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秀華
我冷徹骨髓,有翼和無翼的,
快樂神祇并不眷顧我。
——阿赫瑪托娃
一
我出生在東北雅發(fā)罕山區(qū)。十二歲那年,我跟隨搬遷的車隊離開。卡車開動前,我細數雪花,以逃避母親的眼淚。十九歲那年,我愛上了一個姑娘,納蘭筠。她來自西北大荒之地。像雪花,納蘭筠至少有六個族別的親戚;又像萬年冰晶,納蘭筠生生將自己活成了誘餌,唯有我在不斷找借口原諒她,直到把自己逼上絕路。當我終于從這段感情泥沼中出逃,已經三十八歲,我母親已不在人世。
事情就是這樣。
所以,當他們給了我自由,又發(fā)給我一則新疆紐根林斯云杉里漁場的招工信息后,我立刻打電話咨詢——我打定主意逃離城市,急需一份能養(yǎng)活自己的飯碗,巧的是,那里恰好是納蘭筠的家鄉(xiāng)。
北方的兔子總要跳回屬于它的地洞。納蘭筠曾說,她的家鄉(xiāng)云朵干凈大地干凈風也干凈,是神的后花園。我說,那個地方是從前流放犯人的地方吧?她說,不管是犯人還是凡人,都應該在那里蕩滌靈魂。
這就是我的納蘭筠,她說的話總讓人無可辯駁。
據云杉里漁場老板陸江說,為了發(fā)展高山冷水魚養(yǎng)殖產業(yè),他已經八年沒回過老家了,這次他要同家人一起回去,所以聘請我來照管漁場。他說,漁場高度現代化,漁場的成魚放養(yǎng)在水庫,需要照管的是溫棚里的魚苗,你只需要操控電腦鍵盤就可投食,其他像水質、水溫、酸堿度什么的都由電腦調控。我想這樣我豈不是擁有大把的時間去尋訪那些干凈的云朵和大地,并為我不久前萌發(fā)的作家夢做一些嘗試。
我百度了云杉里的一切,度娘將陸江描繪成“將沿海漁場經營理念搬到西北高原,對高山野生魚種進行人工繁育的第一人”,說他“開創(chuàng)了最棒的冰川雪域旅游度假村”,是當地民營經濟的“頂流”,一個“值得脫帽致敬”的家伙。
當我再鏈接陸家沿海漁場發(fā)展史卻發(fā)現,這個家族多年前就已轉戰(zhàn)房地產與民宿業(yè)生意,曾出過一起酒店坍塌事故,雖然相關報道只有不足百字,但卻意味深長??磥?,陸江在“西北崛起”的奮斗史另有前傳。
我踏上了旅途,但當我真正抵達這個只有山脈、河流、石頭與森林的地方時,卻猶豫起來。
二
紐根林斯云杉里,西西伯利亞寒流吹徹萬物。
當我從黑暗的狹道一路穿行,來到地面,人群如同海洋生物自由來去散發(fā)出的陌異光芒令人眩暈——獄友們通常把這稱為“自由狂想綜合征”,于是我戴上了眼鏡。
出站口,一個小男孩高舉我的名牌,上面印著咧嘴微笑的巨型西伯利亞鱘,我的名字恰好位于魚腹,不禁令人浮想聯翩,琢磨那是不是個壞兆頭。
男孩旁邊的小個子男人就是漁場老板陸江。我走過去,摘下眼鏡,自報家門。
陸江抓過我的手使勁晃了晃,從他精明的小眼睛里透出不拘小節(jié)的熱絡勁兒。但當他提起我的箱子時卻驚訝不已:“就這?你差不多要住大半年呢!”
我笑了笑,實話實說:“這是我的全部家當?!?/p>
陸江說:“關鍵是冬衣。不過也沒關系,你可以穿我的,我之前很胖的。”
什么時候胖和高畫等號了嗎?我本想開句玩笑,說出卻是:“沒關系,我可以網購?!?/p>
陸江笑瞇瞇的臉上有了變化:“那你得寄到鎮(zhèn)上,這樣吧,回頭我把‘老狼圖騰的地址給你,他店里有葡萄干,也有百事可樂和滑雪鞋,你的生活必需品都是由他負責配送的。”
“你不是說這里山到頭水到頭路到頭,可是已經通高鐵通飛機5G基站全覆蓋了嗎?”我的聲調表情完美地配合著我的從容淡定,我不想顯得落伍,雖然我落后于這個世界十三年,可我一直星夜兼程在趕路。
“網絡是有。大雪封山可就難說了。你網購也行,但得抓緊時間!”陸江的不悅肉眼可見,他說:“可話又說回來,咱們有很多衣服,有的還是全新的呢,根本沒拆過封。”陸江嘴角下撇,似乎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他就要翻臉了。
男孩丟掉接站牌搶著說:“對對對!都是我小叔網購的!他是個購物狂!”
陸江不高興了,罵男孩胡說八道,還差點給他一腳,幸虧男孩溜得快。
據我看,讓陸江生氣的不僅是他花錢無度的弟弟,以及不想讓外人詬病的家教,最主要還是擔心我嫌漁場條件差不肯接受這份工作,于是我決定按兵不動——雖然想得到這份工作,但如果因為“賣家描述與實物不符”而又可以用金錢抵償,也未嘗不可以再商量。
跟隨男孩,我們來到停車場,在一輛長城炮前停下。
這款長城炮我在網上見過,車門上有一行變形的凱爾特體字——火與閃電。我一下來了興趣,問這是不是定制款。
陸江大大咧咧地說:“就是個樣子貨!對了,那之后你又拿到駕照了嗎?”
這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問卻讓我心頭一顫,看來他已經和監(jiān)禁方無縫對接了我的所有情況——我瘋狂的飆車歲月,我差點為之喪命。
陸江笑著坦言:“但你不能開它!整個冬天,它都要在4S店里做保養(yǎng)?!彼牧伺奈壹绨颍瑢捨康溃骸胺判男↓R,我會給你加薪的,包你滿意!”
三
過邊境檢查站,我將身份證放在識別器上,對著攝像頭來了個西伯利亞鱘式微笑。警官看了我一眼,揮手放行,又沖車上的陸江打招呼。他們應該交情不淺。
抵達漁場已是半夜。我被帶到漁莊二樓的一間客房。令人驚訝的是,房間陳設堪比星級酒店,有沙發(fā)有電視,墻上還裝飾著一幅凡·高《星夜》的臨摹品。
簡單洗漱后,我疲憊地爬上床。隱隱約約有女人的哭聲從樓上傳來,始覺寒夜孤清。早晨,有東西弄醒我。是一只狗,它就趴在我邊上。驚恐之余,我逃進洗漱間,再隔著玻璃往外看時,小男孩賈祥站在那兒笑:“叔,下樓吃飯啦?!?/p>
我驚魂未定地問:“剛才那只狗呢……”
賈祥對著門外呼喝一聲,一只小泰迪應聲而至。“這是我的龍蛋。”他說。
“不,剛才那只是阿拉斯加犬……”見男孩笑得可疑,我沒有再追問下去,讓他先去,自己馬上下樓。男孩站著沒動,直到我抽出壓在行李箱下面的一本連環(huán)畫給他,他才跑去。
窗外是青灰色的高山與松林,中間那片微黑的濕隰之地便是韃靼湖了,它藍緞子般微微抖動的湖水猶如野獸之眼令人生畏。
來到走廊我才發(fā)現,同樓層相同的房間還有五間,另外配有餐室、健身房和洗衣房。電梯間閉鎖著,到了一樓才知道那是屋主一家的專用電梯,直通三樓。
剛走到轉角,就聽一個女人在訓斥人:“別給我說那些!你得上大學,然后出國留學,以后日子……”女人突然住口是因為看見了我,站在她面前的是位少女。少女身穿睡裙,披散著頭發(fā),懷里抱著個嬰兒。她扭過頭看了我一眼,眼皮上紫色的眼影殘留著鱗翅目生物的幻彩。
女人扔下女孩和我說話,她說自己叫賈莉莉,是陸江的妻子,說那女孩是她女兒,名叫賈吉,上高二,剛放寒假?!白?,餐廳在那邊。這次我們去南方探親,工人回家過年,所以漁場就空了。不過你放心,這里有家庭影院,有二十四小時熱水,廚房里設施齊全,儲藏室冰柜里也都是滿的。影廳后面還有個圖書室。哦,聽說你是位作家,陸江還專門收拾了一臺平時不怎么用的手提電腦,算我們全家送給你的禮物?!蔽亿s忙道謝。
到了餐廳,陸江招呼我坐在他旁邊。當我說房間里有條阿拉斯加犬時,陸江一愣,笑著說:“你是在做夢吧?除了龍蛋,漁場里沒其他狗。以前倒有過一條,對,是條阿拉斯加犬,老偷魚吃,被我宰了,要怪就怪它有個混蛋主子!”
賈祥正惱火地與一件套頭衫糾纏,插嘴說:“那是我小叔的狗,叫颶風!”他滑下椅子跑去廚房,沖賈莉莉吼:“媽,我不穿,我不冷!”
“你要是感冒發(fā)燒,就沒辦法上飛機了!”賈莉莉半哄半嚇。
“我才不要坐越洋航班呢,我不想死!不想死!”賈祥在那兒大吼大叫。
陸江正色道:“賈祥,你要再胡鬧就哪兒都別去了!”
賈祥顧左右而言他:“我要穿巴斯光年,慶祝勝利大逃亡!”
陸江大聲呵斥:“漁場正好缺人手,你就在這兒好好待著吧,狗崽子!”
賈莉莉將頭伸進走廊喊:“賈吉,磨蹭什么呢!把你弟那件巴斯光年拿來!”
