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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塵緣

2023-07-13 02:18:35曹多勇
清明 2023年4期
關鍵詞:孩子

曹多勇

第一章:軋鐵路

蘇亞病逝后,宗平回了一趟陶瓷廠。廠子早已倒閉,宗平去那里的留守處,領取蘇亞的喪葬補助費。早年陶瓷廠的大致布局是這樣,中間是一條南北路,叫蔡新路。路東是廠區(qū),路西是生活區(qū)?,F在的留守處在路西,是當年的招待所。招待所北邊是當年的單身職工宿舍樓。宗平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陶瓷廠,在單身職工宿舍樓住了兩年,直到跟蘇亞相識結婚,才搬出這座大樓。

后來陶瓷廠倒閉,廠區(qū)賣給房地產開發(fā)商,扒倒廠房和辦公樓,蓋起一棟棟的商品房。宗平從留守處出來,去那里看了看,認不出廠區(qū)原來的模樣。搬家離開陶瓷廠,相隔二十二年,宗平頭一回來這里。宗平想若是蘇亞的靈魂跟他一塊來這里,恐怕一樣認不出來。

宗平向東走一走,走出廠東門,走上一條南北鐵路。那個時候,貨物運輸主要靠火車,這里往北有四家國有煤礦,再加上往返車輛,這段鐵路的繁忙程度是可想而知的。現在煤礦關閉,客車停運,鐵軌上銹跡斑斑,荒草叢生,貨車和客車全都沒了蹤影。

那一年,宗平跟蘇亞談對象,經常來這里散步。別人沿馬路散步,叫軋馬路。他倆沿鐵路散步,叫軋鐵路。頭一回軋鐵路,是相約看電影。他倆下班后去鋼廠電影院看電影。蘇亞前面走,宗平后面跟,前后相距有五十米那么遠。那個時候,他倆剛談戀愛,蘇亞不好意思跟宗平走一塊。路上有廠里的熟人,宗平和蘇亞都怕遇見了。蘇亞不敢看電影,同樣怕在電影院里遇見熟人。電影院往南是謝三村,謝三村有一條通往鐵路的斜岔路。蘇亞走上鐵路,沿鐵軌方向一直向北走。走一段,蘇亞停下來,宗平趕緊地攆上去。初夏五月天,剛下過一場雨,天氣潮濕悶熱,蘇亞臉紅心跳,頭上冒出一層汗。

蘇亞說,我不想看電影了,我倆沿鐵路走回去吧。宗平點點頭同意了。

他倆沿鐵路向北走了四里路,才走到廠東門的位置。不時地遇見南來北往的火車,哐里——哐當——火車緩慢開過來。宗平與蘇亞躲閃一旁,等火車走開,再沿鐵路繼續(xù)往前走。走一段,躲一躲,天色慢慢地黑下來。

蘇亞伸手指一指前面的三棵槐樹說,從那里走上去就到廠東門。宗平抬頭看了看,腳下離三棵槐樹差不多還有一百米。鐵路路基兩邊是淌水溝,搭上四根枕木算做橋,有一條小路穿過三棵槐樹去廠東門。樹上有唧唧唱晚的鳥兒,樹下有習習搖曳的微風。

他倆面對面站在槐樹下面,彼此聽得見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宗平瞅一瞅前后不見一個人,上前一把抱住蘇亞。這一天,宗平頭一回擁抱蘇亞,聞見蘇亞的體香,聽見蘇亞的心跳。

二十多年過去了,宗平重新走在這條鐵路上,回想起他和蘇亞軋鐵路的那段時光,有美好的,也有不美好的。

宗平記得有一回,他倆路過一座涵洞橋,蘇亞掏出一塊手帕,先是使勁地擤一擤鼻涕后,一揚手把手里的手帕丟了。手帕像一只折斷翅膀的小鳥,慢慢地落在涵洞橋下面。什么事得罪了蘇亞,宗平一點不記得。蘇亞扔下手帕的樣子,宗平記得十分清楚,就像在昨天,就像在夢里。當時,蘇亞板著一張臉,上面有一些微微的紅,很像他倆頭一回擁抱的那幅場景,卻又有著明顯的不同。前者是害羞,后者是氣惱。

天旱,涵洞橋下面沒水,只有干裂的泥土,和大小不一的石子。宗平兩眼緊盯著手帕,愣愣神,收回目光。宗平說,我送你回家吧。那一天,宗平送蘇亞回家后,又悄悄地返回涵洞橋,撿拾起了手帕,洗干凈,送還蘇亞。

蘇亞卻冷淡地說,你沒必要對我這樣好。我嫌棄這塊手帕,不想要了。

你不要這塊手帕,我想收著。蘇亞一把奪過手帕,揣進褲子口袋里。一塊白色手帕印著淡藍色的條紋。那個年代,不管是女孩子還是男孩子都要隨身帶一塊手帕,擦臉、擦嘴、擦鼻涕。

后來宗平慢慢地明白,蘇亞扔下手帕的那一刻,不是嫌棄手帕,是嫌棄他。

蘇亞爸爸是廠里的工程師,媽媽是化驗室的化驗員。按照蘇亞父母的要求,不說找一戶書香門第的人家,最起碼要找一個讀書的孩子吧。宗平大學畢業(yè),這一點符合蘇亞父母的要求。但蘇亞并不滿意宗平,不是不滿意宗平本人,是不滿意宗平的家庭。在那么一個城市和農村二元對立的年代里,農村出身就像身上的胎記一般,就算外面穿上光鮮的衣裳,胎記照樣消退不去。蘇亞嫌棄宗平農村出身,嘴上不說,心里想起來就厭煩。

宗平說,你要是覺得我倆不合適,就分手吧。蘇亞長嘆一口氣不說話。

第二章:補習課

蘇亞算是宗平的學生。

宗平大學數學系畢業(yè),分配到廠里教育科當老師。那幾年,陶瓷廠擴張,招進來的年輕人多。他們多半初中畢業(yè),小半高中畢業(yè)。教育科開設培訓班,三個月一期,分期分批地培訓剛進廠的年輕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青年人奮發(fā)學習的黃金時代。廠里花工夫幫助他們學習文化課,鼓勵他們參加成人高考,上“五大”(廣播電視大學、職工大學、職工業(yè)余大學、函授大學和夜大學,簡稱“五大”)。宗平工作半年,蘇亞來上培訓班,她報考的是衛(wèi)生學校護士專業(yè)。蘇亞高中畢業(yè),母親退休,接班進廠,在職工醫(yī)院當護士,如果不去進修一張文憑,害怕將來被淘汰。

數學是主課,蘇亞課上遇見難題就問宗平。宗平當面就能解答,然而數學知識系統(tǒng)性強,不是解答一兩道題就能會的。蘇亞要想多問一些問題,就得周末。好在蘇亞脫產學習,不用回醫(yī)院上班。宗平也愿意犧牲休息時間,幫蘇亞解答疑惑。那個時候,每周只有星期天休息一天。星期天上午他倆各忙各的事,下午蘇亞找宗平補習數學課。補習地點就在廠教育科辦公室。辦公室是一處公共場所,就算星期天,也不會只有宗平和蘇亞兩個人。廠里有一批上廣播電視大學的年輕人,就在旁邊的教室上課。

有一天下午,宗平給蘇亞補習數學課到傍晚。他倆一塊走下辦公樓,臨分別,宗平問,你有沒有對象?蘇亞遲疑一下說,沒有。我給你介紹一個怎么樣?蘇亞想一想說,我要復習考試,現在不想談對象。宗平只好說,那就等一等吧。

宗平問蘇亞這件事,看似很唐突。蘇亞這樣回答宗平,倒是很冷靜。往后卻很被動。蘇亞還找不找宗平補課?宗平還愿不愿給蘇亞補課?一下子,他倆都陷入難為情的局面。辦公樓在廠區(qū)中間位置,宗平回宿舍往西走,蘇亞家在廠區(qū)外東北角,應該往東走。一時間,宗平和蘇亞都站在原地不動彈。

宗平說,我回宿舍了?蘇亞說,我跟你一塊走西門。宗平問,你走西門不繞路嗎?蘇亞說,不算繞。

廠西門往北是搬運公司,搬運公司東邊是子弟學校,穿過校園就到蘇亞家。蘇亞走這樣的一條路,多繞一半路程。

宗平前面走,蘇亞后面跟,相距十來步遠。就算有熟人看見他倆,也看不出蘇亞跟著宗平往廠西門走。宗平走出廠西門,過一條馬路,對面就到單身宿舍大樓。宗平站在前面等蘇亞。蘇亞慢慢地靠近宗平,有三四步那么遠停住腳。

