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剛
內容提要: 《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是2020年諾獎得主露易絲·格麗克的代表作,其主題是自我身份的模糊焦慮和心理漂泊游移,這是一個問題的兩個層面,渾然一體而不能分離。前者通過自我身份的迷失、自我身份的找尋和自我身份的回歸得以體現,后者通過流散的世界、隱藏的世界和神話的世界得以彰顯。而這些都是全球圓形流散的典型特征,體現了現代社會的人們對自我生存狀態(tài)的探究以及對靈魂深處的審視,超越了現實語境下的國家與民族的文化混雜,上升到抽象的全人類精神層面。文學全球圓形流散在理論建構上跨越時空、融合文化、深研生死,并具有全球普遍意義。
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當代美國著名詩人露易絲·格麗克(Louise Glück,1943—)的詩歌著重描寫現代女性日常生活中的細膩感知與心理變化。格麗克早期的作品聚焦于自白體敘事詩,后期的詩歌具有“后自白詩”特征(宋寧剛127)。她通過奇妙的想象改寫神話故事、典故、文學作品,格麗克流露出自己對生命、死亡、個人身份、愛情等的細膩感知,并通過構建生活中的真實場景與虛幻想象形成鮮明的對比,傳達從女性視角出發(fā)的對身心的深刻思考,使帶有自傳色彩的詩歌具有了普遍意義,為世界文學提供了新的視角,具有鮮明的共同體意識,而“共同體是歷代作家文學想象的重要客體,也是繁衍最久、書寫最多、內涵最豐富的題材之一”(李維屏77)。
國外對格麗克詩歌的研究眾多,主要集中于其語言風格及美學價值方面。美國詩歌評論家海倫·文德勒(Helen Vendler,1933—)認為格麗克謙卑、樸實和平常的語言具有高度的可讀性,正是它們富有層次的、神秘的口吻使其與眾不同?!斑@不是一種社會預言,而是一種精神預言——一種沒有多少女性有勇氣發(fā)出的聲音”(Vendler 16)。美國詩人亨利·柯爾(Henri Cole,1956—)提到格麗克的詩歌受到一種美學的影響,在這種美學中,美總是不完美的、無常的或不完整的?!霸谒脑姼柚?生活似乎不斷地被反映在季節(jié)的流逝中。靈魂在身體里蘇醒,就像一棵開花的李子樹,秋天來了就會凋謝”(Cole 97)。
隨著格麗克詩歌在國內受重視的程度越來越高,許多學者對其進行了研究。國內現有的對其詩歌的研究大多集中在死亡、神話、自然主題及創(chuàng)造性改寫等方面。宋寧剛(2019)從女性視角解讀格麗克,認為格麗克顛覆了原有的暗指主體性,在充滿創(chuàng)造的重寫中賦予了詩歌新的意義。他特別強調了女性的觀點: 一方面,它使其詩歌更具有普遍性;另一方面,它更巧妙地展現了女性的內心世界和她們的命運。胡鐵生(2021)探索了格麗克詩歌的美學價值,認為格麗克的生命詩學立足于個體的存在和個體的生命經驗,使其生命哲學美學從個體經驗的特殊性上升到集體意識的普遍性。
國內外學者對格麗克作品的研究已涉獵頗廣,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和啟發(fā)意義,但其中關于格麗克作品中獨特的自我身份和靈魂深處的研究仍比較匱乏。然而這兩點也是絕大多數現代人的共同感受,能穿越時空,直擊人的靈魂深處,引起強烈的共鳴,因此值得深入探討。
