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余亮
都說在黃昏散步的人群中,肯定有失蹤在生活中的詩人。
是的,這年頭,有太多失蹤在半途的詩人,有的成了老板,有的結(jié)婚后就不再寫詩了,完全拉黑了所有詩歌圈的友人,好像婚姻才是詩人的黑洞。也有的人不再允許提詩歌一個字,完全一副金盆洗手面孔。當(dāng)然,也有個人,見面就說他從來沒有忘記詩歌的恩情。為了報答詩歌的恩情,他說他真的搞到了一筆錢,準(zhǔn)備搞一場“獨角獸詩社”建社30年的紀(jì)念活動,然后詩歌兄弟們再一起喝一場大酒。他說得很輝煌,我有點心動。
但海浪,這個當(dāng)年的詩社社長,毫不猶豫地否決了我的提議。
理由很簡單,這個人當(dāng)年抄襲了別人的詩。這個別人不是別人,而是海子。海浪說,詩寫得不好可以繼續(xù)努力,但抄襲就是做小偷。
人生的選擇很重要。我們不能和小偷在一起,當(dāng)然也不能喝小偷的酒。
這事件就這樣過去了。
海浪一直強(qiáng)調(diào)選擇,他給我的第一句話中也包含了“選擇”這個詞。
螃蟹降生在什么洞穴,一個人降生在什么人家,都不是自己選擇的。
這是當(dāng)年的海浪見到我之后,說的第一句話。
那時的我,剛剛拒絕了和海浪握手,伸出手的海浪對于我沒有上前迎接他的手而生氣。我之所以沒和他握手,并不是我的高傲,我是怕滿手都是自行車鏈條的黑油污了海浪的手。
我被他的這句話擊中了。原來我現(xiàn)在的生活如此平凡,不是因為我的平凡,而是這不是我的選擇。還有滿心的庸俗想法。在來見海浪的路上,我的飛鴿牌自行車又掉鏈子了,沒找到修自行車的車攤,只好在路邊以倒轉(zhuǎn)腳踏“勸說”那消極怠工的老鏈條。
天空中沒有云,也沒有鴿子。
當(dāng)初大哥建議我選擇買永久自行車?!坝谰谩笔请y得的上海貨,大哥還說他可以幫我找買永久的門路。上海貨是緊俏的,但我不喜歡“永久”這個詞。我喜歡“飛鴿”,這個詞俘虜了我。當(dāng)時的我,選擇了“飛鴿”。愛詩的人,都想飛。
飛鴿自行車的老鏈條還是在一家自行車攤修好的,花了一塊錢。老師傅就用了三秒鐘的時間,賺走了我的一塊錢。這特別讓我不舒服,也讓我隱約感到我的另一種職業(yè)可能。三秒鐘一塊錢。一小時3600秒。3600秒等于1200元。如果是一天工作八小時,一天就是9600元。況且修自行車的人,從來不是八小時工作制。這樣一天下來,就超過了10000元。
這樣想象是越想越滾燙的,那虛幻的10000元好像已被我用報紙包成了磚頭樣安放在飛鴿自行車的車籃里了。某一個瞬間,我發(fā)現(xiàn)車籃是空的。某一個瞬間,我看自行車的后座,后座上也空空如也!就這樣,修自行車的鏈條失去了一塊錢,同時又讓失去巨款的想象把自己嚇了一跳!要不是下坡太快令自行車的腳踏踩空,我恐怕很難回到自我反省的狀態(tài)。
空想者的自我反省比自我想象更為滾燙。我越騎越快,迎面的風(fēng)漸漸把額頭的滾燙吹回到常態(tài),難怪大哥總是說我是癩蛤蟆,讀書讀傻了,滿腦子都是想吃天鵝肉的空想。三秒鐘一塊錢,一天10000元,需要這個城市10000輛自行車都要同時掉鏈子,接著一起排隊來修自行車的。這樣的場景實在太震撼了,估計全世界只有我這個既沒有找到工作又在寫詩的癩蛤蟆想得出來。
一個長頭發(fā)的青年站在溶劑廠的大鐵門口,他的手中有一卷報紙。
肯定是海浪了,他是通了半年信但沒有見過面的詩人。
通信中我們約定了,每個人手中都拿著一張《詩歌報》。我的《詩歌報》沒放在車籃里,而是折疊好放褲口袋里的。我還沒有完全展開褲兜里的《詩歌報》,他已確定我就是那個詩人螃蟹了。
螃蟹降生在什么洞穴,一個人降生在什么人家,都不是自己選擇的。
接著,海浪說出了我們見面后的第二句話:
每個人都是被動的。所以,我們必須要主動。
這么多年過去了。
我常常跟海浪回憶起這次見面給我的震撼。
每次提起,他都像得了健忘癥。為了喚醒他的記憶,我會繼續(xù)說起飛自行車松垮的鏈條,我的筆名螃蟹,還有他當(dāng)時說過的話。比如《詩歌報》刊頭那紅色的字體“詩歌報”三個字是集了魯迅先生的字。海浪當(dāng)場還給我背誦了魯迅的詩:
慣于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海浪背誦的時候像朗誦家,有憤怒,有深情,還有忍無可忍的悲愴。我正在考慮我是不是也應(yīng)該有情緒配合一下,他的考題就來了。
這是魯迅先生悼念誰的詩?