宗平再一次說,我回宿舍了?蘇亞問,你給我介紹的對象是哪一個?宗平說,等你考完試,我跟你說。蘇亞問,這個人我認得?宗平不說話。我知道你說的哪一個!蘇亞說過這句話,快速地向北走去。宗平站在原地看著蘇亞一步一步走遠,一點一點消失在暮色里。

此后,宗平與蘇亞戀愛。他倆要是說起這天傍晚發(fā)生的事,蘇亞斷定宗平給她補習數學課,原本就是一個圈套?;蛟S宗平最初沒想到會有這樣一種結果,卻水到渠成地有了這樣一種結果。

有這么一件事,當年宗平沒跟蘇亞說??此七@件事跟蘇亞關聯(lián)小,其實跟蘇亞關聯(lián)大。

宗平大學的同班同學中,只有兩名女同學。其中一名女同學和班里的男同學公開談戀愛,而另一名女同學則和班里的男同學偷偷玩曖昧。兩位公開談戀愛的同學,多次遭到學校老師的批評,畢業(yè)時一塊分配到農村的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里。另一對玩曖昧的同學,男的叫盧偉,女的叫呂馨,他倆畢業(yè)后,分配到了市區(qū)。宗平跟盧偉關系好,工作后依舊經常來往走動。盧偉跟宗平提出,叫宗平想辦法從中撮合他跟呂馨的事。想什么辦法呢?盧偉跟呂馨熟悉,缺的就是相互見面的機緣和空間。宗平想不到更好的主意,于是便打電話約呂馨,說周末三人一塊去鄉(xiāng)鎮(zhèn)中學看望老同學。呂馨想一想便答應了。呂馨跟另一位女同學,說不上關系好,也說不上關系不好。

星期六下午,三人坐上長途車,傍晚時分到那里。那個時候,交通落后,兩百里路程,中間轉一趟車,走了四個多小時。不管是坐車上還是走路上,宗平都主動讓位,讓盧偉跟呂馨一塊。鎮(zhèn)中學是一所古色古香的學校,民國年間建造的。兩位老同學請他們三人在鎮(zhèn)上的一家餐館吃飯,旅社是兩層樓房,樓梯和樓板都是木頭的,踩上去嘎吱嘎吱響。在宗平的記憶中,呂馨算不上漂亮,身子微胖,大眼睛,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梳著兩根粗辮子,齊腰。盧偉跟宗平說,他喜歡看呂馨走起路來兩根粗辮子一悠搭一悠搭地拍打在屁股上;還有她說話時,兩只大眼睛一忽閃一忽閃的樣子。呂馨的這兩個特征,宗平也喜歡,只是宗平埋藏在心里沒有說出口。

他們三人在那里待了一個半天加一個晚上,星期天下午坐上長途汽車原路返回。隔一天,盧偉按照約定時間給宗平打電話。那個時候,打電話不方便。宗平這邊打電話要從廠總機轉出去而盧偉那邊打電話要去學校旁邊的郵電局。宗平問盧偉,呂馨怎樣回復你的?盧偉情緒低落地說,呂馨說他倆不合適。宗平問,怎么不合適啦?盧偉說,這種話我怎么問。宗平安慰盧偉說,慢慢來吧,這不是一件著急就能解決的事。盧偉在那邊不回話,急急慌慌地掛了電話。

時隔半個月,呂馨打電話跟宗平說,這個星期天上午,她過來拿磁帶。宗平說,我送過去吧。呂馨說,我正好去那邊的一個親戚家。

教育科辦公室有東芝牌彩色電視機、三洋牌收錄機,這兩樣電器在那個年代都是奢侈品。不要說一般人家買不起,一般單位都沒有。教育科要組織廣播電視教學,這兩樣電器是必備的。就算閑暇里,宗平在辦公室也很少看電視,白天電視上只有電視教學,沒有其他電視節(jié)目。宗平喜歡聽收音機,廣播聽得多,磁帶聽得少。在那個年代,磁帶同樣是稀有物品。呂馨說,她家里有磁帶。宗平說,你帶一盒我聽一聽。磁帶是他們三人去鄉(xiāng)鎮(zhèn)中學看同學時,呂馨帶給宗平的。一盒世界名曲,上面有舒伯特的《小夜曲》,勃拉姆斯的《搖籃曲》,貝多芬的《致愛麗絲》等十幾首曲子。這些名曲,宗平在廣播里聽過,在磁帶上還是頭一回聽。

星期天,宗平在辦公室等呂馨。呂馨待了半個小時便走了。宗平想留呂馨在食堂吃飯,呂馨說,她跟親戚說好的,晌午去他們家吃飯。這座城市東西跨度大,呂馨從東邊過來,要走一個多小時。呂馨的親戚家住礦機廠,礦機廠在陶瓷廠南五里路處。宗平送呂馨去公交車站,望著呂馨坐上公交車。

呂馨走后,宗平恍然大悟,呂馨原來是喜歡他的。宗平回辦公室,前思后想好長時間。宗平問自個兒,我喜不喜歡呂馨?說不上多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有一個客觀事實是,盧偉夾在中間,宗平從來沒往這一方面想過?;蛟S呂馨愿意去看那一對老同學,就是想等宗平表露心聲。前后一天半時間,宗平一句示好的話都沒說,呂馨就冷下一顆心。不管屬于哪一種情況,只能說宗平與呂馨有緣無分吧。

上午宗平與呂馨在辦公室見完面。下午輔導蘇亞半天數學課,傍晚時分就跟蘇亞提出介紹對象的事。

第三章:見父母

有一天,宗平和蘇亞去鐵路上散步出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從那往后,他倆再也沒去鐵路上散步。

宗平和蘇亞已經習慣軋鐵路,不喜歡軋馬路。馬路上,行人多,灰塵大。相比較,宗平更喜歡晚上約蘇亞去鐵路上散步。夜晚四周黑暗,看不到火車在哪里,腳下路基就開始震顫。他倆慢慢走到路基下面等火車經過,火車的聲音越來越喧囂,腳下的震顫越來越厲害。先是火車頭上的大燈瓦亮瓦亮地直射過來,緊接著呼嘯的火車身影鋪天蓋地地碾壓過來。蘇亞不由自主地往宗平懷里撲,臉緊緊地埋進去。宗平也趁勢緊緊地抱住蘇亞,感受蘇亞的體溫和心跳?;疖嚨捻懧暆u漸地遠去,腳下的震顫漸漸地消失。宗平懷抱著蘇亞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好似兩個泥塑人。

蘇亞問宗平,你喜歡來火車?宗平回答,當然喜歡,來火車我就可以抱住你。

蘇亞假裝生氣地一把推開宗平,自個兒走到鐵路上面去。路基下面有水溝和石子,不好散步。蘇亞往前走一段,宗平慢慢地跟上去。

這一天,就在他倆擁抱的時候,就在火車帶動強烈的氣流掠過他倆的時候,宗平的頭頂被什么東西猛然地磕碰一下。一列綠皮客車,車窗一扇一扇半開著。車廂內的乘客不一定能看見站在路基下面的宗平和蘇亞,但他倆能看到車廂內的乘客??赡苷浅丝褪掷锏囊粯邮裁礀|西,隨手從車窗扔出來,正好砸在宗平的頭頂上。瞬間,宗平頭上就有黑乎乎的血水流出來,他驚慌失措地不知道怎么辦。蘇亞倒是顯得很沉穩(wěn),她叫宗平原地蹲下來,蘇亞伸手扒開宗平的頭發(fā),查看頭上的傷勢。黑夜看不清傷口,只看見一道血水彎彎曲曲地往臉上流淌著。憑借經驗,蘇亞知道宗平的傷口不算深,只是擦破一塊頭皮。蘇亞掏出手帕,緊緊地捂在傷口上,再攙扶宗平回廠里,去醫(yī)院清洗消毒。

蘇亞問,疼不疼?宗平回答,不疼,但怎么會流這么多的血?蘇亞解釋道,刮破了一塊皮,頭皮上血管多,好流血。

醫(yī)院是蘇亞的地盤。她打開裝酒精的瓶蓋,準備擦洗宗平的傷口。蘇亞說,你忍一忍,酒精擦上去會有一點疼。她手持鑷子,夾一團酒精棉球輕輕地按上去。宗平覺得頭皮上有一股涼氣,有一絲酒精激發(fā)出來的疼痛。流血止住,露出小拇指甲蓋大小的傷口。緊接著,蘇亞在宗平的胳膊上做皮試,準備打一針破傷風針。打完針,蘇亞送宗平回宿舍。一間宿舍住兩個人,另一位是分來的大學生,家住附近縣城,周末騎腳踏車回家了。雖然宿舍里只剩下宗平一個人,但蘇亞待在這里依舊內心很緊張。前后不過兩分鐘,就離開宿舍。