《直到》的核心內容是生、死、愛和性,它們不是按照傳統(tǒng)的模式推進,而是一直循環(huán)往復地演變,甚至有時相互轉換,這使作者對它們的揭示鞭辟入里,能引起讀者的強烈共鳴?!吨钡健返闹黝}是自我身份的模糊焦慮和心理漂泊游移,它們分別涉及身體和心理兩個維度,這是一個問題的兩個層面,渾然一體而不能分離。它們與上述全球圓形流散理論十大主題中“自我身份的模糊焦慮與尋根尋家之旅” 和 “身心的漂泊體驗與四散漂移的呈現”兩個主題(王剛101—102)也是高度契合的。為此,本文在全球圓形流散理論視角下,深入分析這兩個主題,旨在揭示該作品中變幻無常的身心體驗與飄忽不定的心靈居所,生與死的對立和轉化,愛與性的沖突和融合。這是格麗克的命運寫照,是美國人的命運寫照,也可說是全人類共同命運的寫照。
格麗克通過詩歌中自我身份的變化來傳達其反思愛情、渴望控制身體以及體驗死亡等經歷。格麗克為不同的感受營造獨特的情境,將自我代入其中,傳遞不同的自我在不同情境下的身心感受。在這一過程中,格麗克通過想象變換身份,始終在尋找真正的自我,其內心的聲音也因此在全球范圍內具有普遍性。格麗克探尋自我身份的過程主要表現在自我身份的迷失、自我身份的找尋與自我身份的回歸三個方面。
首先,自我身份的迷失在該書中成為共性。愛情是使人相互依賴相互影響的情感,容易讓人迷失自我。戀愛中的男女既有含情脈脈時,也有冷眼相對時。格麗克通過書寫現代女性面對愛情時的焦慮與彷徨等感受,細膩地刻畫了現代女性的內心世界。在《直到》中,格麗克借描寫妻子被迫按丈夫的想法做飯時的內心活動,來表現婚姻生活中的“被迫犧牲”,“他是要我變一個人,一個根本不是我的人,/他覺得這很簡單——/把雞剁了,往鍋里扔幾個西紅柿”(格麗克2016:207)。愛情往往使人被迫做出改變,而這種改變很容易使人迷失自我,在為愛妥協與堅持自我的糾結中,女性會對自己的身份產生懷疑,并由此使自我產生分離。
在格麗克眼中,自我是處于潛意識中的“個體存在感”。在經歷愛情帶來的對于自我身份的迷茫后,格麗克將目光轉向自省式的身份認知,并以其青年時期與身體、靈魂“博弈”的經歷來體現對自己的身份感到陌生的復雜、矛盾的心理。格麗克曾出于“建設一個可信的自我”(格麗克2017:152)的意愿,在青少年時期便開始長期節(jié)食,并最終患上了厭食癥。對此,她這樣描述:“但這些持續(xù)的行動、拒絕,本來是打算用來將自我與他者相隔離的,如今也將自我與身體隔離了開來”(同上)。格麗克在青年時期感受到自己作為獨立個體的存在,但使自己獨立于物質、貪婪、依賴的嘗試未能實現,反而使身體狀況惡化,引發(fā)身心矛盾以及自我身份的迷失。格麗克是這樣,其筆下的人物亦是如此,“那時我的靈魂出現了。/你是誰,我問。/我的靈魂說,/我是你的靈魂,那個迷人的陌生人”(格麗克2016:66)。
在愛情帶來的被動和妥協中,在對自身的執(zhí)著苛刻卻又適得其反的控制中,格麗克對自我身份始終持有的懷疑態(tài)度使她對多樣的自我身份、自己與他人身份的關系進行了深思。一般來說,出生、成長、壯大、死亡是人類生活的普遍軌跡,死亡則代表個人身份的消失。而在格麗克的筆下,死亡與新生并非截然對立或毫不相干。在格麗克的眼里,新生是死亡的延展。格麗克出生前,她的“妹妹”(亦可視作其姐姐)不幸夭折。她在談到這位“妹妹”時說,“我沒有經歷過她的死亡,但我經歷了她的缺席;她的死使我出生”(Glück 127)。對這位“妹妹”的追思一直影響著格麗克對死亡、對孤獨的看法。詩中“我”與另一個妹妹玩耍,聽到家人呼喊自己的名字后并未應答,也未走進門廊內暖黃的光線內,盡管名字使“我”認識到自己真實存在而為“我”帶來安全感。詩中的“我”具有格麗克自傳性的敘述特征,“我”陪伴死去的“妹妹”玩耍,并將自己代入“妹妹”的身份中,體會她的孤獨。在這一過程中,“我”的自我身份分離,原本的“我”消失,“妹妹”成為另一個自我。
其次,對自我身份的找尋成為根本。自我身份的迷失并沒有使格麗克停止探索的腳步。格麗克通過精細的觀察和思考,以敏感的視角通過生活中的愛情體驗與親子關系來探尋自我身份。在格麗克筆下,女性戀愛、分手、結婚、離婚的情感歷程以及親人之間緊張的代際關系被刻畫得豐富而細膩,并在她找尋自我身份的過程中體現出身心游離的變化狀態(tài)。
