為他們兩個談戀愛了。
其實我是故意喊他“爸爸”的,因為那天是小花的生日,我猜溫選寧肯定又想起小花了。
我頓感責(zé)任重大,放學(xué)后便立刻回家想要安慰他。哪曾想,還沒進(jìn)門大廳里便傳來一陣笑聲。
這次輪到我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了,昨天那個漂亮姐姐竟然淑女地坐在沙發(fā)上,正將我那一向嚴(yán)肅的奶奶哄得樂不可支。
我以為她會跟其他人一樣,知道溫選寧有個十歲的“女兒”后便知難而退,卻沒想到她會越挫越勇,一直殺到了我們家里。
“小七,你好?!彼ζ饋碚婧每?,兩只眼睛彎彎的,像天上的月牙一樣,“我叫葉明遙?!?/p>
“你來是給我當(dāng)后媽的嗎?”
葉明遙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阿姨都告訴我了,你是選寧哥的小侄女?!?/p>
“那奶奶有沒有告訴你,我是溫選寧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p>
“等我們結(jié)婚后,”她又開始臉紅,聲音細(xì)若蚊蠅,“我會對你好的。”
大概是她說這句話時太過認(rèn)真,我竟然在那一瞬間罕見地心軟了。于是,我暫時接受了她。
溫選寧回來時,我正跟葉明遙坐在沙發(fā)上看《海綿寶寶》。
她以為我愛看,殊不知我已經(jīng)是個小學(xué)生了,早就不愛看這些幼稚的東西。反倒是她,笑得前仰后翻,一點(diǎn)兒也不像是一個淑女。
我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奈地在旁邊給她遞零食。
“你怎么來了?”只可惜,這溫馨的氣氛破滅在了溫選寧懶洋洋的問話里。
聽到溫選寧的聲音后,葉明遙立刻棄我于不顧,小跑到溫選寧身前跟他打招呼:“嗨,你回來了?!?/p>
溫選寧冷哼一聲,一臉嚴(yán)肅地給她下通牒:“吃完飯趕緊回家。”
“不要嘛,小七邀請我晚上一起睡呢?!闭f完,葉明遙便沖我使勁眨眼,我對上溫選寧銳利的眸光,很有骨氣地把她給出賣了。
“我才沒有,我喜歡一個人睡。”
她似乎很受傷,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過了許久才做作地擦去并不存在的眼淚,拉著溫選寧的衣袖小聲撒嬌:“那我要你送我回家?!?/p>
溫選寧勉為其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葉明遙趁他離開,小聲跟我歡呼,我卻無暇回應(yīng),只自顧自地沉浸在震驚之中——一向龜毛的溫選寧,竟然能夠忍受葉明遙那雙剛吃完東西的爪子來觸碰自己。
03
那天晚上,我悄悄問溫選寧,他與葉明遙是不是在談戀愛。
他皺了皺眉,一臉無語地說:“她是我老師的女兒,老師遠(yuǎn)在異國,我受老師之托照顧她罷了?!?/p>
憑我看過無數(shù)部偶像劇的經(jīng)驗,并不相信這幅說辭。于是我曲線救國,跑去問葉明遙:“你怎么會看上溫選寧那個龜毛的家伙?!?/p>
葉明遙一下子精神起來,開始講他們俗套透頂?shù)某跤觥?/p>
那時她還在洛杉磯生活,寒假時,她偷跑去波士頓旅行,一不留神便碰上了學(xué)生打架,被警察叔叔請去喝茶。
她沒了辦法,只能拜托母親找人來保釋自己。
溫選寧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等得快睡著了。
他穿著時下最流行的深灰色大衣,眉目英俊,仿佛精雕細(xì)琢后的藝術(shù)品。她盯著他,正想看得更仔細(xì)一點(diǎn),警察已將她帶了出來。
他上前幾步,問她:“你就是葉明遙?”
