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銀爹不吃菜也不吃肉,咣咣咣喝了三杯酒說,力氣也大,搞裝修掙得也好,但沒媳婦兒他一個人咋辦?
我公公說,那比以前掙得少。對了,你們姨夫比我大一歲吧?
加銀爹嗯了一聲,又往喉嚨丟一口酒進(jìn)去,結(jié)果眼里滲出好多淚花兒來。這些淚花兒不是被辣出來的,而是它們自己高興,一蹦就蹦出來了。
公公說過加銀爹的胃是酒嗉子,是專門來盛酒的,別人照他這種喝法,胃早成洋芋絲兒了。
我公公說那姨夫人老實。
加銀爹說,人老實,耳朵也聾,要是不吼著說就聽不見。
公公說他有次在公園碰見那姨夫拉二胡,夸他拉得好。那姨夫說,跟著拉就行了,他拉他去,我拉我的,響著就成。
加銀爹呵呵笑,笑完說我跟這聾子說不到一塊去。我給他說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心直口快,有啥話嗚啦啦就說了,可你半天沒個響動。他才不,半天一句,半天一句。
公公說,你和那人暄不到一路。
加銀爹又嗯了一聲,接著說,我倒是和你們大姨夫說話投脾氣,他說話氣力足,嗓門大,不藏不埋啥都說。
大姨夫是我公公的大連襟。人家嗓門自然大,恨不得天天背只大喇叭廣播他的日子過得有多滋潤。他是鄉(xiāng)鎮(zhèn)退休干部,兒子是鎮(zhèn)上的干部,兒媳是人民教師,他女兒也是教師,一家子全是公家人。只是我這大姨夫有一怕,怕兒媳婦問嘴。我那干部哥哥喜歡喝酒四處應(yīng)酬,害得嫂子一天到晚心驚肉跳,她跑大姨夫那里告狀,誰知大姨夫?qū)ξ疑┳诱f,你男人是國家干部,喝酒也是工作,你一個小老師咋懂這些。嫂子的臉都?xì)饩G了?,F(xiàn)在他姑娘也成小老師了,我這嫂子自然放不過報仇的機(jī)會,動不動就拿這個“問候”他一下,大嗓門姨夫只嘿嘿嘿假笑著暗自咬牙切齒。
公公問加銀爹,今年沒遇過我們大姨夫吧?
加銀爹說,今年沒遇到過。
新冠橫行時,加銀爹上牦牛山下煤洞溝四處溜達(dá),我大姨夫惜命,躲家里度日,自然不能與加銀爹相遇。
公公說,沒新冠時大姨夫上午、下午轉(zhuǎn)兩次,有了新冠就不出門了。
加銀爹聽完說,人就是怪,他跟我說話就是投脾氣。
公公說,他說話聲音大,暄得鑼鼓聲響。
加銀爹說,跟他說話就是好。
公公說,他說話直。
加銀爹問我公公家保在鎮(zhèn)子還是在龍臥。
公公說,我們也沒見過,應(yīng)該在這里。他不行了。
加銀爹問真不行了。
公公說,刀開壞了,話都說不成了。
加銀爹嘆了一口氣。
公公說,他住院時我看過一次。那時他德令哈的女兒女婿下來伺候他。那丫頭在德令哈開出租,回大通就把車擱娘家大門口,等他們從西寧出院上來時,車讓大水給沖跑了。家保家的車也給沖了。他們家的車十七八萬,沖壞后七八萬就出手了,丫頭的出租車花了一萬多修理費。
五點半時我老公拜年回來了。他見加銀爹抽煙,就問煙盒里有沒有煙。加銀爹說有煙。老公問我和婆婆怎么沒給下院大大熱肉。加銀爹聽見連聲三個不,說不吃,昨晚讓延龍邀去都吃過了,住他們家,還給喝醉了。他說延龍從內(nèi)蒙拿來的奶酒,我以為是飲料,結(jié)果卻醉了。
公公說,現(xiàn)在肚子小了,聞點酒味就不行,幾盅盅就高了。他問加銀爹那姨夫喝不喝酒。
加銀爹說他從來滴酒不沾。
公公問莊稼地有沒有種。
加銀爹說,莊稼一點兒都沒種。
老公還沒搞清楚狀況,就問什么。
