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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安那

2023-07-17 09:30劉聞遠
青春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阿森橋洞紙箱

“像這樣?!卑⑸彀兔蚱鸩萑~,吹出哨聲。我嘗試幾次只能噴出口水,扔掉草葉躺在河灘上,阿森也躺下來閉上眼睛。我們面向夕陽,眼前一片橙紅。運河大橋的藍色護欄銹跡斑斑,我們經(jīng)常沿著傾斜延伸的基座走下去,從邊緣穿過一片廢棄的荒地到達河岸。河水在雨季之外總是很臟,我們見過飲料瓶和包裝袋,但從未看到一條船。當我們躺在河灘上時,瘋長的雜草會遮蔽視線所及的大半天空,將我們的身體封閉在一個帶氣孔的膠囊里。有時我偏過頭,阿森的側(cè)臉幾乎也被遮住。我閉上眼睛感受他的呼吸,將自己調(diào)整到相同的頻率。他的聲音很重,似乎需要更多氧氣來維持身體運轉(zhuǎn)。

地理課講到美國的行政區(qū)劃,阿森正沉迷黑幫電影,提議我們那一伙人各挑一個州作為代號。他選的是加利福尼亞,我選了佛羅里達。我們的座位分別在教室最后的兩個角落,他有時傳來紙條求我?guī)兔Α!胺鹆_里達,在線請回復(fù)?!蔽覀兊膶υ挸3S纱碎_始。然而我經(jīng)常忘記那些復(fù)雜的外國地名,它們并不如蚊子、壁虎、老鼠等講起來順口,雖然聽上去有些粗俗。

有一天我們照例下到河灘,天色昏暗陰沉,昨晚一場雨后荒地泥濘不堪。阿森聽到有聲音從橋洞下傳來,我們一路走下去,撥開幾層蜘蛛網(wǎng),在枯葉堆后發(fā)現(xiàn)一個紙箱,里面有只花貓和兩個白瓷碗。幾袋貓糧密封完好,看起來應(yīng)該是只被遺棄的家貓。我們呼喊幾聲無人應(yīng)答,橋洞深邃,聲音被幾次反射,消失在光亮的另一端。阿森抱起貓,它并不掙扎抗拒,反而抓住衣服埋在他的胸口。沒有其他提示,我們一致同意用另一個州作為它的名字。

“路易斯安那。”我們這樣叫它,將它作為我們所謂兄弟會的新成員。

我們不敢把路易斯安那抱回家去,就把它養(yǎng)在橋洞下。雖說是養(yǎng),其實也只是在碗里放上貓糧和水,隔一兩天過來更換清理。幾個星期后路易斯安那開始離開箱子的范圍,在河灘上四處游蕩,但我們呼喚時它會出現(xiàn),基本上都在沒過它身體的雜草叢中,白色脊背上一塊棕色皮毛十分顯眼,我們一直認為它是只特立獨行的貓。

當我們又一次躺在河灘上時,阿森提起一些即將到來的球賽的事情,我知道他選加利福尼亞和喜愛的球星有些關(guān)系,房間里張貼多幅海報。我從父親那里斷斷續(xù)續(xù)了解到一些著名球員,記下他們的球隊和球衣號碼,在和阿森聊天時玩一些對號入座的游戲。我們在風(fēng)聲中漸漸產(chǎn)生困意,阿森的聲音越來越輕,微弱如耳語,膠囊慢慢被一些顆粒填滿。再睜開眼時夕陽已經(jīng)漸漸沒入對岸的樹林,阿森尚未醒來,路易斯安那臥在我們中間。

“該回家了?!蔽易饋恚暰€部分被河邊蘆葦叢擋住,夕陽輕微抖動。

“你在這兒見過船嗎?”阿森忽然問,我搖搖頭。

“我見過一條漁船,船上的人穿蓑衣戴斗笠,就跟古代人一樣。最奇怪的是船上還有只貓,趴在魚簍邊上,比路易斯安那顏色深一些。他們就從這里劃過去,劃進一片蘆葦叢?!彼赶蛳掠蔚暮用妫f話有些含混不清,好似夢囈。有只白翼的鳥從水面上撲棱著飛過,爪子輕點快要蔓延到河心的綠藻,留下水坑似的痕跡。幾圈漣漪在水中暈開,有幾尾魚向下游逃散。