他有了一雙好看的桃花眼,盯著人看時,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她有些臉紅,羞澀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卻只是懶洋洋地抬了抬下頷,淡淡說了一句:“跟上?!?/p>
“這位哥哥,有沒有人說你長得像周星馳?”
那時候《流星花園》大火,每個女生心中都藏著一個F4。葉明遙卻不感興趣,一心想要踏著七彩云彩從天而降的齊天大圣。
“他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那一剎那,我仿佛看到了一大群五顏六色的泡泡在眼前蕩漾?!?/p>
我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小聲吐槽:“你這樣說話好機(jī)車哦?!?/p>
可葉明遙仍星星眼地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根本無心搭理我,繼續(xù)講道:“那天下了雪,一切都是那么完美?!?/p>
波士頓的雪總是來得突然,走出警察局,他們才發(fā)現(xiàn)下了雪。
葉明遙伸出手要接雪,溫選寧看了一眼,皺眉將她的手拉到屋檐下。她正想抗議,他卻已將自己的手套摘下,不由分說地戴在了她的手上。
她心里甜滋滋的,索性將手放在他身前,裝醉調(diào)戲他:“哎呀,不會走路了,你背背我?!?/p>
他并不上當(dāng),抵著她的腦袋將人推開。
葉明遙吐了吐舌頭,瞄準(zhǔn)他的腳印正要蹦下臺階,一把黑色的大傘忽然在頭頂打開。她悄悄抬頭,滿眼都是他線條流暢的下頷。
雪越下越大,路上行人漸疏,四周萬籟俱寂。她看了一眼白茫茫的自由之路,心想,幸好她的身邊還有他。
回到酒店后,溫選寧并未馬上離開。葉明遙偷偷看了一眼坐在沙發(fā)上的人,心底一陣竊喜,卻還是裝作矜持地扭捏道:“哎呀,我們才認(rèn)識第一天,會不會有點(diǎn)太快了?!?/p>
溫選寧似笑非笑地盯著她,她望向他深邃的眼睛,只覺得成百上千的星星在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就連狂奔不息的心跳都停止在了那一刻。
終于,他彎腰湊了過來,就在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以為會發(fā)生些什么時,他卻只是將她身后的電話拿了過來,冷淡的聲音里隱有幾分嘲諷:“葉小姐,電話響了。”
葉明遙心不在焉地接聽了電話,母親一句“等我來接你”讓她瞬間想逃。他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慢悠悠地將人拽了回來,警告說:“這幾天你最好安分一點(diǎn),老師來波士頓接你之前,你歸我管?!?/p>
溫選寧果真負(fù)責(zé),在她的隔壁開了一間房,盡職盡責(zé)地當(dāng)著“監(jiān)視器”。她去后灣區(qū)喝茶,去燈塔山滑雪,去新英格蘭水族館看穿梭的鯊魚,而他則總是跟在不近不遠(yuǎn)的地方“監(jiān)視”著她。
她偷偷向后看,只瞧著他的背影都覺得滿心歡喜。
寒假快要結(jié)束時,她媽媽飛來了波士頓,紫霞仙子的美夢終于停止了。
他將她們送去機(jī)場,臨上飛機(jī)時,葉明遙站在登機(jī)口沖溫選寧大喊:“你一定要來洛杉磯找我玩!”
她不知道他聽到?jīng)]有,遠(yuǎn)遠(yuǎn)的,只能看到他揮手道別??伤牡祝炎宰髦鲝埖靥嫠饝?yīng)。
04
葉明遙回到洛杉磯后,才知道溫選寧早已回國,去波士頓也不過是出差。她向母親要來了他的電話,她打一個他便掛斷一個。
終于,某一個寒假她忍不住飛回國找他。
她下飛機(jī)時給他打了一個電話,他以為她又在做什么妖,看都沒看便掛斷了電話。
等他回家時,已近凌晨。遠(yuǎn)遠(yuǎn)望去,樓下花圃邊似乎縮了一個什么東西,他走近一步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葉明遙。
她那樣小的一團(tuán),抱著行李箱縮在角落里等他。十二月的風(fēng)呼嘯而至,吹得大葉起伏不定。她將圍巾向上裹了裹,一抬頭便看到了他。
“你回來了?!?/p>
他有些生氣,卻不知道氣從何來,只是沉默著拉起她向家里走去。
她被他拖得踉蹌,忍不住紅著眼睛開口:“選寧哥,你生氣了嗎?”