加銀爹說,我們家的姨夫,我的挑擔(dān)娶了個山東的兒媳,小兩囗在果洛尖扎搞裝修掙得好,那時兒媳主意大,她娘家房子要拆遷,大兒子戶口就拔到她娘家,巴望能分到一套房,現(xiàn)在那邊兒又不拆遷了,大兒子戶口就得遷上來。
公公問他那娃這邊的“待遇”享受沒。
加銀爹說,這邊沒戶口,啥都享受不了。
公公說,那弄得太酸了。
加銀爹說,是很酸,兒媳弟弟當(dāng)兵受不得訓(xùn)練苦,成無業(yè)游民了;兒媳媽媽肝硬化腹水,現(xiàn)在是饒得日子,饒不得命吶,她去山東去伺候她媽,我看回不回來不好說。
我公公問幾個娃娃。
加銀爹說,兩個兒子。
公公說沒幫手,做不了活。
婆婆正給公公盛拌湯,我老公見有點多就說吃少點兒,得少食多餐。
加銀爹說,這病就得少食多餐。
婆婆說給大大舀一點兒。
加銀爹說,我不喝。
公公說,跟馬一樣,馬結(jié)了不能喂麥衣子和精飼料,只能填草。公公這是嫌拌湯太難喝了。
加銀爹唉一聲嘆息。
公公說,現(xiàn)在那人見可憐哩。
加銀爹說就是。
公公問他姨夫老兩口子下去了,還是一家子都下。
加銀爹說,他們都下去了。
老公說,大大我給你再搞一杯酒。
加銀爹臉笑得跟九月菊似的,說那再少搞點兒,把你的好酒倒上。
我老公嘿嘿笑,說你少喝點兒。
加銀爹說,別小氣,不喝你的酒,喝誰的去?
說完加銀爹出去消水。
老公問我公公,加銀爹是不是剛來。
公公說,已經(jīng)暄了一會兒。
老公見公公正喝拌湯,說你得半碗半碗吃。
婆婆指指爐子上的拌湯說,到晚上把那點兒喝掉。
老公問婆婆,阿爸這一天又啥都沒吃嗎?
婆婆說,吃了,早上喝了兩半碗稀飯,中午喝了點面糊糊。
老公對我公公說,您少吃點,吃飯次數(shù)多一點,就會好起來。
婆婆說,他昨天吃瓜子吃壞了,今兒晌午臉色才轉(zhuǎn)了過來。
公公說,不行的話,今年二月請貝寺阿卡來念念經(jīng),我有他名片。
婆婆說,陰坡那兒有個老太看得好。
公公讓婆婆悄悄,他說那是元福媳婦兒。
婆婆說,讓她看看再破解一下好得很。她還說要不是昨晚我燒黃錢紙,你現(xiàn)在就不會有罵人的力氣。
看他們僵持,我大聲說魚熱好了。昨天窯莊金梅姐來時,我做了清蒸昌魚。老公在嗑瓜子,我問他今天怎么沒喝酒。他一臉嚴(yán)肅,說我得開車。
加銀爹消完水回來,就坐剛才他坐的那個位置,手握住空空的玻璃酒杯。我老公又給他滿了一杯。
加銀爹說,慢慢暄慢慢喝。接著他又說,家保那時操持壞了,可命不做主,把掙的那些花自己身上了,花完,還不夠。
公公說,不夠,怎么夠?沒有一萬多住院住不出來。
老公問,家保大大又住院了?
公公說,不知道后來有沒有再去。
老公說,他得的是胃癌。
加銀爹問,胃癌嗎?
老公說,肯定是,不然不會動手術(shù)。
公公說,沒給他說,也沒給他媳婦兒說。兩個女婿有點錢,說是給他療養(yǎng)療養(yǎng)。我還跟他開玩笑療養(yǎng)怎么不去北戴河,上西寧療什么養(yǎng)。實際是兒女瞞著家保和他媳婦給他動了手術(shù),現(xiàn)在嗓子啞了。
老公說,手術(shù)可能傷了聲帶,嗓子里放的是塑料管。
公公說,不知道放的啥。
老公說,動了嗓子,那可能不是胃癌,是食道癌。
婆婆說,大大,我給你撥點魚。
加銀爹說,不不不,一點兒都不吃。
加銀爹又往喉嚨丟了一口酒下去,悲嘆道,唉!人的這個命就違不得,家保養(yǎng)牛,養(yǎng)羊,養(yǎng)鴿子,見啥掙錢就養(yǎng)啥?,F(xiàn)在呢?三升的口袋原三升,多裝點就把袋口給掙爛了。
公公說,實話。
加銀爹說,他掙得的那點沒夠花,龍口里貼給了,還要把命給搭上,你說這咋弄?
