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漢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前的珍珠港鳥瞰圖。
外交官“森村正”的護照簽發(fā)文件。
1941年秋天的一個早晨,27歲的年輕外交官吉川猛夫給東京的日本外務省本部發(fā)去一封簡單到粗魯?shù)募用茈妶螅瑑?nèi)容只有寥寥4個字:“細節(jié)不明。”這封電報無異于承認自己的失敗。前一天晚上,他在瓦胡島馬馬拉灣的淺海里泡了大半夜,尋找珍珠港入口處的水下反潛障礙,凍得瑟瑟發(fā)抖但一無所獲。
這位冒充領事館工作人員的前日本帝國海軍少尉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多次回憶起他在夏威夷的間諜活動,但細節(jié)前后多有不一致的地方。他在1963年、1973年和1985年各出版了一本回憶錄,還接受過不少記者、作家和歷史學家的采訪,他習慣于在敘述時自吹自擂,把自己打造成一個智勇雙全的英雄。
吉川死于1993年,到了2015年,日本每日一出版社將他的回憶錄修訂再版,對明顯錯誤或矛盾的地方進行了修改。無論哪個版本的回憶錄,對馬馬拉灣偵察都有詳盡的描述,還解釋了他無法獲取珍珠港反潛障礙情報的原因,那也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失手之一。
鑒于吉川的特殊身份,他說的事肯定無法再一一考證,不過結合美國方面的情報,還是能勾勒出他在夏威夷的大致經(jīng)歷。簡言之,他是一個了不起的間諜,收集的情報對日本成功偷襲珍珠港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吉川曾立志當一名海軍飛行員,但他在訓練期間患了嚴重的胃病,1936年,24歲的他不得不回家休養(yǎng),2年后轉為預備役,軍旅之夢看來徹底與他無緣了。就在他懊喪不已的時候,突然發(fā)來一紙調令,將他轉入海軍情報部門。他滿懷欣喜地抓住了這個機會,開始忘我地學習英語,研究了能找到的所有與美國海軍相關的資料,對軍艦、基地、戰(zhàn)略戰(zhàn)術等如數(shù)家珍。他鉆研最深的是美國海軍戰(zhàn)略家、“海權論”倡導者艾爾弗雷德·馬漢的著作,他曾經(jīng)自豪的說:“馬漢的大部分作品我都可以背誦下來?!?/p>
1940年,吉川接到一項重要的任務,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將去珍珠港“在晦暗不清的間諜世界里潛伏半年,周圍都是敵人,恐懼無處不在”。第二年3月,他化名森村正,以外交官身份被派往火奴魯魯日本領事館,只有總領事喜多長雄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一到夏威夷他就想盡一切辦法收集情報,在報紙和公告板上尋找有價值的信息,跟軍人喝酒聊天,假裝游玩,把瓦胡島的海灘跑了個遍,尋找潛在的登陸地點。為了弄清卡內(nèi)奧赫灣的水深和水下障礙物等情報,吉川報名參加了一個旅行團,因為其中一個項目是乘坐透明底的游船在卡內(nèi)奧赫灣觀光。他還多次租用飛機鳥瞰瓦胡島全貌,每次都帶上不同的女人,裝出一副花花公子模樣。他在僻靜的甘蔗田里建立觀測點,窺探島上的軍事設施,還積極結交當?shù)氐娜找崦绹?,他們大多?shù)對故國日本都懷有深厚感情。
吉川收集的情報讓偷襲珍珠港的日本飛行員對目標了如指掌,美國情報人員通過分析從被擊落的日本飛機中找到的文件得出結論:日本在瓦胡島有間諜。
結論是對了,但美國情報部門卻認定日本人不會讓外交人員去收集珍珠港的情報,因為那是間諜最常用的掩護身份,很容易被懷疑。此外,他們還認為如此規(guī)模龐大的偷襲絕不可能只靠一兩個間諜,日本人在夏威夷乃至美國本土一定組建了一個規(guī)模空前的諜報網(wǎng)。這種猜測直接導致了對日裔美國人的不信任,美國本土西海岸超過12萬日裔被關進集中營,諷刺的是夏威夷的日裔反倒沒事。
