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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昨夜又東風

2023-07-19 01:17三三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3年7期
關鍵詞:喬喬妻子女兒

三三

我們又看了一遍喬喬的電影,就是二〇〇七年冬天拍的那一部《小樓昨夜又東風》。

故事發(fā)生在民國初年,取日本京都為背景。男女角色梳妝浮夸,臺詞也生硬。除了喬喬以外,演員都是一些陌生面孔。喬喬演一個留學生,受先進思想感召,赴日學習,前后共十六年。至劇終,喬喬一襲青衫,站在積著雪的鴨川岸邊。薄霧升起,遠山半隱。風吹過,幾家歌舞伎廳的廊檐下,紙燈籠亂晃。鏡頭從喬喬的背影轉向正面,只見他眉頭緊鎖。那對眾人皆羨的酒窩沉在嘴側,看起來像兩粒黑痣。慢慢地,他的表情松下來,茫然失措,仿佛掌控他肌肉的線被抽掉了……那場表演相當動人,可謂技巧高超。然而,不知道為什么,當我們看到喬喬那張面孔的瞬間,幾乎發(fā)自慣性地覺得有點好笑。二〇〇七年,他已經發(fā)福得完全走樣,但好笑和胖沒關系。

我認識喬喬的那一年,他便在飯局上談過,日后要拍這樣一部電影。當時,我在南市區(qū)一所公立學校教書,兼班主任,與學生家長多有往來。那幾年氛圍開放,見面喝一場酒,彼此就算朋友。學生家長中有一位叫老費,身材魁梧,足有一米八五以上,是我們這代人里極為罕見的。老費在海關工作,精通應酬,不時邀我去一些飯局作陪。那天我跟著老費,走進良良大酒店的包廂,一眼就認出了座中的喬喬。

“大明星,紅光滿面嘛,上次給你弄的甲魚有功勞吧?!崩腺M一進門,直沖喬喬而去。喬喬笑著站起來,標志性的酒窩在燈下發(fā)光。兩人寒暄幾句,老費才想起介紹我,“這是我女兒的班主任,李老師?!?/p>

“李老師?!眴虇坛疑焓?。

我頭一次湊這么近看喬喬,比起十年前的電影里,他的臉幾乎腫了一倍。他留著分頭,發(fā)根稀疏,但用摩絲梳得油亮、挺括。他的眼睛格外顯老,并不是無神,反倒有一種隕落前緊繃的光輝。喬喬依舊時髦,在室內也戴圍巾,款式是時尚雜志里的經典方格。我想起八十年代早期,我和朋友們競相模仿喬喬的穿著打扮,學他的普通話發(fā)音,一時不覺恍惚。

“你們聊到哪里了?”老費一邊問,一邊向四周遞煙,殷勤地用打火機逐支點燃。

“喬喬不想演喜劇角色了,要自己拍嚴肅電影。你們說這個人有意思嗎?‘阿毛系列’那么火,換我就演一輩子阿毛?!弊趩虇躺磉叺呐苏f,雖然語帶嬌嗔,聽起來卻莫名讓人舒心。她把臉涂得像一位粉玉真人,兩條手臂白嫩,在黑色蕾絲衫的鉤花下隱現。

“你就喜歡瞎說?!眴虇虜堖^她,手在她腰間輕拍了兩下?!澳鞘俏掖蟛墓适?,解放前的日本留學生。那時候的人多高貴,不像現在,每天吃吃喝喝輕飄飄的。老是讓我演阿毛,你們怎么都看不厭的?我自己都演煩了,幾年沒接新戲了?!?/p>

在老費的起哄下,喬喬把電影梗概又講了一遍。依照計劃,他大伯的角色自然由他來扮演。自從七十年代初轉業(yè)到上海電影制片廠以來,喬喬接的都是喜劇片。他為人活絡,表情豐富多變,簡直生來就在喜劇事業(yè)上占了一角。一對玲瓏酒窩更是錦上添花,教人只要看他一眼,便不會忘記。而他的大伯則與喜劇角色截然相反,孤苦、沉郁,一個眼睜睜看著幻想破滅又轉身湮沒于歷史洪流中的人——那樣的角色,對喬喬來說,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挑戰(zhàn)。

“我不開玩笑,這部電影以后一定會拍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小樓昨夜又東風》。我大伯去世得早,他的朋友從京都寄回幾張照片。有一張是大雪天拍的,他一個人站在路上,后面的景色模模糊糊。我每次看這張照片,就覺得傷心,我要把它作為電影的結尾。”喬喬講得眉飛色舞,哪怕嘴里說到“傷心”二字,臉上依舊嬉笑。

“那么,這個電影名字就不對了?!蔽乙粫r嘴快,開了玩笑。大概因為初見喬喬,我有些緊張,又想表現自己,險些弄巧成拙。我說:“日本屬于東亞季風氣候區(qū),冬天刮歐亞大陸來的西北風,連諸葛亮都借不到東風?!?/p>

“李老師。”喬喬嘴角一揚,目光轉到我身上,久久落定,好像此刻他才真的注意到我。喬喬說:“不愧是知識分子,真好。你是地理老師嗎?”

“我教中學外語?!蔽矣樞?,心中還在為剛才的莽撞自責。

“外語,喬喬會得那叫一個多。你們都看過《雙胞胎奇緣》吧,八十年代初的電影,還給喬喬派了一句法語臺詞:梅西……”老費端起紅酒杯,那姿態(tài)仿佛窗外就是埃菲爾鐵塔,而他正在念的是一句祝酒詞。

“是Merci beaucoup!你這蹩腳發(fā)音,跑到西伯利亞去了?!眴虇碳m正道。

我們喝到凌晨兩點多才散。臨告別前,我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聽到旁邊有人輕聲咳嗽。我一抬頭,只見喬喬面色發(fā)白,鬢角汗津津地貼在兩側,就像剛從河里打撈上來。我們一照面,喬喬頓時煥亮了幾分。我們一同洗手,他圍巾的流蘇落到水池里,待注意到為時已晚,濕了一大片。我試圖幫他稍微擦一下,他一把扯回圍巾,一手按在我肩膀上,踉蹌了兩步終于站穩(wěn)。

“李老師,我最敬重的就是老師,今天喝得太痛快了?!眴虇陶f。

我們互相留了電話,約定下回再聚。飯店離我家不遠,送他們上出租車后,我獨自往回走。夜晚冷得很,江風吹得樹聲嗚咽。我從老碼頭邊蕩過去,只覺一陣無來由的凄愴。那天適逢十五,月亮出奇的渾圓。我與它并行一路,瑟瑟縮縮,到家酒已醒了三分。

我洗了把臉,小心翼翼地爬上閣樓。家中靜闃無聲,女兒早就入睡。妻在煤氣廠工作,經常排早班,此時也已睡去。一天熬到盡頭,我四肢酸脹,但精神上兀自興奮難耐,便沿床沿靜坐下來。不知過了多久,我尚且無法平靜。幾乎是喃喃自語地,我輕聲說:“今天我見到喬喬了。”

“神經病啊,還不睡?!逼拮訅魢乙话?,隨意一翻身,伸手摸到了我皮夾克的金屬扣子?!氨鶝觯饷婵隙▋鏊懒?,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我見到喬啟明了?!蔽乙琅f壓著聲音,好像怕吵醒她一樣。

“喬啟明……又是什么牛鬼蛇神?”