“我才不要她找呢。賈吉加急快點跑,賈吉加急一二三,快點跑,一二三,一二三!”賈祥唱起來。
“你唱什么呢!”陸江冷冰冰的眼里像要噴出火來。
“我……”賈祥感到情況不妙,趕忙閉緊嘴巴。
賈吉出現在餐廳,她換了件緊裹身子胸口有“心”形鏤空圖案的黑色彈力短裙,配著相同風格的鏤空長靴子,散發(fā)著與年紀不符的性感,懷里依舊抱著那嬰兒。
世界立刻安靜下來,伴隨著吱啦一聲響,賈祥興奮地大叫:“哈哈,我修好了喲!修好啦!”他笑瞇瞇地高舉著套頭衫上的拉鏈頭,露出圓滾滾的肚皮:“是賈吉都修不好的拉鏈頭喲?!?/p>
賈吉走到賈祥跟前,盯著賈祥看了幾秒,將嬰兒往他懷里一送,說:“抱好,我去廚房幫忙。早晚把你們哥倆一鍋燉了喂魚吃!”
賈祥瞅著嬰兒一臉嫌棄:“誰跟他是哥倆!”
陸江趕忙說:“賈祥,我最后警告你!”像是怕那孩子再造次說出什么話來。
賈祥扮了個鬼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將嬰兒放進旁邊的搖床跑了出去,邊跑邊說:“我畫了張湖神!”
陸江忙打哈哈說:“你說你看見了一條阿拉斯加犬,你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見賈吉端了東西過來,忙又改口說:“老弟,往后這漁場就要拜托你了?!?/p>
賈祥跑進來,將一張畫拍在我面前,說:“瞧,這是我畫的湖神,送你了!”
畫中人人頭魚身,衣裙緊繃的胸口也有個“心”形鏤空圖案,凸鼓的大肚子活像個魚缸,里面游著一個“魚”形嬰兒,沒容我細看,陸江早已一巴掌蓋過來,將畫紙當做抹布在桌上來回擦拭,又團成團丟進了垃圾桶。
賈祥看得目瞪口呆,沖到陸江跟前吼:“那是我的畫!”
陸江撫著雙掌,一臉無辜:“哦,那個嗎?”
我喝著雪絨花似的醪糟,像個地洞一般冷淡而安靜,對他人不慎暴露的隱私你大致只能報以這種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
“你不是我爸!”賈祥簡直要氣瘋了。
陸江扮了個鬼臉,同我一起喝起了醪糟,將怒氣沖沖的孩子拋在了一邊。
別人的家事當然不容我置喙,于是我問還有個工人啥時候到。
陸江剝了個煮花生扔進嘴里:“什么工人?沒別人了呀?!?/p>
我說:“招聘啟事上不是說有兩個崗位要兩名工人嗎?”
陸江皺起了眉,說:“一個人足夠了,而且我已經給你加了錢。”
我說:“你加錢是因為這里并不像你說的那樣,再說我不能幾個月都困在這里……”我差一點就要說出我應聘的主要動因了。陸江微微一笑,說:“好吧,其實上回我們雇了個退休教師做全職,他帶了老伴來?!?/p>
“你撒謊!”賈祥氣鼓鼓地大叫,陸江抬手就給了他兩巴掌,賈祥倒地大哭。就在他準備踢那孩子時,我拉住了他,說:“你不是說你八年都沒離開過嗎?”
賈莉莉母女跑出來。賈莉莉抱出嬰兒床里受到驚嚇的嬰兒,大聲指責陸江不該在餐桌上談論公事。這等于是把我也一起怪罪了。于是我道了歉,并表示自己會離開,去鎮(zhèn)上別處碰碰運氣。
賈莉莉忙說她并沒有責怪我的意思,還說吃完飯會讓陸江開車送我回鎮(zhèn)上?!暗悴荒莛I著肚子走,別人會笑話我們的!”她說完狠狠瞪了丈夫一眼。
陸江的態(tài)度立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笑嘻嘻地拉我坐下,說:“對對對,小齊,不僅戀愛要靠談,生意也要靠談的。你看這樣行不行,等會兒我?guī)愕教庌D轉,然后你再決定。我打賭,你肯定會喜歡上這兒的。其實,你完全可以把這份工作當成兼職,專心寫作。看看這兒,住宿條件一流,環(huán)境一流,最適合寫作了,我甚至都該向你收費的,對吧?話又說回來,我還是對你有過了解的,我又不是傻子,隨隨便便就把這么個地方交給像你這樣一個有前科的人,你說對吧?”
兩個孩子一齊驚訝地看著我。賈莉莉忙說:“對啊對啊,你們爸爸的意思是他做過了解,齊叔叔人品很好,是個好人,所以才把漁場托付給他?!庇謱﹃懡f:“和你弟弟比,齊越簡直就是圣人!不是嗎?”
吃完飯出來,賈祥悄悄問我犯過什么罪,我告訴他是非法駕駛。
那孩子說:“那他還有輛非法改裝的汽車呢!如果負負得正,這是不是就不算啥了?”他說的他當然是指他爸爸陸江。
四
看我果真收拾好行李提了箱子下來,陸江發(fā)動車子,不屑地說:“我就不明白了,你覺得自己還有得選嗎?”
“說好了先參觀再決定的。”
“別忘了你還在假釋期,如果你拒絕這份工作……”
面對這個充滿威脅意味的暗示,我處變不驚,說:“我現在只想好好活下去?!?/p>
“好好活下去,那是當然!可是,沒錢你怎么活!你應該清楚不僅要在監(jiān)獄里表現好,這輩子不論到哪兒你都得表現好?!?/p>
我很清楚,若不想輸得一敗涂地,做什么事都要拿捏分寸,但偶爾也要讓人知道,你并不是任人宰割的牛羊,于是,我沉默了。
轉遍了陸江的領地后我才知道,漁場的養(yǎng)殖水面位于韃靼湖的延伸湖灣。漁場所在地就像將腦袋伸進韃靼湖的巨山神,身體其他部分化作了山脈丘陵,毛發(fā)則變成了山林,而那棟人工建筑恰好位于它的大椎穴,環(huán)伺整個湖灣。
陸江指著韃靼湖與漁場之間用水泥和木頭加固的圍堰說:“這漁場其實是韃靼湖的堰塞湖。從那兒到這兒就像個沙漏,沙漏這六米寬的水域,有時候會有野生魚混進來,野生高山魚生長緩慢,它們就像沙子里的黃金。”
我明白陸江的意思,他經營的這座高山冷水漁場飼養(yǎng)并出售的魚是野生魚還是馴化繁育的養(yǎng)殖魚,界限其實并不清晰。
陸江說:“每年打魚,分兩撥,野生的,都是高級顧客預定的,按規(guī)格大小捕捉,一般人根本吃不上。人工飼養(yǎng)的,也是限量捕撈。今年是休漁期,不然我們怎么可能去度假?!?/p>
韃靼湖與山相接的區(qū)域,植被野蠻生長,宛如遠古神獸的金屬鬃毛。湖面上,幾只鷗鳥盤旋著。
站在圍堰上,陸江給了我一支煙,再給自己點上。他深深吸了一口,瞇眼看向韃靼湖,又看了我一眼,說:“這里流傳著湖神的傳說,這五百年的湖神是一只黑天鵝。有了神,這里也就成了看點。來漁莊小住,得提前預訂,成為會員?!?/p>
我說:“那會員能吃上野生魚嗎?”
陸江笑而不答,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細巧的金屬哨子,含在口中吹起來。
湖面竟然有了動靜,成千上萬的魚兒糜集水面,瞪著眼睛仿佛在期待什么。像是抵達了某個高妙處,陸江將頭一擺,魚兒們隨之躍出水面,就像水底有巨魚翻身,每只魚只是巨魚的一片鱗甲,閃耀出五彩光華,倏忽隱匿水下,湖面出現萬千細小渦紋,那是魚兒們急遽開合的嘴。
陸江從車里提出一桶魚蟲潑向湖面,魚兒們蹀躞爭食,湖面頓時泛起銀光,猶如道道劍影。
陸江說:“這是旅游季的表演項目,晚上有篝火,魚兒會圍著篝火打轉,就像在跳舞,很熱鬧的?!彼樕匣^一絲落寞,說:“接下來這大半年,你一個人在這里的確有些漫長。不過,漁場還有別的活物。走,我?guī)闳ゴ髨隹纯??!?/p>
大場就在漁莊前面。門打開時,耳邊一陣喧嘩,原來是天鵝,有十二只大的,一只小的。見有人進來,天鵝們向著對面出口的水面游去,直到系住足腕的軟索繃直才停下,卻又不甘心地用翅膀拍擊水面。那只小鵝就不同了,它樂顛顛地跑過來嘚嘚大叫,直到陸江喂給它東西吃。陸江叫它小十三。
天鵝們的境遇讓我有些不安,我問:“這些都是野生天鵝吧?”
“對啊,只有小十三是人工孵化的。人工孵化的成活率只有六分之一。放心,這不違法,這兒設有野生動物救助站。不過,這家養(yǎng)的和野生的就是不一樣,不管你對它們怎么好,它們都愛答不理,不像小十三?!彼嗣耦^干飯的小鵝。
我注意到湖面上有只天鵝彎曲著頸項揮動著翅膀,像是要沉底了。
陸江看都不看我手指的方向,說:“那是夏娃,最老也最聰明,每次它都會假裝受傷以騙取同情,一解開繩索,它就會飛走,這是它的老把戲了?!?/p>
“是啊,它們不是早就該往南飛了嗎?”
