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悅蕾

建安13年（公元208年），在湖北烏林的江邊上，一場由周瑜導演，黃蓋出任男主角的詐降表演，將曹操的戰(zhàn)船和軍營燒了個七零八落。赤壁，這個地方由此一戰(zhàn)成名。

懷古詩詞是古典詩歌里的一大品類，古代文人特別喜歡拿過去的事為自己說事。劉熙載《藝概·詞曲概》中云：“昔人詞詠古詠物，隱然只是詠懷，蓋其中有我在也。”懷古詩一般是以古代歷史事件或者古代人物為題材，或借古諷今，或寄予個人懷才不遇的感傷，或表達昔盛今衰的興替之感。

赤壁之戰(zhàn)穿越了500年來到唐朝，成為懷古這類文學作品中熱門的頭部主題。能夠成為頭部，一方面，本身就是以少勝多、格外精彩的著名戰(zhàn)役；另一方面，自然也要依靠某些優(yōu)秀的文化創(chuàng)作者的渲染和傳播。

唐代詩人興起赤壁懷古之風

李白，這位詩壇里的頂級頭部寫手，一直有著風向標的示范效應，由他上手來寫，與其他人就事論事寫的懷古詩，風格就是不一樣。

唐玄宗開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李白適年33歲，到江夏（今湖北武漢）拜訪時任荊州長史的韓朝宗，恰逢韓朝宗要去赤壁巡視。依著李白的風格，送別這個環(huán)節(jié)是不能缺少的，喝上一頓送別酒，更是不能缺少的。兩個人一邊喝一邊擺龍門陣，自然而然地聊到了赤壁，于是一首《赤壁歌送別》應景而生：

二龍爭戰(zhàn)決雌雄，赤壁樓船掃地空。

烈火張?zhí)煺赵坪?，周瑜與此破曹公。

君去滄江望澄碧，鯨鯢唐突留馀跡。

一一書來報故人，我欲因之壯心魄。

這首詩的前四句寫的是赤壁古戰(zhàn)場上，周瑜大破曹軍的恢宏場面，后四句話鋒一轉(zhuǎn)，寫到了他與韓朝宗離別之情上。

懷古詩都是傷感的，從古到今大概也找不出幾首情感歡快的來，這種傷感不是獨自感懷過去，真正傷的是今，是和自己有關的今。當現(xiàn)實沒有達到自己的預期時，怎么會不產(chǎn)生傷感的情緒？李白和韓朝宗聊到赤壁之戰(zhàn)、聊到周瑜，怎么能不聯(lián)想到自己的境遇呢？雖然早已是詩名滿天下，但這些對于他只是助力成就功業(yè)的途徑，絕不應該成為一生事業(yè)的終點。他做夢都希望能成為周瑜這樣的人，建功立業(yè)、名垂青史，在唐玄宗的朝堂上做個可以指點江山的大官。

為了更好地表現(xiàn)赤壁懷古這個文化題材，光有詩詞還不夠，畫家也參與進來了。如今這樣的畫大多已經(jīng)散佚，但是從流傳下來的題畫詩里，依然還能找到古人對赤壁古戰(zhàn)場的想象和對歷史的感懷。