雨季到來之前我們準備將路易斯安那轉(zhuǎn)移到河灘高處,阿森擔心上漲的河水會沒過橋洞下的狹窄通道,將紙箱沖垮。祖父在我們選址時猝然離世,我和父母坐上列車前往更北方的另一座小城,路易斯安那只得全靠阿森照顧?;爻虝r已過將近一周,車廂顛簸搖晃,我用毛巾遮住眼睛,縮在座椅角落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中聽到手機提示音響,也沒有精神查看,直到快要下車時才打開。阿森發(fā)來短信,只兩行:

“佛羅里達,在線請回復(fù)?!?/p>

“路易斯安那已失聯(lián)?!?h3>二

“左轉(zhuǎn),沿當前路段繼續(xù)直行兩百米。”聽到貓叫聲的時候我正在延安西路高架橋下,在漫長的紅燈等時里轉(zhuǎn)著手機尋找方向。上海的高架錯雜延伸,橋上天空與橋下道路被無規(guī)則地分割,如同拼圖碎片。爬山虎郁郁蔥蔥,纏滿高架立柱。紅綠燈和斑馬線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需要仔細辨別,通行時間只有十幾秒。

幾日來我參加一個改稿會,房間窗戶外面正是高架橋,十一層的高度被攔腰截斷,如同從地下升到人類世界。同住的小林是個狂熱的詩歌愛好者,也寫小說,以前參加過一些詩會。報到那天,我們打過招呼他便獨自看書。出門時我匆匆一瞥,深藍色的封面,是個不認識的外國詩人。

從剛來時上海便斷斷續(xù)續(xù)地下雨,房間和道路一直被潮氣包裹。酒店配備的套餐永遠是一股甜味,七八個人圍繞一張大圓桌坐下,有的早已熟識,互相寒暄,討論最近寫的小說或劇本。小林吃幾口便跑去另一桌談?wù)撛姼?,我低頭夾菜,偶爾應(yīng)付幾句禮節(jié)性的詢問,因為“老師”這一新稱號而惶恐不安。散場后幾位作家被圍住簽名,我回房拿傘出門。

一家醫(yī)療公司在二樓宴會廳舉辦肺癌研討會,我瞟一眼竟正好看到阿森。距離太遠,我只看到他的嘴巴一張一合,聲音像從橋洞里傳來。我從母親口中得知阿森被F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錄取,本碩博連讀,明年即將畢業(yè)。河灘對岸的樹林已經(jīng)變成六層高的商場,新年時我在一層超市拎著兩大袋東西和他迎面走過,口罩之外只有一雙眼睛,我猜他并沒有認出我。阿森的演講似乎正到高潮部分,帶起臺下一片掌聲。我偏頭向屏幕看一眼,是幾張復(fù)雜的折線圖表。

綠燈即將亮起,旁邊草叢里傳出凄厲叫聲。兩只貓猛地竄出,有一只落地時踉蹌了一下,看起來是腿有些毛病。路燈下只能看到白和黃的兩團影子,白色明顯因為病腿處于下風(fēng)。待平靜下來我才看出白色的那團是只三花,一只前爪在三分之一處彎折,拖在地上??瓷先ツ挲g不大,又瘦又小,顏色倒是很對稱。另一只是橘貓,體型要大上一圈兒。我盯著貓,貓也盯著我。

“路易斯安那?”我試探性地叫出這個久遠的名字,盡管它們的花色并不相像,但它好像聽懂一樣,一瘸一拐地湊過來,在我腿邊蹭來蹭去。我感受到它皮肉之下的骨骼,比路易斯安那還要柔軟一些。我將它留在原地,過馬路去便利店尋一個廢棄紙箱。回來后貓不見了,只有被踩塌的草葉。我呼喚良久它才從陰影處走出來,橘貓依然跟在后面。我掰碎買來的面包喚它進來避雨,它并不吃,只是聞一聞。它身上很干凈,除了沾上一些綠化帶里的泥土,我猜附近的大學(xué)生把它喂養(yǎng)得很好。面對紙箱它始終保持警惕,無法輕易對黑暗產(chǎn)生信任。橘貓又湊上前來,弓起背預(yù)備發(fā)動下一輪進攻。我猛一跺腳它便跑走,躲在一棵矮樹后觀察。