妻子咳嗽一聲,聲音恢復一些清亮。我們老房子的屋頂上有一扇天窗,長期積雨與儲灰令它一片霧蒙蒙。即便如此,仍有幾縷光線滲進來。幽暗之中,妻子的雙眼閃爍如黑曜石。她看起來那樣美,我甚至短暫地忘了,我們都是何其普通的人——美的意義早被日常生活所消解。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結婚前去看過一部《小鳳凰旅館》,老店長的兒子雙慶就是喬啟明演的。里面有句臺詞,‘生活就像夢一樣美’,當時紅遍大江南北。”我回憶起與妻看電影的情景,那時我更拮據,兩人只舍得買一罐椰奶喝,不免感嘆,“以前的人真好玩,那么窮,還有閑心討論‘生活’。”

“我好像有點印象。我還說,這個雙慶雖然相貌標致,但一咧嘴,牙縫都是黃的,一看就抽煙抽得很兇?!逼扌α?。

“真人很氣派,坐在那里就是明星的樣子,可惜比以前胖了很多。不過,他一點架子都沒有。講起笑話來,和電影里一模一樣。”我說。

妻子不說話,我以為她又睡著了。我躺下來,身體松弛,如一塊黃油在熱湯里慢慢融化。模糊之際,聽見妻子若有似無地嘆氣。良久,她才說出口:“你少和那些人混在一起?!?/p>

大約兩周以后,我猶豫再三,給喬啟明打過一個電話。接線的是一個男人,聲音嘶啞,帶有蘇北方言腔。我說了幾遍找喬啟明,對方始終沒聽明白,只說現在人都走了,下次等白天再打來。我這才反應過來,喬喬給我的只是單位的總機;但轉念又想,或許喬喬是因為他們夫妻拍戲繁忙,家中常年無人,才留的單位電話。眾所周知,喬喬的妻子邵美荇也是一位演員——風勢自然不及喬喬猛,但話說回來,當時誰又能和喬喬相比,他可是多少人的夢中情郎。在《小鳳凰旅館》里,美荇出演一位蒙古族住客,以文化差異額外帶出一層幽默的漣漪。選角導演頗具慧眼,美荇雖是地道的上海姑娘,但五官立體挺拔,一笑如春山回水,倒也有幾分異域風情。我聽老費說過,美荇早年在江西農場當知青,任何苦累的工作都搶在他人之前。有一兩回,通宵干活,累到昏厥,組織上因此提拔她為指導員。喬喬娶她,也是看重這份踏實的態(tài)度。只不過老費經常信口開河,他的話只能信一半。

我跟隨老費,大半年間,又結交了不少新朋友。作為某種情誼的回饋,我也讓老費的女兒當上了大隊長。剛任教時,我尤其反感這種特權牽引,認為替學生主持公道當屬一件大事。然而,工作愈久,這些事情顯得愈發(fā)虛無。所謂“主持公道”,只是因一種清高而過于看重了自己的價值。實際上,學生都是差不多的,一位并不真的比另一位遜色多少,所差之處都在于個人際遇。

老費為女兒一事,特意擺下一桌謝宴,邀請我與其他朋友出席。我沒想到,時隔許久,竟又在酒桌上見到了喬喬。喬喬遲到半小時,進門時手提兩瓶金裝茅臺酒,身旁勾了一位嬌小的美女。女孩還很年輕,甚至不知過了二十歲沒有。一件玫紅色絲絨連衣裙松垮地貼著她的身體,腰間系一根桃粉寬布腰帶,穿出了幾分和服的氣韻。女孩膚白,光彩如星輝,灑向四座。喬喬則頭戴一頂鴨舌帽,迷彩背心罩在白衫外。他更胖了,動作也遲鈍,反而像女孩的跟班。

老費把喬喬安頓在主座,喬喬推辭一番,被眾人按進座椅。他摘下帽子,驀地露出已開始斑白的發(fā)叢。由于捂出一些汗,他的頭發(fā)黏成一綹綹。他借白毛巾擦干額角,又抬手將頭發(fā)捋齊、按平,朝周圍笑上一笑。我心下暗驚,僅僅一年不到的時間,一個人何至于改變至此,何況他剛四十出頭。至于其他朋友,仿佛對喬喬的變化渾然不覺,兀自靠玩笑互相拉扯。在座有一位鉗工,業(yè)余學過筋骨推拿,自身的駝背卻怎么都治不好,我們叫他“油爆蝦”?!坝捅r”把兩瓶茅臺轉到眼前,手勢敏捷,滿面急切地拆了封。

“托喬喬的福,喝這種上等貨色?!币驗楦叨冉?,“油爆蝦”戴一對啤酒瓶底般的厚鏡片,眼睛瞇成一條線?!拔疑匣睾让┡_,還是在一個局長女兒的婚禮上?!?/p>

“你路子很廣嘛,哪個局的局長,怎么不叫他給你介紹個女朋友?”老費揶揄道?!坝捅r”中年未婚,一說到女人就興致勃勃,配上他那副面貌,猥瑣之氣更甚。明眼人都辨得出來,老費有些看不上他,但他貴在隨叫隨到,又愿以一技之長捧場,所以老費也經常帶他。

“油爆蝦”嘿嘿一笑,也不回嘴,低頭往每個人的分酒器里灌酒。老費無意刁難他,就把注意力遷移到喬喬身上,問他最近拍什么新作。喬喬沒聽見似的,只顧替身邊的女孩夾菜。女孩不怎么領情,秀眉一蹙,把其中一塊油水飽膩的紅燒肉丟到喬喬碗里。老費見喬喬不搭腔,就自找臺階下,說喬喬太神秘了,天機不可泄露。

其實真正關心喬喬的影迷都知道,進入九十年代,喬喬的演藝事業(yè)一路滑坡。他主演的最后一部電影《霹靂二怪》,屬仙俠題材。雙男主,一鼠一龜,喬喬演那只法力略勝一籌的烏龜。詼諧的動物成精,本就具有相當深的幽默潛力。喬喬只消竭力模仿烏龜的樣態(tài),再加上一些狼狽的橋段,就能令觀眾捧腹大笑。我至今還記得喬喬被天兵追捕時,跌倒在地,四腳朝天,龜背像半個橙子亂轉不?!€有他的表情,五官瞪得碩大,連鼻孔也暗撐著猛力,只差自掐人中救命了。每次和旁人聊到喬喬的演技,我都會引述這一段,當著他的面卻羞于提起。如今回看,《霹靂二怪》是喬喬銀幕生涯的一個轉折。自此以后,盡管喬喬還能和劉曉慶、關之琳、陳道明等一線明星搭戲,但其角色迅速邊緣化。在不同電影里,他演過剃頭師傅、木匠、民警、房東、擺地攤的小老板等。不得不承認,最適合他的角色,往往是個體戶一類的。話雖如此,彩色電視機剛普及全國不久,明星在老百姓眼中仍有鮮亮光環(huán),更何況喬喬曾紅極一時。

我們喝了幾輪酒,逐漸說起各自近來見聞。喬喬一直提不起精神,直到有人提到新興的香港喜劇,喬喬才稍微活躍一點。那段時間,周星馳主演的《大話西游》《國產凌凌漆》 頗為熱門,連我都私下買了碟片來看。喬喬點了煙,一貫笑意盎然的臉上竟翻出白眼。

“都是亂搞。靠低俗博眼球,毫無生活情調,這種東西能看嗎?”喬喬說。

“論境界,誰能和喬喬相比。”我們還想打趣幾句港片新鮮的形式,言語未盡,卻被堵了回去。老費轉口說,“哎,但你別說,白骨精現出真面目那一段,真是嚇人?!?/p>

“周星馳嘛,我挺喜歡的?!备鷨虇虂淼呐⒄f,滿不在乎。

喬喬原本靠著椅背,整個人陷在軟墊里,這時突然向前抬身?!拔已萘舜蟀胼呑酉矂‰娪埃刻煳?,有時戲里戲外都分不清楚。到底什么樣的喜劇有格調,我還是有發(fā)言權的。我們學布萊希特表演體系,角色的每一個心理、行為細節(jié),都要費盡心思去揣摩的。哪怕簡單的開門,腳先踏進,還是上半身先探進來,其中有一百樣講究。難道你們以為人人都可以演電影嗎?”