“這群可不一樣。它們要在這兒過冬,這邊有溫泉,冬天都不會結冰,拴著它們也是為了保護它們,以免它們走失,尤其是晚上,你得防著狐貍和狼?!?/p>
陸江從手機里調出一段視頻給我看。一艘汽艇在夜晚的水面上行進,站在艇上的陸江正用探燈尋找天鵝,被探燈照到的天鵝或浮在水面或趴在水草中,任人打撈,十分馴順。返航時,天鵝們靜靜趴在船尾,斂翅而眠,看上去就像童話里的公主。可是,當鏡頭拉近時我才發(fā)現,它們全都半睜著眼。
“這是怎么回事?”我問。
陸江也仔細看了看,說:“這應該是動物的應急機制吧,畢竟它們生來就不是要與人相處的,每年來的游客成百上千,大家都有一個共識,白天鵝是云杉里的世居動物。我知道這可能說不通,不過,英國的倫敦塔你知道吧?倫敦塔生活過十三位國王,收藏有鑲嵌著幾千顆寶石的王冠和擁有全世界最大鉆石的權杖,就這么個地方,有至少五個渡鴉家族世世代代在那兒繁衍生息,這些渡鴉為什么單單選擇那兒?有人說,它們是神賜的領地保衛(wèi)者。這些天鵝或許也是,韃靼湖就是神賜給它們的世襲領地?!?/p>
我覺得不可思議,說:“你是說那只黑天鵝?可怎么聽都不像是真的?!?/p>
“不管怎么樣,它們都是漁場的大明星。”陸江突然朝我鞠了一躬,說:“所以啊,拜托了,請幫忙照顧漁場吧!”不容我表態(tài),陸江又說:“我知道你還在猶豫。好吧,我原本是想招兩個人的,可是打電話咨詢然后愿意來的只有你一個?,F在的年輕人怎么肯離開城市,更不愿意離開網絡和外賣。”陸江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可是,我媽一直在催,我老爸心肌梗死,我家的海邊民宿產業(yè)亟待處理。昨晚我老婆急得直哭,你留下來也算是幫我。工錢好說,我之所以一直沒表態(tài),是因為你還沒有完全了解情況,現在我也向你交了底,包括這些天鵝!這樣吧,在我們昨天商定的基礎上,我給你開雙份工資,然后每個月再給你加一千塊,我會先付你一半,你看怎么樣?”
陸江的態(tài)度出乎我意料,尤其是在我還沒有亮出自己的底牌前?!暗芥?zhèn)上要兩個鐘頭,”我拿捏著措辭和語氣,盡量讓自己的想法被理解和接受,“我有十多年駕齡,還參加過多次高山越野賽,你能不能把車留給我,讓我偶爾能去趟鎮(zhèn)上?”
盡管陸江皺起了眉頭,臉上卻仍然掛著微笑,這讓我看到了希望。
陸江說:“昨天給你加了一千塊,現在是給你雙份工資,而且又加了一千塊。”
我說:“每個月加的兩千塊我可以不要。我得偶爾去一趟鎮(zhèn)上,當天去當天回,這樣總行吧?”我竭力爭取著:“我會保養(yǎng)好車的。”
微笑從陸江的臉上消失了,他杵在那兒,使勁吸了口煙,將煙屁股丟在地上踩滅,說:“到時候大雪封山,開車?想都別想!你會被困在路上,那漁場怎么辦?你并不了解這里!”
“大雪封山,老狼不是也要來的嗎?”
“老狼每次都是開推雪車過來的,如果雪太厚,他還會帶個幫手?!?/p>
“對啊,那我可以在老狼來的時候,請他幫忙,工錢我自己出……”
陸江卻發(fā)起火來:“你以為你是誰!你給我聽好了齊越,除了你之外,任何人不準待在漁場,我是說任何人!這一點你最好刻在心里!”
“可是,我只有這一個請求……”
陸江瞪著我,終于像泄了氣的皮球。“好吧好吧!車庫里還有一輛老吉普,留給你吧,但你得有本事把它捯飭好。另外,老狼可以暫時頂替你,但他不能在這兒過夜。記住,任何人都不能在這兒過夜!”他說。
五
回到漁莊,賈莉莉已經將收拾好的大小行李搬上一輛柯迪亞克。
柯迪亞克的主人就是老狼。他是來接陸江一家去機場的。
豐盛的午餐擺滿了桌子,而我們不過才離開兩個小時,一切都像是預先計劃好的,包括說服我,這讓我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黃昏時分,所有人都離開了,將偌大的漁場、韃靼湖,還有那個在陰影中徘徊的湖神全都留給了我。我的漁場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按照陸江給我的手機設定,每天需要喂魚苗的時候,會提前五分鐘提醒,半個小時后如果漁場飼喂系統數據沒有更新,陸江就會打來視頻電話。
一切還算順利,在大棚一側的操作臺上只要按下電鈕,巨大篷布下的聲音比風平浪靜的大海還要柔和,是那種輕微的窸窣聲,那是萬千小魚在搶食。而在它們的下方,有輕柔的刷子在做清潔,一切都在模擬的自然光線中完成,從外面是看不見的。那細微的沙沙聲感覺就像有一個巨大的嬰兒在方方正正的母體中靜靜孕育。
陸江安排好了一切。一樓倉庫里堆放著很多快遞包裹,收件人是陸海。陸江說,陸海去了美國,娶了個模特,住在類似貝弗利山莊之類的地方。這樣的故事在我眼里和湖神的故事一樣遙遠。
“在這個遠離塵囂的漁場,持續(xù)的好眠讓我獲得了不可思議的靈感與夢境:漁場南面是沙漠,沙漠中有湖,湖底堅硬如瓷,裸露出來的部分如同上過釉彩,有著窯變般的不確定花紋。湖里長著蘆葦,金黃色,初冬的風吹過,恍若在翻閱萬物的命運。不過,我始終不能確定這片湖是在我夢中出現過,還是真的存在。因為我外出的時候有時會碰上,有時不會……”
這是我處女作小說的開頭,在這個故事中,一位老人與一匹老馬相依為命。這匹馬曾多次陪他遠行,去尋找人類文明遺跡和生活物資。
一天,他們來到一個不知名的國度,那是一個完全不同于末日世界的地方,干凈,整潔,舒適,溫暖。這里集中了老人漫長一生的所有美好記憶,就像若干個不同的時空同時存在于一個平面。
老人沉溺其中,一次比一次更長久,最終死在了那里。
那是個塌陷于地表的地洞,老人長眠于此。小說的題目就叫《地洞》。在我看來,時光一經逝去,就立即寄寓并隱匿在某種物質對象之中,需要我們通過對這個對象的感覺來認識生命的某一刻,而我們很可能不再與之相遇,因為所有記憶都將隨著時光消逝。
其實這位老人影射的就是我自己,來這里,我打著尋訪之名,但當我真正抵達后,卻開始懷疑自己的真正動因,我不過是想找個地方躲起來,默默度過余生。畢竟已經過去了十三年,所發(fā)生的事開始變得模糊,今后的道路充滿末世般的悲涼。
六
照管魚苗的同時,我也照管天鵝。
我第一天進入天鵝屋時,它們游開了。我撒下食物,在水邊吹奏陶笛——那是我在監(jiān)獄里學會的技能之一。我只會吹《風之谷》,吹得孤味十足,就像乞丐在游行。第二天,我試著吹奏《天空之城》,天鵝們回來了,我將飼料倒進石槽。第三天,它們在附近水域梳理羽毛,光線從水底反射到屋內,和光同塵,形成一個半透明立方體。第四天,我嘗試在水臺附近看書。暮色降臨,小十三過來啄我的鞋帶。我伸手摸它,它跑開了。夏娃高聲警告我。還好,它們已經熟悉了走哪兒跟我到哪兒的龍蛋,放任它嗅聞各個角落,包括它們的巢。
這天,當我坐在躺椅上看書時,小鵝趴在我腳邊,將喙插進羽毛。
干凈的風溫柔地吹拂著干凈的云朵慢慢移動,陽光平靜地演繹著時光。周圍很靜,令我深深沉陷于情緒的深淵和對納蘭筠的思念中。多年來,納蘭筠已成為光芒與塵埃包裹著的繭。這一刻的靜卻如同死亡中呈現出的生機。十三年時間已經足夠消磨掉殘留在我體內關于一個女人的所有感覺,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執(zhí)念,可那一刻,一切又變得理所當然。她是我的,至少我思念的那部分屬于我?,F在,我要去尋找那仍存留于世的部分。
周末,我?guī)详懡A付我的一半工錢駕車去鎮(zhèn)上打聽納蘭筠的家。在一個小孩的指引下,我來到街道盡頭的一棟屋子。庭院荒蕪,大門緊閉,敲門,無人回應。
為了使自己心安,我從門底塞入一張字條,告訴看到字條的人我是納蘭筠的朋友,是過來還錢的(這當然是謊言),上面留了我的電話和現在的住址。我放下字條離開,剛走到街角就后悔了,又急忙折返。我想,就算傳遞信息也不一定用這種方式,我得親眼見到某個人,否則沒有任何意義。
也許是風或者別的什么——我更情愿相信是風——誰知道呢,那張紙突然移動到了深處。我只猶豫了半秒就開始敲門。后來,敲門發(fā)展成為孤注一擲的執(zhí)拗。我一邊敲一邊瘋狂地懇求里面的人開門,直到驚動了鄰居。我逃走了,我不想惹上麻煩。
街角,一個奇怪的抱貓老婆婆叫住了我。老婆婆的妝容有些刺目。她穿著棉袍,裹著圍巾,看上去就像一枚巨繭,而她的臉就像伸出巨繭的幼蟲腦袋,皺巴巴的,有些可憐。
老婆婆說了句什么,我不明白,她便將一塊扁圓的東西塞進我手里。
那東西溫暖潮濕黏膩而又僵硬,當我終于意識到那是什么的時候,趕忙還給了她。老婆婆一下子變了臉,一把揪住我的衣服,貓也發(fā)出嚇人的嘶吼。
我慌忙扔下兩張百元大鈔逃之夭夭。老婆婆的聲音卻像風一樣追上來:“她死了,死了!死了!”