溫選寧停下來,第一次褪去了漫不經(jīng)心,鄭重其事地說:“明遙,你這樣任性,在意你的人會多么擔(dān)心。”
“那你呢,你有沒有擔(dān)心我?”
他怔了怔,并未說話??晌蚁?,他大概也是擔(dān)心的,他那樣鄭重其事,不過是因為曾經(jīng)的教訓(xùn)太過慘痛,令他此生都掙脫不得。
到家后,葉明遙泡了一個熱水澡。溫選寧仍然沉默不語,不知道一個人在廚房忙些什么,任憑她在一旁插科打諢也毫不動搖。
“都說下廚的男人最好命,我真幸福,有個會下廚的男人來抓住我的胃?!?/p>
他終于有了反應(yīng),皺眉將她推開:“整天看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p>
她吐吐舌頭,正要溜出廚房,他卻忽然將人拉住,把一碗姜湯放在她手上。
“喝吧?!?/p>
她最怕苦辣,皺著鼻子看了一眼,眼巴巴地跟他商量:“我吃藥了,可不可以不喝?”
“不可以?!?/p>
溫選寧故意板起臉,看起來倒真有幾分兇相。葉明遙撇了撇嘴,好看的五官皺成一團(tuán),一口氣喝了下去,
“辣。”她一邊吐著舌頭,一邊用手扇來扇去,正叫苦不迭時,嘴巴里忽然冒出一股奶香,原來是他塞過來一顆大白兔奶糖。
她忽然覺得,苦辣的姜湯也沒有那樣討厭了,那股甜蜜的滋味順著喉嚨一直流淌進(jìn)了四肢百骸里,讓她忍不住瞇了瞇眼:“好甜啊?!?/p>
葉明遙偷偷看了他一眼,小聲補(bǔ)充一句,也不知道他聽見沒有:“就像你一樣?!?/p>
他終于笑了笑,反應(yīng)過來后卻是神色一凜,板著臉說出讓她心碎的一句話:“我已經(jīng)給老師打了電話,你明天便回去?!?/p>
她的臉徹底垮了下來,跪在沙發(fā)上沖他哀嚎。他站在一旁看她,眼底笑意若隱若現(xiàn),竟破天荒地覺得她也是有些可愛的。
這場冬日里的“私奔”只歷時一天便宣告終結(jié),不過好在,他并未再掛斷她從洛杉磯打來的電話,直到她畢業(yè)回國追到他的家中。
故事終于講完,葉明遙托著臉趴在沙發(fā)上,雪白的雙腿晃來晃去,最后總結(jié)道:“唉,你小叔叔太難追了。”
我瘋狂地點(diǎn)頭表示贊同,忽然間靈光一現(xiàn),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還是一年前的某個晚上,我路過院子時隱約聽到幾點(diǎn)聲響,以為進(jìn)了賊,牽著拴在門邊的大奔便向聲源處靠近。
似明似暗的樹影下似乎站了一個人,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溫選寧正拿著諾基亞不知道跟誰講電話。
月光從樹梢的縫隙中灑下,落在他溫柔的眉眼間。他與電話那邊的人討價還價許久,直到對方說了些什么,這才繳械投降,輕聲唱起了張國榮的《左右手》。
我忍不住喊了聲“小叔叔”,他似乎嚇了一跳,一個后退倒在了小菜園子里。
可憐了奶奶剛種上的小菜苗,還沒有進(jìn)我的肚子便慘遭不測。
我慌忙上前,卻不小心扯疼了大奔,惹得它瘋狂嚎叫起來。就在這時,院子里的電燈大亮,奶奶跑了出來,與躺在菜地里的溫選寧大眼瞪小眼,舉著雞毛撣子就要揍他。
那時我還好奇,究竟是哪位姐姐能讓溫選寧這尊大佛唱歌?,F(xiàn)在看來,那晚的對象大概便是葉明遙。
我的八卦之魂燃燒了起來,便跟她講了這件事,葉明遙感動得一塌糊涂,正要發(fā)表什么感言,溫選寧卻打來電話,要接我回家。