宗平問蘇亞,你來宿舍找我有什么可害怕的?蘇亞說,我怕別人說閑話。

宗平回宿舍躺在床上,蘇亞不停地端茶倒水,不時地噓寒問暖,好像宗平真的變成一個病人。蘇亞看到宗平有兩件臟衣裳泡在臉盆里,擱在床下面,便拿出來,上手搓洗掉。每層樓有一間水房,在走道頂頭。蘇亞在宿舍里搓洗衣裳,清洗則去水房。職工宿舍統(tǒng)一管理,床單、被罩有宿舍管理人員定期換洗,房間衛(wèi)生有宿舍管理人員定時打掃。蘇亞在水房里看見有拖把和抹布,便拿過抹布把桌子和床頭抹一遍,再用拖把把房間拖一遍。蘇亞做這些事,手腳麻利,像是在家里。宗平看蘇亞干這些活,熟悉又陌生,像他認識的蘇亞,又不像他認識的蘇亞。

宗平說,時間不早了,你快回家吧。蘇亞說,你這個樣子,我回家不放心。人受到驚嚇容易發(fā)燒。等晚一點,你不發(fā)燒,我就回家。宗平說,我不是一個孩子,哪里有什么驚嚇?更不會發(fā)燒。

晚上十二點鐘,宗平先后測試三次體溫都正常。宗平問,這下你該放心回家了?蘇亞說,路上沒路燈,我走哪條路回家都黑燈瞎火的。這么晚,我不回家了。宗平緊張地問,你不會打算留在這里吧?蘇亞臉漲得通紅,我去跟李燕擠著睡。李燕是蘇亞的同事,晚上值班。醫(yī)院在廠大門里邊,蘇亞去那里不害怕。

隔天早上七點鐘,蘇亞過來敲門的時候,宗平還賴在床上沒起來。蘇亞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宗平頭上的傷口,傷口干燥,不見有血水滲出,蘇亞終于松出一口氣。

蘇亞說,我一夜沒睡好。宗平說,兩人擠在一張床上,睡不好正常。蘇亞說,人家是擔心你的傷口發(fā)炎。

蘇亞素面朝天,不描眉毛,不涂口紅,一夜沒睡好覺,跟往常一樣看不出來。在宗平的記憶里,那個早上的蘇亞,不見疲倦和困頓,卻洋溢著興奮和喜悅。

其實,這一夜宗平也沒有睡好覺,宗平這一夜里都在思考著要找一個什么方式帶蘇亞去見他的父母。如果他父母見過蘇亞點頭同意,他和蘇亞的事就算定下來。但是,怎樣帶蘇亞去見他的父母,心里又犯難。

他倆要是有一個媒人,媒人安排一個場合,雙方父母見面,在一塊吃一頓飯。這種事就輪不上宗平操心。宗平貿然地提出帶蘇亞去見他父母,蘇亞愿意不愿意去?就算蘇亞愿意去,在不在他家吃飯又是一件犯難的事。那個時候,宗平家條件不好。宗平家姐弟四人,大姐出嫁,二弟住校,父母帶小妹,臨時住在兩間破舊的屋子里。家里有一條木船,農忙時,父母在家干農活;農閑時,木船裝上煤炭,父母劃船沿渦河去渦陽做生意。宗平家搬遷前住北岸,搬遷后住南岸。相比較,家住北岸,種莊稼,做生意,都便利。這也是宗平家不搬新房,臨時住在兩間舊房子的原因。去新房屋見父母,那里空空落落的什么都沒有。去舊房屋見父母,確實寒酸得不像樣子。

宗平見過蘇亞家人,蘇亞媽安排得很自然,在家燒一桌子菜,請教育科領導和老師們一起吃的飯。蘇亞媽跟教育科領導過去是同事,蘇亞媽說,不管蘇亞考得上考不上衛(wèi)校,這份人情都要擔待的。教育科領導挨個跟老師們打過招呼,蘇亞在學習上遇見難題就問老師們。蘇亞上面有一個姐姐叫蘇娜,比蘇亞大五歲,先下放農村,后上工農兵大學,在紡織廠工作。蘇亞上高中時,爸爸生重病,姐姐不在家,媽媽一個人忙不過來,蘇亞上課經常地遲到早退,因此落下不少課。爸爸去世那一年,蘇亞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蘇亞媽說,就算蘇亞考上的是中專衛(wèi)校,對她爸爸來說也算一個安慰呀!宗平這才知道,蘇亞考上衛(wèi)校,不光是對她個人重要,對她家人更重要。

宗平去吃飯的時候,剛跟蘇亞談對象,教育科領導和老師們并不知道。飯桌上,蘇亞媽的一雙眼睛在宗平身上掃過來、掃過去,宗平知道蘇亞跟她媽已經說過他倆的事了。吃過這頓飯,宗平知道蘇亞媽默許了,宗平開始主動和蘇亞交往。

這一天,宗平對蘇亞說,我想帶你去我家見父母,但我家沒地方吃飯,不知你是否愿意去?蘇亞說,沒地方吃飯就不吃,見一見面就回。我跟他們不熟,你叫我在那里吃飯,不如殺了我。

星期天下午,宗平帶蘇亞回了家。陶瓷廠北邊二里地是土壩孜街。他倆去那里買水果,去那里再坐公交車回家。從土壩孜車站上車,到畢家崗車站下車,前后半小時。下車后走五里路到淮河渡口。過淮河再走兩里地,就到宗平家。

老話說,新媳婦害怕見公婆。其實,公婆一樣怕見新媳婦。前一天宗平回家跟父母說這件事。母親問,你看給多少見面禮?父親說,家里給你錢,你給人家丫頭買兩身扎根布。宗平說,不需要買。村里男孩找對象見面,要給見面錢,要買兩塊布。錢叫見面禮,布叫扎根布。那個時候,不興金銀首飾,有錢人家頂多再買一塊手表。父親說,你給人家丫頭買一塊手表吧?有需要花錢的地方,你只管說。宗平說,什么錢都不需要花。宗平上高中家里花錢,上大學家里花錢,參加工作工資低,抽不出錢貼補家里,也不想再花家里的錢。

兩間舊屋,里間鋪兩張床,母親跟小妹睡一張,父親睡一張;外間支一口鍋,燒火做飯。鍋灶前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擺放茶水瓶和一摞飯碗。宗平注意到,桌上有一包紅糖,專門買來招待蘇亞的。這里人家不喝茶葉茶,有貴客喝紅糖茶。蘇亞穿一件淡藍色的淡花連衣裙,濕漉漉的汗半身。母親遞過一只芭蕉扇,跟宗平說,快倒紅糖茶給丫頭喝。

父親問蘇亞,你媽的身子骨還硬朗吧?蘇亞爸過世,宗平跟父母提過。蘇亞說,我媽有哮喘病,這個天稍微好一點,冬天差一點。母親跟蘇亞說,你媽的身子骨不好,你在家多照顧你媽,別讓她累著。蘇亞沒作聲,點點頭。

宗平跟父母說,我?guī)K亞去河邊看一看我家的木船。母親說,在這吃罷飯回去來得及。蘇亞說,我回去還有別的事。蘇亞不在這里吃飯,宗平事先跟父母說過。母親這樣說話,算是客氣話。

河邊涼快,有風有樹。蘇亞站在一片樹陰下面乘涼,宗平家的木船在不遠處,隨波浪不停地搖晃。宗平問,你想不想上船看一看?我上去放個跳板,木船離河岸有一截距離,不走跳板上不去。蘇亞看一看搖擺不定的木船說,不上了。宗平想一想,就算放跳板,蘇亞照樣很難上。宗平原本打算帶蘇亞去新房屋看一看,想一想作罷。四間新房屋空空蕩蕩的,他帶蘇亞去看什么呢?

在宗平的記憶中,他清楚地記得,他跟蘇亞從土壩孜車站下車,想請?zhí)K亞去街上心中樂飯店吃一頓飯。蘇亞說,改天吧,我今天太累了。宗平看出來,蘇亞這一趟回老家見他父母不滿意。宗平不奇怪,破破爛爛的一個家,宗平自個都不滿意,有什么理由叫蘇亞滿意呢?

