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遠(yuǎn)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長沙。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詩歌、小說、評論、散文等千余件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上海文化》《隨筆》《天涯》《山花》《文藝報》《創(chuàng)世紀(jì)》等海內(nèi)外百余家報刊。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評論集、詩集、近體詞集、傳記等個人著作30余部。曾獲湖南省十大文藝圖書獎、廣東省第二屆有為文學(xué)·獎金獎、深圳市十大佳著獎等數(shù)十種獎項,有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文、日文、匈牙利文譯介海外,在多家媒體開有專欄?,F(xiàn)居深圳。
作為一萬多字的短篇,張滿昌《寒日將盡》中的人物不少,圍繞長溝村的魏家,出場的人物有父親魏震雄、母親王仲英、姐姐魏嵐、姐夫張樹根和堂哥魏浩然,此外還有作者重點刻畫的魏七斤和魏八斤兄弟,另外還有魏八斤的老婆尹娥衣和他們的孩子。
簡單說,這是一篇家庭小說。
世界文學(xué)史上有不少描寫家庭的短篇名作,譬如莫泊桑膾炙人口的短篇《項鏈》 《我的叔叔于勒》等。尤其后者,莫泊桑的筆力直指人心,將菲利普兄弟間的微妙心理描寫得令人過目難忘。張滿昌的這個短篇同樣描寫了一對兄弟,同樣描寫了扭曲的人心,同樣如莫泊桑一樣,作者沒有對自己筆下人物進(jìn)行針砭。作者負(fù)責(zé)的只是描寫,對人物的看法則交給了讀者。這是這篇小說的第一個成功之處。
第二個成功之處則是,作者以極為經(jīng)濟的筆墨刻畫了魏七斤和魏八斤兄弟間的沖突。而且,作者在開篇就有了激烈的沖突——魏七斤已大小便失禁,到了需要“更換肝臟”的生死關(guān)頭。此刻在醫(yī)院的只有七斤的姐夫張樹根和堂哥魏浩然。作者將沖突交代得明確,面對奄奄一息的患者,作為姐夫的張樹根自然想挽救七斤的生命,但他顯然做不到,因為“在另外一個城市,那輛全家人賴以為生的電三輪還等著他。在他的身后,有年邁的父親、全職太太魏嵐、待業(yè)的兒子兒媳、倆嗷嗷待哺的孫女”。張樹根想到了魏七斤的哥哥魏八斤,但他打電話過去,得到的回答是后者“懶洋洋地”表示,“還要一個星期才回”。這就讓讀者從魏八斤尚未出場前發(fā)現(xiàn),他對命懸一線的弟弟談不上手足之情。
小說的沖突就這樣展開——理所當(dāng)然的是,病入膏肓的七斤無法和哥哥對話,他們的關(guān)系就從姐姐魏嵐的回憶視角進(jìn)入。兩兄弟在半年前見過,原因是那時父親魏震雄患肝癌到了行將就木之時。這是作者極為巧妙的手法——他不動聲色地介紹了魏家的三個子女并未和父母同住在長溝村。村人甚至對七斤在外地生活了十年還是二十年都記不清楚,這就表明七斤在外已經(jīng)太久。他與八斤的情感在父親臨終前有了體現(xiàn)。母親王仲英希望八斤給父親洗腳,八斤卻將任務(wù)轉(zhuǎn)給七斤。七斤拒絕了。兄弟倆對父親的態(tài)度令人感覺他們內(nèi)心的冷漠。這是整篇小說的基調(diào)。作者的嫻熟筆力讀來令人感到驚訝。