我很羞愧,點頭,搖頭。在點頭和搖頭之間,我已無法掩飾我的窘迫??赡苁俏业狞c頭和搖頭,令我頭發(fā)散發(fā)出了某些氣味。海浪突然問起我用什么東西洗頭發(fā)。我的頭定住了,不點頭,也不搖頭了,我聽到粘在我頭發(fā)上肥皂泡泡破裂的聲音。海浪從容地捋起遮在額頭上的頭發(fā),那些長頭發(fā)如黑瀑布散開。海浪說他用的是啤酒香波。
海浪吐出“啤酒香波”這一詞,我覺得特別動聽。當(dāng)時我覺得這才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詞,非常適合寫一首詩。
陷入詩歌狀態(tài)的我忘記了我想說出的更為尷尬的“檀香皂”一詞。海浪在我的眼中變得高大,英俊。他的確比我強(qiáng),無論是才華,還是學(xué)問。接下來就好辦了,他說,我聽。海浪一邊說,一邊揮舞著手中的《詩歌報》。套紅印刷的《詩歌報》報頭被他揮舞得成一道空中的紅閃電,海浪的閃電一次次劈中我。處于臣服者的我完全成為一個注意力基本上十分集中的傾聽者。這里的“基本上”,是指我的心中還惦記著海浪背誦的魯迅詩悼念的人是誰?
我們這次偉大的會面結(jié)束于溶劑廠的下班鈴聲。下班意味著午飯開始,本來我以為海浪會帶我去他的溶劑廠食堂蹭一頓午飯。
海浪沒開口請,我也不好意思說。
那年頭的人臉皮都很薄,一點也不像現(xiàn)在的人,都是厚臉皮,甚至是沒有臉皮的人。
太陽很大,把我和飛鴿自行車投射成一個團(tuán)狀的影子。仿佛是我跟著它的咣當(dāng)咣當(dāng)聲往回滾似的,好在往家滾的過程中,飛鴿自行車沒有掉鏈子。它可能跟我一樣興奮。
海浪跟我談的是“詩人角”的事。外面“詩人角”已經(jīng)熱起來了,南京的“詩人角”在雞鳴寺,揚(yáng)州的“詩人角”在煙雨樓。
我們?yōu)槭裁催€不行動?
我們再不行動就對不起我們熱愛的詩歌,我們要成立我們的詩社,我們要創(chuàng)立我們的詩人角。
我們這個城市既沒有雞鳴寺,也沒有煙雨樓,但有人民公園。
海浪想在人民公園搞出一個詩人角。人民公園梅花亭那邊早就有一個“英語角”,這是報紙上報道過的,是一位高中英語老教師辦的。這個英語老師還曾經(jīng)教過大哥,可能因為這個原因,大哥鼓勵我有時間去轉(zhuǎn)轉(zhuǎn)。但他不知道我對人民公園是不感興趣的,那里除了慢騰騰的老人,就是嘰嘰喳喳的小孩。小孩都是去人民公園里的猴山喂猴子的,猴山上有幾只從我童年時就待在猴山上捉虱子的小個子的老猴子,我特別討厭那些小個子的老猴子。大哥說過我好吃懶做的樣子活像那些小猴子。
我也找到了海浪考我的答案,魯迅悼念的人叫柔石,是左聯(lián)五烈士之一,非常了不起,英勇犧牲的時候才29歲,比我僅僅大了9歲!