大家什么都沒說。加銀爹急急又丟了一口酒下去,我聽見那酒“咣當(dāng)”一聲掉進(jìn)他的鐵胃里了。
老公問加銀爹,大大你們明天下嗎?
加銀爹說,我和你嫲嫲明天下。遠(yuǎn)竹也下,說是去同學(xué)聚會。遠(yuǎn)峰的兩個同學(xué)也來了。我說他們來了好大的陣勢,哈哈哈。
公公說,一朝天子一朝臣。
加銀爹說,現(xiàn)在就剩我老阿爺老阿奶沒人粘,想快快避掉。
公公說,一朝天子一朝人,你啥也說不上,先人老子都給掙死了,如今他們就這樣。
加銀爹說,丫,好大的陣勢,我給他們說慢慢地喝酒,我們先睡會兒去。說完我們就快快到東房睡下了,就算沒瞌睡也壓著硬睡下了,不能影響,得識貨色,你坐在旁邊不動彈,咋弄?
公公說,人家三八二十四擂哩。
加銀爹說,就是,就是,現(xiàn)在咋弄哩?
公公說你們遠(yuǎn)竹朋友就是多。
加銀爹說,我們遠(yuǎn)竹的圈子大。圈子不大的,光我們的財福,財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老公讓加銀爹吃點炒米,加銀爹又是一疊三聲不,好像我們逼迫他吃毒藥一般。婆婆讓他啃豬腳,他又三聲不。老公讓他吃點魚,他說他根本吃不了魚,老公說給他熱點牛肉。加銀爹說他見肉就生氣。
公公說,哎喲,現(xiàn)在又要拉扯那兩個相公,這邊掙錢那邊就填窟窿,一根蘿卜兩頭切,吃不消啊。公公又把話題扯到加銀爹連襟那里了。
我問加銀爹這兩天俄烏戰(zhàn)況怎么樣了。
加銀爹說,哎喲,好我的個你哩,這兩天忙著喝酒,沒工夫看新聞,別說俄烏戰(zhàn)爭,連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他倒問我俄烏戰(zhàn)況。我說我看不懂。
加銀爹說,聽說中印邊境肉博戰(zhàn)打得好大陣勢。
公公耷拉著眼皮說,那兩天打了一仗,用槍托打人,沒開槍。
加銀爹說,咋說呢?用我們的土話來說這是天意,三次大戰(zhàn)會打起來,美國挑起,跟這個國家,跟那個國家,天要收人,戰(zhàn)爭、洪水、地震。
公公說,那兩天烏克蘭十六到六十五歲的男人都去扛槍了,現(xiàn)在那里就剩女人。
加銀爹嘿嘿笑,說烏克蘭的那個戲子當(dāng)首相后,得美國、英國、德國支持。如果烏克蘭勝,就像我們貸幾百萬,窮的啥也沒有,到時還什么,真正是“要命一條,要錢沒有”。
公公說,再賴賬么。
加銀爹說,拿我們比就是這樣。
我公公說,美國、英國、德國送的槍多半流到烏克蘭黑社會了,百分之三十的槍讓黑社會買走了,這兩天澤連斯基在懲罰貪污腐敗的官員,我看他們都收拾不住自己了。
加銀爹問我老公是烏克蘭勝,還是俄羅斯勝。
我老公說,勝,肯定是俄羅斯,但也被烏克蘭拖垮了。
加銀爹又問,你看能不能拖垮。
老公說,能拖垮,剛開始俄羅斯不打老百姓,老百姓沒吃的,還給他們吃的,現(xiàn)在都不管這些了,昨天么還是啥時候,俄羅斯把烏克蘭炸了五個小時,太厲害了,把他們的什么地方都打到了。
公公說,這次印度支援了俄羅斯。
老公說,印度用的軍事武器全是俄羅斯的。
公公說,伊朗、阿富汗也……
我老公說,這些國家自己打得都收拾不住了。伊朗的核武器太厲害了,美國動不動就制裁伊朗。
公公說,去年什么時候伊朗、伊拉克的領(lǐng)事館用導(dǎo)彈給導(dǎo)了,伊朗害得很。
老公說再惹俄羅斯,它就要動核武器了,那時候就是世界大戰(zhàn)。
公公說,現(xiàn)在那幾個小國家,德國什么的再跳起來,可能要用核武器了。這次白俄羅斯再沒出動唄!