“喬喬別動氣,生氣就沒意思啦?!崩腺M不失時機地寬慰。又捏起子彈形狀的小酒杯,向四周招呼道,“這么好的酒,要敞開心情多喝幾輪?!?/p>

我勉強斟滿一杯,清亮的酒液在杯中泛出弧光。茅臺少有機會喝到,印象里口感比較綿柔,回甘清香??刹恢俏耶斎盏臓顟B(tài)問題,還是另有原因,我只覺得喬喬帶的茅臺滿口酒精味,和從前喝過的完全不同。二兩不到,我便感暈眩,實在是一口都不想再喝了。

或許是香港喜劇一事已壞了氣氛,酒過三巡,飯桌上沉悶不已。一個人說著話,無人接應,就成了一臺臺斷裂的獨角戲。我走神好幾回,抽煙也止不住哈欠。那天究竟是怎么喝到最后的,我有些弄不清了。唯獨一點記憶在于,后來其他朋友陸續(xù)告辭;喬喬送女孩上了出租車,回到店門口臺階上,同我、老費一起抽煙。

“不開心啦?”老費向開走的汽車努嘴。

“別管她,哪里慣來的脾氣。放在以前,我早翻臉了?,F在耐心越來越好,就當修行吧?!眴虇堂鲆话{熊貓香煙,笑瞇瞇地遞到我們手中。

又逢下半夜,酒店即將打烊,滯留的夜客零散地從里流出。幾乎無人注意到喬喬,也有兩三個人,遠遠盯著喬喬偷覷,但終究也沒把握辨認。其實認出來也了無意義,銀幕中的喬喬早已過時,觀眾為往日榮耀所獻出的敬意,無異于一種用以襯托喬喬如今境遇的哀悼。我們避開人群,步入與飯店相連的小花園。一襲清濕的氣息撲來,草露味四溢,又夾雜一種熟悉的野花香。蟲鳥兀自放聲高鳴,絲毫沒受到不速之客的打擾。幽暗之中,我們緩緩恢復視力,墨綠枝叢為眼簾刷上新色。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延展著,我們不由得站住了。

“說句真心話,我不想演喜劇了。偉大小人物也好,丑角也好,統(tǒng)統(tǒng)不要?!眴虇掏蝗徽f。喬喬有類似念頭,不止一兩天,我從前也聽說過,但并不曉得原因。

“為什么?”我問。

“說不清楚。你們不覺得我演的角色都差不多嗎?到真實生活里,我也只會像角色那樣做,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樣子?!眴虇搪砸煌nD,又說,“我表達不好,好像一個人習慣了在淺水區(qū)游泳,有一天失去了潛到深處的能力。”

“演得好看,觀眾就喜歡。什么‘自己’‘別人’,想太多傷腦筋。喬喬你是新時代最頂級的喜劇演員,我看到你這張臉就開心。我是真心的。”老費說。

“我現在,只想拍一部《小樓昨夜又東風》,找一找真的自己?!眴虇痰皖^,香煙燒到最后一口。喬喬面向我說,“李老師,我想最近抽空,把電影劇本先寫出來。到時候你能否幫我看看?”

“對嘛,請李老師看?!崩腺M神采奕奕地補充,用他一貫虛張聲勢的語調,“李老師年輕的時候是個大文豪,在《新民晚報》上發(fā)表過很多詩歌、散文的?!?/p>

“好啊,我盡量看?!蔽沂軐櫲趔@,立刻答應下來。盡管老費所言不實,更何況我已經十多年不動筆了。

“好了,我差不多該走了?!眴虇坛夜笆值乐x,又揮別老費。臨了,輕聲囑咐老費說,“對‘油爆蝦’好一點,大家都是兄弟,面子總要給的?!?/p>

那次分別以后,沒來由地,我時常想起喬喬。趁寒假空閑,我去碟片店租了幾十張光碟,都有喬喬參演,絕大部分是重溫。喬喬第一次出鏡,是在七十年代初的彩色電影《戰(zhàn)赤壁》里。當時,劇組去廠區(qū)挑選演員,喬喬恰好剛進鋼鐵廠不久。輪到他展示,他桂眼一瞪,佯裝手搭髯口,繼而吐出一段《打漁殺家》里蕭恩的唱詞:昨夜晚吃醉酒和衣而臥——年輕人演繹老生,調門的寬厚不足,響堂倒是有余。外加喬喬精神爍奕,眉目間自有一種張力,讓劇組看得忍俊不禁?!稇?zhàn)赤壁》最終給他分配了一個小角色,我等了整整四十分鐘才看到喬喬。聽念白,是他自己配音的,口音帶一點南方的狹扁意韻。從亮相到退場,時長不超過四十秒,但喬喬獨有的笑容已烙在觀眾印象中。我前后倒帶幾次,看喬喬從霧凇之間走出,又重現于原地。那一年他多年輕,朝陽瀝金,將他身姿燙出淡淡的光暈。迎著山水,喬喬臉上漾開一陣好風光。任何人一看便確信,接下去吳蜀聯(lián)軍必將以排山倒海之勢擊退曹操。

我關掉CD機,又頗不甘心地打開——焦慮盤旋在我胸口,仿佛喬喬的某種困苦也傳染到我身上。只是喬喬難道不明白,致使他落到今天位置的,是他的肥胖、他那具有無盡發(fā)腮魔力的臉,并不是他所說的“自我的缺失”。這種認知上的混沌,卻更教我心里替他難過。

然而,喬喬的遭際故事再明璨,也不過是我生活中的一顆流星。開春以來,家中多事,我在下旋的渦流中自顧不暇。妻子的單位發(fā)不出工資,轉眼已有三個月。不久,又被告知不用去坐班,只在家中靜候消息。妻整天在小房間里打轉,偶爾與老同事通電話,談論即將來臨的下崗風暴。講不了幾句,因擔心電話費昂貴,便掛斷了。有一回,妻子翻到我租的電影光碟,一怒之下,狠狠掀落到地上。

“飯都快沒得吃了,還有心思看碟片。每天半夜三更回來,自以為人家把你當朋友,其實誰看得起你。也不照照鏡子,算個什么東西?!?/p>

妻子聲音尖細,一提嗓更鋒利。她本就陷落的眉心,猛地裂出“川”字紋路,將臉上的嫌惡襯得更深。由于近期情緒極不穩(wěn)定,她的雙頰稍有些垮,我這才注意到,那兒凌亂分布著深褐色雀斑,我們戀愛時是沒有的。那一陣,老費新結交了一位俱樂部經理,常招呼我們去那里唱歌、跳舞、打臺球。消遣一番,回家難免又過凌晨。妻子也不睡,滿眼通紅,坐在臺階上等我。進門迎頭就是一頓吵鬧,刻薄詞匯飛刀一般刺來。我也激憤,我們大吵一架,完全顧不上女兒第二天還要上學。那時才切身感到,人生多么不恒定,什么都會改變,而我和妻子恰進入一種久處后相互朽蝕的狀態(tài)。