電話剛掛斷,葉明遙便飛速跑回臥室換了一條新裙子。她同每一個去見心上人的小姑娘一樣,提著裙擺微微旋轉(zhuǎn),帶起皺褶處翩翩欲飛的蝴蝶:“小七,我好看嗎?”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用力親了我一口便牽著我飛奔而下。
我們下樓時,溫選寧正靠在汽車上抽煙。葉明遙牽著我走過去,含情脈脈地盯著他:“我都聽說了,想不到你這樣面冷心熱,為了同我打電話被阿姨當(dāng)成了小賊。”
遠(yuǎn)古的囧事被人拆穿,溫選寧不自在地瞪了我一眼,我卻不怕他,躲到葉明遙身后沖他張狂地吐舌頭。
他輕咳一聲,囑托道:“下周我要去香港出差,你好好待在北京?!?/p>
05
若葉明遙聽話,那她便不是葉明遙了。
我有些心疼溫選寧,剛進(jìn)機(jī)場休息室便要接受我和葉明遙的雙重暴擊。
葉明遙穿著酒紅色的掛脖連衣褲,一頭黑發(fā)濃密而筆直,像極了《賭神》里的邱淑貞。只可惜,她絲毫沒有學(xué)到邱淑貞的演技。
見到溫選寧后,她摘下墨鏡,浮夸地招手:“好巧,你也坐這趟航班嗎?我跟小七正要去香港游玩,天吶,緣分來了真是擋都擋不住。”
“好巧?”溫選寧揪住想要向后躲的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是嗎?”
我瘋狂地沖葉明遙使眼色,生怕溫選寧轉(zhuǎn)頭就走,可他卻只是冷酷地推了推墨鏡,看了葉明遙一眼:“還愣著干嘛,跟上?!?/p>
葉明遙沖我比了個耶,我卻不敢跟她暗送秋波,只敢小心翼翼地觀察溫選寧的臉色。這一看不要緊,竟讓我看見了藏在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笑意。
我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
葉明遙在飛機(jī)上并不老實,不知道她從哪里學(xué)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硬要給溫選寧看手相。
開始時,她還一本正經(jīng)地分析了幾句,沒多時,便拿著他的手摸來摸去,就像是在揩油。
溫選寧終于忍無可忍,一把攥住那只作亂的手,十指相扣般壓在座位上壓了一路:“再鬧把你扔下去?!?/p>
葉明遙嘗試著抽手卻無濟(jì)于事,只好小聲嘟囔:“萬惡的資本家,丑陋的剝削階……”
她還沒有說完,便被溫選寧捏著嘴嘟了起來,貼在他的掌心中哀嚎個不停。
溫選寧被逗樂,松開她笑了笑:“聽話,到了香港給你們買雞蛋仔吃?!?/p>
他果真說話算話,安頓好了便帶我們?nèi)コ噪u蛋仔。
長長的深水涉破舊而又繁華,街道兩側(cè)站滿了叫賣的商販,葉明遙拉著我走在前面,溫選寧則任勞任怨地為我們提東西,時不時還要擋住來來往往的人群。
終于走到賣雞蛋仔的攤位前,葉明遙接過來便一口咬下,被剛出爐的雞蛋仔燙得直吐舌頭。
溫選寧趕緊遞給她一瓶凍飲,她喝得急,嘴邊留下了一圈白胡子。溫選寧有些忍俊不禁,卻被她淚眼汪汪地瞪了一眼,只好認(rèn)命般為她擦去嘴角的痕跡。
“你說你怎么這么笨,吃個東西跟溫小七一樣?!?/p>
葉明遙撇撇嘴,看起來還有幾分委屈:“哪有,我比她大了十二歲,是她的長輩好不好?!?/p>
“在我眼里,你們都是長不大的孩子。”
也不知道哪句話戳中了葉明遙的肺管子,她一晚上都沒再搭理溫選寧。
