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

街上傳來一慢三快的更鼓聲，隨后是更爺?shù)暮案暎骸八母靽D——”聲音悠長。姥爺從熱乎乎的被窩里挺起來，姥姥也跟著坐了起來，點亮了煤油燈。

姥爺說：“我該走了?！?/p>

姥姥身上披著那件大紅色的連襟襖，里面是繡著一對戲水鴛鴦的紅肚兜兜，小臂那兒露著象牙白的皮膚。姥爺?shù)难凵裉艘幌?，手伸進(jìn)姥姥的紅肚兜兜里。姥姥的臉?biāo)查g紅得像熟透的柿子。

姥爺抽出手，說道：“等我回來?！鄙钋榈赝谎劾牙?，轉(zhuǎn)身出了門。

正是拂曉時分，東山的天邊可見一掌寬的魚肚白，像中年人的睡眼給撬開一條細(xì)縫時露出的眼白。腳下的路像一條暗黃色的布帶子，帶著皺褶和一塊塊補丁，甩向東山坡。姥爺寬大的腳掌落在上面，驚起一股股塵土。登上東山，姥爺停下，回頭張望山崴子里的幾十戶人家。天暗著，姥爺只看見一片模模糊糊的暗影。幾聲狗吠傳過來，姥爺?shù)难劬γ橹谌龖羧思业姆轿?，想著那個叫柳秀娥的剛嫁給他三天的女人。姥爺仿佛看見女人此時正坐在窗前，身上披著大紅襖子，彎著一雙月牙眼看著東山，看著遠(yuǎn)行的自己。

其實，那層窗戶紙擋住了姥姥的視線，姥姥只聽見姥爺?shù)哪_步聲漸行漸遠(yuǎn)，最后消失在颼颼的北風(fēng)中。

姥爺走了一個月，姥姥盼了一個月。姥爺走了半年，姥姥盼了半年。每逢有隊伍從村莊經(jīng)過，姥姥都要站在街邊，挨個兒看隊伍里的每一張面孔。

姥爺走了十個月。姥姥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隨著我娘的第一聲哭啼，姥姥對姥爺?shù)乃寄?，像一只鳥兒，吱溜一聲鉆進(jìn)森林里。

我娘躺在搖籃里，聽姥姥納鞋底的聲音：“哧——哧——”從天亮響到天黑，從天黑響到天亮。我娘哭鬧時，姥姥把我娘從搖籃里抱出來，兜在懷里，腰身盡量彎曲，把一側(cè)的奶頭塞進(jìn)我娘的小嘴里，雙手照樣忙著納鞋底绱鞋。

炕梢已經(jīng)堆起一摞兒千層底布鞋。

晚秋的風(fēng)，颯颯作響，刮掉了樹葉，刮黃了草尖兒。彎彎的月兒懸在空中，像姥姥的眼睛，笑盈盈的。已是村婦救會會長的姥姥，帶著五個姐妹，跟著民兵擔(dān)架隊，悄悄向南山摸去。她們每個人肩上扛著一包布鞋。一股股焦土味兒裹挾著硝煙味兒，撲面而來，裹住了她們。

快接近陣地了，前邊有人低聲問話，并伴隨著槍栓的咔嚓聲。姥姥低聲回答：“寶塔村婦救會的，送軍鞋來了?！?/p>

“寶塔村的？”姥姥聽見詢問人的聲音，心忽悠一下子飄了起來。

“是柳秀娥嗎？”

“你是俺男人肖順義？”

一個黑影撲過來，抓住了姥姥的手：“真的是你？”一粗一細(xì)的兩個聲音重疊在一起，微微地顫抖。

姥姥曾經(jīng)想，如果有見到姥爺?shù)囊惶欤谝患戮褪歉嬖V他，他閨女快一周歲了，已經(jīng)會喊爹了?？纱藭r姥姥激動得忘了我娘的存在，她的淚在眼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想控制它流出來，但到底沒能控制住。姥姥的眼淚滴答滴答地落在姥爺?shù)氖直成?。姥爺把姥姥拉進(jìn)懷里，姥姥一張嘴咬住姥爺?shù)募珙^。姥爺疼得吸溜一口氣，沒動，任由姥姥咬著。

幾聲低低的聲音傳過來：“排長，把嫂子拉進(jìn)來，讓俺們看看嫂子?！?/p>

姥爺拉著姥姥的手跳進(jìn)掩體里。

戰(zhàn)士們一一拉過姥姥的手，然后接過姥姥遞過來的千層底布鞋，穿在腳上，在掩體里輕而有力地踩幾下，一個個咧嘴笑了：“有了嫂子親手做的鞋，我們殺敵更有勁兒了?！苯酉聛硌隗w里的戰(zhàn)士一齊向姥姥敬禮：“嫂子辛苦了！”

“排長，俺們把嫂子還給你了?！睅讉€戰(zhàn)士把姥爺和姥姥推向掩體的一側(cè)，想讓他們小夫妻說幾句體己話。姥姥這時想起了我娘，還沒開口，一聲炮響劃破黎明前的沉靜。姥爺猛地推開眼前的姥姥：“快回去，戰(zhàn)斗就要開始了……”

我娘十歲那年，上了小學(xué)三年級。清明節(jié)那天，我娘和同學(xué)們手里擎著雪柳去給烈士掃墓。我娘看見南山上像布陣一樣排滿了烈士墓。回到家里，我娘問姥姥：“山上那些烈士墓，有我爹的嗎？”姥姥月牙兒一樣的眼睛望向南山，沒說有，也沒說沒有，只喃喃地說：“那場阻擊戰(zhàn)足足打了六天，炮火連天，山皮都被掀開了，土都是燙的。戰(zhàn)斗結(jié)束后，附近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自發(fā)地抵達(dá)現(xiàn)場，用了三天三夜掩埋那些犧牲的烈士。村里做的棺木不夠用，后來就用炕上鋪的席子。席子用完了，就用草裹著下葬了。”

我娘說：“那我爹呢？那天你去送軍鞋，不是親眼看見我爹了嗎？”

姥姥說：“我找過有關(guān)部門，史料上記載的烈士名單里面，確實有個叫肖順義的人，可這個肖順義的祖籍是山東。他們說不排除記載與實際有出入，他也許是我要找的肖順義，也許是重名的另一個人?！?/p>

[責(zé)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