勉強熬到五月,妻子廠里依舊未發(fā)薪,我托學生家長給她介紹了一份賣場售貨員的兼職。賣場是新開的易初蓮花,位于浦東。為了賺錢,妻子每日兩次橫穿上海。她負責銷售塑料彩盤,做成各種鮮翠水果的樣式,一路從5.99元跌到2元,銷量仍然寡淡。但總算一個好的開始,強于坐以待斃。恰好女兒的生日也在五月,那一年將滿十周歲。我和妻子商議擺幾桌酒席,一來替女兒慶生,二來決心要在難關前展現某種魄力,頗有幾分“沖喜”的意味。

由于離家近,又對菜式熟悉,最終決定在良良大酒店擺宴。我和妻子幾番前往,協(xié)商菜單。無論如何都超過預算,只好去掉了每人的羅宋牛肉例湯。本也不算珍貴湯品,平攤到個人卻可以省不少錢,但這削減開支的成功只讓我更沮喪。散步回家路上,我突然想,假如能邀請到喬喬赴宴,想必能在親戚朋友之間掙得一些面子。上一回席間,喬喬托我替他翻譯一份英文授權協(xié)議。我熬夜查字典,校對語序,兩天就完成了任務。也是因此機緣,我終于有了他的尋呼機號碼。

“我不相信的,你去請呀,看看人家會理睬你嗎?”妻子譏笑說。

盡管聯(lián)絡喬喬算不上大事,可妻子的態(tài)度多少讓我忐忑,擔心她一語成讖。我躊躇兩日,第三天下午,氣候宜人。梅雨長季里,難得涮出一枚澄明的日輪。剛過三點,樹梢間,鳥鳴織成了音帆。我踩在雨后操場的塑膠跑道上,頓覺一陣放松。這才想到給喬喬發(fā)消息,出乎我的意料,他很快就回電到學校。我吞吞吐吐說出女兒生日,請他一同吃頓便飯。他一口答應,我向他告知時間、地點,他在另一頭爽朗地笑起來,說好久沒去良良大酒店,很想念那里的芹菜干絲。問起他近來忙什么,他稱都是瑣事,但焦頭爛額,見面細聊。又反問我最近如何,我說了一兩件學生難管束的事例,代際差異驚人,和我們過去全然不同。講到后來,我突然發(fā)現電話另一端鴉默鵲靜,就剎車制動似的緩緩停下來。五秒空白之后,喬喬的聲調又銜接上來,仍像火爐里烤過似的熱情洋溢。喬喬說:“那先這樣,我去忙了,回頭再見?!?/p>

我們都沒料到,女兒的生日宴竟成了一場災難。像精心籌備的新年鞭炮,非但沒放出白蝴蝶與銀花,反而炸得家門口雞飛狗跳。而真正毀掉的,是對第二年的期待。宴席比我們預想得更寒酸,硬菜寥寥無幾,眾人都落不下筷子。在親戚面前,妻子拼命數落我,賺不到錢又不顧家——無非是這些。出于一種古怪的自尊,她要當著眾人的面說出來,趕在他們背著她展開類似的議論之前。我被她拋入難堪之境,每一句回應,都似在把口角扯得更開。若不是親友勸阻,我們差點大打出手。草草吃完蛋糕,妻子讓她姑媽把女兒帶離飯店。她十歲整了,發(fā)育得比同齡人晚,身材矮瘦。那天她穿一件粉色網紗卷邊的公主裙,還是念書前的兒童節(jié)給她買的,裙子底的珠花由妻子重新縫過。女兒在門邊回望我們一眼,帶點困惑地沉默著。妻子的姑媽稍稍一拉她,她不再猶豫,轉頭走了。

自始至終,喬喬都未出現,也沒捎來任何音訊。起初我還時刻盼他到來,經妻子一鬧,注意力漸漸渙散,散場時幾乎忘了他要來一事。

到了年底,喬喬忽然打電話給我,請我們一家參加上海電影制片廠的新年晚會。大半年間,為喬喬的缺席,我沒少受妻子的奚落,但從未真的因此生氣。喬喬偏是有這樣的天賦,一想起他,好像眼見一位好友從林蔭路盡頭騎自行車過來,悠閑又親近。我回去把這件事轉述給妻子,妻子不屑地“哼”了一聲。

“我不去。這種過氣演員,成天在外面花天酒地,早晚命都折進去,也只有你把他當塊寶?!逼拮诱f。

“這么多朋友,獨獨叫了我,怎么能辜負他一片心意?!蔽艺f。

“你女兒十歲生日的時候,人家照顧過你的心意嗎?”妻嘴角一挑,輕蔑的神情水蒸氣般騰上來?!拔曳凑粫サ?,誰稀罕這個?!?/p>

話雖如此,臨行前,妻子特意為女兒編了雙麻花辮。天冷下來,我穿上毛呢大衣,替女兒戴好妻子織的絨線圍巾。我們向妻子道別,她一言不發(fā),朝我們擺擺手,轉身對著鏡子繼續(xù)翻拔白發(fā)。

外面風刮得凜冽,雙眼如挨刺,幾乎睜不開,上海的冬天竟已深到這個地步。我們走到弄堂口,半晌才叫到一輛出租車。上影廠位于天鑰橋路,一路開過去,天色像一塊破舊的灰地毯,墊在紅綠燈后方。沿街的商鋪多半歇業(yè)了,像被風吹熄一截截的火,我內心反而涌起一種激動的痙攣。

那天傍晚,上影廠的鐵柵欄門難得大開。我和女兒候在一邊,等喬喬出來接。這里環(huán)境清幽,我年輕時蕩馬路經過許多次。扒門往里張望,只能看見左側一幢小樓,白漆紅瓦,樓底密密停了一排自行車。門衛(wèi)見慣了我這樣好奇的人,心情好時不管我,怒時則叼著煙從保衛(wèi)室出來,大喊一句“做啥”,我便如受驚的麻雀快速遁逃。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我正出神,忽然身后有人輕拍一下,回頭望見喬喬抿嘴微笑。我不禁想起十多年前那一部《沉醉的月亮》,喬喬在里面演一個會吹黑管的青年。在昏暗的歌廳舞臺上,喬喬便是帶著這種笑意,吹奏著樂器。說來古怪,有時我看著喬喬,感到時間在其所處的河溝里干涸了,我伸手摸到的是一塊從未形變的礁石。另一些時候,我深知前者只是一種幻覺,不免為其中的冷酷而感慨。這次再見面,喬喬仍然戴一頂帽子。他剃了光頭,那張臉就像帽檐吹出的一顆碩大的泡泡,但顯然整體精神了不少。

“夫人不來呀?”喬喬問。

“哎,她單位很忙的。”我含糊應道。

我們跟著喬喬走進禮堂,真可謂氣派恢宏,比我們學校的八百人報告廳寬敞好幾倍。高度也遠超一般大廳的規(guī)制,大約有兩層半高,憑空拔出一種神圣感。幾十張桌子在禮堂里擺開,涼菜上齊,一瓶蠟梅鎮(zhèn)在圓臺面中間。我們自然在喬喬這一桌落座,同桌還有薛長津、羅孟良。薛長津清秀,舉止間有一股書生意氣;羅孟良則線條粗硬,絡腮胡,褐色皮膚,好像剛騎馬穿越曠野抵達這場現代文明盛宴。在一些老電影里,兩人都常為喬喬做配角,現在依然算不上主流演員。另兼四五張生面孔,后來才知道,其中有一位是喬喬的胞弟喬啟亮。

不時有面熟的演員經過,對我們隨意一笑。見我在思索,喬喬就介紹一兩句。

“那是馬驥呀,旁邊是仲星火,你也認識吧。”喬喬面向我輕聲說,眼神卻往另一桌指去?!爱斈晁麄冄荨督裉煳倚菹ⅰ罚矣鲬魰?,是老搭檔了。實際上我這一路喜劇,接的就是仲老師的班……可惜現在觀眾不行了,趣味普遍低俗化,作品好壞根本看不懂。”