在這一過程中,格麗克將自傳性的愛情視角轉向希臘神話故事,通過“改寫”“重構”神話故事,揭示女性找尋自我身份的情感歷程。希臘神話中主神宙斯和農神得墨忒耳的女兒——珀耳塞福涅在叢林中采花時被冥王哈得斯劫持為妻。格麗克在《直到》中通過對珀耳塞福涅的一系列猜想,傳遞出女性面對愛情時細膩的自我身份變化狀態(tài),揭示出愛情易使人違背意志、丟掉自我身份的真相,“令人討厭的/少女身份的斗篷依然貼著她。/在水里,太陽似乎很近。/那是我的叔叔又在監(jiān)視我,她想——/自然界的每樣事物都是她的親戚”(格麗克2016:91)。被劫掠前,珀耳塞福涅在格麗克筆下是一個厭惡自己身份、因時刻受到監(jiān)視而渴望愛情與自由的天真爛漫又毫無戀愛經驗的少女。隨后,冥王哈得斯出現,從池塘邊帶走了她,“從這一刻起/她再不能沒有他而活著”(同上91—92)。這時,格麗克筆下的珀耳塞福涅已對哈得斯產生了依賴,在與哈得斯相戀時,她開始達到身心合一的狀態(tài),自我身份在潛移默化中發(fā)生了轉變。由此,珀耳塞福涅又懷念起逝去的少女身份,并極力找尋,但“從池塘消失的那個女孩/再不會回來。將要回來的是一個婦人,/尋找她曾是的那個女孩”(同上92)。在這期間,珀耳塞福涅的自我找尋又產生了內在矛盾: 她已為人妻,卻懷念身為少女的自己。
格麗克在該作品中還通過母女關系探索身心矛盾和自我身份尋找的主題。在格麗克的眼中,最初,女兒與母親“在某個點上的確是同一個人”(同上194—195)。自母親懷孕到女兒擁有自我意識期間,女兒是母親身體的一部分,彼時的女兒都依附于母親。隨著成長,女兒感受到個體的意識,并試圖尋找自我,“她已認出這東西,這個自我,/開始珍惜它,/而現在,它將被裹在肉里,丟掉——”(同上195—196)。在女兒試圖形成自我意識時,母親仍將女兒看作另一個自己,忽視其自我意識。囿于母親的控制與身體的不成熟,女兒無法認識到自我的身份,并為找尋自我身份而殫精竭慮,“我看到以明確的邊界分隔自我、建立一個自我的方式,是讓自己反對其他人已宣布的欲望,利用他們的意志形成我自己”(格麗克2017:152)。在這種找尋自我身份的過程中,女兒控制自己身體的愿望更加強烈,與母親的沖突亦愈發(fā)加劇:“在她看來,身體/依然等同于她的心思,那么一致,似乎/透明,幾乎如此,/而她又一次/愛上了自己的身體,發(fā)誓要保護它”(格麗克2016:196)。就這樣,女兒在與母親的相處過程中成長,她認識到自己的身份曾經依賴于母親,承認與母親曾是同一人后,苦于心思成熟但無法掌控身體后,又堅定尋找身心契合的自我。
最后,自我身份的回歸成為必然。經歷自我身份的迷失與探尋的過程后,《直到》中的人物通過更為深刻地感悟愛情、體會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而使自我身份變得清晰,自我身份回歸成為必然。
在《直到》中,有關愛情的詩作豐富多樣,既有前述給人帶來絕望色彩的愛情詩,也不乏充滿希望和憧憬的愛情詩,它們成為自我身份回歸的催化劑,“他與每一個女人生活中,都將一個全新版本的自己活到/極致”(同上151)。在此基礎上,格麗克進一步推演,把自我身份的迷失和自我身份的找尋拋在腦后,為身份的回歸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早先認識的那個人已不復存在。/他所以存在,就是因為被她們遇見,/而相遇結束,他走開,他便隨之消失”(同上152)。詩中“他”全身心地投入愛情,扮演全新的自己,在愛情結束之后,果斷地離開,回歸真實的自己。與上文“被迫犧牲”的妻子不同,“他”為愛甘于主動隱藏自己的身份,將每一個新的身份活到極致,且沉浸于其中。這樣,愛情與身份就非常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在愛情中蘊藏著身份,以身份促進愛情。