大哥說得太對了,我就是人民公園猴山上的那些好吃懶做的小猴子,我真的虛度了大把大把的好時光。
我和海浪的第二次會面就在猴山邊,他先提出了我們的詩社的名字:獨角獸。然后對于我說到的“虛度”一詞,海浪很不同意。他指著猴山上那些呆坐著捉虱子的小猴子(其實是老猴子)說,它們也在虛度,但詩人的虛度和它們的虛度,還有他們的虛度是完全不一樣的。
海浪說第二個“虛度”的時候,手指著的是在人民公園樹陰下打牌和下象棋的老人們。我怕那些老人聽到,趕緊說起了洗頭發(fā)的啤酒香波。
我已經(jīng)用上啤酒香波啦。
海浪似乎沒聽見,我覺得我說錯了話,我想我應(yīng)該這樣說,獨角獸用上啤酒香波啦。
但這樣說好像也不對,誰也沒見過獨角獸,更不知道獨角獸頭上長不長頭發(fā)。
這么多年過去了,啤酒香波早就不用了,再后來流行的是海飛絲,再后來就不是海飛絲的問題,我們都很快提前謝頂。我妻子把我的提前謝頂歸結(jié)于年輕的時候用檀香皂徹底傷了頭發(fā),其實我知道這根本不是檀香皂的問題,而是遺傳的問題??纯次掖蟾?,每個人都是提前完成了謝頂?shù)倪z傳任務(wù)。我根本不在乎謝頂了,就像我不再在乎別人評價我的詩歌是一塊狗屎還是一塊黃金。詩歌寫了幾十年,《詩歌報》??^,又復(fù)刊過,現(xiàn)在不再是報紙了。好在我還在寫著,不管是狗屎還是黃金,我都在悄悄寫著,發(fā)表不發(fā)表不重要,就像不管是好時光還是壞時光,就是用來虛度的。
我們的城市也由當(dāng)初的黑白色變成五彩繽紛。五彩繽紛的雜亂變成了立體的城市,幾條立交橋把這個城市環(huán)切成外星人般的怪物。流行像穿堂風(fēng),刮過來又刮過去,垃圾越來越多,屬于這個城市的垃圾填埋場已轉(zhuǎn)場了好幾個地方。“獨角獸詩社”曇花一現(xiàn)。包括我的那輛飛鴿自行車,是趁著我上廁所的時候被人偷走的。我拎著那把鋁制的自行車鑰匙高舉在太陽下晃了晃,我不是心疼,我是想把這把鑰匙送給看上我這輛飛鴿自行車的人。
這不是我被偷的第一輛自行車,也不是我被偷走的第一件貴重物品。我被偷走的第一件貴重物品是三星翻蓋手機(jī),這是我去看海浪的路上,遇到了一群人在爭吵,我想進(jìn)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再出來的時候摸腰間的手機(jī)套,手機(jī)套還在,但手機(jī)沒有了。
我沒跟海浪說起那次失約的原因,海浪也從未提起那次失約。我轉(zhuǎn)身就回家,我妄想手機(jī)還丟在家里。
這次丟手機(jī)的結(jié)果是妻子對我的懲罰:三年不允許買書。的確,這只翻蓋的三星水貨手機(jī)花去了我的五年買書的費用。后來三星水貨手機(jī)不流行了,國產(chǎn)的手機(jī)出來了。自行車也不多了。流行的是小金鳥摩托車。再后來是電動車,我都不會騎。已經(jīng)退休的大哥竟然學(xué)開上了汽車,他不再說我是異想天開的癩蛤蟆,而是說我是膽小鬼
我還是那個空想的癩蛤蟆。除了還在讀書、寫詩,每周偷偷去買三次彩票。沒人知道我當(dāng)年被偷走的飛鴿自行車現(xiàn)在在哪里,也沒人知道我就是當(dāng)年的詩人螃蟹。
我現(xiàn)在改成了步行。
去海浪家也是步行,基本上兩萬步左右。
中年人的兩萬步,還是值得暗暗自我表揚(yáng)一番的。
大哥說得不錯,步行的人就是膽小鬼。那些汽車會欺負(fù)步行的人,尤其是下雨天。我必須小心翼翼地?fù)蝹悴叫?,否則那些汽車會故意碾過我身邊的水坑,水坑里的積水立即爆炸開來,將我的全身打得精濕。
被打濕過幾次之后我就不怎么在下雨天出門了,變成了在雨天里坐在陽臺上多愁善感的人。多愁善感的人就是話多,在線上和海浪聊天。