吉川在回憶錄中煞費苦心地為日裔美國人開脫,他寫道:“夏威夷的日裔對美國有很深的歸屬感,每當我請他們?yōu)槿毡咀鳇c什么,他們都會用‘我是美國人這個理由來拒絕我?!比欢鵁o可爭議的是,如果沒有一些日裔美國人有意無意地幫助,他根本不可能收集到那么多、那么詳細的情報。
春潮樓飯店的老板娘藤原波子就是提供幫助的人之一,這家飯店建在一座可以俯瞰珍珠港的小山上,樓上還有一架天文望遠鏡。吉川經(jīng)常假裝醉酒,在春潮樓留宿,而且就住在有望遠鏡的那間屋子里,可以整夜窺探珍珠港內(nèi)的動靜。
另一個提供幫助的日裔美國人是出租車司機約翰·三上,吉川經(jīng)常雇他的車外出“觀光”,兩人漸漸成了朋友。雖然吉川從未透露過自己的任務,但三上似乎隱隱約約猜出了什么,他經(jīng)常向吉川介紹瓦胡島上的軍事設施以及觀察它們的最佳位置。有一次,三上把吉川帶到了美國陸軍駐夏威夷的指揮部所在地斯科菲爾德營,他們在里面轉了半天,離開時才被衛(wèi)兵攔下。三上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告訴衛(wèi)兵,他們本來想去一個觀光景點,誰知開錯路進了軍事禁區(qū),衛(wèi)兵沒有生疑,揮揮手讓他們趕緊離開。
島上還有個德國間諜伯納德·屈恩,是德國軍事情報部門派來幫忙的。其實吉川喜歡獨來獨往,覺得這樣更不容易暴露。但總領事喜多卻認為不能得罪德國人,在他的命令下,吉川也跟屈恩見過幾次面,并給了對方一筆活動經(jīng)費。
盡管吉川總是在敏感的軍事設施附近晃悠,有好幾次差點露餡,但他從不冒不必要的險。他說:“做間諜本質上是一種枯燥的研究工作,只要你不厭其煩地去挖掘,總能找到些什么?!?/p>
他就這樣日復一日、小心翼翼地在夏威夷挖掘著,從未引起過美國人的懷疑,他們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戰(zhàn)前美國情報檔案中唯一與他有關的是“森村正”的簽證信息。從1939年8月到1943年4月,聯(lián)邦調查局特工羅伯特·希弗斯一直在監(jiān)視火奴魯魯?shù)娜找崦绹耍诨貞涗浿谐姓J自己從來沒懷疑過吉川。
珍珠港事件發(fā)生后,吉川趕緊在領事館燒材料。他只差一點就成功了,可惜美國人趕來時,他手上還有一張手繪的珍珠港詳細地圖沒來得及燒,被抓了個正著。
領事館里所有日本人都被關押在亞利桑那州一座偏遠的牧場里。1942年春天,美國情報部門派人到牧場審問,而吉川是他們的重點懷疑對象。更要命的是,屈恩在夏威夷花錢大手大腳,早就引起懷疑,襲擊發(fā)生后他也落了網(wǎng),并描述了跟自己接頭的那個日本人的長相。
審訊者連續(xù)審了吉川4天,什么都沒問出來,他對任何問題都表現(xiàn)得一問三不知,哪怕是那張“鐵證如山”的珍珠港地圖,他也一口咬定是為了觀光而畫。美國人很頭疼,只好暫時放過吉川。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這時唯一知道他真實身份的喜多找到他,吞吞吐吐地勸他向美國人認罪。原來喜多已被美國人盯上,如果他不認罪,其他人很難回國。在大多數(shù)人的強烈要求下,喜多不得不來勸說吉川“犧牲小我保全大家”。吉川聽了哭笑不得,告訴喜多:“當炸彈落在珍珠港的時候,我的任務就結束了,事情已經(jīng)脫離了我的掌控,我可不準備再做什么可笑的自我犧牲,然后像條狗一樣死去?!?h3>汗馬功勞一場空
吉川、喜多和其他日本人不知道,美國人的時間很緊張,美日兩國交換外交人員的時間已經(jīng)商定,他們只有一周時間來確定吉川是不是間諜。
美國人最終一無所獲,他們不得不把羈押在牧場的所有日本人送到紐約,讓他們乘船返回日本。直到最后一刻,美國人對吉川的懷疑依然強烈,他們曾想把他留下繼續(xù)審問,但日本外交團團長野村吉三郎海軍大將非常強硬,表示沒有他所有人都不會走。日本外交人員不走,意味著美國外交人員也回不來,美國人終于同意放行吉川,他是最后一個上船的人。