在《直到》中,自我身份的回歸不僅體現為人們在人際交往中所選擇的角色,也蘊藏在人們體察周圍環(huán)境的過程中。如該作品對“蚯蚓”所描述的那樣,“做不了人并沒什么可悲的,/完全生活在泥土中也不會卑賤/或空虛: 心智的本性就是要守護自己的顯赫”(同上216)。一個人的位置對其感受有決定性的影響。格麗克認為,對蚯蚓和人來說,心智與身份都具有統(tǒng)一性。事物都有自己獨特的身份,蚯蚓生活在泥土中,它的感受是泥土帶給它的,蚯蚓不會因自己的生活條件而自慚形穢。人在世界上占有自己的位置,也會感知到所在位置傳遞的信息,不應該因為自己的特定身份而妄自菲薄。這是生態(tài)女性主義文學中生態(tài)化的平等意識的體現,其強調所有生命的平等,認為所有生命都可以生存、發(fā)展、實現自身權利。這也正如老子所言,“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轉引自陳劍51)。
格麗克通過類比蚯蚓的生活來映射她自己和整個人類,其基于自然中的生物來呈現個人特質,體現了生態(tài)化、女性化的價值觀以及對人類生命的尊重,具有鮮明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特征。格麗克渴望個體的感知與身份相一致。在格麗克眼中,守護自己的思想就是心智的本性;知道自己身處何處,心智便會形成感知,從而使人真正地了解自己,這樣的沉浸式生活讓人的自我身份得以回歸。
在《直到》中,除了自我身份的模糊焦慮,與其相輔相成的心理漂泊游移同樣值得探討。格麗克將其對情感、死亡、內心感受等的思考寓于其心理漂泊游移的經歷。格麗克渴望激發(fā)內心的形象,表達深層的感受。而生活中心靈共鳴的缺失使得格麗克在心理體驗上有了更深刻的孤獨感,也使得她變幻無常的心理始終游走在尋找心靈寄托的路上,并在流散的、隱藏的以及神話的三個世界中漂泊游移著。
首先,流散的世界是心理反應的共性。格麗克筆下的沉浸式愛情具有典型的流散特征。在該詩集的《夏天》這首詩中,在格麗克的筆下,愛情帶來的愉悅使人迷失并進入想象的世界,進入虛幻的“漂流”中。他們放下天性與煩惱,進入忘我之境,在“漂流”中流浪,在流浪中更為愜意地“漂流”,從而領略到陌生環(huán)境中新奇的景象。而在這一奇特的景象中,他們所在的床便是漂流之圓的圓心,從而為其情感上的流散提供了避風的港灣。
愛的缺席使人流浪于心靈的歸處,如格麗克在該詩集的《鏡像》一詩中寫道,父親的離開使她意識到: 人一旦不能愛別人,就會在世界上消失。這就是說,一個人若沒有愛的能力,便在這個世界上失去了立足之地。愛使人在世界上有所期待、有所寄托,寄托之處便是心靈的寓所。一個人若愛另一個人,所愛之人便成為他/她的生命的中心,對所愛之人的想念與依戀使心靈有了寄居之處。進一步來說,個人在表達愛的過程中也與他人、與世界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因此,心中有愛之人在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或者說,擁有一個自己的世界。心中無愛之人則處于流散的狀態(tài),其存在就像一朵漂浮的云,沒有根基,沒有固定的位置,轉瞬即逝。這首詩也如“鏡像”般反映了格麗克的愛情體驗: 經歷過兩次婚姻,向往愛情卻始終難以企及理想的愛情。
