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玉
何其芳
告訴我,歡樂是什么顏色?
像白鴿的羽翅?鸚鵡的紅嘴?
歡樂是什么聲音?像一聲蘆笛?
還是從簌簌的松聲到潺潺的流水?
是不是可握住的,如溫情的手?
可看見的,如亮著愛憐的眼光?
會不會使心靈微微地顫抖,
或者靜靜地流淚,如同悲傷?
歡樂是怎樣來的?從什么地方?
螢火蟲一樣飛在朦朧的樹陰?
香氣一樣散自薔薇的花瓣上?
它來時腳上響不響著鈴聲?
對于歡樂,我的心是盲人的目,
但它是不是可愛的,如我的憂郁?
何其芳是我國著名的現(xiàn)代派詩人和散文大家,他早期的文字細致綿密、華麗溫婉,以純凈憂傷的抒情見長,善于捕捉心靈深處瞬間的情緒,其詩文以豐富的想象力和超高的藝術技巧建構起一個如夢似幻、唯美浪漫的文學世界?!稓g樂》是何其芳早期詩歌代表作之一,唯美精致,融中國古典之韻與西方異域之風于一體,而又呈現(xiàn)出其獨特的藝術特色。詩人用明艷華美的意象勾勒出流光溢彩的詩性畫面,在反復詠嘆、層層鋪墊中營造出鏡花水月般的詩意空間。整首詩語調(diào)溫馨歡快,卻時時散發(fā)著淡淡的憂傷,將戀愛中甜蜜而憂愁、痛苦而幸福的復雜情緒表達得淋漓盡致。
一瓶好酒純而不烈,一杯好茶香而不濃,讀一首好詩就如品一段人生,五味雜陳而又釋然于胸,一切自在其中。此詩亦然,整首詩情緒飽滿,句式張揚,意象繁多,綿密的追問層層撲來,艷麗的色彩奪目而入,極具向外擴張的個性張力,讀來卻節(jié)奏舒緩,急而不躁,詩人將情緒控制得恰到好處,恰似“一彎小溪流著透明的憂愁,/有若漸漸地舒解,又若更深地綢繆……”(何其芳《秋天(一)》)這一方面得益于詩人深厚的古詩功底。詩中充滿古詩的音韻,結構整飭,音調(diào)優(yōu)美。詩人反復追問歡樂是什么顏色、什么聲音、是不是可握住、會不會使心靈顫抖、怎樣來的、從什么地方,以相似的結構反復詠嘆,三個小節(jié)依次鋪排開來,回環(huán)呼應,猶如一幅水墨畫層層暈染、張弛有度,極大地舒緩了緊張的節(jié)奏。詩人置身其中,就像一位不諳世事的孩童,一邊不厭其煩地追問,一邊天真地幻想著他心目中“歡樂”的樣子與意蘊。顯然,此刻答案已不重要,追問本身也變?yōu)猷氄Z,早已失去了追問的尖銳與凌厲之氣。另一方面,詩人受到法國后期象征派詩歌的影響,重視審美的象征作用,將主觀的情緒外化為客觀的印象,注重顏色、線條、布局等美感造型。他運用通感手法,從視覺、聽覺、嗅覺、觸覺等角度賦予抽象的“歡樂”以顏色、聲音、情感和氣味,使抽象的歡樂變得具體而形象。此詩的妙處,還在于場景的布局與構造,色彩調(diào)配、動靜相持,處處彰顯出中國古典園林的典雅風韻?!鞍坐潯薄凹t嘴”“薔薇”“松林”,一紅一白、一粉一綠,靚麗的色塊與線條相互撞擊,猶如色彩絢麗的油彩畫。而“簌簌的松聲”“潺潺的流水”這些舒緩的聲音,則宛如天籟之音。詩人將五彩繽紛的畫面配以清澈之音,將靜謐的景觀配以簌簌的松濤與潺潺的流水,讓整幅場景和諧雅致而又不失靈氣。這種濃而不烈、張弛有度的氛圍也為詩歌情感的抒發(fā)奠定了基礎。
這首詩初讀情感歡快,但細細品來,這短暫的歡樂就在反復的追問中消逝,慢慢透露出內(nèi)心深處掩飾不住的憂愁。何其芳早期寫下了很多愛情詩篇,但是很少有人提及《歡樂》,這或許與它的集結出版有關。《歡樂》寫于1932年,卻沒有收錄進愛情詩集《燕泥集》,而是在1938年收錄進了《刻意集》。這部詩集詠嘆人生,回憶往事,多種情緒混雜,因而《歡樂》的愛情風格被淹沒其中。直到1945年文化出版社將何其芳早期詩歌全部匯集,《歡樂》被編入《預言·卷一》?!额A言》分為三卷,每卷風格迥異,《卷一》則是對愛情的歌唱和詠嘆。另外,詩人也曾坦言:“我曾有一些帶傷感之黃色的歡樂,如同三月的夜飔飄入我夢里,又飄去了,我醒來,看見第一顆亮著純潔的愛情的朝露無聲的墜地?!保ê纹浞肌饵S昏》)這“黃色的歡樂”難免引起我們對愛情的揣測,或許愛情就是這么神秘莫測,總是悄然間不請自來,又會在不經(jīng)意間悄然離去,徒留無辜的人獨自歡喜與傷悲。何其芳正是經(jīng)歷了這么一場“不幸的愛情”“每一個夜晚我寂寞得與死接近”,但是“每一個早晨卻依然感到露珠一樣的新鮮和生的歡欣”(何其芳《刻意集·序》)。愛情中誰說歡樂不含憂郁的悲傷?悲傷中不會夾雜著愛的甜蜜?亦或者說,歡樂即是悲傷,憂郁如同歡樂。輕輕地握著戀人“溫情的手”,注視著對方帶著“愛憐的眼光”,誰能拒絕這愛情的火焰?焚燒吧,整個心靈隨之“微微顫抖”,直到熄滅時靜靜地流下悲傷的眼淚,最后化作一場“可愛的”略帶“憂郁的”美好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