在路易斯安那之后我再不打算救助任何流浪貓,但是對這個有些冗長的名字有所反應(yīng)的動物總歸會有些不同。在網(wǎng)上發(fā)布求助信息后,我繼續(xù)嘗試讓它走進箱子。很快有個女孩回復(fù)說可以提供幫助,就在高架橋附近。我們互換聯(lián)系方式,我快速瀏覽她的朋友圈,有一些定位在H大學(xué),應(yīng)該是學(xué)生,但又好像不是,更多的是一些旅游照片。上個月有幾張醫(yī)院的診斷書,病的具體名稱被隱去,只知道已經(jīng)確診。上個星期她在浦東救助一只黑貓,送到寵物醫(yī)院護理一番,現(xiàn)在可以自如上躥下跳。

我發(fā)送實時位置和貓不太清晰的照片,D大學(xué)的南門附近,旁邊有家銀行,還算好找。她問我有無貓包和貓糧,我只得回答我只是在上海短期旅行,碰巧路過。現(xiàn)在只有一個紙箱,貓并不肯進去,應(yīng)該是怕黑。她告訴我會馬上打車過來,大概半個小時,并不太符合“附近”的概念。貓臥在我腳邊,眼睛里似也蒙上一層水霧,和路易斯安那比起來是一只相對正常的貓。我想起夏天大橋護欄邊聚在一起釣魚的老頭兒,甩一甩魚竿就坐一下午。他們有時赤裸上身,汗水順著后背已經(jīng)松弛的皮膚紋路流下,就像在桶里撲騰的魚,水順著鱗片流到桶底,在烈日下蒸發(fā)干凈。有時幾只野貓也會過來,躺在旁邊任人撫摸,最后會得到一條魚作為獎勵。父親偶爾也參與其中,但他的技術(shù)并不好,往往只能釣到一兩條。他經(jīng)常睡著,貓走上前去,試探地嗅一嗅,叼走逃離。我曾和阿森討論過路易斯安那可能被他們中的誰抱回家去,但它似乎是從不吃魚的。

母親曾與我說起她目睹的一起跳河事件。那日她下班回家經(jīng)過運河,遠遠望見圍了一堆人,什么也看不清。她剛擠上前去,一個女孩便越過欄桿跳下,嚇得她驚叫一聲。母親說她記得女孩懷里抱著什么東西,好像是只貓。尸體被打撈上岸,貓不知所終,當然也并沒有人關(guān)心一只貓。只有到對岸樹林里釣魚的人會隱約聽到貓叫,循聲去找又毫無所獲。有人向那方向扔一條小魚,隱約聽到草葉響動,并沒有什么貓的影子。同樣,那里也沒有路易斯安那。

“那天下雨以后我再沒見過它?!甭芬姿拱材遣灰姷臅r候荒地已經(jīng)開始改造,推土機整日來回,父親說市政準備在這里建一座公園。路易斯安那始終沒有出現(xiàn),貓糧絲毫未減,阿森說三天前就已是如此。我們猜想它游蕩得太遠迷失方向,或者從橋洞下游到對岸鉆進樹林。雖然我們查到貓大多不喜歡水,但它以前確實這么干過。幾天后工地豎起圍擋,我們再無法下到河岸。路易斯安那的紙箱之家也被封在其中,我想它應(yīng)該早已被工人扔進垃圾堆,或是軟爛解體。