那些話像是詛咒,又像一枚硬幣,在我腦子里撞來撞去。我化身為巨大的虛空,不知道最終是怎么把車開回漁場的,只感覺自己迷失在一個巨大的漩渦中,森林、巨人肩膀一樣的巖石、路邊突然飛起的鳥、左右橫掃的轉彎和上下起伏的坡道,都如同破碎的旋渦中無數扭曲的水波。
在那漩渦中,所有記憶一起涌來,令人痛徹心扉。我的納蘭筠!我還在,她卻早已死去。
納蘭筠大學還沒畢業(yè)就在一家高級會所工作了。由于人脈廣,她幾乎可以為精英大佬們搞定任何麻煩,類似天使級別的清道夫。但只有我知道,她只是會所的一個提線木偶。
遇到納蘭筠那天,她因為失戀狂購了一堆東西在路邊叫車,而我恰好經過,我當時正在躲避警察。她跳上我的車。當我們被警察逮到時,她成功讓警察相信我們是一對孤苦相依的姐弟,弟弟無證駕駛是因為得知姐姐遭遇第N次失戀想要自殺,身邊又沒有別的人可以求助,只能冒死前來搭救姐姐。她說得那樣動情,警察也被感動了,而我則愛上了她,愛得死心塌地。
納蘭筠是天使,如果你跳崖,她會同你一起墜落,再帶你一起飛升。她是驚喜制造者,我唯一的燭火。
那時我還是一名賽車手,確切地說是黑市賽車手。因為沒有出生證明,我辦不上身份證。沒有身份證,我就不存在,只能在最底層熬活。我身強體壯,性情溫良,總在被人利用。當我的駕駛天賦終于被人發(fā)現之后,一個叫樸四的家伙找到我。我的比賽場地慢慢升格,最后居然爬到了專供富人家公子哥對抗的賽場。遇見納蘭筠時,我已經有了自己的跑車,正值鮮花怒馬少年時。我的跑車因為我而身價百倍,就像古代將軍的馬因為主人的戰(zhàn)功聲名顯赫。我的戰(zhàn)功都寫在我的身體上,用縫合的針腳和銜接斷骨的鋼釘打下封印。
那天的戰(zhàn)斗,我再次刷新紀錄,但是由于一名賽車手嗑藥撞死撞傷多人而讓這場本屬于我的榮耀之戰(zhàn)顯得無關緊要,甚至危機四伏。令我沒想到的是,有人建議我頂罪,說只要我扛下肇事罪,自會有人打通關節(jié),我頂多坐三年牢,然后拿到一筆可觀的酬金。我這才知道肇事青年身后的顯赫背景。對他們而言,我不過是牌桌上的一張撲克。不,連撲克都算不上,因為這張撲克上一片空白。那個話事人說,這是有些人一輩子都想得到的翻盤機會。
前來說服我的話事人是納蘭筠。她說,這關系到我們的未來。對,她說的是我們,那時我們剛好相識四年,同居第二十八天。她說,等我出獄——她發(fā)誓一定會等著我——我們就可以好好享受生活了,那是一筆天文數字的酬勞!
于是,我像個兔寶寶一樣安安靜靜束手就擒,被扔進監(jiān)獄??墒钱敵醭兄Z的三年刑期卻變成了二十年,當我發(fā)現自己正朝著失控的深淵滑去時,納蘭筠安慰我說有辦法的。我氣急敗壞地說,什么辦法?納蘭筠說,你不明白,事在人為。我當然不明白,事在人為這種事也包含以人性陰暗面推動的超級反轉。七個月不到,納蘭筠就消失了。那時我想,也許她已經拿上了錢,因為那之前她就發(fā)福得厲害。七個月后,黑暗中只剩下我一個。
十三年后(我在獄中表現良好),我被提前釋放。令人驚喜的是,這個時候我獲準得到了人生第一份官方證明,是的,一張如假包換的身份證。就好像我不是在為別人,而是在為自己沒有身份證而認罪伏法似的,這張讓我吃盡苦頭的小卡片,我不知道領到它的時候是該高興還是該悲傷。這張卡片給了我希望,但我找不到納蘭筠,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而憑我是不可能接觸到那個賽車手或者是他的顯赫家庭,就在我試圖做出這樣的努力時,兩個一身腱子肉的男人找到了我。他們警告我離那座城市包括那個省的所有界樁都遠遠的,否則我媽很有可能連她自己親生骨肉的渣渣都找不到。我告訴他們,那不可能,因為我媽早就死了。我真心祝愿她能在那邊找到那個讓她懷孕然后把自己撞死的男人,我真心祝福他們能在那邊快快活活。
兩個打手聽不懂我的話,也不想聽懂,他們一直在談論他們最喜歡的電影《教父》,一字不差地重復著里面的臺詞。
瘦子說,不要憎恨你的敵人,那會影響你的判斷力。
胖子說,最好的威脅是不采取行動,一旦采取行動卻沒收到效果,人們就不再怕威脅了。所以,請不要逼我。
最后這七個字是胖子的原創(chuàng),他從口袋里掏出幾張鈔票扔給我,大概也知道我一文不名,不希望我會因為沒有錢買車票而耽誤了行程。當天我就一刻沒停地離開了那座城市,去我原來居住的小城街道辦報到。我為自己的撤退找到了堂皇的理由:我只是一名賽車手,不是打手。事實上,十三年的牢獄生涯已經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生命只有一次,不管外面是陽光明媚還是暴雪紛飛,首先你得讓自己活下去。
街道辦那個手指白皙的辦事員似乎已經與歡送我的那兩名打手完成了只有我才清楚的交接——他們總算明白了我的訴求——我只想知道納蘭筠的真實情況,其他不再追究。
辦事員給了我一只紙袋,里面放著納蘭筠蒙塵的死亡證明和一個女孩的出生證明。納蘭筠死于產后出血,女孩的出生證明上,父親那一欄寫著我的名字。還有一張紙頁說明女孩由外祖父母贍養(yǎng)。紙袋里還有一塊我買給納蘭筠的蘇繡絲巾、一本家庭賬冊、一本只有三張照片的影集。家庭賬冊里記錄著類似“某月某日在某書店購買《呼嘯山莊》十五元”之類的日常。這個袋子更像我的死刑判決書,讓我死去并體面地蟄伏。那孩子已經十二歲了,與我當年離開母親時的年齡一樣。我想我不能奢望將她擁入懷中,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能給她,既然她已經有了歸屬,就不能讓她和我一樣用一生去背負一項恥辱,不,她不應該有一個罪犯父親。
我在一間小屋子里住了兩周,用他們發(fā)放的生活補助買了部舊手機,努力融入全然陌生的生活。我突然意識到應該把自己經歷的一切都寫下來,是的,我需要在一個云朵干凈大地干凈風也干凈的地方,坐下來安靜地寫作。
當我像個影子開車回到漁場時,老狼打開大門,直盯著我看,笑哈哈的臉上洋溢著不加掩飾的淫邪:“喂,和姑娘們接上頭了嗎?”
我沒做聲,付給他講好的工錢,他滿意地笑了:“錢省著點花,別學陸海。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小子沒法和你比!”
我當然沒法和一個住在國外豪宅里的家伙比?!八莻€幸運的人?!蔽艺f。
七
只一夜,冬季便抵達人間。
這天早晨,我發(fā)現小十三的腳掌上長出了一片類似地衣或苔蘚之類的玩意兒。我將情況報告給陸江,他讓我去庫房拿藥膏給小家伙涂抹。找藥時,我發(fā)現了一桶藍色顆粒。我記得天鵝飼料里拌有這種東西。出于好奇,我摘下標簽塞進褲兜里。
當抹了藥膏的小十三重新出現時,鵝群騷動起來。率先發(fā)難的是夏娃,它大叫著啄掉小十三腳上的藥膏,其他天鵝也跟著效仿。我怕小鵝受傷,又帶它去找陸江說的足趾固定器。當我終于找到那種看上去有些滑稽的橡膠鵝掌時,四處轉悠的小十三也向我展示了它的戰(zhàn)果——一個用黑色羽毛制作的捕夢網。
然而,穿著橡膠鵝掌的小鵝再次成為大鵝們的攻擊對象。
混亂是向上的階梯。夏娃趁機占據了椅子,成為木屋里另一個制高點。它踩在我的筆記本電腦上,伸長脖子,撲閃翅膀,發(fā)出克嚕——克哩——克哩的叫聲。天鵝們轉而圍毆我。我只好抱著小鵝倉皇逃離,龍蛋則號叫著連滾帶爬地跟在后面。
夜里,我怕有狐貍什么的,又提著燈去天鵝屋關門閉戶。我撿起掉在地上的筆記本電腦,又去檢視天鵝們時,卻發(fā)現夏娃不見了,它的巢里放著那只捕夢網。我想起之前這東西是放在筆記本電腦上的,心想,難道是它讓夏娃發(fā)了瘋?
在木屋連接湖水的臺階下,我發(fā)現了夏娃。它像是死了,腦袋像個蓮蓬泡在水里,身上纏著水草。當我走過去時,那水草竟活了似的縮回黑暗,緊接著,一團黑霧撲啦啦沖天而去,我嚇得半死。
好在夏娃還活著,只是像那天的視頻里一樣半睜著眼,鵝舍里的其他天鵝也是如此,難道它們夜里總像這樣被困在一個無法醒來的夢里?