通常是我說,不需要他回答。海浪遇到了很多故事,他變成了不怎么說話的人。
但有一次,有關(guān)下雨天聊天的最后,他竟然回復(fù)了。
他的頭像閃了一下,隨即彈出了一行字:
問題出在市政公司的豆腐渣工程,而不是那個你沒看清楚面目的司機(jī)。
我心里咯噔一聲,竟然感謝起了市政公司的豆腐渣工程,如果不是市政公司的豆腐渣工程,那個看不清什么面目的司機(jī)就不會將積水碾壓激起打濕我,我也不會在一個多愁善感的下雨天向海浪傾訴,海浪也不會主動回答我。
他像海浪一樣消失在詩壇中好久了。
有時候,我認(rèn)為他取名字有問題,比如海浪,海浪是注定要消失在海水中的。比如獨角獸,這順利而下的生活早把獨角獸的角磨得精光了,海浪和我頭發(fā)都沒了,真的沒有角了。
每個人都是被動的。所以,我們必須要主動。
人生中有許多話是雨水,下到地面就流到下水道里了。但有的話是閃電,被閃電照亮過的人,和沒有被閃電照亮過的人是完全不一樣的。
與海浪在他的溶劑廠初次見面后,他的這句話一直在我的心中噼啪作響。以至于兩天之后,大哥介紹我去一家公司去做文書,我直接把海浪這句話回送給我大哥。
大哥很憤怒地指著我跟憂心忡忡的母親說,他識字識到屁眼里去了,他要的“主動”,就是想要飯,想成為丐幫幫主!
后來大哥的話兌現(xiàn)了一半。我并沒有成為丐幫幫主,但我還是成為被大哥用保證書從人民公園里“保”回來的人。
莫名其妙的保證書交給人民公園糾察隊,必須交,不交保證書,我們就得進(jìn)派出所。大哥說如果我進(jìn)了派出所,他就和我斷絕兄弟關(guān)系。
痛心疾首的大哥把我?guī)Щ亓思?,但沒有把我?guī)У缴〉哪赣H身邊,也不允許我把這件丟丑的事告訴母親。他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窗外的夜色說,你要好好反省,以后好自為之,你要給我記住,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寫保證書,也是最后一次。
我沒時間也沒心情反省,我在擔(dān)心夜色深處的海浪。
我被大哥“?!弊叩臅r候,海浪是被他父親拎著耳朵拎走的,我不知道海浪此時和他父親的交鋒結(jié)果如何。海浪的個子比他父親高一截,他的父親還是很順利地拎到他的耳朵。這是一個謎。我一直想問海浪,后來是海浪在多年之后的交談中知道了緣由,父親懲罰小海浪的方式就是拎耳朵。海浪的個子越來越高,父親依舊能夠拎到他的耳朵。小秘密就是海浪每當(dāng)看到父親滿是老繭的手伸過來時,他會自動地矮下身去。父親當(dāng)然知道他的小秘密,每當(dāng)海浪再次闖禍,父親總是喊道,你是不是想把我氣死?氣死我了這世界上就沒人管你了。在父親面前,海浪從來不回嘴。
除了父親,海浪說他瞧不起一切,包括這個世界。
也許這是海浪能成為我的偶像的原因,愛和恨,都是真詩人一般的瀟灑。
海浪并不承認(rèn)我所說的“瀟灑”,他說他最喜歡的詞還是“主動”。
主動改變這個沒有詩歌沒有詩人的世界。
闖禍的事就是我們共同“主動”的結(jié)果。成立“獨角獸詩社”,建立人民公園的“詩人角”。
誰能想到呢,我們策劃并且組織了半個月的“詩人角”卻被那幾個高矮不一的人民公園糾察隊員破壞了。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們伏案抄寫詩歌的辛苦,更不體諒我們把每一頁詩夾在繩子上的不易。他們憑著左臂上的紅色袖章,扯掉了那些夾有詩頁的繩子。他們搗毀我們的“詩人角”就像我們童年搗毀蜘蛛網(wǎng)一樣容易,只不過這些蜘蛛網(wǎng)上還有我們的詩歌。有的詩頁被他們撕毀了,有的詩頁在我們和糾察隊的爭執(zhí)中飄到了人民公園的河面上,悲傷的河水慢慢吞沒了更為悲傷的詩頁。