新學(xué)期在雨季過去大半時開始,路易斯安那依舊不見蹤影。公園的項目因為資金問題而停滯,石料和燈柱橫七豎八地躺在修整了大半的荒地上。有小孩從圍擋的缺口溜進去玩水,結(jié)果淹死在河里,到半夜才被發(fā)現(xiàn),母親崩潰大哭。有塊擋板在救人時被挪開一半,我們就從那里鉆進去,發(fā)現(xiàn)橋洞下的紙箱還在漲起的河水邊緣,外觀依舊完好,靠河的一側(cè)微微發(fā)霉。我們四處尋覓,和之前一樣呼喚路易斯安那,但它再未從雜草里鉆出。阿森在擋板另一側(cè)喊我過去,在工人的臨時板房后我看到一具動物尸體,和路易斯安那體型相像,已經(jīng)血肉模糊,無法判斷毛色。還沒有多少蚊蠅,看起來死去的時間并不長,不知是被此前工人遺棄的看門狗吃掉還是其他。我們不能確認它和曾經(jīng)到處游蕩的那只貓有多少關(guān)聯(lián),但兩個月過去,我們不約而同地默認那就是路易斯安那。我們將這具動物尸體裝進一個黑色塑料袋,在一塊正對樹林的地方挖坑埋下,用土壓平壓實。在那里有時能看到夕陽從兩棵樹正中間沉下去,構(gòu)圖對稱和諧,是塊好的墳?zāi)埂?/p>

抱走沒有路易斯安那的紙箱后,剩下的半袋貓糧被我們倒進運河,隨有些湍急的水流漂向下游工業(yè)區(qū)。白瓷碗我們決定一人帶走一個,幻想可能路易斯安那會循著自己的味道找來。河水沒過河灘上的大片草地,此前我們躺的位置已被淹沒。夕陽開始落到對岸樹林中,金光灑滿河面,河水在視野遠處拐彎向東流去。我們在土坑兩邊躺下來,雨水充足,雜草長得更高,如同繭殼將我們包裹。我聽到路易斯安那在草叢中穿行時窸窸窣窣的響聲,它的叫聲斷斷續(xù)續(xù),好像是在告別。阿森吹起草葉口哨,河水在半夢半醒之中慢慢漲上來,從腳開始將我們吞沒。水下的世界一片沉寂,路易斯安那從頭頂游過,我試圖抓住,它卻好像一條絲帶從手中溜走。消失在被數(shù)次折射的陽光里。

后來我們漸漸不再提起路易斯安那,阿森依然喊我佛羅里達。三個月后公園終于建好,我們再不用從傾斜的基座下到河岸,銹跡斑斑的藍色欄桿也被換成不銹鋼,上面的金屬圓球沒幾天就被人偷走。只不過晚課延長到九點之后,我們再難繼續(xù)躺在河灘上看夕陽落到對岸樹林中。再次分班之后,阿森搬上五樓,將目標定在P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每晚統(tǒng)一額外增加半個小時,于是我便自己騎車回家,但習(xí)慣上樓從后門望他一眼。兄弟會名存實亡,那些代號也被我們漸漸遺忘。有時我會穿過黑夜無人的公園步道下到河灘,路燈只在靠近馬路的一側(cè)亮著,河岸與水面揉成一團深藍。“路易斯安那——”聲音穿過橋洞消散在夜色中,另一頭好像真的有兩個州之間的距離那樣遙遠。兩岸的平臺被擴大一倍,開發(fā)出一些健身器材,頭頂?shù)能嚵髀曇脖环糯蟆M量由祥L出雜草,樹林成為辨別的主要依據(jù)。

某個短暫假期的傍晚我走過大橋,釣魚的老頭兒剛剛收攤。阿森站在土坑旁,我在橋頭一棵樹后蹲下,從欄桿的空隙中遠望。他轉(zhuǎn)身走向公園時我喊道:

“加利福尼亞——”

他抬頭尋找聲音的來源,我從樹后走出向他揮手,他回應(yīng)道:

“佛羅里達——”