“民警馬天民,無人不曉啊?!蔽胰滩蛔∮制骋谎?。轉念憶及幼年,在露天電影場看過《今天我休息》。老馬一身雪白警服,大蓋帽上別一枚金徽,英武之態(tài)栩栩如在眼前。雖然劇中人設是戶籍警,可我總把他當作一名海軍戰(zhàn)士。

“那邊是花旦桌,《廬山戀》 的張瑜,還有洪學敏、朱靜?!⒚盗小幸徊俊督袢沾笙病肪褪呛秃閷W敏演的?!眴虇虊旱吐曇?,近乎與我耳語,“但是我以為這一代里最漂亮的是龔雪,妙目一轉,像一頭從湖面上躍過去的鹿。不知怎么老和戴兆安演情侶,根本不配的。她后來結婚,移民美國了。”

“我看過《今日大喜》,里面好幾個女演員,我倒覺得那個小保姆好看?!蔽艺f。

“哦,你說夏菁。電影《紅樓夢》出來的,嫁給佟瑞欣啦?!眴虇桃活D,才一番暢笑。

我環(huán)顧四面,那些一知半解的臉龐鼓點般濫擊,使我內外咚咚震動,恍如置身一場不安的大夢。熱菜端過來了,隨酒水拌進胃里,又以某種化學分子微調著我的外觀。皮膚悄然走紅,向外漲開一些,暈眩竟變得通透可見。遙遠的講臺上,有人對著話筒致辭,但環(huán)繞聲調得不好,傳到我們這里只剩一陣嗡嗡。喬喬向我講解致辭人的身份,都相當著名。有一位老先生,經人推輪椅上臺。我沒聽清他的名字,只記得喬喬小聲告訴我,那是他拍《雙胞胎奇緣》的導演。

那些年里,知青返鄉(xiāng)的尾潮掃過上海,電視劇《孽債》則是一時人人熱議的話題。吳競在劇中飾演一位機關干部,恰好前來敬酒。女兒認出她,驚訝地隨大人站起來。有人逗她,《孽債》 好看嗎?女兒平日里少語,像一臺總調不對頻的無線電,我們常憂心她在學校不合群。但那天她異常興奮,擰過發(fā)條似的,與陌生人對答如流。幾個回合往來,女兒竟當眾唱起了《孽債》的主題曲:

美麗的西雙版納,留不住我的爸爸。上海那么大,有沒有我的家——

等她有一日得機會去北京、去呼倫貝爾,去風雪卷地或日曬十二小時仍昂揚挺立的城市時,她就會明白,上海并沒有那么大。我看見吳競暫坐下來,夸女兒唱得好。她們離我越來越遠,話音也逐漸蛻落為竊竊私語——那時,我已喝完杯中酒,腹脹與昏沉讓我步子趔趄。我一路走到門口,跨過禮堂與大廳的分界線。大廳略顯清冷,吊燈的水晶片很厚,光無法一層層穿透,只好暗淡下去。嘈雜也喑啞,背景音樂輕柔如浪。久站后發(fā)現,原來是同一段旋律循環(huán)播放:甄妮的《海上花》。直通室外的門敞著半扇,可望見那座根據上影廠所制之片開頭圖像復刻的工農兵雕塑。紅棕色,工藝精微,背部的衣服褶皺也細雕過,此刻被一個冷得近乎析出晶體的世界罩著。

喬喬跟出來了,手里夾一根煙,我們便在屋檐下漫無目的地站著。半晌,喬喬開口,誰知竟是道歉。

“對不起,李老師。那段時間我剛和美荇離婚,狀態(tài)不好。怕掃你們興,就不來了?!贝蟾乓驗楹榷嗔?,喬喬雙眼發(fā)紅,顯露一副疲態(tài)。喬喬補充說,“就是你女兒生日那次,想打電話來說一聲,最后也沒好意思?!?/p>

“怎么會呢……”我暗自吃驚,無論是喬喬離婚,還是他驀地提起女兒生日一事。

“我和美荇不是一路人,她從來不理解我。后來實在鬧得太僵,估計她也不想再見到我。你看今天這種日子,她都沒有來?!眴虇陶f。

我不知該如何應話,只好與他怔怔相對。手里的煙一截截燒作塵燼。

“你聽,《海上花》。這首歌我很喜歡,我有一部電影做過插曲。在一個舞廳場景里,周茗非要我陪她伴奏。電影里她對我有情,但出國無疑是更有利的選擇,那怎么辦呢?只好兩個人坐在霓虹球燈下,一分鐘、一分鐘拖下去……拍這段時,我總是不小心發(fā)呆,《海上花》的曲調會讓人迷失。”喬喬感嘆。

“《小樓昨夜又東風》的電影劇本,寫得怎么樣了?”我隨口一問。

“暫時不寫了?!眴虇桃惑@,才回答我。接著,他曖昧地遠眺了一眼。路燈紛紛亮了,橙紅色,夜晚的城市像一間照相館暗房。喬喬說:“我要出一趟很長的差,做點大事情,一步一步來?!?/p>

“是拍新戲嗎?”我問。

喬喬并未回答。他若有所思地瞇起眼,煙被他嘬進肺腑,又像從香爐里冒出來似的溢過他的鼻腔。他撳了煙,突然慎重起來似的看著我。喬喬問:“李老師,我記得你也是春節(jié)左右出生的吧?”

“對,大年夜晚上,生下來沒兩個小時就跨年了?!蔽艺f。

“那你也是水瓶座,我們一樣的?!眴虇陶f。

“喬喬時尚。我沒什么研究,水瓶座是什么樣子?”盡管我不信這一套性格理論,還是追問了下去。

“大概是注重精神,總是在找,卻永遠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外人看來,只覺得這個人性情奇怪,漸漸也就疏遠了。”喬喬淡淡地說,他面露笑意,可我莫名有些傷感。喬喬又握住我的手,熱切地說:“李老師,不管怎樣,我要謝謝你?!?/p>

那時我還不知道,上影廠晚宴對我的最大影響,是踏入一段與喬啟亮的漫長情誼。喬家父親早逝,兄弟二人各自生長。與哥哥相比,喬啟亮的生活大相徑庭。他在七浦路商城擺地攤,專進流行一時的貨物。頭一次去,攤位上擺滿玩具;水晶串珠流行時,他又搞起了買珠子送TPU串線的活動。也賣過首飾,穿碎花裙的女孩蹲在攤前,中意的款式在精心篩選中滑進籃筐。在人緣方面,兄弟倆的優(yōu)勢倒相似。喬啟亮伶俐,和附近攤主都交好,經常有人跑來與他閑聊。但也聽喬啟亮私下抱怨,同樣一根黑頭繩,隔壁老頭兒能賣到五毛,他只能賣兩毛,只因對方看起來一副可憐相。

有一回,我下午沒課,順道去探他的生意。一走到他所在的鋪位,赫然看見兩張喬喬放大版的半身照片。喬喬披一件深藍色西裝,雙手插在胸前。他像被喂過催促生長的藥,不僅留了一頭茂密的黑發(fā),連脖子也更長一截。他的招牌笑容掛在臉上,在他右側,一棵枸杞樹伸出枝條,果粒顆顆飽滿。照片下面,擺了一筐亟等販售的枸杞。

“怎么樣,照片里的人認識吧?”我還在發(fā)愣,喬啟亮玩笑著走過來。

“拍得真好,容光煥發(fā),至少年輕了十歲?!蔽覈@道。

“瞎說。”外形上看來,喬啟亮比哥哥遜色太多。身高不足一米七,橫肉敦實,這使他五官的濃墨重彩更顯詼諧,舉手投足間,添一道世俗生機。喬啟亮說:“明明特別假,照片弄得人都走形了。我一拿到就問他,照片里的人還是你嗎?如果大家認不出你,代言還有什么意思?”