回到房間,龍蛋已經熟睡,小十三還在興奮地探索著世界,玻璃、窗簾、沙發(fā),甚至墻上的釘孔,都令它著迷,不停地啄來啄去。
我在閱覽室找到一本西藥通典,查到了標簽上藥名,那是一種獸用抗焦慮藥,有安眠藥成分。小鵝大概是因為受到排擠沒吃到飼料才失眠的,它腳上的東西大約也成因于藥物和人工成長環(huán)境。陸江這么干無非是為了控制天鵝,還瞎扯什么倫敦塔的烏鴉!我再次因為被蒙騙而感到憤怒,可是已經入冬了,如果放了天鵝,它們能去哪兒?再說,陸江能放過我嗎?
我失眠了。夜晚,萬壑松濤自山間沖來,攪動稠密如霧的飛雪。四下里雪霧彌漫,看不清楚韃靼湖的輪廓,只聽得狂風抽打萬物。忽然,在那形如淵底的遠處,有一道白光倏忽閃過,猶如天地間一道細微的裂痕,瞬間又消失不見。
風雪交加,雪粒被風歸攏又被迅疾吹散,猶如一群亡命徒在無邊的地獄奔突。想起自己與天鵝相同的命運,不禁悲從中來。
一整夜,風雪呼嘯著進入我混亂的夢中,那夢真實得讓人不敢辨認……
天還沒亮,門外就傳來嘈雜的叫門聲與狗吠聲。
來者臉上有傷,自稱是陸江的弟弟陸海,說陸江不在他就是這兒的老板,而跟著他的那條狗居然是颶風,我被弄糊涂了。
“這狗叫颶風吧?它前段時間來過,沒錯,腦門上有撮白毛?!?/p>
“對啊。我回來有些日子了,一直住在鎮(zhèn)上?!标懞R荒樫瓢痢?/p>
“不然,給你哥打個電話吧,他走之前說你在國外……”
陸海冷冰冰地打斷我的話:“他肯定想不到我會在這個時候回來。是這樣的,昨晚回來的路上,我的摩托車掉坑里了,我是來找人幫忙的。”
我想起了夜里看到的白光,問:“是在剛進山口的地方嗎?”
陸海有些不耐煩,說:“對!有女人和孩子還在外面等待救援呢?!?/p>
“女人和孩子?”我想起老狼說的事,便問他,“她們不是同你哥哥回老家了嗎?”
陸海像是意識到了什么,有些心虛:“你是在說我嫂子他們吧?我知道他們走了。這兩人是我在路上遇到的,怎么,信不過我?”陸海亮出了身份證。
當我開出那輛老吉普車時,陸海一樂:“這老家伙,不會把我們再扔路上吧?”
我沉默著走了一段路才告訴他:“我修好了變速箱,矯正了液壓變距系統,清理了油路,這車基本可以當賽車用了?!?/p>
陸江一下來了精神:“喲,真的假的?有點本事啊。你不是本地人吧?家是哪兒的?怎么跑這兒來了?”
我淡淡一笑,說:“我就一打工仔,混口飯吃?!?/p>
“像你這樣的,哪兒不能混飯吃,來這種地方啊……”陸海搖了搖頭,懷疑地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又說,“我哥這是撿了個漏??!他給你開多少工錢?”
就在我不知如何作答時,陸江打來了電話。陸海忙說:“如果是我哥,你可千萬別告訴他我回來了,拜托了!”說完還朝我拱了拱手。
電話里,陸江先是問小鵝的事,夸我處理得好,又問拌天鵝飼料的事——他在給我的電腦上裝有打卡軟件,里面有漁場日常管理細則,包括完成時限。
我猶豫了下,就把昨晚的夢當成真事告訴了他——那天我說房間有狗,他不也說我在做夢嗎?!帮L刮了一晚上,庫房外面那棵樹有側枝斷落,砸壞了配料間的屋頂,風雪毀掉了些東西,包括需要拌在飼料里的一種藍色小米粒?!蔽艺f。
陸江嘆了口氣,說:“這樣啊,我來想辦法吧?!闭f罷掛斷了電話。
陸海說:“昨晚的確邪乎。路上先是遇到個女的,說要搭車去漁場,有天大的事兒要辦。走了沒一會兒,撞到一頭鹿,下去一看,哪是什么鹿,是個小男孩,啞巴,沒辦法,只能先帶上,不然非凍死不可。轉過來,我的摩托車就栽到坡下面了,打了幾個滾,掉進一個雪洞。所以,這人啊,還是不要作惡,不然會遭報應的——我是躲過了邊檢站,卻沒躲過老天爺?。 ?/p>
“為什么要躲邊檢站?”
“站長是我哥的朋友,要讓他看見再告訴我哥,我哥非得瘋掉!”
我心頭一緊,但最后還是決定往好的方面想,試探著說:“你哥是得高興瘋。有你在這,他也就放心了?!?/p>
“是啊!老婆孩子都在他身邊,他還能有什么不放心的!所以啊,人真不能作惡,會遭報應的!”見我不說話,那家伙說,“喂,你就不好奇嗎?”
我說:“好奇什么?”
陸海冷笑道:“你是在說自己從沒干過壞事嗎!”
我和解地笑了笑,說:“這話不是你先說的嗎?”
陸海惱怒起來:“我先說的怎么了!又不是我發(fā)明的!”他照著后視鏡上的掛飾就是一拳,掛飾上的銅劍卻令他受了傷,他罵罵咧咧拽下那東西就要往外扔,我奪過來掛上,他又來搶,被我一把抓住,雙方僵持不下。車子在狹窄的環(huán)湖路上扭擺,陸海仍不肯丟手:“這是我哥的車,你搞清楚……”
我踩下油門猛地駛向路基又猛然回正,陸海嚇得趕緊松手。
“給你哥打電話吧,你接管漁場,我走人!”我停下車,等他表態(tài)。
陸海舉手投降,“好好好,我認輸。這東西是什么寶貝,搞得要拼命!走吧,不然真的會死人的?!?/p>
我發(fā)動汽車,悶悶地說:“是我媽留給我的。”
陸海聽了,將身子向后一靠,豎起大拇指說:“行啊大孝子!走吧,救人要緊??丛谀銊偛艣]告訴我哥的份上,我也給你過個實話,知道我為什么要瞞著我哥嗎?因為他恨我。他來新疆,帶走了家里三分之一的財產,五千多萬美金!我花點算什么!怎么都看我不順眼,還有臉說我去了國外!我看他是巴不得我客死他鄉(xiāng)才好!我是學比較語言學的,他呢,一個高中都沒畢業(yè)的家伙,竟然拐跑了我導師的女人。對啊,現實就是這么荒誕!賈莉莉也是大學講師,講世界文學史。好吧,話又說回來……其實賈莉莉愛的是我,是我把她帶到新疆來的。我們當時五個人,有學音樂的學美術的學考古的,個個雄心壯志,都想在新疆建工作室,有一番大作為,研究西域語言考古和地方文化流變,搞旅游文創(chuàng)投融資咨詢。后來全砸他手里了!他答應出資的時候我就該想到的,他就是沖賈莉莉來的。他可倒好,毀了賈莉莉,也毀了賈莉莉的女兒。對,賈吉是我導師的女兒?!?/p>
我說:“賈吉那天跟她媽媽吵架,好像是不想上學了。”
“肯定是因為我哥那個混蛋吧!”
“你哥脾氣是不大好?!蔽揖拖褚粋€繞著陀螺走的孩子,觀察但并不靠近。
“我哥對賈祥咋樣?”
“他把他的一幅畫當垃圾扔了。”我繼續(xù)扮演旁觀者。
“賈祥畫了什么?”
“說是湖神,照著賈吉畫的。湖神的肚子就像個魚缸,魚缸里有個嬰兒?!?/p>
“什么,你說賈吉的肚子大了?”
“不是。我是說是畫里的湖神,湖神的魚缸肚子里游著個嬰兒?!?/p>
“那賈吉……你看見她的時候,她看上去怎么樣?”他小心地問。
“她在照看一個嬰兒?!?/p>
“不,那不可能?!标懞D樕钒祝肓讼胗终f:“我知道了,是賈莉莉,她是個聰明女人,她得給我哥生一個孩子?!?/p>
“賈祥不也是他們親生的嗎?”
陸海難為情地笑了:“其實,賈祥是我兒子。我早說過了,賈莉莉愛的是我。那孩子很像我,可是怎么能把自己姐姐畫成那樣!惡作劇這種事你也碰到過的吧?”
一個剛認識你不久的人突然向你自曝隱私,讓人有幾分惶恐,尤其是在這荒郊野嶺。我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最近遭遇的惡作劇——一位抱貓老婆婆向我兜售手工藝品的事和盤托出,以求得對方心理上的平衡。
陸海哈哈大笑:“你怎么會以為那是工藝品!她專用死貓在游客身上弄錢,說那玩意九命護主,吸引了不少發(fā)燒友。這些年早就過氣了?!标懞U0椭辆ЬУ男⊙劬ΓΦ蒙蠚獠唤酉職猓骸八o你那玩意,你收藏了嗎?”
我被弄得心煩意亂,說:“我當然還給她了,還給了她一些錢。”
陸海不笑了,陰陽怪氣地說:“平白無故施舍半仙可不是啥好事!你也不可能平白無故來這兒,說說吧,你怎么會來這兒?”