宗平回家聽父母意見。父親問,蘇亞媽的個頭有沒有你娘高?父親是嫌蘇亞不夠高。母親問,她們家是不是茶飯不怎么樣?母親是嫌蘇亞不夠胖。老話說,高高大大門前站,不做事來也好看。蘇亞的高矮和胖瘦都不符合父母的要求。父親說,你找老婆,你過日子,你自個當家。母親說,她們家就兩個丫頭,你不能做上門女婿。

宗平離開家的那一刻決定下來,蘇亞就是他老婆了。

第四章:辦婚禮

宗平跟蘇亞談對象前后一年半時間,就辦理結婚登記手續(xù)。

蘇亞去衛(wèi)生學校讀護士專業(yè),學制是兩年半時間。前兩年在學校學習文化課和專業(yè)課,后半年去醫(yī)院實習。按照宗平原本的打算,等蘇亞畢業(yè)才結婚。他倆結婚還有一道門檻,那就是沒住房,回老家住不可能,在蘇亞家住一樣不可能。那個時候,不存在花錢買商品房,職工住房全靠廠里分配。陶瓷廠職工家屬上萬人,住房不是一般地緊缺。按工齡,按職位,哪一樣都輪不上宗平和蘇亞。蘇亞媽倒是一個敞亮的人,她跟蘇亞說,你倆結婚住我家,我搬出去住。蘇亞媽這樣說話,不是住房難題解決了,只是暫時地不叫蘇亞焦心,能安心地在學校上課。

蘇亞媽早就向蘇亞亮明觀念,她家不招上門女婿,不跟女婿一塊住。跟女婿住一塊,有矛盾怎么辦?不住一塊,女婿好,多走動,女婿不好,少走動。這樣一來,我過日子輕松自在,你們過日子一樣輕松自在。

蘇亞跟宗平商討過結婚住房問題,但沒有結論。好在那個時候,蘇亞剛到衛(wèi)生學校上學,離畢業(yè)還有兩年時間,暫時沒有影響。其后,快速地催促他倆結婚的是廠里蓋起兩棟光榮樓。廠里告知他倆結婚就分住房,不結婚就不分住房。宗平這一邊沒有什么好選擇的,結婚分房不是老天給的一樁大好事嗎?宗平沒想到,他認為的一樁好事,蘇亞卻不認為。

星期六下午,蘇亞從學?;貋怼W谄綕M心歡喜地跟她說這事,不想蘇亞一臉冷淡地說,我現在不想結婚。宗平好像猛然地遭到一悶棍子,結結巴巴地問,你真不想跟我結婚?蘇亞說,你干什么事都是一副急急慌慌的樣子,叫人家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蘇亞緊接著說,上一回,你給我上補習課不到兩個月,就提出來要給我介紹對象,我不得不勉強地答應你。這一回,我上學不到一年,你提出來要跟我結婚,你站在我的角度好好地想一想,我是答應你,還是不答應你?宗平說,我倆現在只是打結婚證,不是辦婚禮,婚禮你說什么時候辦就什么時候辦。蘇亞問,打結婚證算不算結婚?宗平心里咯噔一下沒話說了。

那幾年,廠里陸陸續(xù)續(xù)有一批大學生分配進來,大部分是陶瓷專業(yè)的,少部分是其他專業(yè)的。大學生單身時,住職工宿舍。結婚后沒住房,依舊住職工宿舍。原本大學生兩人住一間房,一人結婚住里邊,另一人就沒辦法住。廠里為了解決大學生住房問題,專門蓋了兩棟光榮樓。

現在好了,機會來了,結婚就分住房。不管蘇亞是一個什么態(tài)度。宗平所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

中間隔了一個星期。星期六上午,蘇亞直接去辦公室找宗平。蘇亞說,現在我倆去計劃生育辦公室。宗平問,我倆去那里干什么呀?蘇亞說,你不會不知道結婚登記需要什么手續(xù)吧?

去區(qū)民政局辦理結婚登記,需要從計劃生育辦公室開一張證明。上面寫著男女雙方姓名、年齡和工作單位等。那個時候沒有身份證,宗平集體戶口,連戶口本都沒有。宗平和蘇亞結婚,全靠一張證明材料。

宗平問,這么說你愿意跟我結婚啦?蘇亞說,我不跟你結婚,我從學?;丶?,我媽連家門都不讓我進。宗平得意地笑一笑,心想托教育科領導找蘇亞媽說情托對了。

蘇亞提前準備兩包喜糖,一包帶給廠計劃生育辦公室的人,一包帶給區(qū)民政局結婚登記的人,兩包糖都用紅色的手帕包裹著,顯得喜氣洋洋的。廠計劃生育辦公室主任是一位女同志,姓鮑,宗平和蘇亞都認識。蘇亞掏出一包喜糖遞過去,鮑主任寫好材料,蓋好印章,然后問宗平和蘇亞,你倆的結婚合影照片拿出來我看一看?

鮑主任這樣一問話,宗平和蘇亞傻眼了,他倆忘記這事了。

宗平說,我倆現在去照相館,下個星期去民政局。

蘇亞說,我天天忙這些事,你說我在學校學習怎么安得下來心?

鮑主任知道現在去照相館照相,一天兩天洗不出來。鮑主任說,這樣子吧,我給區(qū)民政局的人打電話說一聲,你倆先去辦結婚登記手續(xù),結婚證上的照片,自個貼上去。區(qū)民政局登記材料上的照片,宗平過一天送過去。

就這樣,宗平和蘇亞領取的兩本結婚證,貼照片處是空白的。后來他倆的二寸黑白結婚照片,夾在結婚證的殼子里,一直沒有往上貼。那一天,他倆去區(qū)民政局來回都是坐公交車,回頭從土壩孜車站下車。街上有一家照相館,宗平想跟蘇亞順路把相照了。蘇亞說,你看我這個樣子能去照相嗎?蘇亞去結婚登記,像是干一件重活,臉上顯得疲倦、憔悴,身上一點精神都沒有。宗平問,你回家干什么?蘇亞說,我回家睡覺。宗平問,大白天睡什么覺呀?蘇亞說,我哪能跟你比呀,你是遇見天大的事,先睡一覺再說,而我一連幾天沒有睡好覺。宗平才知道,蘇亞同意跟他結婚,這個決心下得不容易。

宗平說,那你回家睡覺吧,晚上我們去街上心中樂飯店吃飯。蘇亞說,我媽讓我倆晚上吃餃子,我回家睡一覺,送餃子來你宿舍里。宗平問,結婚吃餃子有什么說法嗎?蘇亞說,這個我不知道,你去問我媽。

這一天晚上,宗平跟蘇亞一塊吃的是豬肉芹菜餡餃子。蘇亞媽是北方人,喜歡吃餃子,廠里食堂恰好沒餃子。這樣一來,蘇亞三天兩頭就帶餃子給宗平吃。只不過,過去蘇亞帶得少,宗平一個人吃,一只鋁制飯盒就夠了。這一天,蘇亞手上提一只保溫桶。蘇亞說,保溫桶是她爸生病那一年買的,她天天提著去醫(yī)院送飯,今天她媽找出來洗刷干凈,用保溫桶裝餃子才夠他倆吃。保溫桶打開,宗平聞見一股香油味道。過去蘇亞媽包餃子不舍得用香油,香油比豆油貴一倍。

宗平吸一吸鼻子說,是香油拌的餃子餡。蘇亞說,你光想著吃,你看一看保溫桶上有什么呀?宗平說,保溫桶不就是保溫桶嗎?我沒看出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宗平往蘇亞手指指點的地方看,保溫桶上貼一幅小小的紅雙喜。宗平問,這是你剪的?蘇亞說,這是我媽剪的,鄰居家辦喜事,都喜歡找我媽剪喜字。保溫桶上原本就有大紅花,蘇亞不指點,宗平注意不到有喜字。保溫桶貼上一幅喜字,宗平覺得跟往日吃餃子還是有些不一樣。畢竟這是他倆結婚登記后吃的第一頓飯。

蘇亞說,今天你要親手喂我吃一只餃子。

宗平上筷子夾起一只餃子,塞進蘇亞嘴里。餃子不算大,蘇亞嚼一嚼,一口吞咽下去。蘇亞空出嘴來說,你問我話呀?宗平問,我問你什么話?蘇亞遲疑一下說,你問我生不生?宗平問,你生什么?蘇亞說,我生孩子。宗平一下明白過來,臉漲得通紅。

新婚吃餃子,是蘇亞媽老家的風俗,不是宗平老家的風俗。小時候,宗平喜歡去村里結婚的人家搶炮仗、鬧洞房、看新娘,瞧見的都是新娘吃棗子和花生。棗子有早生貴子的含義,花生預示著多子多福、子孫滿堂。吃餃子包含一種什么寓意,宗平暫時不知道。

這一晚,蘇亞沒有留下來跟宗平住。宗平說,我倆現在是夫妻,你留下來合情、合理、合法。蘇亞說,你這樣認為,我媽不這樣認為。宗平問,你媽怎么說?蘇亞說,我媽說一個女孩子家要走得直、坐得正。宗平問,這跟你留下來有什么關系呀?蘇亞說,我媽說一個女孩子家還有最重要的一條,那就是兩條腿要夾得緊。宗平撲哧一聲笑出來,你媽怕你走你姐那條老路子。

蘇亞的姐姐跟她的對象,領過結婚證,沒辦婚禮就住一塊。原本秋天辦婚禮,一下拖至隔年春天里,蘇亞的姐姐懷上孩子都有四五個月了。蘇亞媽生氣,跟蘇亞姐姐的公公婆婆不見面不往來。

宗平說,我家不會拖,巴不得明天就把你娶進門。蘇亞說,你家一天不辦婚禮,我一天不會跟你住一塊。宗平問,你就那么怕你媽?蘇亞說,我不想叫我媽瞧不起我,更不想叫我媽瞧不起你!