回酒店后,我受溫選寧之托去哄她,她這才氣哄哄地告訴我:“誰要當(dāng)他侄女,仗著是媽媽的學(xué)生總來欺負(fù)我?!?/p>
“我知道,你想當(dāng)我小嬸嬸?!蔽乙贿吅戎鴾剡x寧賄賂我的旺仔牛奶,一邊沖她擠眉弄眼。
葉明遙終于消氣,捏了捏我兩邊的嫩肉,像個小豬一樣哼哼唧唧:“連你都看出來了,他就是個呆子?!?/p>
溫選寧的確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總是在說服自己把她當(dāng)成一個不省心的小輩,殊不知,這個世界上最難控制的便是人心。
“你有沒有想過換個人喜歡……”
“我知道他有一個相愛很多年的女友,”她是那樣敏銳的一個姑娘,大概早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卻依舊愿意飛蛾撲火一場,“可這有什么關(guān)系,總有一天我會給他帶來新的生活?!?/p>
玄關(guān)處忽然傳來一陣聲響,我嚇了一跳,回頭便看到溫選寧正提著菠蘿包站在那里。
他將手里的菠蘿包遞給我,要我回房睡覺。我感受了一下這詭異的氣氛,飛速逃了出去。
我不知道他們談了什么,第二天剛剛起床,葉明遙便提著行李箱要回京。
我顧不上穿鞋,跑過去阻攔她。她似乎哭了一夜,好看的眼睛一片紅腫:“小七,以后我不會再來打擾你們了?!?/p>
她摸了摸我的腦袋便起身離開,我想要去追,卻發(fā)現(xiàn)溫選寧正站在門前,如一尊雕塑般一動不動地望著她離開的方向。
我低下頭吸了吸鼻子,卻發(fā)現(xiàn)他也是雙腳赤裸,正無知無覺地踩在漆黑的木地板上。
06
葉明遙果真說到做到,不再圍在溫選寧身邊,整個世界似乎都安靜了下來。
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跑去找溫選寧。
那時,他正坐在窗邊出神,眉眼間似乎有些落寞。我走過去戳了戳他,小聲問:“小叔叔,明遙姐姐怎么不來了?”
“你想她了?”他笑著揉了揉我的腦袋,卻是說不出的凄然。
“那你呢?”
我很想捂住他的眼睛,讓他別再露出那樣讓人心碎的表情。他卻又笑了笑,像是再歡樂不過:“怎么會,我求之不得?!?/p>
溫選寧好像又回到了七年前,葉明遙離開了,把他的快樂也帶走了。
那段時間,家里總是彌漫著壓抑的氣息。直到臘八那日,一直駐守在外的爺爺回家過節(jié)。
爺爺一向嚴(yán)肅,飯桌上無人敢出聲,就連溫選寧都要夾起尾巴做人。
因此,葉明遙的電話打來時,顯得很是突兀。
爺爺不悅地瞪了溫選寧一眼,他卻沒有察覺,只是一言不發(fā)地便跑了出去。我看他臉色發(fā)白,便也跟著跑了出去。
他大概是真的著急,一路上開得飛快,就連我偷偷上了車都沒發(fā)現(xiàn)。還是在下車時,我弱弱地喊了聲“小叔叔”,他才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
“罷了,你跟著還能哄哄她。”
我們趕到時,葉明遙正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路邊。路燈影影綽綽,把她圈在小小的光暈里,看起來可憐極了。
溫選寧卻是個怪人,分明擔(dān)心得不得了,見到人后卻板著一張臭臉,眼眶隱約有些泛紅:“深夜飆車,真是好大的本事?!?/p>
葉明遙似乎有些委屈,跳起來就要走,卻不小心扯到了傷口,疼得呲牙咧嘴。他皺眉要去扶她,她很有骨氣地將人推開:“誰要你管。”
他終于注意到不對勁:“腿怎么了?”