生死循環(huán)形成了全球圓形流散世界。在格麗克筆下,生與死并非完全的陰陽相隔,死是新生的開始,如“你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你在一個不同的地方,/人的生命沒有任何意義的地方。/后來你又回到了這個世界上”(格麗克2016:119)。從中可以看到,格麗克關于死亡的思考是對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讓-保羅·薩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的死亡觀的革新。薩特認為,死亡是對生命意義的取消,“死永遠不是將其意義給予生命的那種東西;相反,它正是原則上把一切意義從生命那里去掉的東西。如果我們應當死去,我們的生命便沒有意義”(薩特654)。在格麗克眼中,死亡雖然剝奪了個人生命的意義,但是生與死是緊密交織在一起的,是永恒變換的,人們將經歷從現實世界到冥界再回到現實世界的循環(huán)。在這個循環(huán)中,人們始終處于無身體、無家園、無清晰意識的流散狀態(tài)。同時,這種無盡的輪回也構成了全球圓形流散。
其次,隱藏的世界是心理的神秘魅力之源。格麗克的詩歌反映了詩與內心形象“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關系,這使得《直到》有著披上面紗的神秘魅力。格麗克曾說:“我并不認為更多信息總能讓一首詩更豐富。吸引我的是省略,是未說出的,是暗示,是意味深長,是有意的沉默。那未說出的,對我而言,具有強大的力量”(格麗克2008:51)。格麗克的這一見解使我們想到了美國著名作家歐內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的“冰山原則”——“如果一位作家對于他想寫的東西心里有數,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東西,讀者呢,只要作者寫得真實,會強烈地感覺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經寫出來似的。冰山在海里移動很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海明威193)。由此看來,格麗克在《直到》中所構建的隱藏世界,類似繪畫中的白描手法,是用極其簡潔的架構,幾筆勾勒出鮮明生動的形象。格麗克在《直到》中尋找心靈寓所,將一個個細小而又耐人尋味的瞬間拼湊成詩中的一個故事、一段記憶抑或一個夢,促使讀者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找尋這些被隱藏的美,正如在海邊的亂石堆中尋找光滑靚麗的鵝卵石一樣。
更進一步來說,格麗克在《直到》中所刻畫的隱藏世界并非單層易感的,而是多層深奧的,讀者需要反復細讀才能感受其迷人的魅力。《直到》中這些故事、記憶或者夢傳達的并不僅限于她真正想要表達的想法,更多的是揭示關于這些想法的預兆。換言之,這其中承載的不僅僅是一段段我們讀到的反映事實的文字,更包含格麗克對于內心和周圍世界的細膩感知與思考。在該詩集的《預兆》一詩中,格麗克寫道,“我們詩人放任自己/沉迷于這些無休止的印象,/在沉默中,虛構著只是事件的預兆,/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格麗克2016:118)。這也是該詩集名字的出處,由此可見隱藏的世界在格麗克心中的重要性——它是深深埋在格麗克的靈魂最深處的。