第二天,宗平跟蘇亞一塊回老家一趟。宗平搬進新屋,父母帶小妹依舊住在北岸那兩間舊屋里。過年過節(jié),家人在新房屋里聚一聚。宗平要是帶蘇亞回去,父母回來見個面。新家像一處臨時會客廳,缺少居家過日子的煙火氣。這一趟,宗平和蘇亞在畢家崗下車直接去菜市場買菜。

宗平跟蘇亞說,我倆買過菜回家,你在家燒菜、做飯,我過河去喊父母。蘇亞說,我倆一塊提菜過河,晌午飯在那邊吃。宗平說,那邊燒飯一口鍋湊合著,吃飯的地方都沒有。蘇亞說,有鍋就能燒飯,屋小在外面吃。兩間破舊的屋子,蘇亞都不嫌棄,宗平還有什么話可說呢?蘇亞看出宗平一臉為難相,就說父母能在那邊燒鍋吃飯,我就能在那邊燒鍋吃飯,我跟你登記結婚,跟他們就是一家人。宗平想一想蘇亞說話在理上,父母為吃一頓飯跑來跑去地耽誤干農活。

在宗平的記憶里,蘇亞在他家燒的這頓飯,算是豐盛的。一碗紅燒雞,一碗紅燒魚,一碗紅燒肉。留出一塊瘦肉,剁餡燒出一盆肉丸湯。菜園地里有豆角、馬鈴薯和辣椒,熗一盤豆角。菜園地里有馬鈴薯,于是蘇亞又熗了一盤豆角、馬鈴薯絲和辣椒炒雞蛋。三葷三素一湯,擺了一桌子。屋里坐不下,一家人就在院子里吃了這頓飯。那一天,小妹在家里。柴火鍋,蘇亞燒不好,宗平不愿燒,小妹一直坐在灶前燒柴火。那一年,小妹十五歲,愛說話,“大嫂、大嫂”地不斷喊蘇亞,喊得蘇亞的臉羞得通紅。吃飯的時候,宗平媽一直夸贊蘇亞燒菜味道好。宗平爸說,等冬天閑,就把你倆的婚禮辦掉。

兩個月后,初冬時節(jié)。宗平家辦一場婚禮,放炮仗,下喜禮,打紅傘,擺酒席,熱熱鬧鬧地把蘇亞娶進門。那一夜,宗平和蘇亞無師自通地頭一回做了男女之間的事。

第五章:生孩子

蘇亞上學第四個學期懷孕,畢業(yè)后生孩子。懷孕是意外,生孩子也是意外,實習時挺著一個大肚子。

蘇亞是護士,知道怎么避孕,去廠計劃生育辦公室領取避孕藥。這個星期六,宗平去市報社參加新聞培訓班,原本說好的晚上不回來,晚上卻回來了。蘇亞下周期中考試,原本說好的星期六晚上不回來,留在學校里復習功課。到下午,宿舍同學都回家,留下蘇亞一個人看書不安心,于是收拾書包往身上一背回家了。蘇亞沒回光榮樓,直接回了娘家。晚上在娘家吃飯,順便看一看娘家媽。蘇亞結婚前,覺得她媽整天嘮叨心里煩,不愿意回家。蘇亞結婚后,覺得她媽一個人在家太孤單,所以一有時間就多回家看媽。蘇亞走進娘家門,看見宗平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喝著茶一邊看著書。

蘇亞問,你怎么在這里呀?宗平說,我在這里等你呀?蘇亞問,你不是說留在培訓班不回來了嗎?宗平說,你說留在學校復習不是一樣回來了?蘇亞媽在廚房里做晚飯,聽見他倆在客廳打嘴仗,笑嘻嘻地走過來說,你倆這是演的哪一出?回來吃飯跟我說一聲,我好上街買菜,現在家里什么菜都沒有。

半年前,宗平從廠教育科調到廠宣傳部。宗平在教育科是專職任課老師,教數學課。宗平去宣傳部做專職新聞干事,寫新聞稿。其實,宗平在大學就喜歡寫文章,在校報上發(fā)表過詩歌、散文。宗平在陶瓷廠參加了廠團委的《螢火蟲》文學社,經常在市報上刊發(fā)作品,慢慢地有了一點名氣。廠宣傳部缺少一位新聞干事,宣傳部領導問宗平,愿不愿意去?宗平說,愿意去!

宗平的性格,喜歡安靜,不喜歡熱鬧。市報社舉辦新聞培訓班,各個單位的新聞干事聚集在一塊。培訓班十天時間,授課,參觀,寫稿,點評。白天,學員在培訓班上課。晚上,三五一群,四處去喝酒。連續(xù)幾場酒喝下來,宗平感到心里煩。他不想喝酒,也不想喊別人喝酒。這個星期六,宗平留在那里躲不開酒場,就坐公交車回了家。蘇亞不在家,冷鍋冷灶的。宗平心想不如去岳母家,有一碗熱飯吃,有一杯熱茶喝。

宗平和蘇亞吃過晚飯一塊回家,蘇亞先洗澡上了床,宗平隨后。俗話說,小別勝新婚,他倆自然而然地去做親熱事。事做完,蘇亞驚醒地說一聲,壞事了!宗平問,怎么啦?蘇亞說,我忘記吃避孕藥啦!蘇亞忘記吃藥的原因有二。一是宗平參加培訓班不回家,蘇亞吃藥干什么?二是蘇亞忙著復習考試。宗平問,有沒有補救辦法?蘇亞說,我明天去醫(yī)院打一針。

第二天,蘇亞要是及時地去醫(yī)院打針,就不會懷孕。蘇亞冷靜頭腦想一想,算一算,跟宗平說,早過排卵期,不在排卵期,不會懷孕,不用打針。

轉眼到了下個月,該來月經的時候沒有來,蘇亞開始焦慮起來。那個年代,檢測懷孕要等四十天后。蘇亞感覺身上哪里都不對勁,知道一定懷孕了。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蘇亞跟宗平頻繁地爭吵起來,積攢一肚子的怨氣,一口一口地吐出來。蘇亞說,我報考衛(wèi)校,你要跟我談對象;我去上學,你要跟我結婚;我沒畢業(yè),你又叫我懷孕;你說我這兩年過的什么日子?往后該怎么辦呀?

蘇亞說的該怎么辦,就是要不要孩子。宗平說,孩子要不要,我聽你的。蘇亞說,我總不能挺一個大肚子去上課吧?宗平說,那就不要孩子。蘇亞說,我去流產,你不受罪,我受罪!宗平低下頭不說話。蘇亞說,自從遇見你,就遇見了惡魔和惡鬼。

蘇亞媽出面協(xié)調。蘇亞媽跟蘇亞說,你回娘家住,眼不見宗平,心里就不煩了。等兩個月,我陪你去醫(yī)院打孩子。那個年代,女人懷孩子不足四個月,不能做流產。

蘇亞媽跟宗平說,女人懷孩子不能生氣,更不能動胎氣。宗平問,聽你這么說,蘇亞同意生下孩子啦?蘇亞媽說,天下結婚的女人沒有不想懷上孩子的,懷上孩子的女人沒有不想生下孩子的。

星期六下午,蘇亞從學?;貋?,直接回娘家住。宗平想見蘇亞就去她媽那里,蘇亞臉色好,宗平在那里多待一待,蘇亞臉色不好,則少待一待。就是這個時候,宗平早早地厭倦婚姻生活,開始質疑他倆的婚姻關系。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宗平沒去蘇亞媽家見蘇亞,而是去了一趟壽縣古城。宗平看蘇亞臉色看夠了,想找一個地方逃避開。

陶瓷廠與古城相距三十里。宗平沒結婚之前去過好多趟,城內城外很熟悉。這一趟跟過去的心境不一樣,過去是游玩。這一趟是逃離與散心。擱以前宗平喜歡騎腳踏車,遛一遛,轉一轉,再騎腳踏車回頭,早一點,晚一點,自個能當家。這一趟宗平坐公交車去再轉換長途車,下午要是晚了,沒有長途車,想回都回不來,宗平就是利用這一點,逼自己在古城中待一夜。

那個時候,古城年久失修,破落得不成樣子。城墻、民房、道路、衙門都破落,上千年的風吹拂上千年的灰塵,上千年的雨淋濕上千年的石徑。在這樣一座古城內,一陣風雨中,宗平淋雨在大街小巷里獨自穿行,頗合那時的心緒。暮色四起時分,宗平找一家小飯店,吃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再找一家小旅館,和衣躺下來。宗平悲情萬分地跟自個兒說,這就是對你結婚的懲罰!這就是你找蘇亞的惡果!

