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雷·布萊德伯里
她手里拿著掃帚、簸箕、抹布,或是湯匙。她的兩只手忙忙碌碌,這里整一整,那里弄一弄。把壘球和鮮艷的棒球棍放回原位,給黑色的土地撒上種子,給餡餅包皮,給紅燒肉澆汁,給酣睡的孩子蓋被,無數(shù)次地拉下百葉窗,吹熄蠟燭,關(guān)上電燈——于是,她老了。
她不再忙碌了。她繞著屋子不斷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觀看每一樣?xùn)|西。最后,她到了樓梯口,誰也沒有告訴一聲便爬上了三道樓梯,到了她的屋子,拉直了身子躺下,準(zhǔn)備死去,像一個化石的模印打在越來越冷的雪一樣的被窩里。
一家人圍在她的床邊。
“讓我躺躺吧?!彼p聲地說。
她的孩子們和孩子們的孩子們仿佛覺得她如此簡單的動作——世界上最輕微的動作,不可能引起這樣嚴(yán)重的恐慌。
“祖奶奶,聽我說,你現(xiàn)在不過是在闖過難關(guān)。這屋子沒有你是會塌的呀!你至少得讓我們有一年的準(zhǔn)備時間……”
九十歲的祖奶奶睜開了一只眼睛,靜靜地望著她的醫(yī)生。
“湯姆呢?”
湯姆被送到她那悄聲低語的床邊。
“湯姆,”她說,聲音微弱而遼遠(yuǎn),“在南海的島嶼上每個人都有這么一天。那天到了,他自己也明白,于是他和親友們握手告別,坐上帆船離開了。他走了,那是很自然的——他的時候到了。今天也是這樣。我有時非常像你。你星期六要看日場演出,到晚上九點(diǎn)才回來,還得打發(fā)你爸爸去接你。湯姆,當(dāng)你看到同樣的西部英雄在同樣的高山頂上跟同樣的印第安人打仗的時候,那就是離開座位往劇院大門走的時候了,你必須毫不留戀,不要回頭。因此,我也該在看得津津有味的時候離開劇院了。”
第二個被叫到身邊來的是道格拉斯。
“奶奶,明年春天叫誰去給房頂換木瓦呢?”
“道格拉斯,”她細(xì)聲細(xì)氣地說,“不覺得蓋屋頂挺有趣的人,就別讓他去蓋?!?/p>
“是,奶奶。”
“到了四月,你向四面看看再問:‘誰愿意蓋屋頂去?誰臉上放出光彩你就叫誰去,道格拉斯。在房頂上你可以看到全城的人往鄉(xiāng)下走,鄉(xiāng)下的人往天邊走,往波光粼粼的小河上走;還看得到清晨的湖泊,腳下樹梢上的小鳥,最舒暢的風(fēng)在你周圍呼呼地吹。這些東西哪怕只是為了一樣,也值得我一個春天的黎明往屋頂那兒爬一趟。那是很動人的時刻,只要你有機(jī)會去試試……”
她的聲音低弱了,像在輕輕地顫動。
道格拉斯哭了。
她鼓起勁來:“唉呀,你哭什么?”
“因?yàn)椋彼f,“你明天就不在了?!?/p>
她把一面小鏡子轉(zhuǎn)向孩子,在鏡子里他看了看她的臉,看了看自己的臉,又看了看她的臉。她說:“道格拉斯,道格拉斯,你真丟臉!你剪手指甲吧?”
“剪的,奶奶。”
“你的身子每七年左右就全體更新一次,指頭上的老細(xì)胞,心上的老細(xì)胞都得死去,新的細(xì)胞長出來。你不會為這個哭吧?不會為這個難過吧?”
“不會的,奶奶?!?/p>
“那么,你想想看,孩子。那把剪下的手指甲收藏起來的人不是個傻瓜嗎?今天躺在這里的我也就跟手指甲差不多,一口氣就能把我吹得片片飛落。重要的不是躺在這兒的我,而是那個坐在床前回頭望我的我,在樓下做晚飯的我,躺在車庫汽車底下的我,在藏書室里讀書的我。起作用的是這許許多多的新我。我今天并不會真正死去。人只要有了家就不會死了,我還要活許久許久。一千年后會有多得像一座城市的子孫,坐在橡膠樹蔭里啃酸蘋果。誰拿這種大問題來問我,我就這么回答他!好了,快把別的人也都叫進(jìn)來吧!”
全家人來齊了,站在屋子里等著,像是在火車站給旅客送行。
“好了,”祖奶奶說,“我在這兒。很榮耀??匆娔銈儑谖掖策?,滿心歡喜。下一周該讓孩子們給園子松土和打掃廁所,也該買衣服了。既然你們?yōu)榱朔奖闫鹨姺Q之為祖奶奶的那一部分我不會在這兒督促你們了,那么我的另外的部分,你們稱作貝特大伯、利奧、湯姆、道格拉斯等等的部分,就要接過我這項(xiàng)工作。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工作?!?/p>
“是的,奶奶。”
“不要為我難過?,F(xiàn)在,你們都走吧,我要去尋找我的夢了……”
門在某個地方靜靜地關(guān)上了。
(摘自延邊人民出版社《青少年一定要讀的親情感恩故事》,愛曦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