海浪根本不看那些糾察隊,他在朗誦自己的詩。此時此刻,哪有人會傾聽他的詩句?我決定喊叫。喊叫聲很大,我很想驚動對面那些打牌和下棋的老人們,但那些老人的耳朵都不太好,有的老人好像聽到了,只是對我們指指點點,后來又低下頭去下棋或者打牌了。他們肯定和糾察隊更熟。
后來我不管那些糾察隊了,繼續(xù)喊叫。海浪的眼睛依舊是閉著的,估計他不想看到那些被撕扯掉的詩頁和繩子。但我聽到了猴山上的猴子在尖叫。
那些小猴子老猴子都聽到了我的尖叫,它們在聲援我和海浪。
詩人不是你們的敵人。
是的,猴子們在喊叫,詩人不是你們的敵人。
好多天之后。應(yīng)該是隔了一個長長的夏天,到了秋天,被父親關(guān)閉在家里整整一個長夏的海浪同意和我見面。我們見面的地點不是海浪最討厭的溶劑廠(他說里面全是破銅爛鐵),也不是人民公園。
我們見面的地方,是在勝利路幼兒園的門口,幼兒園放學(xué)早,門口一片空曠。我和海浪坐在勝利路幼兒園門口的臺階上,像兩個等待幼兒園開門的學(xué)生。海浪一直沒說話,憂郁的根須幾乎爬滿了他的臉頰。我只好說我這個夏天的事,我說在這個夏天寫了很多詩歌,但后來在一個夏天的黃昏又把它們?nèi)繜龤Я?,正好燒熱了一鍋洗澡水?/p>
海浪聽到了“洗澡水”這個詞眼睛一亮,隨即又慢慢熄滅了。他嘆了口氣,又嘆了口氣,海浪長長的嘆息聲后來就逃到幼兒園里面了。我似乎聽到一個孩子躲藏在幼兒園的操場上,很多人遺忘了他。再后來,我不說話了,我成了第二個躲藏在幼兒園操場上的孩子。
那個晚上,如果有人路過勝利路幼兒園,就會看到兩個坐在門口的失敗者。
這兩個失敗者沒有哭泣,而是在咀嚼大大泡泡糖后比賽吹泡泡。海浪吹的泡泡比我吹得大,而且收縮自如。我總是失敗,有一次我成功了,吹出了一只特別大的泡泡,但一陣風(fēng)來,那只大泡泡迅速漏氣,全部狼狽地敷在了我的臉上。
海浪笑了起來。
每個人都是被動的。所以,我們必須要主動。
我很想把他說的話再說一遍,其實不需要說了。
我們相識大半年時間,這是海浪的第一次笑。
獨角獸和詩人角被糾察隊毀滅的那一年,我看到了很多人的笑。有的是同情的笑,有的是嘲諷的笑,有的是皮笑肉不笑,有的是假笑,有的則是苦笑。
我不知道海浪屬于什么笑,反正我們分手的時候,海浪再次笑了起來。
海浪說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但是沒有喜糖,更沒有喜酒。
說完這個爆炸性新聞后,海浪就轉(zhuǎn)身離去了。我在幼兒園門口坐了很長時間,操場上的兩個孩子不見了,那完全是我的胡思亂想。
我的“聽話期”就此開始,不再胡思亂想,不再想吃天鵝肉。大哥替我報了自學(xué)考試漢語言文學(xué)大專班的課程,應(yīng)付考試的教科書也是大哥給我搞回來的。我開始學(xué)習(xí)文學(xué)史,學(xué)習(xí)新文化運(yùn)動,學(xué)到巴金的《家》,還是想到了海浪。學(xué)到趙樹理的《小二黑結(jié)婚》,還是想到了海浪。這是什么年代了,妹妹都大膽地往前走了,詩人海浪竟然鉆入了包辦婚姻。我一直想不通,但必須想得通。自學(xué)考試大專班的課程全部考完之后,我還是不死心,去溶劑廠找了一次海浪。但那個中山裝的門衛(wèi)說他們廠沒有海浪。到這時,我這才明白過來,他并不知道海浪的真名字,海浪是他的筆名,恰如螃蟹是我的筆名一樣。海浪應(yīng)該也不知道我的真名字。海浪、螃蟹,都消失在茫茫生活大潮中了。