蘇亞星期六下午從學?;貋?,照例直接回娘家。過去這個時間,宗平早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等蘇亞。這一天沙發(fā)上空著,蘇亞心里一涼,感覺這個日子有一點異樣。就算單位工作忙,宗平也不該這個時間忙。到吃晚飯的時候,蘇亞媽問,要不要等宗平一塊吃?蘇亞說,不用等!你知道他什么時間能過來?蘇亞媽說,我倆先吃,飯菜留鍋里。蘇亞說,這里沒他的飯菜,想吃回家燒,不想燒吃食堂。蘇亞媽小聲地問,你倆沒吵架吧?蘇亞說,我都沒見著他人,跟鬼去吵架呀!

原本該看書學習了,蘇亞卻心神不寧起來。手捧書本看不進去一個字。索性放下書本,背上書包往外走。蘇亞跟她媽說,我回家看一看。我怕他一個人在家有一個頭疼腦熱的我不知道。蘇亞媽交代說,你回家千萬不要跟宗平吵架。蘇亞問,你就這么想我倆吵架?蘇亞媽生氣地說,我怕你吵架動胎氣!

星期天下午,蘇亞該回學校沒有回學校。她去附近找一位女同學,代請一天假。昨天晚上,蘇亞一個人在家前思后想了一夜,想一想她跟宗平的過往,她跟宗平往下怎么過?蘇亞恍然明白,我又不想跟宗平離婚,我回娘家住干什么呀?我又不是不要這個孩子,我跟宗平生氣干什么呀?蘇亞想明白這些事,就留在家里等宗平。

星期天下午,宗平回到家,見蘇亞滿臉喜氣,飯桌上擺滿飯菜。宗平像個犯錯誤的小學生,遇見老師不再批評他,一時半會不知道該說什么話,該干什么事。

蘇亞說,你趕快洗手吃飯吧。

宗平去一趟壽縣古城回來,邋里邋遢,蓬頭垢面的。

宗平問,你不想知道我昨天去了哪里?

蘇亞說,吃過飯、洗過澡慢慢說。

翻過年,蘇亞去市二院實習。那個時候,蘇亞懷孕已經快五個月。蘇亞從內科、外科、骨科、五官科、兒科、婦產科,挨個科室實習,每個科室待上半個月。實習由醫(yī)務科統(tǒng)一安排,蘇亞跟醫(yī)務科的科長打過招呼稱懷孕,不方便去傳染科。醫(yī)務科的科長就沒安排蘇亞去傳染科實習。

市二院在土壩孜街南頭,離光榮樓有二十分鐘路程,離蘇亞娘家只要走五分鐘。蘇亞去市二院實習,在娘家待得多、吃得多,在光榮樓吃得少,宗平也一樣,在食堂吃得多,在光榮樓吃得少。蘇亞不在家,宗平吃食堂,或去岳母家吃。

蘇亞跟她媽說,宗平吃飯不講究,有一碗飯?zhí)铒柖亲泳托辛恕W谄揭哺K亞媽說,我碰見什么吃什么,沒有菜沒有飯,我下一碗面條吃也行。

蘇亞媽可不這樣想,女婿就是女婿,你不給他吃,他來你家干什么呀?不管宗平來不來,蘇亞媽都要刻意地多燒菜多做飯。那個時候,蘇亞娘家沒有冰箱。宗平不來,剩菜剩飯?zhí)K亞媽只好塞進自個的肚子里。蘇亞媽這一代人,不管家里窮富,都沒有倒掉剩菜剩飯的習慣。那個年代,人們不知道多吃飯多長肉會生病。蘇亞媽身上的糖尿病,就是蘇亞出嫁頭兩年吃出來的。后來蘇亞媽聽從醫(yī)生的話,不再敢多吃。

現在蘇亞懷孕,一個人需要兩個人的營養(yǎng),不要說宗平上班沒時間,就算宗平請假不上班,他都不知道燒什么給蘇亞吃。蘇亞在市二院實習,一日三餐都由蘇亞媽來做。蘇亞媽買了一臺冰箱,天天上街買菜,天天回家燒飯,天天忙一個不亦樂乎。

宗平來蘇亞娘家吃飯的次數反倒越來越少。道理很簡單,蘇亞天天吃住在娘家,宗平再天天過來吃飯,跟倒插門有什么兩樣子。這一點,蘇亞媽理解,從不問宗平,你來不來吃飯?宗平下午下班,先去食堂吃飯,再到岳母家坐一坐,看一看蘇亞娘兒倆都平安,再回光榮樓。蘇亞懷孕,由蘇亞媽照顧,宗平是放心的,是感激的,又是羞愧的。

星期天,蘇亞不去醫(yī)院實習,宗平也不去單位上班。星期六晚上吃完飯,蘇亞收拾好自個兒的東西準備回光榮樓跟宗平一塊過。大多數時候蘇亞都是自個兒回去,蘇亞會跟肚子里的孩子說,走!我們回家找爸爸嘍!蘇亞這樣做,是給宗平面子,是對宗平的尊重。蘇亞在心里時刻提醒自己,宗平是我的丈夫,也是肚子里的孩子的爸爸。不過,蘇亞媽望著遠去的閨女,心里還是有那么一點失落的。

市二院婦產科有一位助產醫(yī)生姓陶,是從蘇亞進修的那所衛(wèi)校畢業(yè)的??剖依铮瑒e人都是小陶、小陶地喊她,蘇亞卻恭恭敬敬地喊她陶老師。蘇亞去婦產科實習,跟在陶醫(yī)生后面。陶老師比蘇亞小兩歲,在婦產科工作幾年,積累了不少經驗。那個時候,婦產科提倡順產,不提倡剖宮產。孕婦生產有難題,大多是陶醫(yī)生去解決。

有一天上午,蘇亞跟陶醫(yī)生說閑話,不知怎么的就說到忘記吃避孕藥這件事。蘇亞說,要不是忘記吃避孕藥,哪里會有肚子里的孩子。陶醫(yī)生激靈一下子,提醒蘇亞說,恐怕這個孩子不能要。蘇亞臉色大變,好像嚇傻一般。冷靜想一想,那個月我沒吃呀?陶醫(yī)生說,你每個月都吃避孕藥,體內一定殘留不少藥物,會影響孩子生長發(fā)育。

晌午,蘇亞游魂一般回了娘家。蘇亞媽知道這件事,建議不要這個孩子。要是生個傻瓜孩子怎么辦?生個少胳膊、少腿的孩子怎么辦?蘇亞沒有勇氣去跟宗平說。蘇亞媽破天荒地把宗平喊過來,宗平贊同蘇亞媽的意見,準備陪同蘇亞去醫(yī)院打掉孩子。

蘇亞不甘心,畢竟孩子在她肚里懷了五個多月。蘇亞跟宗平說,我倆下午回你家一趟。這么大的一件事,得跟你爸媽說一聲。蘇亞媽說,你倆回去說一聲也好,這不算一件小事。宗平不愿回去。這事不用跟他們說,你說哪天去醫(yī)院,我就哪天陪你去醫(yī)院。蘇亞想跟公公婆婆說一聲,其實是想找一個支撐點,更想聽到反對的聲音。就算最終這個孩子保不住,最起碼蘇亞在心理上有一個緩沖,有一個適應。

這個支撐點,最終蘇亞還是找到了。蘇亞一下想起來,懷孕那個月的上一個月也沒吃避孕藥。那天是排卵期不趕在星期六,蘇亞在學校,不能跟宗平在一塊。蘇亞聽人說,吃避孕藥,內分泌容易紊亂,身體容易發(fā)胖。蘇亞結婚后,每個月都掐指算一算,需要不需要吃藥,避得開就不吃藥。蘇亞清清楚楚地記得,上個月沒吃藥。

這一天,蘇亞私自決定兩件事,一是留下孩子,二是跟宗平離婚。蘇亞把這兩件事跟宗平說出來,宗平好像不認識蘇亞一般。宗平說,你留下孩子,就要跟我離婚嗎?蘇亞說,萬一生下一個不健康的孩子,我不想拖累你!蘇亞的潛臺詞就是她和孩子,宗平都要要,或者都不要,不能二選一。宗平說,我聽你的,你說要孩子就要,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