詩人筆下的預兆只是其內心形象的冰山一角。詩人寫詩,像朝平靜的湖面投擲一塊石子,石子落入水中的聲音是輕易可感的,就像詩歌的文字;而石子入水后泛起的陣陣漣漪則是需要密切觀察才能感覺到的,是容易被忽視的。這與格麗克寫詩反映的靈魂深層的需要完全一致。這種對未顯露的預兆的深層思考與亞里士多德(Aristotle,384 BC—322 BC)的詩歌理論不謀而合:“詩人的職責不在于描述已經發(fā)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即根據或然或必然的原則可能發(fā)生的事”(亞里士多德81)。亞里士多德認為詩歌應揭示事物的本質和規(guī)律,而格麗克正是通過描述現象來表達對生活的深刻思考。由此可見,格麗克通過《直到》為自己構建了一個隱藏的世界,她將內心的聲音隱匿在有形可感的詩歌之下,吸引讀者通過《直到》這把“鑰匙”解讀作品中人物豐富多彩、波蕩起伏的內心世界,這些人物也因《直到》的存在而具有了隱性、含蓄的寄托。
最后,神話的世界是心理漂泊游移的升華。格麗克在《直到》中營造的神話世界更完整、更深入地反映了詩人的內心形象,也更深入、更徹底地揭示了流散的世界和隱藏的世界中的事物,是心理漂泊游移的升華。
《直到》收錄的詩集——《阿基里斯的勝利》(The Triumph of Achilles,1985)、《阿勒山》(Ararat,1990)以及《阿弗爾諾》等——都較多地借用了希臘神話與《圣經》中的典故。格麗克從神話人物的經歷中汲取靈感,在敘述神話故事的同時,通過神話表達其在現代社會情境下的經歷與思考。這正如詩歌評論家文德勒所說,“(格麗克)以沉著冷靜的語氣講述了伊甸園里的男女,講述了達芙妮、阿波羅以及神秘的動物。然而,在這些神話故事的背后卻隱藏著作者縈繞于詩歌中的半透明的心理狀態(tài)”(Vendler 16)。
格麗克將《直到》中女性在愛情中的被迫與壓抑、女性對理想的愛情的呼喚、對死亡的感知以及內心掙扎矛盾的聲音寓于神話,并通過神話世界這一奇異的視角,尋找心靈的安放之處。在《直到》的神話世界中,格麗克筆下人物的內心形象得以完整呈現,他們的所思所想和身心變化借神話人物得以完全表現出來。因此,神話世界成為最佳的心靈寓所。與此同時,讀者透過格麗克所改寫的神話,與內心深處的思考產生共鳴。因此,格麗克的《直到》在具有自傳性的同時“使個人的存在變得普遍”,因而具有了全球性意義。
《直到》中人物的心理一直在流散的世界、隱藏的世界以及神話的世界中漂游,其圓心是心靈的寓所。圍繞這一圓心,格麗克進行了由淺入深的層層探尋;隨著內心形象逐漸清晰,格麗克的心靈寓所也隨之顯現。在流散的世界中,《直到》中人物的心理在情感與生死循環(huán)中處于不同的位置;愛情帶來愉悅后的迷失感,尋愛無果時靈魂無所寄托的狀態(tài),生死循環(huán)中無家園、無身份的狀態(tài)都體現出詩人的身心處于彷徨無依中的流散之路上。在隱藏的世界中,格麗克借助含蓄的詩歌傳達內心形象的“預兆”;那些未曾言說的弦外之音因詩歌有跡可循,原本漂泊無依的心理體驗也因詩歌這一載體而有所寄托。而在神話世界中,《直到》中人物的心理感應被寓于神話中,通過改寫神話人物形象、描寫人物內心狀態(tài)而發(fā)出靈魂深處的聲音。
全球圓形流散貫穿《直到》的始終,是其核心特征?!吨钡健匪沂镜哪信魅斯珎冊诃h(huán)境變化中尋找自我身份,在流散狀態(tài)中尋找心靈寄托。格麗克在該作品中從自己的視角探究各色人等的身心歷程,并通過他人的身心歷程挖掘并審視真正的自己。在深入的自我剖析中,我們感受到格麗克對自我身份的迷失、找尋和回歸的絲絲入扣,對流散、隱藏與神話三個世界的魂牽夢系,并通過把它們升華到生死的高度而將它們緊密聯系在一起。
這樣一來,作者所揭示的《直到》中的主題——自我身份的模糊焦慮與心理漂泊游移——既是現實的也是虛幻的,既是自我的也是他人的,既論述身體也論述心靈,既涉及生存也涉及死亡,成為典型的全球圓形流散寫照?!吨钡健匪沂镜拿\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發(fā)人深省,它不僅屬于該作品中的人物,更屬于全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