“他怎么說?”我只好笑問。

“他還能怎么說!雖然我是弟弟,但他從小怕我?!眴虇⒘撩济粨P,頗有得意色,“不過話說回來,東西還可以吃一吃?!?/p>

他從筐底翻出兩包枸杞,一邊解釋底下的批次保質期更長,一邊往我手里塞。言談之中,我得知喬喬如今身在張掖。他在酒局上認識了一位食品廠的老總,對方一直邀他掛職副總,工資比上影廠給的翻幾倍。哪怕已淪落至下風,告別演藝事業(yè)亦需勇氣。等喬喬終于辭職前去,發(fā)現“副總”只是一個空蕩蕩的頭銜。他對實體經營一竅不通,每天工作不過是應酬、參加活動,陪各式各樣的人物喝酒。公司試圖從他的銀幕形象中剝出一些余利,為此,他不得不配合多方宣傳。據喬啟亮說,喬喬也為公司拍過電視廣告。于是,每當電視劇里插入廣告時,我便暗中有所期待,但我從沒真的見過喬喬拍的那一支。

往后一年的秋天,喬啟亮請我去茂名南路上的一棟洋房。房屋外墻有幾處剝落,重新刷過后,留下微微凹陷的印痕。庭院葉落,行走其上發(fā)出嚙噬聲響,讓人的踩踏興致更甚。還沒到需要開啟供暖系統(tǒng)的時節(jié),室內有點冷。我沿木梯轉上二樓,為首一間房連通陽臺,門正敞開。光流像從乍破的銀瓶中淌出,我一時恍神。

“李老師,過來方便嗎?”喬啟亮來迎接我,一起身,背后露出一臺雕花的太師椅。

“騎自行車半小時,就是今天天冷?!蔽艺f。

我搓著手,踏上最后一級臺階,全然置身于二層的空間之中。喬啟亮引我進房間,順勢將落地窗拉開一些。我往外一瞥,開放式陽臺上擺著盆景,狹長的紅緞綁在枝梢間,上面用金粉寫了“財”字。房間內部則布置成辦公室的樣子,寫字桌、高級文具、一臺屏幕落灰的電腦,應有盡有。桌子正對一排立式書柜,里面放滿嶄新的精裝書。最高處是四大卷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書脊高聳,鎏銀的字體熠熠閃光。我不覺笑了。

早幾回見面時,喬啟亮已向我提過,他把七浦路的鋪位退租了。問他日后打算,只說要與喬喬合伙,做一門新生意。待辦公處租定,他才慢慢透露,原來兩人打算辦一個婚慶公司。喬喬負責聯(lián)絡明星,從單場表演到擔任司儀,各有標價;日常運營工作則交由喬啟亮打理。他們各自籌了些啟動資金,具體比例我不得而知,但喬啟亮抱怨過喬喬小氣,堪稱當代版的“葛朗臺”。

“什么時候正式開業(yè)?”我問。

“已經接好幾單了?!眴虇⒘翝M臉放光,極為亢奮。周圍環(huán)境雅致,他卻渾然不受影響,說話時仍然唾沫橫飛?!袄罾蠋煟憧催@套洋房漂亮吧。只要找我們做婚慶,免費送洋房寫真一套。一方面當推廣的福利,一方面也沾沾新人的喜氣。前幾天剛有人來拍過,相當滿意,懷舊風骨一絕。李老師,這才叫作生意嘛,你說是不是?”

“畢竟你有二十年當老板的經驗。”我端起他泡的茶,據說是黃山毛峰,入熱水根根豎立。只是他放過了量,一泡開大半杯都是茶葉,我勉強喝了一口。

“那當然了,難道我靠得上喬喬嗎?他一點商業(yè)頭腦都沒有,整天像做夢一樣。要不是有我在后面把關,他能做成什么事!”喬啟亮說。

“喬喬回來了嗎?”我問。

“回來小半年了,你不知道嗎?你們不會還沒見過面吧?”喬啟亮有些驚訝。

“嗯,他大概很忙的。”我說。

我時?;貞浧饐虇⒘廉敃r的神態(tài),他的雙眼向上翻著,嘴角一撇,鼻子稍微起皺。仿佛他與喬喬多有性格不合之處,但親緣關系黏縫著兩人,定期清空前嫌。那天夜晚,我們去后弄堂的小攤吃餛飩。一條長隊延伸到路口,輪到我們坐進那塊軍綠色的防水篷布里,腿已站得發(fā)酸。熱霧從餛飩湯上騰起,眼鏡片里,喬啟亮的影像虛化了,他的存在褪為一種渾厚的聲音。嘈嘈切切,講到家道中落前的故事,喬啟亮像個說書人。清朝滅亡以后,喬家被打散在沿海一帶。喬啟亮的父親流落到浙江的村莊里,當起木匠來。父親有幾分造物才華,但好吃懶做,家里總是攢不下錢,日子像在皮艇里艱難地劃過去。喬喬的性格隨父親,喬啟亮和母親更接近一些。我想到喬喬曾說過要拍的電影《小樓昨夜又東風》,就問起他們那位神秘的大伯。喬啟亮一拍桌子,餛飩湯震到碗外。他用近乎訴苦的語氣告訴我,他們家和大伯幾乎沒往來,而且大伯根本沒什么可稱道之處。家里能敗的都敗光了,在京都一事無成,只是宿妓、賭博。老賭棍能有什么結局,不知道哪一年,忽然傳來消息說吞鴉片自殺了。有人寄來一盒他的遺物,也沒什么東西,幾張照片、一封看不清的信、一面不知誰贈送的漆制女式圓鏡。據喬啟亮說,我不是第一個打探他們大伯的人,喬喬經常在外面亂吹牛,弄得煞有其事——其實都是他的幻想。我將信將疑,半晌回不過神來,或許因為喬喬對這件事表現得太認真了。喬啟亮拍了拍我的肩,讓我下次親口再問喬喬。

后來就到了一九九八年。夏至盛時,黃浦江對岸立起一座金茂大廈。據新聞里說,這座大廈高四百多米,地面上共八十八層,頂樓的旋轉餐廳可俯瞰浦江兩岸——由于離二十世紀收尾只差兩年,所以如此斷言也無風險:這是二十世紀中國最高的樓。到了周末,我們一家人坐上浦江輪渡,去陸家嘴附近游玩。念中學以后,女兒剪了短發(fā),對打扮突生一種奇異的羞恥之心。我拿起膠片機,竭力把女兒的影像安放在綠化帶與鋼筋城市之間,她的表情卻總是過于嚴肅。疲倦侵身時,我們仰頭坐在花壇邊,看卷積云蹚過大廈塔狀的細頂。

“以前老費說過,他有朋友參與金茂工程,有次半夜開鎖帶他去樓里參觀?!逼拮诱f。

“我不記得了?!蔽液攘丝谒哑孔舆f給妻子。我說,“他的話不能聽。他還說過,他有一個朋友,天生睫毛特別長,足足有半米。明明很荒謬,當時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還是有幾分信的?!?/p>