加銀爹說,普京也不是慫人,他會放核武器。
我老公說,普京剛開始不就說“沒了俄羅斯,要世界干什么”這話了嗎?
加銀爹贊許地哈哈大笑,說在中印邊境上俄羅斯普京下了一個命令,印度就往后撤了二十公里。普京就是厲害。公公又問我老公白俄羅斯邊境也設(shè)了……
我老公說白俄羅斯在俄羅斯與烏克蘭中間,它跟俄羅斯,但烏克蘭跟著美國,就像美國和韓國制裁中國……
公公說,韓國的旅游區(qū)對中國不開放了。
加銀爹說土耳其霸占東海呢。他問我老公土耳其國土大不。
老公說就一點點兒,小得很。
他又問俄羅斯國土最大,第二大是我們中國還是美國。
老公說美國沒那么大。
加銀爹說,美國不大嗎?都把美洲給占了。
老公說,美國占了兩塊地方,還說再挑釁其他國家就會打它。今天是二月幾號了?俄羅斯和烏克蘭已經(jīng)打了三百多天,再幾天就打了一年了,二月十九號吧?
公公說,去年我們頭一天去了醫(yī)院,第二天就開戰(zhàn)了。
老公說,二月二十二號吧?
婆婆拿出酒瓶又給加銀爹倒酒。加銀爹說,再倒一盅盅就夠了,我把七六的好酒喝一下,今天不喝就沒機(jī)會了。
老公說,少點喝,別喝多。
加銀爹說,喝多了又怎樣?不跟你耍脾氣。說完他嘿嘿嘿笑。
我老公忙解釋說,不是這意思,而是人老了干不轉(zhuǎn)酒。他說你跟我耍脾氣沒關(guān)系,就耍那么一會會兒,酒醒了就耍罷了。
婆婆對加銀爹說,就害怕你和嫲嫲干仗。
加銀爹不理我婆婆這茬,就說七六沒見過我耍脾氣,跟你沒耍過,不敢跟你耍。
公公嘿嘿笑,說你耍耍脾氣成,但老了承受不住。
我老公說,少喝點是活血化瘀。我暗想泥菩薩開始勸土菩薩了。
加銀爹說,好我的個你哩,在橋頭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醒過。
公公說,現(xiàn)在的你承受不住,尤其不能在街道里喝醉,那是要吃虧的。
加銀爹說,喝醉就不上街。
我問他到鎮(zhèn)上兩年多,有沒有認(rèn)識幾個酒朋友。
就是怪,啥人遇啥人,臭豬頭也能遇上一個鼻子不靈光的佛爺。
加銀爹說,哦喲,我和塘坊的一個老阿爺喝了三天。說完他快活地大笑,接著說喝了三天喝出了個禍端。
公公說快講講。
加銀爹說,啥禍端?人家兒子兩口兒都是老師,他們的小女兒上八一幼兒園,我和那老阿爺喝醉后,他忘接小孫女,小女孩的爸爸媽媽差點兒把老阿爺?shù)碾娫捊o打爆了。后來老阿爺說好你的尕爸哩,再喝不得酒,只為喝點酒,上次差點兒把我孫女搞丟。
公公說,現(xiàn)在看娃娃責(zé)任大。說著他支持不住就躺下了。新冠后他腸梗阻住了十多天院,把身體餓垮了,到現(xiàn)在還沒恢復(fù)過來。他接著說,傳說現(xiàn)在搶娃娃的特別多,聽說一個器官能賣一百六十萬。
加銀爹嘿嘿笑。
婆婆兩眼驚成倆銅鈴鐺了,說人怎么開始害人了。
加銀爹說,人渾身是寶。
我老公說,想錢想瘋。
公公說,那兩天手機(jī)里講,特別是養(yǎng)兒子的要注意,二十以下的娃容易丟,快手勸娃娃們莫貪街邊小便宜,一貪沒好事。
加銀爹說,我們小時說紅臉紅頭發(fā),不吃大人吃娃娃,唉!想想也對?,F(xiàn)在人把頭發(fā)染紅了,開始吃娃娃了,把人渾身的零件卸下來要賣錢哩。
婆婆說,人怎么能下得去這毒手。
我老公問,今年財運來了沒?