這一年秋天,蘇亞生下閨女。蘇亞生閨女的時候,宗平在產房里。陶醫(yī)生接生,破例同意宗平在跟前陪同。蘇亞說,宗平是數學老師,他數得清數,孩子要是少胳膊少腿,你不好跟我說,我叫他跟我說。說到底,雖然蘇亞有勇氣留下孩子,但真到生孩子的時候還是膽怯的。閨女生下來,不少胳膊、不少腿。孩子在陶醫(yī)生懷里拼命地哭,蘇亞躺在產床上拼命地抬起頭。想看看孩子的腳指頭和手指頭少不少。

在宗平的記憶里,蘇亞坐月子那一段時間,經常半夜驚醒,解開孩子的包被,盯著孩子看。宗平說,孩子四肢健全,什么都不少。蘇亞說,我老是不相信,老是半夜里做噩夢。

第六章:過日子

那個時候,職工產假四個半月。蘇亞產假結束,回陶瓷廠職工醫(yī)院上班。宗平媽說,家里忙,地里忙,離不開,不能幫你們帶孩子。蘇亞媽說,哮喘病,糖尿病,身體差,不能幫你們帶孩子。好在廠里幼兒園有嬰兒班,孩子可以送去那里。

早晨上班時間一到,宗平懷里抱孩子走在前面,蘇亞提一只包后面跟著。包里有尿布,衛(wèi)生紙,奶瓶,水杯。蘇亞奶水多,夠孩子吃。孩子需要搭配補水、煉乳和雞蛋吃。上班中間,哺乳期職工有一個小時喂奶時間。一到時間,蘇亞就去幼兒園喂奶。醫(yī)院跟幼兒園相鄰,蘇亞去幼兒園兩分鐘。宗平離幼兒園也不遠,下樓過一條廠區(qū)道路,頂多三分鐘路程。上班有空閑,宗平也去看孩子。孩子要是哭鬧,就抱起來哄一哄。

那一段時間,宗平最怕去市里送稿件。陶瓷廠發(fā)生什么重要事件,宗平把新聞稿子寫出來,先交給領導看,再一式三份謄抄出來,一份交給市報社,一份交給市電臺,另一份做口播稿件。新聞講究時效性,郵寄來不及,往往都是宗平親自送過去。陶瓷廠與市里幾家新聞單位一西一東,坐公交車沒有個把小時到不了。這樣一來一回不說耽誤去幼兒園看孩子,就算下班接孩子回家都來不及。宗平不在,蘇亞一個人接孩子回家,哄孩子睡覺,又燒鍋又做飯,忙不過來。

蘇亞跟宗平抱怨,就算月子里,你媽不來伺候我坐月子,最起碼我上班,你媽要過來帶一帶孩子吧。你媽可倒好,做起甩手掌柜,一天孩子不來帶,好像我生的這個孩子不是你們宗家的。

宗平說,我媽在家要做田里的活,還要劃船去做生意。哪有時間來我家?蘇亞說,說來說去,我生的是一個女孩,要是一個男孩,你看你媽有沒有時間過來帶?宗平心里咯噔一下不敢說話了。

蘇亞生孩子第二天,宗平父母一塊來醫(yī)院婦產科看過孩子,臨走丟了一點錢。蘇亞出院回家坐月子,宗平媽來過兩趟。宗平家的蜂窩煤爐子,宗平媽不會燒,孩子換尿布插不上手,上午來,吃一頓午飯就回去了。宗平媽走后,蘇亞跟宗平說,你回家跟你媽說,她沒時間就不要往這里跑了。她來這里,幫不上我忙不說,還要我燒飯、端茶伺候她。蘇亞說的是實情,只是宗平不好回家說。

蘇亞產假結束上班,原本指望她媽幫忙帶一帶孩子的,不說帶全天,帶半天也是好的呀。蘇亞媽說,晌午你們來這里吃飯,我?guī)Ш⒆由眢w吃不消。

當年蘇亞姐生孩子,蘇亞媽一樣不給帶。老話說,姥姥疼外孫,到頭一場空。蘇亞媽早早地看透,指望兩個閨女,不如指望有一個好身體。蘇亞生氣,她媽不給帶孩子,晌午飯也不去吃。蘇亞跟宗平說,兩家老人我都不依靠,我看閨女能不能長大!

這一天,宗平去市里送稿件,回家快到一點鐘。宗平媽坐在客廳沙發(fā)上,蘇亞在一旁洗尿布。宗平跟他媽說,你洗尿布,叫蘇亞燒飯呀?宗平媽說,我要上手洗,蘇亞不叫我洗。蘇亞說,我一會兒就洗好了。宗平看出來,蘇亞有意磨蹭不燒飯,他媽坐在沙發(fā)上渾身不自在。宗平跟他媽說,你搭手,我燒飯。宗平有意把他媽支開,不想叫她一直不自在地坐在那里。電飯鍋煮上米飯,等電飯鍋斷電,蒸上一個雞蛋。另外再燒兩個菜一個湯。宗平在廚房里燒菜做飯,他媽站一旁想幫忙幫不上。宗平一樣一樣地端上桌子。閨女在屋里醒過來,蘇亞急忙跑過去抱孩子,喂閨女吃雞蛋。宗平和他媽先吃飯,吃完飯便匆匆忙忙地走開。宗平喊蘇亞吃飯,蘇亞說她不餓不想吃飯。宗平說,不吃飯下午怎么上班呀?蘇亞說,我是一個鐵人,不吃飯不餓。

陽歷四月天,宗平媽從家里帶來一包萵筍、大蒜和蠶豆。萵筍帶葉,能放四五天。大蒜帶泥,新從地里拔出的。蠶豆帶殼,個個飽粒子。蘇亞上手提出門,一下扔進垃圾道里。

宗平大聲地質問,你扔掉我媽帶來的菜干什么呀?蘇亞說,我不想吃。宗平說,你不想吃,我想吃。蘇亞說,你們宗家大大小小欺負人。你媽不帶孩子,還往這里跑干什么?宗平說,這里是我家!蘇亞說,你說這里是你家是不是?你媽下回來,看我不當面攆她走!宗平說,你這個女人怎么這么不講理呀?蘇亞說,是我不講理,還是你們一家人不講理?

蘇亞在客廳里嗚嗚嗚地小聲哭,閨女在屋里床上哇哇哇地大聲哭。宗平束手無策地站一旁。

閨女長到一歲半,上幼兒園小班,早上送去,下午接回,晌午在那里吃,在那里睡。蘇亞跟宗平說,看來我倆最難熬的時候過去了。宗平說,你帶孩子受苦受累了。蘇亞的體重由結婚前的一百一十斤,下降到八十斤。蘇亞說,你知道我受苦受累就好,就怕你不知道。蘇亞說,下個月我參加值班。宗平說,你安心在醫(yī)院值班,我在家里帶孩子。

蘇亞晚上在醫(yī)院值班,白天在家里。上午去菜場,買兩樣男人和孩子都喜歡吃的菜,回來家燒一燒。下午去商店,挑兩件男人和孩子合適的衣裳。這兩年,蘇亞滿心都是男人和孩子,唯獨沒有自己。蘇亞像一只陀螺,被生活的鞭子不停地抽打,越轉越快的同時,越來越喪失自己。蘇亞午睡醒過來,慢慢地睜開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自個跟自個兒說,日子會一天一天好起來。

在宗平的記憶里,閨女剛滿兩周歲的時候,拉過一次肚子,拉了好多天。夏季轉秋季,孩子吃東西不注意,容易拉肚子。孩子睡覺受涼,容易拉肚子。孩子腹瀉原本是小毛病。吃一吃藥,打一打針,焐一焐熱水袋,兩三天就會慢慢地好。他家閨女卻不行,藥也吃了,針也打了,照樣拉肚子。前后十來天,越拉越厲害。吃什么拉什么,不吃不喝還是拉肚子。有一天夜里,閨女拉肚子止不住。蘇亞說,孩子這樣在家拉一夜,我怕拉出事。宗平說,我倆現在帶孩子去廠醫(yī)院。蘇亞說,換一家醫(yī)院吧,閨女在廠醫(yī)院吃藥打針沒效果,去礦二院。礦二院在附近名聲最大。