“這些人現在都在干嗎?”妻子問。

“不太清楚。老費女兒畢業(yè)后,聯(lián)系就斷了?!蔽艺f。

“我早知道是這樣?!逼拮诱f。

妻子面無表情,既不是想趁機指責我,也沒為自己預知的正確性而得意。她只是坐在我身旁,把一句平淡的話從嘴里拋出來,又眼睜睜看它掉進塵土之中。一切最終都會落入意義匱乏的怪圈,這和知不知道無關。

實際上,我和喬啟亮的友誼還有幾年氣數。千禧年跨年夜,我和妻子一同去他家里吃飯。他還住在老西門的舊房子里。過去裝空調時,墻上的管道口打得太寬,每逢雨天都要用紗布緊緊堵住洞口,以免滲漏。我們與他開玩笑,做大事的人不忘本,賺那么多錢還愿意住破屋受苦。喬啟亮一揮手,颯爽地向我們兜底,錢都在股市里,等翻倍了再取出來買房。我們大笑,一手夾起紅腸片,一手將三得利啤酒瓶伸向一場碰撞。我們有數不盡的話題:生意、新聞、八卦、孩子學業(yè)、電腦、滑稽戲、剛去世的傳奇人物趙四小姐,不再談論喬喬。

那時候,喬喬已經從婚慶公司撤股,獨自去了法國。自從上影廠一別后,我和他幾乎沒見過面。僅有的半次是,我們一個共同好友的兒子結婚,請喬喬的公司操辦婚禮。原本想請一位電視臺主持人當司儀,但對方開出的十萬如同天價,便決定轉由喬喬親自主持。隔著鼎沸人聲,我們遙遠地對望了一眼。那天喬喬穿了一件面料會變色的襯衫,四面燈光把他釘在舞臺中央,軟塌的棉絲隨他的動作而閃耀出一種藍紫色。他的頭發(fā)白了不少,看上去像一個來跳交誼舞的老頭兒。趁著下邊開席,喬喬表演了幾個滑稽橋段,但他的聲音淹沒在嘈雜的背景里,根本沒人注意。喬喬可能有些急了,越發(fā)賣力起來。臺下依舊毫無反響。幾輪下來,只見喬喬退到一邊,拎起衣角擦著臉上的汗。我思忖著趁喬喬空閑過去打招呼,但酒喝得人懶倦,延宕之余,忽然發(fā)現他已經走了。我頓時悵然。和喬啟亮說起,他卻不覺得有什么稀奇,壓低聲音告訴我,一個人落魄了,走的時候總不喜歡道別。至于喬喬一聲不響出國一事,喬啟亮照搬了同一句評價。

沒幾年,我在學校的分房申請終于輪上了安排。住房環(huán)境如愿得到改善,但生活卻不得不向郊區(qū)遷移。下班只顧往家里趕,不便再去喬啟亮那里閑坐。其間,我們打過一次很長的電話,一口氣聊了兩個小時。喬啟亮打電話來,主要是為告訴我,“油爆蝦”車禍去世了。我不覺驚嘆,問及“油爆蝦”這些年來的經歷。喬啟亮說,他經人介紹和一個大齡女工結婚了,兩人有個女兒。喬啟亮露出艷羨的聲調,說夫妻倆雖然關系不好,但“油爆蝦”的女兒極為聰明。我心里稍加松弛,隱隱感到喬啟亮之所以在此停頓,也正是為了讓這份寬慰綿延得久一些。除此以外,我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試探地問喬啟亮,葬禮我們是否要參加。電話另一邊沉吟許久,發(fā)出一聲反問:“去干嗎呢?”

等我得知喬喬真的拍了《小樓昨夜又東風》時,已經是二〇一〇年了。

彼時,一位舊友搬去寶山,我們拎著裱有“喬遷之喜”的奶油蛋糕去慶賀。他的新家在一樓,超過一百平米的居住空間之外,還附贈一爿天井花園。我們吃得杯盤狼藉,醬油漬滴滿一次性桌墊。趁朋友妻子收拾之際,我們去花園里抽煙。夏夜,花朵在黑暗中揚起腮,透著一陣芳香。外面蚊蟲不少,稍微站立一會兒,腿上皮膚就開始輕輕瘙癢。那一瞬間我恍然意識到,所有逝去的時光不過是一種難耐卻無足輕重的癢。朋友拿出花露水,我們互相噴灑一番,又探討起接下來做什么。

“想看電影嗎?我們買了最新款沖擊波音響,老價鈿了?!迸笥颜f。

于是,我們回到客廳,在電視自儲的影片庫里搜索。

驀地,《小樓昨夜又東風》 閃電似的劃過眼前,我險些以為看錯了。海報的風格古舊,一個煢煢孑立的男性身影與花體字相對,有點像早期結合攝影視角的晚報漫畫。

“這不是喬啟明的電影嗎?”妻子也看見了。

“喬啟明,多少年沒聽到這個名字了!”朋友調回《小樓昨夜又東風》,我這才看清,電影是二〇〇七年上映的,導演與主演都是喬啟明。朋友問:“要看這部嗎?”

“他不是你朋友嗎?”妻子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你竟然認識喬喬,什么時候叫他給我簽個名?”朋友興奮起來。其實我們都明白,喬喬的電影事業(yè)早已日薄西山,但從八十年代一路走來的觀眾,多少能被這張熟悉的面孔喚醒昔日的情懷。

“等有機會吧。我和他算是多年交情,他特別好,待人真心實意?!蔽艺f。詞句從嘴里溢出時,卻覺得像念了一句夢囈。我頓覺后悔,我本該說我和喬喬從不認識的。

我們把燈光調至微亮,一按開始鍵,電影龍標在屏幕中游動。那天夜晚我有些心不在焉,畫面亮起來,嘈雜色彩在長方形邊框中變幻,我渾然不覺。腦中交替復現的,是多年前與喬喬交往的一些碎片。當時每說起《小樓昨夜又東風》,喬喬便神采奕奕,似有滿腹才情欲揮灑其中。人在白日夢里腎上腺素飆升的模樣,好些年來,我再熟悉不過??烧l能想到,這部電影真的被拍成了——而且拍得那么落伍,簡直觸目驚心。

實際上,除了觀眾容易串戲之外,喬喬在電影里的演出是無可挑剔的,可以看出他很投入。然而,其他演員不僅來路不明,表演也都夸張而僵硬。喬喬和他們之間的落差非常刺眼,就像一臺用力過猛的馬達拖著一輛零件都廢舊的汽車。更致命的是,電影以一種極為陳舊的方式講述著故事,節(jié)奏拖沓,情節(jié)催人犯困。畫面越修得精致,反而越叫觀眾看得尷尬。我不敢想象人們會如何評價這部電影,也不愿去想。在這種游離的狀態(tài)下,我沒看多久,就打起了瞌睡。

電影結束已是深夜,公交停止運營,我和妻子打車回去。出租車在公路上行駛,車廂以外,幽暗的世界如躥動著的微弱火焰。妻子坐在我旁邊,光線沿著她的輪廓一層層上涌,就像一場無止盡的漲潮。她小聲地吸涕,我轉頭再看她,發(fā)現她眼眶竟淚光粼粼。我有些錯愕,想裝作不知道,遲疑后還是開了口。

“電影那么感人?。俊蔽夜首髡Z氣輕松。

“神經病,和電影有什么關系。”妻子說?!吧窠洸 睅缀跏撬目陬^禪。

“那你怎么了?”我問。

“沒有?!彼巴馔ィ值皖^看著自己的手指,久久無言。她小聲重復道,“沒有,我能有什么。就是真的過了太久了,都不知道怎么過來的?!?/p>

那以后僅過四年,我就到了退休的年齡。工作時總是計劃著退休生活,像遠奔而來撞向一根終點線,真的突破以后,霎時落入一種飄蕩的虛無感里。我時常想起一些舊日朋友,但紛紛丟失了聯(lián)系方式,回憶往事就像一場漫長的夢。