加銀爹說來了,初七又要回四川。
婆婆問錢兒掙得好不。
加銀爹說,不清楚,現(xiàn)在的娃娃嘴里沒實話。你看我們的娃悄悄不說話是個老實大爺。
婆婆問回家拿來多少錢。
加銀爹說,沒說,好我的個嬸嬸哩,這些都不清楚,我們銀靈人老實,海生姐呢?娃娃咋樣就咋樣,早上給娃娃端吃端喝的,就那樣的做法。不像我們那時候,老子起來,小輩還敢睡?你看這娃娃成這啥樣了?
婆婆說聽話就成了。
加銀爹說,倒是闖不了禍的娃娃,沒有闖禍的勁兒,也不是那種厲害娃娃,沒有天南海北去闖的動力,就是去工廠受苦的人。好我的個上院嬸嬸哩,我不擔(dān)心財運,我擔(dān)心的是財福,太害羞了,就是那種“一個板板兒鉆給了七個眼眼兒”的人,后頭出這樣的人,你也沒辦法。三十晚上我跟財福說你咋想的,實話是一個板板兒鉆給了七個眼眼唄。也沒多說,說多了人家爸媽心里不高興。
婆婆圓合道,娃娃死相,但心里透。
加銀爹說,加銀的兩個不用管了,銀靈的大的也不用管,就這小的真讓人愁,以后咋辦?
婆婆說傻人有傻福。
加銀爹說,以后就是尋個缺胳膊斷腿的命,再咋辦?還有啥話說?奔不著高的。我們幾個也就這么一說,他爸媽面前說不得。好我的個嬸嬸哩,我這輩子心沒寬過。那時可憐,修了三回業(yè),銀靈娶媳婦兒,加銀娶媳婦,抬老漢,靠誰哩?到兒孫輩又接著愁……
正在這時,老公的電話響了,是加銀打來的,問他爹是不是喝醉了。
婆婆開玩笑說叫他來背老子。
加銀爹聽了嘿嘿嘿笑。
我老公忙說,不喝酒,光喝茶。
那面可能燒了晚飯,老公說你們喝上。
婆婆說,大大沒喝湯唄,去家里喝嗎?
加銀爹說,不喝。
婆婆說,這邊有面,要不要下點兒。
加銀爹說,你家就是我家,不用客氣。
加銀爹說七六的運氣好。
我問運氣怎么好。
加銀爹說,那年光我們大通分配了,湟中湟源的都沒分,他就把那好運氣給占了。我們七六的命好。和你一起的佐士圖那娃娃也占了,他爸媽和我一個院子,那兩口兒是病壇壇,把兒子和兒媳婦兒的醫(yī)療卡都拿上吃藥,要是我們莊稼人就養(yǎng)不起。老阿爺和老阿奶住六樓,三樓歇一會兒,五樓上又歇,就那么樣的人。人吶,這個命吶!
老公問加銀爹兩人去沒去遜布。
加銀爹說,沒去,這是小輩的事情。
公公問今年是不是不團(tuán)拜。
加銀爹說,今年不團(tuán)拜,到六月再團(tuán)拜。他又說,六月再團(tuán)拜啥?掌柜都走了,我們老阿爺老阿奶沒錢,團(tuán)拜啥?我說悄悄坐著。
公公說我們幾個挑擔(dān)也說不團(tuán)拜了。
加銀爹說,去館子就吃一頓飯,自己吃自己的,情義沒了,這是阿舅么,這是外甥么,這是姑舅么,這是姨娘么,這是阿娘么,沒這樣的,去了一個一個不認(rèn)識,吃完就走。他說那會兒老漢歿了披麻戴孝,孝子們又哭又喊,現(xiàn)在老漢歿掉他們才美哩,開始跳舞哩。
婆婆說,那是少數(shù)。
加銀爹說,不是少數(shù)。嬸嬸啊,從外面?zhèn)魃蟻淼?。那時家里死頭牲口都要難過幾天?,F(xiàn)在生生死個人,大家又唱歌又跳舞。嬸嬸,現(xiàn)在不像以前,沒了分寸,世道就是這個世道。沒辦法。
公公總結(jié)道,時代變了,社會變了。
加銀爹“嗯”了一聲表示同意看法,接著說現(xiàn)在人死了,沒一個難過的人。人怎么說呢?人還是攢勁點,把兒女們能拿住,能跟他們掰扯,掰扯不了的那種人是不行。怎么不行?我們小區(qū)有兩個老阿爺,他兒子是鄉(xiāng)上的書記,老頭家就一個廁所,早上他輪不到廁所,就只好在骨科醫(yī)院門診等著上醫(yī)院里的廁所,哎!那個老頭可憐,看著就讓人掉眼淚。另外一個老頭每天透析,他的兒子是鄉(xiāng)長,每天早上兒媳婦鉆到廁所不出來,害得那老頭也老早去骨科醫(yī)院門口等著。這老頭想到老家去轉(zhuǎn)一下,他兒子答應(yīng)了,但上個月老阿爺感染新冠歿了。以前我還對他說你這人真慫。我這個人就只會教人壞主意,我對他說你到街上罵去,說你鄉(xiāng)長怎么了,書記怎么了,就算是省長、部長又怎么了?你是我兒子這事兒真真的,連老家都不讓我回。那老頭也是個軟蛋。人吶,就應(yīng)該像你們阿爺那樣。嘿嘿嘿,上院嬸嬸,我沒喝醉,我說的是實話。