“斷了,折了,再也不能追著你跑了!”
他被她逗笑,彎腰將人抱起,開始時她還在掙扎,他一瞪,她便安分了下來,只是將頭扭在一邊生悶氣。
溫選寧沖我使了個眼色,我趕緊上前,正要講個笑話哄葉明遙,這才發(fā)現(xiàn)她臉上全是淚水。
“小叔叔,姐姐哭了!”
溫選寧終于慌了神,匆忙將她放到車?yán)?,有些無措地問:“怎么了,碰到傷口了嗎?”
“溫選寧,今天是臘八,爸爸卻帶著別的女人回了家里。我打電話給媽媽,媽媽說,他們早就已經(jīng)協(xié)議離婚,”她窩在他懷中,漫天的委屈如潮水般隨著眼淚涌了上來,“我再也沒有家了?!?/p>
“無論是否在一起,他們都會一直愛著你。”他有些心疼地望著她,言語里沒有半分不耐,反倒有了幾分哄小孩子的感覺:“現(xiàn)在,我們?nèi)メt(yī)院處理傷口好不好?”
就在這時,風(fēng)猛然灌了過來,他下意識地?fù)踉谒砬啊K麄円褍稍挛匆?,卻無人提起之前的不歡而散,任由寬大的路燈灑落燈光,將他們交疊的影子投在路面中央,像是一場不愿醒來的美夢。
所幸葉明遙的右腿并無大恙,從醫(yī)院出來后,溫選寧把我們安頓在了他常去的住處。
半夜,我餓得睡不著,起來找東西吃,恰好看見他站在陽臺上抽煙。
煙霧升騰,模糊了他英俊的五官。我跑過去,拉了拉他的衣擺:“小叔叔,你不要再抽煙了?!?/p>
他輕輕一笑,抬起手捏了捏我的臉頰:“小七,我很慶幸,她今天晚上沒有發(fā)生什么意外?!?/p>
奶奶常說,小孩子沒有心肝,可那一刻,我卻覺得心臟像是被針扎了一樣,疼痛一波又一波襲來。
我知道,他又想起了七年前,小花死去的那個除夕夜——她與家人吵架后上山飆車,卻遇上了大霧最終尸骨無存。
他們青梅竹馬,濃情蜜意時曾許下此生都只有彼此的諾言。她死在了那個寒枝雀靜的冬天,一并帶走了他年少時的愛情和此生唯一一次愛人的能力。
那之后,溫選寧始終拒絕開始一段新的感情。爺爺看不下去,將他趕出家門四處出差,他去了香港,去了歐洲,最后去了波士頓——在那里,他遇見了葉明遙。
這幾年,他沒有再提起過小花,我本以為,他已經(jīng)完全放下了。
“小七,我好像已經(jīng)快要忘記她長什么樣子了,”溫選寧苦笑著搖頭,眼底隱有痛苦,“我跟她相識快二十年,我好害怕,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記得她,懷念她。”
我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想起了《大話西游》里的一幕——至尊寶戴上緊箍咒成為了孫悟空,跪在觀音腳下懺悔:“曾經(jīng)有一份真誠的愛擺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沒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時候才后悔莫及,塵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
五百年又五百年,可憐他來時踽踽獨(dú)行,走后仍是孤身一人。
“小叔叔,人不應(yīng)該總是沉浸在過往中,真正要珍惜的是身邊的活人?!?/p>
溫選寧愣了愣,眉眼間隱有掙扎和解脫。