我曾有一個星期,每天在溶劑廠下班之前,站在廠門口,像紀(jì)律小組長一樣查著下班的人群。我有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下班的人群中每天都不一樣,星期一的人最多,到了星期五,下班的工人幾乎少了一半,這完全不正常呢,中山裝門衛(wèi)說正常,因為溶劑廠都快倒閉了,有的人根本不上班,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有的人上班是走門口的,下班直接翻墻而出。
海浪肯定就是那些翻墻而出的人。
我和海浪再次相逢已是三年之后了。我已憑自學(xué)考試大專畢業(yè)證找到了工作,但還沒有結(jié)婚。下班的時候,想穿越人民商場的前后門抄近路,沒想到被一個人叫住了。
他叫的是我的筆名螃蟹。
如果不是冬天,如果不是我熟悉他的聲音,我肯定覺得是在做夢。
是海浪,還有他笑瞇瞇的妻子,我應(yīng)該叫她嫂子了。嫂子身邊還有一個嬰兒車,不用說,是他們的兒子,也算是我的侄兒了。海浪把我引見給嫂子和侄子之后,立即揮手讓他們回家了。
這次我不能放過海浪了,我提議和海浪去一趟人民公園。自從上次和糾察隊碰撞之后,我再也沒有去過人民公園。
想不到海浪沒有拒絕我。
人民公園已經(jīng)沒有糾察隊了,變成了保安。那些保安也不再像糾察隊那樣兇狠了,怎么看他們都像當(dāng)年溶劑廠的那個中山裝門衛(wèi),嘮叨,誠懇。人民公園里的打牌老人少了許多,反而多的是一群群練香功的人。猴山早不見了,代替猴山的是碰碰車游樂場。許多孩子跟著碰碰車在尖叫,那尖叫讓我想起了猴山上猴子們的尖叫。我很害怕猴山的拆除是因為詩人角拆除時,糾察隊對那些小猴子也是老猴子們的聲援的懲罰。海浪說根本不是,這世界上的人根本不想看猴子,他們最想看的是老虎、獅子和熊貓。
海浪建議他和我坐一次碰碰車,我拒絕了。他以為我害怕,還做我思想工作,說他的兒子都不害怕呢。
海浪提出和我去人民公園門口的燒雞公店喝酒。
我不會喝酒,我還是想要和海浪喝一次酒。我首先講我這三年的故事,比如我找到了工作,還在業(yè)余參加了《星星》的刊授班,也發(fā)表了幾首詩。大哥不再嘲笑我是想吃天鵝的癩蛤蟆了。說到這里,海浪打斷了我,說我根本不是癩蛤蟆。
記住,你才不是什么癩蛤蟆呢,你就是天鵝!
海浪這句話讓我直接喝掉了一瓶啤酒。我?guī)缀醢c倒在桌邊,太陽穴邊有人在瘋狂地敲鼓。我沒倒下,聽海浪講他的故事。嫂子是父親挑選的,也是早就認(rèn)識的,是父親的女徒弟的女兒。本來他是不同意的,但父親以死相逼,還搬出了死去多年的母親。父親說他活不過今年了,如果他死了,地底下的母親是不會放過他的。海浪被父親的眼淚弄得手足無措,他沒見過父親的眼淚。從小就沒有見過,父親的眼淚打動了他。他只有結(jié)婚,他必須結(jié)婚。
海浪說的以死相逼的故事很是可疑,但我不能說懷疑。最好把他送給我的話還給了他。
海浪根本不聽,他指著桌子上滿是辣椒的燒雞公說,他不是天鵝,他是這個燒雞公。
海浪又說,他懷疑父親跟他的女徒弟有故事。如果不是有故事,為什么一定讓他娶她的女兒呢。
海浪應(yīng)該寫小說了。
嫂子給我印象特別好,還有嬰兒車?yán)锏哪莻€叫多多的男孩。
海浪說他已經(jīng)不能寫任何東西了,他父親認(rèn)為他之所以走到今天這個樣子,就是因為書讀多了,早知道一開始就不讓他讀書,都是讀書害了他。
父輩們的話總是偏感性的,比如海浪的父親,說是讀書害了兒子。而我母親,則每天都在感謝菩薩,讓我愛讀書了,考了文憑了,還找到了工作。她還在菩薩面前繼續(xù)燒香祈禱,讓我適當(dāng)少讀一點書,抬頭多看看大哥托人給我介紹的女孩。母親相信菩薩會給她送來一個賢惠的生胖小子的小兒媳。