婆婆說,說的對,一家一家的人,一個人一個人的行為。
加銀爹說,你厲害一點,兒女就軟下來了。
我老公問加銀爹湖北的阿姐再沒來沒。
加銀爹說,來不了。
我老公說,水淌開追跑了,再不來了。去年我們這邊停課,湖北那面沒有停課,人家照樣上課。
加銀爹說,我們青海、西藏、新疆都沒上課,現(xiàn)在考大學(xué)麻煩了,學(xué)生多數(shù)玩掉游戲了。
老公問他遠(yuǎn)峰什么時候開學(xué)。
加銀爹說今年開學(xué)早著。
公公問加銀爹今年你們尕寶的那個娃考不考。
加銀爹說,今年他運氣不好,網(wǎng)課上到現(xiàn)在了,考大學(xué)人家連一分都不會照顧。
我問加銀爹喝了這么多年酒胃咋這么好。
公公說他的胃是鐵胃。
加銀爹說他身上的“零件”都好,現(xiàn)在可以空腹喝掉半斤酒。
公公說你們何家人厲害,三堂和你是鐵胃,三堂這兩天有沒。
加銀爹說有哩。
三堂是加銀爹的侄子,是我老公發(fā)小,也是村里有名的酒鬼,沒姑娘看上他。有次他喝醉了,硬要上我的炕,被我老公好言相勸走了。
老公問加銀爹初一到誰家團(tuán)拜了。
加銀爹說去銀靈家了,接著說我們家那些媳婦兒厲害,比我喝得還厲害,我喝的是麻雀頭。
婆婆說,現(xiàn)在的媳婦兒都能喝,喝得下,干嘛不喝。
公公問馬尕月喝不。
加銀爹說沒見過。
婆婆問海生姐喝不。
加銀爹說,這兩個媳婦喝不喝我沒見過,春孫媳婦兒喝得厲害,延龍媳婦把酒倒在大茶杯里,像老龍吸水兩口就吸干了。
婆婆“啊”了一聲。
加銀爹說,我看得都害怕了,再咋辦哩?
公公問三堂醉了沒。
老公說,三堂初一早上就醉了。
加銀爹說,哎喲,好我的個七六哩,我們的三堂,那時你姐從湖北回來給了他一百,以后沒煙抽他就上我們家來,我們家有煙。再咋辦?就那樣一個人,誰都沒辦法。
我們聽了誰都沒出聲。老公看了下手機(jī)驚呼,四川甘孜州瀘定發(fā)生了五點六級地震。
加銀爹瞇著兩只濕漉漉的小眼,吃驚地“啊”了一聲。
公公說,就像大大和我造謠一樣,再這么折騰,就把人給折騰完了。
加銀爹說這是老天爺收人哩。接著又問我老公你們那邊淘汰牛淘汰羊多不,不行給他買一個。
我老公笑笑說,夏天再說。
加銀爹說,你做主,我喜歡吃肉。
我老公說,你的血壓也不高,血糖也好……
加銀爹說我的啥都不高,接著又丟了一口酒下去。
我老公問他這次有沒有感染新冠。
加銀爹說,沒把我打倒,把你嫲嫲降倒了,整整在炕上躺了十五天。
老公說,你身體好。
公公問,你們姨夫、姨娘、娃娃四個人在下面唄。
加銀爹“嗯”了一聲。
公公又問今年有沒有喂年豬。
加銀爹說,沒有,啥都沒有。
老公問,連菜都沒種。
加銀爹說,沒,啥都買,人活得可憐。
公公說,聽說去年前年掙得好。
加銀爹說,我們姨夫是個軟蛋,他要是硬氣就可以“你推你的日月,我推我的日月”,我不去你的城市。
婆婆笑得都咳嗽起來了。
公公說,得把莊稼種上,豬要喂上,不能把老革命根據(jù)地給丟了。
加銀爹舌頭僵硬了,又說我們那個姨夫是個軟蛋。
婆婆問他今年姨夫的兒子沒掙錢。
加銀爹說,今年掙得不好,加上負(fù)擔(dān)重,大娃娃戶口得從山東轉(zhuǎn)上來,小娃娃上幼兒園,花了五六千,那轉(zhuǎn)戶口的娃娃要花上萬。
婆婆問姨夫是兩個孫子。
加銀爹說,兩個,我們那個姨夫就那樣兒,現(xiàn)在咋辦呢?