也許早在葉明遙拖著行李從香港離開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就有了答案??伤麍猿至颂?,早已忘記如何割舍掉這半生的習(xí)慣。
07
葉明遙不愿意回父親家,溫選寧便把住處留給了我們,自己一個人住在酒店。他們好像又回到冷戰(zhàn)的那段時期,默契地不去提起對方。
大年三十這天晚上,葉明遙穿著火紅的毛衣同我說新年好,可我卻覺得她并不開心。
我們心不在焉地包著餃子,玄關(guān)處忽然傳來開門的聲音,葉明遙猛地抬頭,果真是許久未見的溫選寧。
他穿著黑色的毛呢大衣,身上落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雪,來不及掃去肩頭的落雪,便一把將她攥?。骸皫闳€地方?!?/p>
自從小花去世后,溫選寧便沒再慶祝過春節(jié)。每年的大年三十,他總會跑到小花去世的山頭,在那個闔家團(tuán)圓的日子里,一個人望著無邊的孤獨(dú)。
果不其然,溫選寧又開車帶我們?nèi)チ四抢?。車開得越遠(yuǎn)便越是寂靜,直到聽不到一點(diǎn)人聲,唯有曠野呼嘯的風(fēng)聲混著汽車的嗚鳴聲。
他將車停在空地,拿出一瓶酒倒了兩杯,一杯遞給葉明遙,一杯自己一口飲下。
“那年除夕,我偷跑出去與她放煙花,她拿著仙女棒,要我對天起誓這輩子都只能愛她一個人。我怕了她,看似不情不愿得起誓,其實心里甜滋滋的?!?/p>
溫選寧又倒了一杯酒,這次卻沒有一口飲下,而是望著山下出神:“我們分開時,說好了第二天要一起去拜年,可是明遙,她永遠(yuǎn)死在了這里,再也沒能等到新年的到來?!?/p>
葉明遙是個看偶像劇都要哭得稀里嘩啦的姑娘,這一次她卻并沒有哭,只是一把按住溫選寧還要倒酒的手,倔強(qiáng)地說:“你叫我來這里,是專門來聽你們的愛情故事的嗎?不過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放棄……”
“明遙,”溫選寧輕輕握住她的手,溫柔地打斷,“這幾天,我又看了許多遍《大話西游》。我想,你們是對的,比起緬懷過去,更重要的是珍惜眼前人。這么多年過去了,我該嘗試著開始新的生活?!?/p>
他捧起她的下頷,樸實而笨拙地說著這一生第一句情話:“謝謝你,讓我重新學(xué)會愛一個人?!?/p>
葉明遙像是尚未反應(yīng)過來,仍愣愣地看著他。溫選寧笑了笑,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珠:“你哭什么,小心凍紅了臉。”
她“噗嗤”一笑,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停在鼻尖的雪簌簌灑落。他牽起她的手,鄭重其事地對著天空舉了舉杯子。
“阿憑,對不起,我要食言了?!?/p>
雪越下越大,終于落滿了他們肩頭。站在山頂向下看,遙遠(yuǎn)而深邃的長安街像是一條巨大的銀蛇。
葉明遙閉上眼睛,有雪落到她的眼角然后悄悄融化。溫選寧低頭看她,眼底是連自己都未察覺到的溫柔。
恰在此時,天幕下有煙花炸裂,灑落在他們彼此之間。我抬頭看天,對著盛放的煙花悄悄許愿,愿他們能夠終成眷屬,愿紫霞仙子能夠等到她的蓋世英雄。
彩云易散琉璃脆,幸好,他們終于相愛在北京大雪降落的八秒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