在非洲東南部由葡萄牙控制的港口洛倫索馬克斯,美國和日本外交團完成了互換。1942年8月,吉川回到日本,他成了家,繼續(xù)在海軍情報部門擔任分析員,由于精通英語,有時還參與審訊盟軍俘虜。奇怪的是,日本從來沒有正式表彰過他在夏威夷立下的汗馬功勞,猜測起來,這有可能跟他當初拒絕喜多“舍己為人”的勸說脫不了干系,有人因此把他視為貪生怕死之輩。
郁郁不得志的他與上司和同僚都相處得不甚融洽。1944年6月,吉川綜合同盟國媒體的報道和截獲的情報寫了一份報告,對美國的海軍力量做出了相對中肯的估計,并指出日本海軍夸大甚至捏造戰(zhàn)果的流弊。上司看過報告后,斥責他過于輕信美國的宣傳,他也反唇相譏,說如果日本海軍的戰(zhàn)報都是準確的,那美國人的軍艦應該全都沉在海底。這番沖突過后,他的報告自然被扔進了廢紙簍,沒過多久,日本就在6月19日至20日的菲律賓海海戰(zhàn)中嘗到苦果,損失了3艘航空母艦和600多架飛機。
經(jīng)歷了這件事的吉川對海軍心灰意冷,申請了退役,獲得批準后去一家飛機制造廠工作,直至日本戰(zhàn)敗投降。在美軍占領下的日本,他憑著自己會說英語,在黑市上倒騰物資掙了一筆小錢。但很快他聽說美軍正派人搜捕他和其他海軍情報部門的漏網(wǎng)之魚,于是找寺廟躲了起來,這一躲就是4年多。
春潮樓在1958年改名為夏之家茶屋繼續(xù)經(jīng)營,吉川使用過的望遠鏡還陳列在當年他常去的那間屋子里。
1961年,吉川為拍攝紀錄片重返夏威夷。
1950年,吉川覺得美國人應該清算得差不多了,便離開寺廟在全國各地漂泊,最后回到故鄉(xiāng)愛媛縣松山市與妻女團聚,并用攢下的錢開了一座加油站。就在他覺得已經(jīng)安全時,一個美國人卻找上門來,不過這人并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他是美國占領軍參謀部的首席歷史學家戈登·普蘭格,不知從哪里打聽到吉川在夏威夷當間諜的經(jīng)歷,想對他進行幾次訪談。吉川欣然應允,1951年9月,他前往東京跟普蘭格長談了幾次,從此他在珍珠港偷襲中所扮演的角色漸漸廣為人知,前來采訪的媒體也多了起來。
20世紀60年代初,他和美國駐日本海軍副武官諾曼·斯坦福中校聯(lián)名撰寫了一篇文章,發(fā)表在美國海軍學院院刊上;珍珠港事件20周年之際,他又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特別節(jié)目中露面。這兩件事使他飽受日本右翼人士的指責,認為他投靠了昔日的敵人,同時左翼人士也把他當作珍珠港事件的罪魁禍首之一加以聲討。
在這種兩頭不討好的環(huán)境中,吉川的日子過得自然不舒心,從他回憶錄的字里行間也不難看出他的苦澀、自憐和怨恨。1993年2月20日,80歲的吉川默默無聞地死去,他的故事自此只能任由別人詮釋。2014年,日本NHK電視臺播放了一部關于吉川的紀錄片,次年每日一出版社推出了他的回憶錄修訂版,通過大幅修改把他塑造成一個智勇雙全、為國盡忠的民族英雄。
在1985年的舊版回憶錄中,吉川至少記錄了自己的真情實感,比如得知日本對美英宣戰(zhàn)的消息時,他的眼淚奪眶而出,但心里又不禁覺得缺乏足夠的宣戰(zhàn)理由。又比如他承認美國人對自己很友好,而他不得不盡全力幫助日本成功偷襲珍珠港,對此他感到遺憾,并且理解美國人對他的仇恨。在新版回憶錄中,吉川的矛盾、懷疑和遺憾全都蕩然無存。
如果吉川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愿見到自己的回憶被這樣修改,他終究是一位了不起的間諜,只是搭上了一輛錯誤的戰(zhàn)車。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