婆婆問,娃娃轉(zhuǎn)上來后,兒子兩口兒去不去打工。
加銀爹說,打不打工還難說,我說我那個姨夫人太老實,大字兒不識一個。要是我,我明的么麻的要和你辦哩,才不去你城里的鳥籠子。
婆婆說,姨娘得把兩個娃娃照管。
加銀爹說,姨娘管不了,不識字,到時還得媳婦兒管。
加銀爹伸手去取煙,煙盒已經(jīng)空了。他咂咂嘴接著說,前兩年裝修那錢掙得好,買了六十二萬的房?,F(xiàn)在呢?莊稼一點兒不種,老兩口都去鎮(zhèn)上管小娃娃,大娃娃轉(zhuǎn)上來是六年級,管不了,那些課程都拿不下來,你倆大張嘴。好我的個嬸嬸哩,命吶,咋說哩?好的各方面都好,不好的全是茬頭。
老公給加銀爹遞過去一支煙,加銀爹按了幾次打火機(jī),打火機(jī)沒著。
婆婆問打火機(jī)壞了。
他說沒壞,接著說七六,我考考你,今天我喝了點兒酒,但沒醉,也不算胡謅,我問你兒子重要,還姑娘重要?
聽了這話,我們都笑了。
加銀爹又強(qiáng)調(diào)一次自己沒醉。
我老公說兩個都重要。
聽了老公的回答,他露出不屑的神色說,看你說的這兩葫蘆話,我問你哪個重要?
老公說丫頭重要。
加銀爹說放屁,你不要給我打埋伏。接著說,生芳割了一片豬肉,因為媳婦兒生了三個丫頭就把豬肉丟豬圈了,不給月房里的媳婦吃,你說這咋說?
老公說那是老封建干的事兒。
加銀爹說,你說你的話哩。
老公說,你看看我們莊子養(yǎng)兩個兒子的,冬末夏末回不了家,養(yǎng)兩丫頭的每天都在巷道里曬太陽呢。
公公圓合道,兒子會養(yǎng)老送終。
加銀爹又說生芳媳婦兒生了三個姑娘,生芳把豬肉丟到豬圈的事情。我老公說這封建思想。
加銀爹急了,說兒子重要,古話講能叫“兒女拖累,不叫皮鞋拖累”,生芳的事兒是我們親眼見到的事兒,他心坎坎沒平,人這封建思想到底抬不倒,再過幾年兒子好丫頭不好的思想抬倒哩,但現(xiàn)在還是老樣子。
老公說,你病了,丫頭給你洗衣服洗襪子,兒子誰管?
加銀爹說,那怕就那樣,人們還是把兒子看成格達(dá)活佛著。
老公說,阿姐冬天夏天都來看你,多好。
加銀爹說,領(lǐng)兄幫我們加銀把暖氣費交了,你讓我們加銀交,他只會跟你翻白眼。哈哈哈,你說的這些話都對,但人都對兒子偏心。世上的事兒就這樣,人心偏著,外孫就外孫,孫子就孫子,兒子、孫子咋氣都行。你說對不對?
加銀爹偷換了概念,還讓我老公判斷他說的對不對。
公公問他他們小區(qū)一年多少費用。
加銀爹說,暖氣費兩千六,物業(yè)費六百八,這些都是我丫頭交的。
婆婆說,大大,我給你開水泡些饃饃吃吧。
加銀爹說,不不不,把七六的好酒喝上了,再好得不得了,我剛想我從來沒給七六耍過脾氣,我酒喝醉啥個樣式你還沒見過唄?
老公說,老了,耍什么脾氣?