明朝有一位名臣兼詩人叫吳寬，曾經(jīng)在一幅《赤壁圖》上寫過一首詩，把其中的細節(jié)描繪的最是具體：

江流東繞千尺堤，山鶻上結(jié)危巢棲。

游人夜半放舟過，舉酒試說曹征西。

征西當年下江滸，八十萬軍盡貔虎。

眼中見慣劉琮徒，吳蜀區(qū)區(qū)何足數(shù)。

舳艫相銜千里連，氣吞孫劉欲沖天。

豈知策士已旁笑，笑彼遠來非萬全。

長江之險人能共，不獨阿瞞兵可弄。

東吳會獵尺書馳，權也難將首親送。

帳底拔刀軍令行，如此奸雄安足驚。

周瑜早已借前箸，黃蓋何曾論五兵。

五兵爭如一炬火，北軍敗走南軍坐。

紛紛燥荻與枯柴，乘取便風才卜舸。

波濤起立半天紅，強櫓灰飛一夕空。

平生親手注《孫子》，未信水軍能火攻。

誰云此行才足恥，更聞裹瘡歸淯水。

玄武池頭計已疏，銅爵高臺墳上起。

當今四海為一家，三國爭雄真可嗟。

尚想綸巾巡壘堞，猶將折戟洗泥沙。

武昌夏口東西路，畫史分明入毫素。空余赤壁付游人，贏得坡仙作詞賦。

不能不佩服吳寬的想象力，讓人讀出了身臨其境的感覺。

蘇軾黃州寫赤壁

蘇軾，也是歷史上將赤壁懷古拉升到一個新高度的著名人物。蘇軾因為反對王安石變法，遭到政敵打壓，歷史上最著名的文字獄——烏臺詩案，就是為其量身打造的。他被宋神宗貶到黃州做團練副使，實際上就是個被監(jiān)管起來的政治犯。

烏臺詩案之前，蘇軾的人生可謂一路順風順水。他萬萬沒想到，政見的不同會讓他遭受到這樣的迫害，即使性格足夠豁達，也無法從容面對。他在黃州待了四年有余，心中的壓抑和痛苦，從號稱天下第三行書的《黃州寒食帖》里可窺一斑，書帖的最后一句詩是這樣的：“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蘇軾覺得將自己的心情比作死灰，程度都不夠，而是連風都吹不動的死灰，可想而知，心情有多糟糕。

宋神宗元豐三年正月，蘇軾便啟程去了黃州。幾個月后，弟弟蘇轍護送兄長的家眷到黃州團聚。蘇轍在黃州逗留期間，去游覽了位于城西北江濱的赤壁磯，寫下一首《赤壁懷古》：

新破荊州得水軍，鼓行夏口氣如云。

千艘已共長江崄，百勝安知赤壁焚。

觜距方強要一斗，君臣已定勢三分。

古來伐國須觀釁，意突成功所未聞。

這又是一首就事論事的懷古詩，在赤壁懷古的詩詞陣營里排不上號，跟他兄長后來的《念奴嬌》更是不在一個量級上。不知蘇轍這次去赤壁磯，蘇軾有沒有同行。

有文字記載的蘇軾首次去赤壁磯出現(xiàn)在《書秦太虛題名記》中：

時去中秋不十日，秋潦方漲，水面千里，月出房、心間，風露浩然。所居去江無十步，獨與兒子邁棹小舟至赤壁，西望武昌山谷，喬木蒼然，云濤際天。

這已是元豐三年的中秋之后了，蘇軾在長子蘇邁的陪同下，駕著小船來到赤壁。

秦太虛就是“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觀。蘇軾寫這篇題記，也是向自己的弟子報平安。當時他被貶不到一年，還處于政治敏感期，言辭中稍不注意，都可能為自己再招禍端，讓朋友受到牽連。題記里對長江和赤壁磯的景色只做了簡單的描寫，文字處理得十分謹慎隱忍，只滲露出些許非常含蓄的抒懷，但是在兩年后的《念奴嬌·赤壁懷古》里，突破了長久的壓抑、肆意奔騰的情感，已在此時開始悄悄醞釀了。

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周瑜大破曹軍時，只有34歲，同樣是少年得志的人，一個在赤壁上建功立業(yè)、留名青史，另一個遭遇迫害只能徘徊于此處懷古惜今，完全不是同一種境遇。后半生的道路該何去何從，能否重新回到朝堂之上，繼續(xù)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蘇軾不敢想，只好慨嘆一番“人生如夢”，還是繼續(xù)喝酒吧。

把蘇軾、蘇轍兄弟二人的《赤壁懷古》放在一起高下自現(xiàn)，蘇軾這首之所以被傳頌千年，就在于言語之間如江水般洶涌的情感扣人心門。后來多少人在其中讀到了自己的心聲，產(chǎn)生出跨越時空的共鳴。從黃州開始，蘇軾開啟了貶官三級跳，在越走越遠的路途上，他用文字做刀，將骨子里隱藏著的曠達剖出來，獻祭給世人，振聾發(fā)聵。朝堂雖然拋棄了蘇軾，卻成就了他對中華文化的貢獻，讓他登上了文壇的頂峰。他對后世的影響早已超越了曾經(jīng)羨慕的周瑜，從此獨一無二。

