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榮
早年的梧桐葉,仍落成了眼前的樣子,
樓更高路更寬了,能一眼望見的街景卻少了。
還有始終在眼前的,比如年輕時母親
急匆匆的樣子,她總騎行在上班或下班的道上,
短發(fā)濃過黑夜,濃過人造革包的黑色,
那里藏有打了一半的線衫和生活所有的拮據(jù)。
比如她結實的樣子,等在馬路牙子上,
身邊支著同樣結實的雜牌自行車也扭著
車頭,向高考臨時的考場大門。
我還看見了我真正的出發(fā),從那年的小暑,
從她有些焦急、又有些從容的等候。
行道樹寬大的樹影,遮掉了一半暑氣,
有幾縷風,挪來稍遠處向晚的陰涼。
始終在眼前的,還有生活與時間的雙重
戲法,和她日漸的衰老、消瘦和無力。
一次次半夜夢醒,仍感覺在她的車后
坐著,身前已是一片虛空。
這總讓我止不住奔赴,越過那個小暑和過去的
無數(shù)個小暑,總讓我想抓住那句叮囑:
“囡,坐穩(wěn)了,抓住了。”
眼前是懷念里的荒草和內(nèi)心日益的荒蕪。
我無語看云時,也許會驚動你,
同時驚動多年前的你與那時的流云。
它們?nèi)匀话變?,聚散著?/p>
仍然不夠巨大,不夠?qū)㈥幱巴瑫r投向
靛青色的天空和她滑落的絨帽下,
后移的發(fā)際線和風中的頭痛癥。
我總會在夜晚無目的地邁著
比云朵更亂的步子,走出一連串的你。
她們在此處也在別處,同樣晃動如
風燭,一只只望定我的疼痛之眼。
她追著他的火車,他站在她的窗下,
曾經(jīng)的蜜,有著最人間的平凡與甜膩。
類似裝滿她眼眶的滿天霞光,
類似他將一顆棒棒糖舉成全世界。
誰追誰跑,誰悔誰痛,
回頭時,中間總隔一個歡喜的枕頭。
維系的兒女,一個個被時間抽離,
心里的傷感,有時是更多的不甘。
也有相對默然時無邊的空蕩,
他丟失的記憶,她松開的手。
他們說你已在天上。
天堂的天,極樂天的天。
我想象你脫掉笨重肉身的樣子,
我想象你在天上的樣子,
亮堂的,洗去萬般塵污的樣子。
是一束光,還是發(fā)光的天體?
說不定還騎著天上的自行車,
月光的把手,星星的輪子,
襯著你年輕的意氣,風發(fā)的恣意。
后跨座上的空虛,
載著前世今生里所有的忘記。
所有的,所有的
快樂、不幸、歡呼或嘆息,有一種像你。
所有的,所有的
情感、放縱、病痛和勞累,有一種像你。
所有的,所有的
愿望、不舍、動蕩與不安,有一種像你。
甚至落花、枯葉。甚至流水和飛蛾。
以萬千為數(shù),其中有你,
這是你曾有過的,這是你經(jīng)歷的也是你
留下的,像四季交替,萬川奔騰。
多么讓人歡喜讓人無力的群體復述,
一個凡人的生或死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