加銀爹說,老了就不能耍脾氣?酒壞君子的摔葫蘆,酒醉了顧不上臉了。
老公趕緊說,現(xiàn)在去了喝完湯就睡下。什么時候想喝了就來我家,我給你再倒上兩盅盅。
公公說,那時尕棗的阿爸喝到眉毛上下亂跳時,就開始耍脾氣,耍了一輩子。
加銀爹說,他沒上六十,癌癥開掉刀了。是成之、金成和我去西寧去拉他回來的。別看金成人高馬大,膽子小得不得了,我們把尕棗的阿爸裝到后座后,他嚇?biāo)懒?,不敢坐死人旁邊。成之把天寶查壞了,查他們怎么花的錢。我說你是丫頭,你管這些干什么,他花了多少就多少了,你說呢?成之的阿媽歿了后,成之沒穿長布衫,說干嘛要穿長衫。
公公說,成之媽歿了后,尕柱主持喪禮,我們?nèi)ギ?dāng)東家,他說誰吃煙誰就把煙拿來,可憐。
加銀爹說,這成之?dāng)Q巴,擰巴的后人就是擰巴,你管那個干什么?丫頭唄,人家在老漢后頭花了多少就多少唄,他也不是全部裝到口袋里了,你查他吃了多少花了多少,太不像話了。
公公說,尕棗的阿爸下去五六天就歿了。
我婆婆說,大大,我給你倒點熱茶。
加銀爹說不要,接著對我公公說我和你一個想法,我說自己歿了就邀個好吹鼓手,吹傷心點兒,我也是個沒有丫頭的人。
聽了這個話婆婆氣哼哼地問他,你沒丫頭,那領(lǐng)兄不是你丫頭?
加銀爹說,那個遠(yuǎn)著。
婆婆說,遠(yuǎn)是遠(yuǎn),她不來嗎?
加銀爹說,她來不來的可說不準(zhǔn)。
公公情緒也很激動了,說活著時要好棺材,它五千到六千,它一萬了又能怎么樣?
加銀爹說,就是,你要它干什么,你們金良丈人用是的水晶石棺材。水晶石棺又咋了?水晶石棺也要被埋掉。我活著時能吃點兒好的,能喝二兩小酒,死了就不巴望兒女給我做生門兩道經(jīng)事,我不巴望。
公公說,做什么棺材?這邊死了,那邊給城關(guān)打電話讓他們送來。
加銀爹說,人跟牲口一個樣,一口氣斷了啥都不是了。
婆婆說,活人鬧活人著,就是落個好聽,歿掉的人知道啥?就一泡牛糞。但陽世上遺留的,你抬得好,莊員就會說人家有錢,抬得好,抬得不好就不好,就是那樣子。
公公說,活時可憐,誰看那兩三天的好?對不?大大。
加銀爹說,對著,我說我活著就是這樣一個糊涂人,死掉后你不要念經(jīng),念清楚了干什么?我就一個要求,不用給我念經(jīng),就請個好吹鼓手給我吹一吹。永勝的阿媽歿了后,吹鼓手吹得那個難心,后莊去拔草的小媳婦們從橋兒這頭哭到橋兒那頭了。那個吹鼓手吹得真講究。給我這個沒丫頭的人就應(yīng)該那樣吹吹,跪靈堂的人才會傷心。要是不吹,人家會高興地跳起舞來,誰傷心?他突然站起身來說,走哩,上院嬸嬸。拉毛尕爸你好好養(yǎng)病。
公公說,那我就不送你了。
加銀爹說,不要送,不要送。
公公讓我老公去送送加銀爹,但屋里早沒我老公的影子。
加銀爹搖搖晃晃出我家房門去了。
公公摸出枕頭下的手機(jī)開始刷視頻。
婆婆沒找著我老公。不一會兒他才從什么地方閃進(jìn)來了,進(jìn)來就問加銀爹怎么就走了。
公公說,加銀爹醉了。
老公問我婆婆,阿媽怎么沒去送?我去消水了。
婆婆說,我看著他好好進(jìn)去了。
我老公說,怎么沒好好送過去?
婆婆說,我看著進(jìn)了大門才過來了。
老公說,你進(jìn)去沒人罵。我不敢去,我要是去了,嫲嫲就會用眼睛角瞪我。哎!喝上二兩就開始胡暄胡擂哩。
婆婆說,酒喝醉的人就那樣,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說得我老公啞口無言了。
公公邊刷手機(jī)邊說,他和我暄來了,明天他要回橋頭。
【作者簡介】魯玉梅,女,土族,生于青海大通,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民族文學(xué)》《青海湖》《雪蓮》《瀚海潮》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