“我還沒找到路易斯安那——”緊接著他又喊道,指指橋洞,又指指對岸的樹林。路易斯安那不在那個土坑里,我們始終都明白這個事實,或許它曾經(jīng)回到橋洞下,尋找那個屬于它的紙箱之家。我們希望它被前主人抱走,更希望它沿河岸北上游蕩,畢竟它是一只特立獨行的貓。我們在河岸待到天完全黑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一些流傳的校園話題,以及抽屜里被他丟掉的多張紙條。他鼓勵我考去同一所學(xué)校,我想那和找到路易斯安那一樣困難。

下個雨季到來之前河上出現(xiàn)了不止一條船,它們整日作業(yè),清理綠藻和堆積的淤泥,橋洞下的蜘蛛網(wǎng)和腐葉也被打掃干凈,兩邊通道改成木質(zhì),貫穿城市的運河徹底變成一條景觀帶。高三后我與阿森慢慢斷掉聯(lián)系,有時下晚課后我爬上五樓,透過后門玻璃看仍坐在最后一排的他。從走廊上可以看到大橋在路燈下隱約的輪廓,我在樓梯拐角處寫下路易斯安那的名字。

“可能還要一個小時?!迸⒏缴弦粡堈掌?,說出租車堵在高架上動彈不得。我將紙箱挪一挪,路易斯安那警覺地跳開,后爪已隱入草叢。手機電量即將耗盡,我不得不原路返回。橘貓不知去向,我對女孩說已經(jīng)留下紙箱和膠帶,起身離開。路易斯安那拖著瘸腿試圖跟上,在人行道邊緣退卻停住。它的叫聲微弱,很容易便被車聲掩蓋。我在迷宮似的道路里又迷失一次方向,彎彎繞繞走過幾個路口,終于看到酒店外墻上的發(fā)光屏幕。

我等電梯到十一樓,有人站在后面打電話,聲音輕柔,和喚路易斯安那時是同樣的語調(diào)。我向上拽拽口罩,待電梯門開自動站到角落。阿森拎著兩個食品袋站在斜對角,我聽到他說電梯里信號不好,隨后掛斷電話。到八層只有幾十秒,我們一同盯著逐漸變大的樓層數(shù)字。

“你到幾樓?”他忽然開口,我才注意到亮起的只有一個按鈕。

“十一?!蔽覊旱吐曇簦钟X得有些自作多情。

他離開后我拽下口罩大口呼吸,里面已被呼出的水汽浸濕,有些食物殘留的香氣同時涌進鼻孔。我走進房間開窗透氣,高架上剎車燈紅成一片,反方向空空蕩蕩,幾輛車呼嘯駛過,掩蓋淅瀝雨聲。小林和我打個招呼,依舊看那本藍皮書。我有些頭暈,站在窗前注視遠處雨幕中的高樓。胃里依舊空空如也,剩下的面包留給了路易斯安那,現(xiàn)在想來有些暴殄天物。小林已經(jīng)開始洗漱,我倒在床上,回想電梯里阿森的側(cè)臉,不知不覺沉沉睡去。醒來房間里一片黑暗,打開手機有兩條未接視頻,都來自三個小時前,再后面是她的消息:

“怎么不接?”

“貓已經(jīng)帶走了,正在去寵物醫(yī)院?!?/p>

我努力保持清醒,從她零散的文字片段里拼湊出關(guān)于路易斯安那的所有信息。一只公貓,大概六個月大,還未絕育。腿傷嚴重,只能截肢。我難以想象截肢是種怎樣的情景,更何況還是一只貓。我向她道歉,并詢問路易斯安那的最新情況。她很快回復(fù)說貓的情況復(fù)雜,要等一兩天才能手術(shù)。我打出一些挽留的話又刪掉,路易斯安那的瘸腿已經(jīng)很嚴重,截肢與否并沒有太大區(qū)別。更何況我的意見并不能左右她的選擇,也無法更改路易斯安那的命運。

頒獎儀式在二樓宴會廳進行,昨日肺癌研討會的海報正被撤下,場地大而空曠,又多了兩張圓桌,據(jù)說是邀請了作協(xié)的某些負責(zé)領(lǐng)導(dǎo)。飯菜如出一轍,我沉默鼓掌。前日演講臺上阿森面前的桌子也被搬走,我想他應(yīng)該早已離開。飯后小林照例去找新認識的幾位作者,我想問問女孩路易斯安那的情況,或者只是拍一張照片也好。