車廂里的氣氛緊張起來。
車外,風來去自如,在石頭和干草葉上跳著節(jié)奏緩慢的舞步。
“我說過了,這就是一份工作?!蔽艺f。
“那你之前在哪兒?做什么工作?你在電話里告訴我哥風刮斷樹的事也不是真的吧?我可都看見了!”陸海原有的倨傲又回到他身上。
“我只是想解救那些天鵝?!蔽艺f。
陸海愣了一下,再次哈哈大笑:“你……你和我哥還真不是一路人!天鵝算啥?你太不了解我哥了……”他搖了搖頭,大概也覺得無聊,就唱起歌來,唱了幾句又說:“披頭士的《Let It Be》,順其自然,順其自然總是好事……”他絮絮叨叨的,很快就在座位上睡著了,嘴巴閉緊,眉頭緊鎖。我想,這是一個連睡覺都無法安生的靈魂。
積雪正在消融,大地變得面容模糊。韃靼湖上,幾只鳥在淺灘處飛翔,試圖抓到獵物。道旁荒草與石堆間不時竄出一群群被車聲驚起的石雞。
路過一坡濃密的矮沙冬青時,樹叢里突然彈射起泥點般的石雞,一只漂亮的狐貍幾乎同時躍起,咬下來一只石雞。那倒霉的鳥兒在狐貍嘴里撲棱了兩下就不動了。當我的目光從那兒移開時,卻看到了一樣東西。
那是個女人,她身穿黑色羽絨服,圍著紅色圍巾。她先前一定是藏在某處,想嚇跑狐貍得到獵物,可狐貍并不買賬,而是徑直向山坡上跑去。
我叫醒了陸海。
八
木屋形如巨蛋,蹲坐巢中。
女人帶著我們推開蛋縫似的門進去時,那孩子正往窗玻璃上印手印。窗外是霧氣蒙蒙的韃靼湖,屋里光線昏暗。男孩約莫十二三歲,有一雙溫柔如幼鹿的眼睛,他身穿做工精良的戶外裝,腳蹬山地靴,見我們進來,起身好奇地打量我們。
女人說:“小鹿別怕,這是漁場的齊叔叔,是開車來接咱們的?!?/p>
男孩點點頭,再次坐下,向窗外望去,像在和誰生氣。
陸海笑道:“他叫小鹿?他說話了?”
女人搖搖頭,說:“因為當時……”
陸海似乎知道女人要說什么,搶著說:“因為當時我們明明看到一頭鹿?!?/p>
木屋內分上下兩層若干區(qū)域,我們所在的大廳直通到透明的屋頂,屋頂上有一處破損,滲進來的雨水在旁邊的木板上形成刺目的霉斑。屋中間擺著北歐風格的大木桌,旁邊是落地灶與炊事臺,但都冷冷清清的。
女人說:“他腿上的傷口我做了縫合,幸虧木屋有醫(yī)療包。這孩子很勇敢?!?/p>
陸海說:“勇敢?就算是疼他也發(fā)不出聲吧。”他去摸男孩的頭,男孩卻躲開了。陸海自討沒趣,于是訕訕地問女人:“那你呢,美女,你叫什么?打哪兒來?來漁場干什么?昨天碰到你的時候,你也是繞著邊檢站走的……”
女人的確稱得上是美女,剪著赫本式短發(fā),膚色白皙,看不出年齡,也許很年輕,也許恰好相反。女人微微一笑,說:“那我們就是一條道上的了。”
“我問你叫什么?打哪兒來?來干什么?”
“我去年夏天到過漁場,聽你哥說,韃靼湖這五百年的湖神是一只黑天鵝,會幻化成各種形象……”
“不就問個名字嗎,這么麻煩!”
“你又不是警察!況且,你不也躲著警察嗎!”
“誰躲警察了,我那是習慣了抄近路。告訴你,漁場現在是休漁期,不營業(yè),你要想去,得對我好點,因為漁場老板現在是我!對不對,齊越?”陸??粗?。
我暗自好笑,說:“都餓了吧,車上有些吃的,一會兒我送你們三個回鎮(zhèn)上?!?/p>
女人聽了大叫:“什么啊,你們倆到底誰說了算?”
陸海狠狠剜了我一眼,說:“他就一打工的,給我哥打工!我哥回老家了,你說誰說了算!看,就他身上這件狼爪還是我的呢!齊越,你要是只認我哥,就把衣服脫下來!”
別看陸海嘴橫,到我真要脫衣服,他又搶上來抱住我胳膊,將我拉出屋子,氣哼哼地對我說:“你這不是愚忠嗎?你要是知道我哥做的那些事你就不會這么護著他了!這漁場就是邊境線上的‘天上人間知道嗎?知道我哥為什么這個時候走?估計他已經申請面簽準備出國了!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護著他!”
“出國?我憑什么相信你!”不過,我想起賈祥曾說過越洋飛機的話。
“憑什么?等回到漁場,我?guī)闳ニ牡叵峦鯂纯?,到時候你就明白了!對,地下還有兩層,地堡式建筑,可以當末日堡壘?;厝ノ以偌毤毟嬖V你,成嗎?他能不能再回來還難說呢,說不定就拿你做局好脫身呢!所以你現在一定得聽我的!”
我想打電話,一摸手機卻不見了。一定是他剛才抱住我的時候順走的?!暗仁虑橥炅酥?,會還你的?!彼麚P揚得意地說。
“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是我跟我哥的事,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保住自己的飯碗。”陸海訕笑著扭頭就走,與那個女人差點撞個滿懷。
那女人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問:“不是說有吃的嗎?小鹿得吃點,我不餓,除非你們有西伯利亞鱘。我吃過上百種魚,為了吃到它們,我和我男友去過很多地方,包括南極,幾乎吃遍了所有美味的野生魚……”
陸海不屑一顧:“原來如此,難怪野里野氣偷偷摸摸聽人說話?!?/p>
那女人笑了:“你把我當什么人了。放心,我會是你這輩子遇到的最佳顧客。”
當我們離開木屋坐進車里時,那女人還在喋喋不休:“工業(yè)化給魚類帶來了什么你們知道嗎?這么說吧,人類每吃下一口魚也就一起吃下了一納米級別的塑料。可是對我和我男友來說,人間值得,我們就是要以這種方式來紀念人類的愛情——那將是一個超級紀念館,就好比……”
陸海說:“懂,現在流行這個,味覺紀念館,對吧?那不過是人類的原始欲望得到了后現代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的理論加持?!?/p>
女人突然在座椅上跳起來,興奮地大叫:“對,就是味覺紀念館!”
她在手機上翻照片給陸海看,說:“看看,這是我們在澳大利亞的家,味覺紀念館就在工具房旁邊。我男友是旅行家和雕刻家,每當我們品嘗到一種新的魚,他就會用當地的石材做一件雕刻品來作紀念。我呢,用詩歌???,這是我們在太平洋一個小島上吃到的藍鰭金槍魚,這是島上居民列文歐娜,瞧她,多漂亮,她的廚藝超棒。這個是在香港吃到的野生三刀魚皇哦,能吃到它是上輩子修來的……我們唯獨沒有吃過這里的野生西伯利亞鱘,去年我們在這里吃過人工繁育的,可那怎么能比……”
陸海說:“野生西伯利亞鱘也是你想吃就能吃得上的嗎?有錢也沒處買去!”
“我不信!”女人話鋒一轉,對我說:“怎么樣,齊大哥,味覺紀念館這么震撼的事,你怎么一句話都沒有?”
陸海別有用心地說:“你可別撩他,他和我們可不是一類人!”
女人調笑道:“是嗎!啞巴又不傳染?!?/p>
我討厭這個女人病態(tài)虛偽的愛好和輕浮冷酷的嘴臉,說:“對你的紀念館來說,那些魚肯定比我更震撼——雖然它們獻出了小命,可卻因為你們的行為名留千古!”
女人不高興地說:“你這是什么意思?”
陸海說:“他的意思是,魚都名留千古了,我們卻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人說:“好吧,我叫尤迪亞。剛才說到哪兒了?對,沒有吃到野生西伯利亞鱘導致了我男友的死,這絕對不夸張。如果我們去年吃到了野生西伯利亞鱘,就不會改變計劃,我們會回大洋洲住半年,再去英倫海峽??晌覀儏s不得不先去了東南亞,然后去了土耳其,在那兒,我生了一場病,我男友只好把我留下,讓他朋友照顧,然后獨自去了非洲?!迸诉煅柿?,說:“我男友乘坐的那架航班失事了,他死于空難……我來這里,就是為了彌補他的遺憾?!?/p>
陸海說:“好吧!只要不是來找我哥算賬的就好!”
女人喃喃地說:“那就要看你怎么理解了。”
九
我房間的冰箱后面有個保險柜,里面放著一部衛(wèi)星電話,那是陸江留給我以備不時之需的。當我喂完魚回到房間,發(fā)現保險柜的鑰匙不見了,小十三也不見了蹤影。正當我躊躇著是否該去找陸海時,小鹿找上門來。小鹿肩上背著我的挎包,這讓我松了口氣。小十三在挎包里,而那把鑰匙在挎包的內兜里。
“它怎么在你那兒?”我去拿挎包,小鹿卻躲開我徑直走進屋里,根本不像腿上有傷?!澳氵@樣亂闖人家房間可不好!你別忘了還是我把你從小屋里背上車的。把包還給我,我還有正事!它是天鵝,是國家保護動物,不是寵物……”
小鹿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扁著嘴搖了搖頭。
“你不相信它是天鵝?它只是還沒長大,聽過丑小鴨的故事吧?來,把包給我?!蔽页晒ψプ×丝姘鼛ё樱÷箙s趁機抓過我的筆記本電腦要挾我丟手,我只能做出讓步,“好吧,眼見為實,不如我?guī)闳タ纯雌渌禊Z吧?!毙÷孤冻鲂θ?,像是就等我這句話了,“不過有個條件,到了那兒,你得把包還我。”
小鹿趕緊點頭。
天鵝們已經幾天沒“嗑藥”了,對自由的渴望一點點回歸,眼神中多了一份本能的警覺。當我?guī)е÷惯M入木屋時,它們競相撲入水中,試著起飛,卻一個個像風箏似的被軟索拉回水面,徒勞地拍打翅膀。
小鹿驚呆了,臉上的表情也從剛看到天鵝時的歡喜變?yōu)榱藨嵟?,最讓我震驚的是,他居然開口說話了:“壞蛋!你居然是這樣的人,是你拴著它們的!”