礦二院離家十里路遠,那個年代沒有出租車。半夜里宗平騎腳踏車帶娘兒倆去,那天夜里,天上下著小雨,宗平和蘇亞顧不上打雨傘,一件外套緊緊地裹住孩子,一路淋雨去礦二院。醫(yī)生問,孩子吃過什么藥,打過什么針?蘇亞說,吃的矽炭銀,打的慶大霉素。醫(yī)生說,矽炭銀接著吃,慶大霉素接著打,另外開出兩瓶吊水,一瓶平衡電解質,一瓶補充微量元素。宗平和蘇亞在醫(yī)院守著孩子打針吃藥,一直到天亮。白天閨女拉肚子稍微有緩解,不料到晚上又止不住地拉肚子。宗平和蘇亞慌忙地帶孩子再去礦二院。如此反復,宗平和蘇亞被折騰得半死。

最終治好閨女拉肚子的是推拿。陶瓷廠西大門南側有一個車棚??窜嚺锏睦虾迨邭q,宗平跟老胡熟悉不是因為停放腳踏車,是崴腳。陶瓷廠下面有一座黏土礦,宗平去采訪一位勞動模范,在礦井下面扭傷了腳。宗平一瘸一瘸地回辦公室,同事推薦說,你去車棚找老胡,他推拿的效果好。宗平找老胡先后推拿半個月,右腳就不痛了。老胡是繁昌縣人,早年從那里的陶瓷廠作為技術骨干調過來。老胡會推拿是家傳,治療跌打損傷有一手。

這天,宗平去找老胡,問他閨女拉肚子能不能推拿治療。老胡沒說能推拿,也沒說不能推拿,只是說你把孩子帶來吧。老胡推拿的穴位在閨女的兩手虎口上和兩腿的膝蓋下。宗平心里疑惑,這兩處穴位跟拉肚子有關聯(lián)嗎?老胡下手重,閨女疼得直哭。老胡說,孩子秋季腹瀉,越吃藥越拉,越打針越拉。宗平問,是個什么道理?老胡說,吃藥多,打針多,腸胃功能失調不能吸收,不就一直拉嗎?宗平覺得老胡說的好像有點道理。

宗平叫孩子停止吃藥打針,蘇亞不愿意。蘇亞說,推拿治療崴腳,我相信。推拿治療拉肚子,我不相信。閨女就一邊吃藥打針一邊去車棚找老胡推拿。每天上午去一回,下午去一回,三天過去,閨女神奇般地不拉肚子了。蘇亞說,閨女吃藥打針有了效果。宗平說,閨女推拿治療有了效果。推拿屬中醫(yī)范疇,吃藥打針屬西醫(yī)范疇。他倆各執(zhí)一詞,沒有定論。

第七章:調工作

那一年,宗平想起調工作跟閨女有關聯(lián)。

自閨女上幼兒園,蘇亞就很少帶她去廠醫(yī)院玩。蘇亞說那里不干凈,病菌多,怕閨女被傳染。幼兒園每天下午四點鐘放學,蘇亞上班走不開,宗平就去接閨女。宗平辦公室有事,就帶閨女一塊回辦公室,要是沒事,帶她去廠區(qū)小花園玩。小時候,閨女就是個聽話的乖孩子,在宗平辦公室不哭不鬧,有零食自個兒吃,有小人書自個兒看。吃一吃,玩一玩,下班時間就到了。宗平跟閨女說,我倆去找媽媽嘍!宗平帶閨女一路走一路玩,十分鐘的路,能走上半小時。

有一天,領導跟宗平說,昨天周書記見我專門說了一件事。他叫我跟你說,在辦公室?guī)Ш⒆佑绊懖淮蠛谩?/p>

周書記是廠里書記,直接管宣傳部。周書記這樣說話,領導不能不跟宗平說。在宗平的記憶中,他工作中先后遇到過多位領導,這一位最寬厚,最像長者,也最值得宗平敬重。那一天,宗平卻回答這么一句話:工作可以不要,孩子不能不要。

蘇亞聽說了這件事,跟宗平說,領導說領導的,你就當他沒說過。宗平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同樣的一句話,絕不會叫領導說第二遍。

宗平再去幼兒園接閨女,不能回辦公室,只能去廠區(qū)小花園。遇見刮風下雨天,小花園待不住,宗平帶閨女去串門子。去廠閱覽室,那里安靜,有各種報刊雜志,閨女去那里看圖畫,宗平去那里看文字。要是辦公室有事,宗平走開,閨女留在閱覽室看書。

這一天,宗平跟蘇亞說,我想離開宣傳部,重新調換工作。蘇亞問,你說陶瓷廠的哪個崗位適合?宗平說,我想調出陶瓷廠。我想去市文聯(lián)。蘇亞說,你去市文聯(lián),你去找人調。你跟我說,我又不能幫你調過去。宗平說,我已調好,下星期去上班。蘇亞問,你大白天說夢話吧?宗平說,是真的。

宗平悄無聲息地調工作,主要有兩個原因。其一,宗平覺得調動工作不是一件需要聲張的事。在單位里,調工作是對原單位的背叛,領導和同事知道都不好。廠機關有人喊來喊去地調工作,結果工作沒調成,惹一身騷氣,領導不重用,同事看笑話。在家里,宗平也有前車之鑒。那一年,他想去市報社沒去成,蘇亞就經常地嘮叨這件事,你不是覺得自個兒能耐大嗎?有能耐你去市報社呀?我看你也只有在老婆孩子面前,擺一擺大爺的派頭了。其二,宗平沒想到調動這么快。前后半個月,市文聯(lián)黨組開會同意要宗平,很快把調動文件上報市人事局。

說起來,宗平去市文聯(lián)是做了充分準備的,寫出大量的文學作品。那一年,宗平調宣傳部就不再寫詩歌、散文,只寫中短篇小說。每年堅持寫十萬字,年底修改出來,宗平挑選兩篇自認為不錯的謄抄出來,一篇寄給北京的一家文學刊物,一篇寄給上海的一家文學刊物。那個時候,宗平認為這兩家雜志是國內最好的刊物。宗平心想要是能在這兩家刊物上發(fā)表作品,就好了。剛開始宗平寄過去的作品不斷被退回。直到有一年,北京的一家刊物編輯回信說,您的這一篇小說留用。隔了一段時間,宗平看到報紙上登出新年第一期目錄中有自己創(chuàng)作的小說。新莊孜煤礦大橋頭有一家書報亭,宗平去書報亭買了五本第一期刊物。這之后,宗平每天下午四點鐘騎腳踏車去一趟書報亭,看一看刊物到沒到。若刊物到了,宗平急忙翻開雜志,看看他的小說是否在上面。這期封面是一幅油畫特寫,郁郁蔥蔥的一棵鳶尾花,綠色的葉子,開滿藍色的花朵。多年后,宗平閱讀梵高的畫冊,才知道這幅畫是梵高的。

宗平在家里,在老婆、孩子眼皮底下寫作,一樣是低調的,不敢張揚的。蘇亞想叫宗平多干家務活,孩子想叫宗平多陪她玩。這些都與宗平寫作有沖突,沖突小,老婆、孩子生一生氣。沖突大,蘇亞就會不停地數落宗平。好聽一點會說,我看你寫東西,就是逃避干家務活。難聽一點會說,你年年寫,寫這么多年,也沒看你寫出什么名堂來!更甚者,蘇亞上去一把抓過宗平面前的稿紙,三下兩下撕成碎片。惡狠狠地說,我看你還寫、還寫、還寫!

宗平調去市文聯(lián),正好是年前臘月天。按照此地風俗,臘月天不搬家。宗平跟蘇亞商量還是臘月天搬家。春節(jié)前搬過去,過完年宗平就能安心上班了。

臘月二十三小年這一天,好運來搬家公司派來一輛卡車和四位搬家?guī)煾?。家具、鍋碗瓢盆和書,滿滿當當地堆滿一車子。光榮樓是一室一廳,面積小,家具就少。搬家的時候,最多的就是一捆捆書。不看的書和雜志,宗平主張扔下一部分,蘇亞卻一本不落地全部捆綁上。宗平說,這些書我不看了。蘇亞說,你不看我看。蘇亞說出這么一句話,宗平心里有了一絲暖意。蘇亞敬惜書,就是對他這些年看書寫作的認可。宗平要不是選擇寫作這條路,調進市文聯(lián)根本不可能。在宗平的心里,社會的認可,親戚朋友的認可,都比不上蘇亞的認可,蘇亞的認可最暖心、最關鍵。

天氣寒冷,蘇亞和閨女坐在駕駛室里,宗平蹲在車廂里??ㄜ囯x開光榮樓,走出家屬區(qū),駛上蔡新路,一路向南行。宗平眼里的陶瓷廠越來越遙遠,越來越模糊。

二十二年后重回陶瓷廠,往事歷歷在目,只是蘇亞與他已經陰陽兩隔了?,F在看到陶瓷廠這一切,不覺讓宗平心潮起伏。

責任編輯????徐巧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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