“晚上好,貓怎么樣了?”她沒有回復(fù),我只慶幸還未被刪除好友,路易斯安那沒有再次消失。

小林回來時已將近十二點,身上帶著些酒氣,說和他們聊得興起,又去吃了燒烤,天南地北地胡侃。我向他借來那本陌生的藍色詩集,隨便翻幾頁又放下。女孩在這時回復(fù)說下午手術(shù)已經(jīng)完成,受傷的前腿保留了一部分。我問起會不會送到救助站,她不再說話。我點進她的朋友圈,只剩下一條橫線,僅三天可見。我忽然預(yù)感路易斯安那又將不辭而別。

早起她仍舊沒有回音。我退房離開,與小林在地鐵換乘站道別,搜索前往最近的寵物醫(yī)院的路線。上海九月的午后陽光依舊毒辣,我拖著行李箱在曲折的弄堂中穿行,忽然記起大概是最后一次見到路易斯安那的那天。我們試圖將它帶到阿森家中,但離開河灘越遠它便越發(fā)不安,一直弓起脊背。我們只得把紙箱抱回河岸,它跳出來竄進雜草之中,險些抓傷阿森的手臂。

改稿會結(jié)束當天上海終于放晴,下午我們穿越過江隧道到達浦東。黃浦江緩緩流過,夕陽灑滿江面。江岸是規(guī)劃齊整的綠地,并沒有雜草?;鼐频陼r大巴駛上高架橋,我們穿梭于高樓之間,每一幢都密密麻麻排列無數(shù)窗口,好像衛(wèi)生間里的馬賽克墻磚。經(jīng)過前晚的路口時我向下張望,被層層疊疊的車道擋住視線。

午后兩點,我走上外灘觀景大道。正是黃浦江拐彎處,江水渾濁,泡沫浮泛。水下有個影子一閃而過,看上去應(yīng)該是條魚。貨輪汽笛聲低沉悠揚,遠遠望去,長江大橋幾乎隱沒于天際。我從未見過如此寬闊的水面,此前南方水系只是一個遙遠的想象,雨季漲水的運河就已是全部。

我將買來的貓糧放一些在花壇角落,抓起一把撒進江中。路易斯安那并不在那家寵物醫(yī)院,醫(yī)生說最近送來的只有打架負傷的狗,他建議我坐兩站地鐵去一家救助中心,被送去的流浪貓都會有詳細記錄。我道謝離開,走到門口時一個男孩抱一只白貓進來,說是來做絕育。它緊緊抓住男孩的衣服,眼睛很像路易斯安那。我感到與路易斯安那的聯(lián)系正在變得微弱,它所有的特質(zhì)正被拆分重組。

“如果要起名字,可以叫路易斯安那。”我在和女孩的聊天框中又打出一行字,像是在自言自語。有家公司在觀景大道拍攝宣傳片,員工排成一排跑向鏡頭。江風(fēng)漸起,貨船輕微搖晃。我想起夢到和阿森坐船在雨季的運河之上漂流,雜草長得和船頂一樣高。至于河水流向哪里,我并不知道。有只鳥撲棱著飛過水面立在船頭,路易斯安那臥在耳邊,亮晶晶的眼睛望向船外積云的天空。阿森立在船頭,像一道虛擬投影。我們漂入一片蘆葦叢,路易斯安那輕叫一聲,躍入河中,我看到它背上那塊棕色皮毛慢慢被河水淹沒。阿森的身影消失,蘆葦叢將船圍攏。

列車開動,再次發(fā)送消息時已經(jīng)變成紅色的感嘆號。沒有照片,我不知道路易斯安那截肢以后怎樣,最終又去了哪里。車里冷氣開得很足,我找出外套披上,天色昏暗陰沉,我在大雨來臨之前離開上海。

作者簡介

劉聞遠,南京大學(xué)戲劇專業(yè)(創(chuàng)意寫作方向)碩士研究生在讀。

責(zé)任編輯 張范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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