這孩子一直在裝啞,這讓我萬萬沒有想到,“你怎么……你會說話啊?”
“你讓開!”小鹿從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撲上去就要割那些軟索。
我急忙制止:“你不能這么干!它們腳上戴著繩子飛會有危險,而且現在已經下雪了,它們錯過了南飛的季節(jié),在外面會被凍死。在這兒,至少有溫泉,有食物,它們會平安度過冬天的。”
“你憑什么拴著它們!壞蛋!你讓開!”小鹿搡開我,我乘勢抓住他去奪刀,卻被他反手劃傷了手掌。
看到我手掌流血了,小鹿欲言又止,喃喃地說:“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忙說:“沒事沒事,只是破了點皮。你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這些天鵝。我是臨時來看管漁場的,我來的時候它們已經在這兒了。等天暖和了,我會放它們走。”
“你保證?可是……”小鹿說著說著,眼淚掉了下來。
我點了點頭,揶揄道:“你咋還哭了呢,像個女娃!”
小鹿趕忙低頭摸了摸背包里焦躁不安的小十三,說:“誰哭了!尤迪亞說,她會想辦法讓漁場的人給她捕撈野生西伯利亞鱘,還會讓他們殺一只天鵝,她還說要把她最拿手的法式燒鵝用在天鵝身上,說世上沒有錢辦不到的事!”
“也許她只是不知道如何表達憂傷,她的心上人死了。”
“好吧。如果她真的要那樣做呢?”
“那種事不會發(fā)生的,我得保住自己的飯碗。”
“你的飯碗就是保護那些魚和天鵝嗎?”
“差不多吧。”我對那孩子說,“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小鹿像是想起了什么事,頑皮地扮了個鬼臉,說:“我還沒玩夠呢!”
我搖了搖頭,嘆息說:“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冒冒失失離開了家,后來再也沒能回去?!?/p>
“你是把自己玩丟了吧?對了,你這里有船嗎?不如你開船送我回家吧?我媽媽會很高興的。她給我講過一個故事,是關于一個女孩子等一艘船來接她的故事,她總是夢見那艘船?!?/p>
我的心被觸動了,模糊地想起一些往事,“那她等到船了嗎?”
“當然,媽媽最喜歡合家歡的故事。叔叔,你有孩子嗎?”那孩子突然問我。
“沒,我這樣的人怎么會有孩子,孩子是上天賜予的禮物,我活該孤老終死?!?/p>
小鹿一臉認真地看著我:“為什么活該?你做了啥壞事嗎?”
我啞然失笑,這已經是第二個人問我這樣的問題了,我說:“不知道。大概總是在當逃兵吧,沒有勇氣去面對糟糕的事。你得回家了,你媽媽會擔心的?!?/p>
小鹿似懂非懂地說:“我家就在韃靼河上游的牧場,不如我們帶著天鵝和湖神一起走吧。你見過湖神嗎?”他一臉神秘地笑了:“湖神是只黑天鵝,是我養(yǎng)大的!我要帶它回家。媽媽說,她心里也養(yǎng)了一只黑天鵝,他遲早會出現的?!?/p>
這還真是讓人始料未及。我記得納蘭筠曾說過,這里的人把愛而不能得的人說成是黑天鵝。我當時還對她說,當然了,黑天鵝和白天鵝的愛情不可能在自然界發(fā)生,因為它們壓根兒不是一個物種。
突然,小十三從挎包里掙脫出來,追隨天鵝們去了。小十三已經是只半大天鵝了,它原本就是自由的,所以誰也沒料到它會那么跌跌撞撞飛起來。不過,當它看見天鵝們依然淹留在湖水里時,又飛轉來落向水面。它大概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剛才是在天上,所以望著水里的倒影,有些困惑。
小鹿看著看著,突然指著湖面說:“咦,它這是怎么了?”
小十三遇到麻煩了,它像被什么東西纏住了,在原地驚恐地打著轉。
“是因為它腳上套著橡膠殼吧?”我說。
“它會被淹死的,得趕緊救它!”小鹿一邊說一邊脫了鞋子要下水。我急忙阻止:“等等!你的傷口會感染的,我去拿汽艇,你等著?!?/p>
“汽艇?真的有船?。刻袅?!”而當我們駕著汽艇向湖心駛去時,那孩子更是激動萬分:“哦——賽車冠軍駕到!”
我納悶:“你怎么知道我是賽車冠軍?”
小鹿回身看了我一眼,怕冷似的戴上帽兜,聲音明顯低下來:“告訴你可以,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你得幫我保守秘密?!彼约鹤焐蟿澚艘幌?。
我回頭看時才發(fā)現陸海正站在岸邊。陸海還真是一刻沒閑著,他到漁場的第一件事就是帶我到控制室停掉所有電話線,又問我衛(wèi)星電話的事,我推說不知,他就去了陸江辦公室??磥硭麤]找著衛(wèi)星電話,來興師問罪了。
小鹿說:“我和賈祥在一個班,是他告訴我的?!?/p>
我說:“你把背包里的鑰匙給我,別讓他看見?!?/p>
小鹿找了一遍沒找著,懊惱地拍著腦門笑了:“想起來了,應該是被小十三丟在浴缸里了,我待會兒拿給你?!?/p>
當我們帶著小十三回到岸上時,陸海迎了上來:“喂,你們剛才是在交談嗎?”見我不理他,他又對小鹿說:“你不會是小偷吧?來,把包給我,這包是漁場的,這只天鵝也是漁場的?!?/p>
小鹿看著我,像在征詢我的意見。我從小鹿那里拿過包,挎在自己肩上,對陸海說:“這是你哥給我的。”
陸海說:“他憑什么給你,那是我的定制電腦和電腦包!”
我避而不答,說:“給你說一下,明天一早我就走?!?/p>
陸海說:“不是說好了嗎?漁場得正常運轉。行行行,你喜歡就留著吧。別忘了我們之前說的事。那這只天鵝呢?”
我說:“它生病了,我得帶它回房間給它上藥?!?/p>
陸海說:“行,我剛好有點事找你,去你房間說吧?!?/p>
十
房門大開著,凡·高的《星空》因為傾斜而使房間氣韻有些錯亂。陸海非但沒有否認曾經闖入過,還理直氣壯地說:“你房間保險柜的鑰匙呢?”
“我沒有什么貴重東西需要用上那東西?!?/p>
陸海笑了:“你的確沒什么家當,除了車上你媽媽留給你的那個護身符……你說,護身符這種東西有用嗎?你沒發(fā)現嗎?你現在就是我哥的護身符,他的漁場成了吸納你這種人回歸社會的試驗田,他擅長干這種事,為自己博美名?!彼蟠筮诌滞狼耙蛔?,順手點開了我的電腦,當看到桌面上那個標有“云杉里漁場日常管理”的辦公軟件時,笑得更開心了:“這還是我開發(fā)設計的呢,瞧瞧這個咧嘴大笑的西伯利亞鱘,哎!不復當年啊,雄心壯志也好,頹廢躺平也罷,都是過眼云煙。要說真,我只對一個人動過真心,她是我看著長大的,就像你親眼看著春月里的鳶尾花是如何從雪中伸展嫩芽,寶貝一樣的秘密貝殼在它們體內孕育著珍貴的花苞,然后柔美又性感地探出花鞘,把整個生命都綻放在你面前……她是照著我對女人的理解成長起來的,她所有的成長困惑少女情思浪漫情懷,我都能依照她的心思和邏輯去一一拆解……”
我知道陸海說的是賈吉,對他的邏輯感到驚訝:“你是說你創(chuàng)造了她?”
陸海越發(fā)自得,歪著腦袋想了想,然后說:“人這輩子可以誕生兩回,一回是肉體的誕生,另一回是精神的誕生,我就是讓她精神誕生的那一個?!?/p>
我說:“你說的那些我不懂。”
陸海勃然大怒:“你懂什么!你不過就是我哥從陰溝里撿回來的擦屁股紙?!?/p>
對那些永遠高高在上的人,你是沒道理和他們講的,我說:“有時候就連擦屁股紙都比人心干凈!”
“你還真是給臉不要臉!趕緊把鑰匙交出來,所有房間保險柜的鑰匙都在,就缺你這一把。你把鑰匙交出來了,咱們也就可以放心合作了,對吧!”
“我們合作什么?我和你哥簽了用工合同,我理所應當對這里負責,如果你硬要接手或者逼我走,我起碼得和你哥把話講清楚?!?/p>
“說來說去你就只認我哥對吧?行,我現在就帶你去看看他那些勾當!”