蘇軾游赤壁成為新的懷古標的

蘇軾在政治上遭遇的封殺絲毫沒有削弱他在文化領域的影響力，《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后《赤壁賦》這套文學組合一誕生，就在坊間流傳開去。當然，光傳播辭賦是遠遠不夠的，古往今來，人們都喜歡聽故事，于是乎，蘇軾攜友游赤壁的故事，也一并成了街頭巷尾的熱點話題。

蘇軾從歐陽修手中接過文壇宗主的旗幟后，揮下便聚集了大批擁護者，形成了一個勢力龐大的文人集團。其中不僅包括走文學路線的蘇門四學士，還有走繪畫路線的王詵和李公麟等人。

王詵精于鑒賞、擅長丹青，以駙馬的身份悠游于文化圈，在蘇軾落難之后多次奔走。李公麟更是當時名滿天下的畫家。當二人獲得蘇軾的《赤壁懷古》和前后《赤壁賦》后，便分別以東坡游赤壁為主題，創(chuàng)作了《后赤壁賦圖》。雖然他們的畫已經(jīng)不存于世，但從后人的記錄中依然可以檢索到一些蹤跡。比如有關王詵創(chuàng)作的《后赤壁賦圖》的記錄，最早出現(xiàn)在元代虞集的《道園遺稿》中，其中記錄了一首詩：

黃州江上霜月白，蘇子泛舟攜二客。

虬龍虎豹木石間，玉宇瓊樓歸未得。

主家遺玦珊瑚鉤，丹青一幅千金酬。

惆悵圖窮見黃鶴，白云千載空悠悠。

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金代畫家武元直創(chuàng)作的《赤壁圖》也是描繪蘇軾攜兩位友人游赤壁的場景。江面上泛著微波，岸邊突起的石基上，松林茂盛，一葉扁舟，停住在江心，江蘇有人抬頭仰望垂直，高聳的赤壁山崖被小舟映襯得十分偉岸?？墒瞧届o的水面沒有畫出“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壯闊。

這幅畫的托尾有金朝著名文人趙秉文的一段拔文《追和坡仙赤壁詞韻》與畫中的主題思想甚是吻合：

秋光一片，問蒼蒼桂影，其中何物？一葉扁舟波萬頃，四顧粘天無壁。叩枻長歌，嫦娥欲下，萬里揮冰雪，京塵萬丈，可能容此人杰？

回首赤壁磯邊，騎鯨人去，幾度山花發(fā)。澹澹長空今古夢，只有歸鴻明滅。我欲從公，乘風歸去，散此麒麟發(fā)。三山安在，玉簫吹斷明月！

這首詞是按照蘇軾的《赤壁懷古》的韻來和的，依然是豪放派的詞風，只是主人公不再是周瑜，而換成了蘇軾。一個有趣的文學現(xiàn)象逐漸演變出來，“赤壁懷古”這個文學主題自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出現(xiàn)之后，發(fā)展出一個分支，“東坡游赤壁”成為新的懷古對象。原有的“赤壁與周瑜”的懷古，依舊沿著原來的路線延續(xù)至今，而“赤壁與東坡”的懷古，在詩與畫的組合下，出現(xiàn)了大量作品，勢頭不遜前者。

歷史上像蘇軾這樣遭遇的人其實并不少見，但是名氣都沒有他大，文采都沒有他好，所以他就成了最大的目標。當人們遇到挫折，想在同病相憐者中尋找慰藉的時候，這種全能型的人，自然特別符合大家多角度的訴求。

趙孟頫有一首題畫詩《畫赤壁》將兩種懷古攢到一起，也是十分有趣：

周郎赤壁走曹公，萬里江流斗兩雄。

蘇子賦成奇?zhèn)ド?，長教人想謫仙風。

“赤壁懷古”這個文學命題伴隨著歷史不斷發(fā)展演變著，也許將來又會演繹出一個新的故事。

（作者系文化學者，天津市和平區(qū)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