有一回忽然想到喬啟明,那時他已徹底從演藝圈銷聲匿跡,但抱著一線希望,我仍然嘗試在網上檢索他的消息。他的名字并不罕見,網頁提供的與“喬啟明”匹配的人大多不是他。有一位是張家港某旅游公司的總經理;另一位是北方高校的教師,因為論文發(fā)得多而留下痕跡。最有名的一位喬啟明當屬出生于十九世紀末的農村社會學家,他在黑白照片里瞇起眼睛,仿佛正飽受光線的困擾。為了更精確,我慢吞吞地在“喬啟明”之后打上“演員”字樣。光標旋轉兩圈,這才跳出喬喬的信息。在相關的圖庫里,我找到一張喬喬和前妻一起游山的照片。照片沒有附日期,但能看出是近些年拍的——兩人都明顯地衰老了,并非想象中明星容顏摧毀式的殞沒,而是很平靜地老去。他們的斗志、雄心都悄無聲息地消退了,如今臉上一派松散。山中花樹層疊,粉櫻映入他們眼眸里,化作一圈點睛的光暈。春寒或許還剩幾縷,美荇縮在一件紅色薄羽絨服中,一手緊緊挽住喬喬。關于他們是否復婚或者僅僅修復到戀愛的地步,網上沒有確切消息,畢竟也無人關心這件事。

有一個叫“豆瓣”的網站記載了喬喬的簡歷,相片用的是他二十歲那年特意上照相館拍的那張。當時他真可謂器宇軒昂,連左側投來的光都沾帶榮幸。一定有無數人夸贊他的酒窩,俊朗、有辨識度,于是他勉力擠出笑容,好讓這對貴人的痕跡更深邃。網頁顯示有二十七個人關注他,我不太明白,就從隔壁房間叫來女兒。

“關注是什么意思?說明有二十七個人在經常搜索他嗎?”我問女兒。

“不是。人家就是隨手點的‘關注’,點完也許就忘了?!迸畠旱卣f。那時她已度過三十歲生日,在一家國有企業(yè)當行政專員。至于婚戀問題,我們幾乎從無交流,稍一側擊,便見她臉上浮起嫌惡。

“哦?!蔽尹c頭,盡管沒完全聽懂女兒的意思,但還是追問,“那我要怎么關注他?”

“你又沒賬號,注冊起來很麻煩的。而且也沒什么意思,多一個關注又能說明什么?”女兒說。

那天女兒心情不錯,沒有明顯露出不耐煩。我請她幫我下載《小樓昨夜又東風》,又適逢宵夜的鐘點,饑腸轆轆,我去廚房煮了兩碗青菜肉絲面。我們端著面坐在桌前,熱氣撲簌簌迎上來,一種久違的聯(lián)結重新變得牢固。電影時長一個半小時,放到最后,喬喬特寫的臉在屏幕里逐漸縮小,演員表慢慢滾動,就像魚群所吐的泡泡正往水面涌去。

“你覺得電影怎么樣?”我問女兒。

“很爛?!迸畠哼呎f邊打起了哈欠?!岸椅也幌矚g喬啟明,自以為是得要命?!?/p>

“怎么這樣講,你們見過嗎?我記不清了?!蔽艺f。

“當然啦。那時你帶我去上影廠的新年晚會,回來吹了好幾年牛,怎么可能不記得?”女兒一頓搶白。

我不知該如何接話,愣在原地。

“那天我本來也很高興,到處都是電視里的熟面孔,可能看我年紀小,一直有人來逗我。你不在的時候,我還偷偷喝了黃酒,一時錯覺上來,以為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了,身體也輕飄起來。后來我出去找你,看見你和喬啟明在聊天。我開玩笑地問喬啟明,我說,喬叔叔,我長大能不能也當明星,和你一起拍電影?……你還記得他怎么說嗎?”女兒繼續(xù)說。

“這么多年,我實在不記得了?!蔽彝泼摰?。

“喬啟明低頭看我一眼,很快笑起來。他說,不可能的,你長得太丑了。當時我才十歲出頭,只覺得胸口受到一記悶錘,眼淚失控地落下來。我竭力克制,不哭出聲,怕他更加看不起我。我對他說,不要緊,我可以演丑角。他也沒再理睬我?!迸畠赫f得輕描淡寫,聽來卻讓人心驚肉跳。見我不搭腔,女兒又說:“你不會忘記的。他說這話時,你就在我旁邊,臉都發(fā)青了?!?/p>

我踉踉蹌蹌站起來,收攏碗筷,往廚房的清潔池走去。

我的雙腿虛浮,仿佛連接身體和腿的螺絲被人擰松了,又像是踩在極為柔軟的毯墊上?;秀遍g,我重溫了從上影廠禮堂走出來的那段路。我喝多了,酒精對我做出柔和的肢解。他們說,李老師,這酒是我們從茅臺廠里直接拿的,學校里可喝不到。我說,好的,今天特別高興。我說了好幾遍,拼命感謝他們。背景音樂越來越輕,“是這般奇情的你,粉碎我的夢想?!眽粝搿獑虇陶f,不要談夢想,說起來難為情的,但《小樓昨夜又東風》我以后一定會拍。于是滿堂喝彩,器皿血脈賁張,叮當響個不停。人人嬉笑不止,老費、“油爆蝦”也在其中,眉眼彎成弧形,笑到猩紅牙齦都露得精光。這是極限,再也不能更真實一分了。老費說,李老師,我女兒不懂事,請你千萬多擔待她。喬喬說,說出來就俗氣了,李老師這么好的人,該提拔的怎么會少?我說,好的,今天特別高興。我喝多了,看每個人都身沾白光,四處是往人間裂變的貪婪白日。妻子也是白色的,一塊即將破碎的冰涼白玉,或是一個失望透頂已決心融化的雪人。妻伸出五指枯骨,這些年總算都過去了,歡樂也無,苦楚也無,熬到最后竟什么都沒有了。但是喬喬說,沒關系的李老師,還有下次,下次我有空一定來——他走的時候尚且英挺,一件蕩著仙氣的中式白褂穿過攝像機組、工作人員與演員同僚,一轉頭卻是中年發(fā)福的模樣。我和女兒追過去,我喝多了,跑不動,這些沉重都是從酒里來的。女兒說,喬叔叔……喬喬卻打斷她,你太丑了。他根本不在意,甚至沒有仔細看她,只顧殷切地露出那排被香煙熏出污垢的牙齒。李老師,喬喬說,演員到底見過世面,和普通老百姓不一樣。我說,當然,喬喬說得對,今天特別高興。他的指甲上閃著蒜香排骨的油漬,一如多年后他脫下司儀的衣服,回到婚宴的某個角落。他越來越擅于侃侃而談,哪怕在一次性的社交場合,對孩童、年輕人釋放自己已經不存在的影響力。可女兒還在原地等待他的回應,會有更誠懇的詞語掉落嗎,還是酒瓶早已見了底?剎那間,我已全然明白了,錯不在我,也不在喬喬。人與人之間天然屹立著屏障萬重,沒有互相迫近的一刻,我們不過是從亦真亦幻中盡力攬收一切。女兒說,爸爸,那都是假的,我不要了。她的聲音愈發(fā)輕盈,似被風扯裂的一團絮?!逗I匣ā返那{趁機魚貫而入,不知不覺,已播到最后一句——“仿佛像水面泡沫的短暫光亮,是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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