有了人民公園的醉酒經(jīng)歷,我和海浪的酒量都上了一個臺階,隔三差五,我們都會找個小飯館喝上一頓。當(dāng)然還會喝醉酒,開始是我醉酒的次數(shù)多些,后來則是海浪喝酒的次數(shù)多些。每次海浪喝醉了酒,都是我送他回家。侄子多多很懂事,會扶爸爸躺上沙發(fā),還會對我說感謝。嫂子當(dāng)然也會感謝我。我比較害怕見到海浪的父親,這個下崗的老工人,對我對這個世界具有天然的敵意。如果他知道我還在寫詩的話,估計他的敵意還會更上一個等級。
再后來的生活就快得多了,我終于找到了母親所期待的小兒媳。生活,讀書,斷斷續(xù)續(xù)地寫詩。很奇怪的是,無論我的小詩發(fā)在什么偏遠(yuǎn)的刊物和報紙,海浪都會讀到。在下次見面沒喝醉前,海浪都會表揚(yáng)一番。他還是認(rèn)為我是“天鵝”,但我覺得我連“燒雞公”都不是了。寫了很多年,基本上沒什么進(jìn)步。海浪還是說我有才華,他現(xiàn)在只是兒子多多的駕駛員,多多的服務(wù)員,多多的家庭作業(yè)輔導(dǎo)員。但我總是期待海浪再次出山,在我的心目中,他才是有才華的天鵝,也是波特萊爾寫的那個困在甲板上的信天翁。
一旦落到塵埃,便引起嘲笑
垂天的巨翼妨礙它自由前行
海浪還是想出山的。那是多多上了寄宿高中之后,海浪想繼續(xù)寫詩,但我從未見過他的詩,每次見面他都喜歡朗誦詩歌,他朗誦得最多的還是海子的詩,那首《明天醒來我會在哪一只鞋子里》:
我想我已經(jīng)夠小心翼翼的
我的腳趾正好十個
我的手指正好十個
我生下來時哭幾聲
我死去時別人又哭
我不聲不響的
帶來自己這個包袱
盡管我不喜愛自己
但我還是悄悄打開
我在黃昏時坐在地球上
我這樣說并不表明晚上
我就不在地球上 早上同樣
地球在你屁股下
結(jié)結(jié)實實
老不死的地球你好
或者我干脆就是樹枝
我以前睡在黑暗的殼里
我的腦袋就是我的邊疆
就是一顆梨
在我成型之前
我是知冷知熱的白花
或者我的腦袋是一只貓
安放在肩膀上
造我的女主人荷月遠(yuǎn)去
成群的陽光照著大貓小貓
我的呼吸
一直在證明
樹葉飄飄
我不能放棄幸福
或相反
我以痛苦為生
埋葬半截
來到村口或山上
我盯住人們死看
呀 生硬的黃土 人丁興旺
海浪的聲音里全是悲觀。這家伙可能還是沒有適應(yīng)多多去寄宿高中的空白,嫂子也承認(rèn)這一點。多多去寄宿之后,海浪的脾氣變得很暴躁,海浪的父親的脾氣比海浪更加暴躁,因為多多爺爺也就是那個溶劑廠的老師傅已檢查出了小腦萎縮。她每天夾在這兩個暴躁男人中間,小心翼翼,還是被吼被訓(xùn)斥。她說她雖然很辛苦,最大的慶幸是多多脫離了這個家,他終于出去寄宿了。
聽完嫂子的傾訴之后,我這才知道每個人的生活都有一個巨大的空白,也是一個巨大的黑洞。親人們團(tuán)聚這個黑洞周圍,相互撕扯,相擁而眠。
海浪父親的狀態(tài)一天不如一天。經(jīng)過了急躁的發(fā)脾氣階段后,海浪父親進(jìn)入了逃跑階段。海浪和父親就像是一對跟蹤與追擊的人。我跟嫂子說了,如果伯父失蹤,一定要通知我,我陪著海浪一起尋找父親總比他一個人尋找父親效果更好。嫂子怕海浪生氣,但當(dāng)我在溶劑廠的老地址上找到海浪父親并把他送回家,海浪默許我加入陪同他尋找父親的隊伍。
溶劑廠的老地址上已是一個叫華盛頓洋房的高檔住宅區(qū)。海浪的老父親像一個老乞丐被穿著禮服的門衛(wèi)攔住,他們根本不明白,這個哭泣的老人為什么要進(jìn)這個豪華小區(qū)上班,還說他快要遲到了,遲到了會被扣工資的。
我建議給父親的衣服上寫上海浪的聯(lián)系號碼,或者海浪家的地址,但這個溶劑廠的老工人討厭所有的文字,他每次穿衣服,都會仔細(xì)檢查衣服上有沒有文字。
海浪父親的徹底失蹤是在多多上高二的時候,那是一個特別寒冷的冬天。聽到嫂子的電話,我趕緊來到了海浪的家里,海浪已經(jīng)雇了輛出租車在全城轉(zhuǎn)了兩圈,一無所獲。老溶劑廠門口也沒有父親。