小說的功能的確就是刻畫人物,但每一個小說作者從來不需要解釋自己為什么要刻畫這些人物。在讀者那里,能體會到真實就是小說的成功標(biāo)志。而且,這些標(biāo)志蘊含著吸引讀者讀下去的力量。力量是小說的真實源頭。這篇小說的倒敘只是讓讀者深入人物的手段。所以讀者看到,魏震雄的死,看似肝癌,追根溯源的話,卻是“他的肝癌是常年憂慮和怒氣郁結(jié)而成,這些憂慮和怒氣,自然源自八斤那幢新建的兩層小洋樓”。這同樣是作者的高明之處,總在不經(jīng)意間,將魏家的深處層層打開。兄弟倆連給臨終父親洗腳都不愿意,父親卻在生前為給八斤建小洋樓而負(fù)債累累,當(dāng)一個家庭繼續(xù)順著“負(fù)債”的線索打開后,已被吸引的讀者能看到一種血脈相連卻錯綜復(fù)雜的人性登場。
魏八斤一家早到了廣州過生活,作為一家之主,魏八斤不僅“撂下了支撐家庭的責(zé)任”,還迷戀上“賭馬”,結(jié)果竟然遭到自己兒媳的指責(zé),甚至老婆尹娥衣也加入“聲討”,但魏八斤卻在習(xí)慣后覺得自己的人生愜意。唯一讓他憤怒的是,父親的離世留下那幢小洋樓的債務(wù),更讓尹娥衣也“忙不迭地回到了長溝村”的原因是,他們想把七斤從小洋樓的樓上趕到樓下“廚房過道”的“一間堆滿鋤具和柴火的房”住。其實就是想把七斤趕出自己的小洋樓,但在建房之前,魏八斤和尹娥衣夫婦跟七斤借了錢,并答應(yīng)七斤“你的錢借我,當(dāng)是投資,房子建好,有一間房一直是你的”。現(xiàn)在魏震雄死了,八斤夫婦開始翻臉了。小說要求的就是這些微妙,人性總在微妙中才能體現(xiàn)。
為了爭口氣,七斤開始在小洋樓旁邊也開始建樓,但錢不夠,于是七斤外出打工,母親王仲英則像死去的丈夫生前一樣到處借錢。小說讀到這里,已經(jīng)讓人感到極為復(fù)雜的情感翻涌。更使讀者明確的是,不會覺得作者在虛構(gòu)一種荒誕不經(jīng)的情感,故事恰恰以極為現(xiàn)實的面目出現(xiàn)在每一個讀者面前。更重要的是,作為最早的讀者之一,我不會期待七斤的打工生涯能有什么起色——小說的開頭已經(jīng)告訴了我,不要在生活中有過多妄想。一代代人總說生活殘酷,就因為殘酷原本是生活的本色。而且也是到這里,作者筆力干脆地將七斤的房屋建好后,卻終于疲憊不堪地走上了父親死去的老路。他在落成的房子前倒了下去——這半年中,為了蓋房,七斤每天只吃一點米糊,卻和其他工友“做一樣強度的活”,“房子是他活在世上唯一的信念”,如今信念完成了,所有的支撐也就垮了。
作者到這里完成了一半的篇幅,剩下的篇幅就是七斤住院后,魏家人的各種態(tài)度。八斤最終的表態(tài)是對姐夫張樹根吼了一句“張樹根,老子沒錢給他治病”的話。余下部分令人看到,王仲英已精神崩潰到不愿意自己丈夫的亡靈回來。當(dāng)八斤終于出現(xiàn)在醫(yī)院時,做出的竟然是給弟弟“摘氧”的決定。這是將小說一步步推到極致的筆力。小說當(dāng)然要有極致,這是所有成功小說的特質(zhì),這篇也不例外。不過,令人無法想象的是,七斤在臨終前對八斤說的話是“下輩子,還做兄弟”,而八斤面對死者,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是弟弟的“劊子手”。這個結(jié)尾談不上意外,卻仍令人感到小說從真實中迸發(fā)的力量再一次撲面而來,它甚至使人忘記,身為姐夫的張樹根在小說中閃現(xiàn)的人性亮點——他對七斤的同情和對八斤的憤怒以及對自己的無能為力,都為小說增添了絕望籠罩全篇時的喘息之處。尤其張樹根讓自己的兒子為七斤當(dāng)“孝子”守靈,終于使小說透露出一抹亮色,也是生活的一抹亮色——無論多么沉重的命運,有亮色存在,活著的人就有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