我覺得出租車是有死角的。海浪聽從了我的建議,每人一輛自行車,在大街小巷尋找父親。
我和海浪騎著自行車在這個小城里轉(zhuǎn)了好幾圈,也許是體力的問題,反正現(xiàn)在的自行車也不如過去自行車快了。
海浪和我也找到了幾個流浪老人,都不是海浪的父親。有人說看到一個老人往東郊去了,我們又撲到了東郊,當(dāng)然是一無所獲。有人說南郊的河里浮出了一具尸體,我們又撲到南郊,這是一個假消息。
我建議去報社和電臺發(fā)布消息。消息出去了,海浪的電話是響了,但怎么分析也是假的。幾乎都是外地的電話,說父親在他們手中,需要付錢。
那年頭的騙子是非常多的。
我在公安局的朋友讓海浪不要沖動,一個老人在這么寒冷的冬天,無論他怎么走,也走不到外地,還是要繼續(xù)找,萬一被一個好心人收留了呢。
尋找海浪父親前后經(jīng)歷了半年時間,因為請假和曠工,我被單位領(lǐng)導(dǎo)批評過好幾次。后來嫂子都不允許我來陪海浪了,海浪也放棄尋找父親了,反復(fù)自責(zé)的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說話,也不怎么吃飯。我的頭腦里全是他朗誦的那首《明天醒來我會在哪一只鞋子里》。
無論明天醒來在哪一只鞋子里,生活還得繼續(xù)。我每周去看一下海浪,嫂子總是在我去看海浪的那個空隙間去看已上高三的多多。海浪聽著我說話,說詩壇上的事。這年頭詩壇上的事和生活中的事一樣多,比如人民商場倒閉了;比如人民公園的游樂場也搬遷了,游樂場的那地方建起了一座讀書樓,說歷史上這個地方就是讀書樓。我還去過那讀書樓,有許多散發(fā)著油漆氣味的書柜,書柜里全是養(yǎng)生的書籍。活那么長干什么呢?但這樣的話我是不能和海浪說的,這觀點是錯誤的。每個人的疼痛都是獨一無二的,都是不能嘲笑的。
好在海浪很快從父親失蹤的事情中走了出來,他開始代替嫂子去給多多送吃的送穿的,盡管見面時間不長,海浪跟我說起他和多多的見面,時間會在他的敘述中像絲線一樣被拉得很長,多多的笑,多多的小胡須,多多的喉結(jié),多多的個子,多多的一模成績,多多的二模成績。還有一次,海浪被多多臭罵了一次,因為海浪問多多,有沒有心儀的女同學(xué)?如果有的話,可以寫情詩的。被多多臭罵了之后,海浪的心情是愉悅的,他把這個臭罵給我講了不止十次。每次他講完,我總是要跟著他一起笑。
我們的笑聲已經(jīng)很蒼老了。
多多的高考很快就到來了。高考結(jié)束,海浪和嫂子帶著多多出去旅游了一趟,去的是海南,這是多多的意思,他想看看大海、沙灘和椰子樹。我以為這樣的渴望還是遺傳了海浪的詩人氣質(zhì)。海浪從海南回來后,送給我一只大海螺,還讓我側(cè)耳傾聽,大海螺里是有大海潮汐聲的。
我把這只可以聽到大海潮汐聲的海螺放在我的書房里,我想我一定要為這只海螺寫一首詩。我的詩還沒有寫好呢,海浪和兒子發(fā)生了嚴(yán)重的沖突。至于有多嚴(yán)重,嫂子在電話中沒說,但肯定是嚴(yán)重的,嫂子的聲音在電話里顫抖不停。
沖突的原因是填寫志愿。多多成績超過了一本線30分,可以去外省讀985高校的醫(yī)藥專業(yè),但如果在本省,連211都可能上不了,但海浪堅決要求多多報考本省的高校。嫂子是站在多多這邊的,再后來,海浪打了多多一巴掌。
海浪打完了多多,多多沒哭,但海浪卻大哭起來。我趕到海浪家的時候,海浪還在嚎哭。海浪的眼淚無休無止,我不知道怎么勸說他,眼淚一松,竟也跟著他哭了起來。
責(zé)任編輯 晨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