陸海帶我去了三樓。那里除了供陸家四口人居住,還有四間度假套房。其中一間超過三百平方米,陽臺直通戶外露臺,可以欣賞到整個韃靼湖。陸海來到會客廳盡頭的壁爐邊,伸手轉動壁爐上的一個裝飾,一架電梯無聲地打開。
電梯如同時光隧道,帶我們抵達地下二樓的大廳。
燈光驟亮,整個大廳那富有生機的配色與舒適的室內陳設足以讓人忘記是在地下。墻上的山水壁畫暗藏玄機,當燈光關閉,畫中的遠山近水會在夜光涂料的作用下發(fā)出光彩,令人恍若行走在山水之間。壁畫另一邊,有一個游泳池和一個小型高爾夫球場,玩累了還可以打開球場邊偽裝成巖石的燒烤架,隨時料理各類食材。地下一層主要是酒吧和博彩區(qū),游客到了這里就像是進入了澳門某個博彩酒店。陸海說:“很多大買賣就是在這兒談成的,他是負責鑰匙的總管?!?/p>
我嗅到了熟悉的氣味,十多年前,在繁華的都市,權力與金錢的交媾就是這樣完成的,沒想十多年后,新戰(zhàn)場開辟到了這里。我感到了深深的厭倦,就像最終抵達的還是那個寒冷深淵。
“我想你得另找合作伙伴了,我已經決定退出了?!蔽艺f。
“不,你不能退出?!闭f話的是尾隨而來的尤迪亞,她換了身行頭,一襲亮閃閃的銀色禮服讓她神采奕奕,她四處張望,說,“這里真是太棒了!”
“你怎么來了,這里是私人地方……”陸海雖說有些慌張,但竭力克制自己。
尤迪亞從桌上的雪茄盒里拿了支雪茄,放在鼻子上聞了聞,得意地說:“我知道,不出我所料。還是來說說我的計劃吧,你們都知道我為什么來,我這兒有一張十萬美金的支票,誰為我打撈到最大的野生西伯利亞鱘,這張支票就歸誰。另外,你們得附贈我一只白天鵝,我想嘗嘗白天鵝的鵝肝醬和卡露伽魚子醬比哪個更棒……”她掃了我和陸海一眼,就像在等我們集體歡呼。
陸海有些激動地說:“看來我們是活在同一個劇本里的!這可真是太瘋狂了,‘云杉里B計劃我已經策劃半年多了!廚子仆人明天到,客人們后天到,全都是我的頂級高品質客源,一群專門尋求刺激的大佬公子哥,他們這些人活著就是為了玩。這些人早就想在這‘天上人間好好瘋狂幾天了,我們只需要提供熱水、食物,還有床。我會用狩獵、博彩、滑雪、篝火晚會招待他們的,至于你的這一項嘛,可以拿來作尋寶箱的壓軸戲!”
尤迪亞興奮得直叫,說:“太好了,那我也能邀請客人嗎?”
陸海笑哈哈地說:“當然,只不過現在嘛……只限兩人。已經客滿了,每位客人收費八萬八,來一次北方嘉年華,套房全開,賭場全開,酒吧全開……”
尤迪亞說:“那我現在就去打電話?!迸R走時她沖我擠了擠眼,說:“對了,你必須參加,我很看好你!”
陸海說:“放心吧美女,我們會是贏取寶箱的最佳搭檔!”
尤迪亞興沖沖地離開后,陸海對我說:“別傻了,這年頭混碗飯吃不容易,這樣來錢才刺激!作為莊家,我們坐收漁利,大賺一筆,好處咱們對半開,反正這里也快關門了,不如來一場最后的瘋狂,給我哥送一份大禮,完了之后咱集體撤退,你看怎么樣老弟?尤迪亞那個賞金,你跟我,咱們準贏!”
我原以為自己能在這里清靜寫作,只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不問世事,不與他人爭短長,便能消弭虛度年華帶來的傷痛,卻不想再次落入他人的算計中,不覺悲從中來。我深深嘆了口氣,說:“你們的事我不想摻和,我明天一早就離開?!?/p>
“你還是想向我哥匯報嗎?”
“我得送那個孩子回家,他不該看到即將發(fā)生在這里的事!”
“真是正義感爆棚啊,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壞我的事,我就把那些天鵝全都殺來吃了,然后全栽在你的頭上你信嗎?我哥辦公室有你的檔案,你是一名假釋犯,是啊,監(jiān)獄的伙食那么差,你吃了那些天鵝,聽上去也蠻合理!對了,還有件事忘了告訴你,我抓到湖神了。對!是那只黑天鵝!它和那個被我哥叫做夏娃的天鵝是一對,我就是利用夏娃抓住它的!”
我被憤怒反復抽打到麻木的心一下子靈醒過來:“不行,那只是一只……”
陸海的笑聲越發(fā)刺耳,他說:“你不信啊,走,就在那邊?!?/p>
我跟著陸海來到負二層的一扇鐵門前,他說:“呶,就在里面。”他打開門,我剛進去,他就把門拉上,把我鎖在了里面,我這才發(fā)現自己上當了。屋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見。
“你要干什么,快開門!”我用拳頭擂門,有電子設備的聲音傳來,應該是個對講機,嵌在墻上,閃爍著綠光,隨著嗶嗶兩聲后,陸海的聲音響起:
“兄弟,委屈你了,完事后我會放你走的。讓你見識一下,這里是我哥當年關我禁閉的地方,他怕我溜進賈吉的閨房,關了我整整兩個月,家里人都以為我旅游瀟灑去了。后來,他弄暈我用車把我弄出漁場,警告我再也不要回來。他居然給你說我出國了,這樣的人,你還助紂為虐,你好好在里面待著吧!”
我大喊:“放我出去,我不會給任何人說的,我只想離開。”
陸海說:“不用那么大聲,再大的聲音也傳不出去,除非我打開這個開關!這怪不了我,我們原本可以合作的,是你不愿意!放心,你在這里的時間不會比你坐牢時間更久的。好了,再見!”
“你等等……”可是,墻上的綠光熄滅了,黑暗如同遠古猛獸朝我猛然撞來,撞得我頭暈眼花,心臟幾乎爆炸。我憤怒地大叫,使勁砸門,沒有用,那個綠燈再也沒能閃爍。
我冷靜下來,伸手在墻上摸索,摸到一個開關,按下去,頭頂的一盞燈亮了,耀眼的燈光照亮了困住我的大約十五平方米的空間。我的新“牢房”里擺著一張可以睡覺的沙發(fā),一張固定在墻上的小桌板,一個抽水馬桶以及洗漱臺,一袋吃剩下的餅干和兩塊黑巧克力。屋里能活動的唯有一把塑料椅子,椅子上有個像是不銹鋼壺內膽的東西,根本別指望能用它們砸開門。
床對面的墻上有個活動小門板,打開,里面是空的,應該是通風管或者傳遞物品的通道。我將腦袋湊過去大喊:“喂,有人嗎?我被困在下面了,喂……”
根據我對方位的判斷,這個角落在地上建筑的一樓或二樓,應該是庫房,庫房平時上著鎖,不出意外的話,我喊破嗓子也不會有人聽見。也許我真的只能寄希望于未來幾天在地下舉行的賭博和狂歡結束后,有人偶爾發(fā)現這里。我想我得保持體力耐心等待,因為把我關在這里的那個人在我徹底餓死之前大概率不會給我送食物來,因為我絕不允許有人再將我關在高墻里面,有必要的話我會用那把塑料椅子把他揍個半死。
時間對我來說成為看不見的細沙,我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饑餓接管了我,直到我吞下最后一塊餅干。我絕望地躺在沙發(fā)上,在一遍遍的想象中把陸海揍了個底朝天,然后揚長而去。我在想象中變成了奇?zhèn)b超人什么的,可越是這樣想就越令人絕望。想象似乎也在消耗著的我體力,饑餓讓我無力,我巴望自己能像梁山伯那樣化作蝴蝶,沿著墻上那條通往地面的幽暗通道一直飛出去,飛向韃靼湖,落在蘆葦上,風吹拂著我微小的臉龐。我是多么的卑微和渺小。我想,如果我能變成蝴蝶,就一定能找到納蘭筠,她會是另一只蝴蝶,想到這里,我就不那么害怕了,我甚至感到欣慰,慶幸死亡終將把我們連成一體。我開始回憶自己的一生,逃亡的一生,我逃離了我的原生家庭,逃離了壓榨我的世界,最終難逃命運為我打的死結。
我進入漫長的昏睡,夢見自己被封在棺材里,埋入暗無天日的地下。
而當我感到自己將被沙土同化掉時,本能驅使我將沙發(fā)拉到洗漱臺旁邊,用嘴對著龍頭接水喝。我醒醒睡睡,饑餓帶來的身體麻木以及精神上的幻覺讓我全然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十一
就像過去了幾個世紀,天地空蒙,我夢見一個孩子騎著黑天鵝飛進我黑暗的胸腔,落在那顆蒙塵的心臟上。那孩子踩著堅硬的心臟,大聲呼喚——那聲音在寂靜而脆弱的黑暗中引發(fā)超強地震,劇烈的震蕩中,箍在心臟上的石頭被震碎,我一下子醒了過來。
孩子、黑天鵝、心臟,還有那悲傷的呼喊,灰塵的味道,依然清晰可辨,但周圍的世界卻一片黑暗。我無比恐懼地發(fā)現,房間里的燈熄滅了。我從躺著的地方一下子彈跳起來,跌跌撞撞跑到門那里大喊:“開門開門……”又舉起椅子砸向那道門,我慶幸自己一開始就把椅子放在了門邊,它被當作武器的使命并沒有變,現在它幫我擊敗死寂,只一下就碎了,有東西掉在地上,是那個不銹鋼水壺內膽。
我靈光一閃,脫下衣服兜住那東西,死命朝著門掄去,一下,再一下,我倒在地上,幾乎虛脫。屋里的燈亮了,我知道自己有救了。
有人砸門了,三下,四下,門開了,一個女人和幾個男人走進來。那女人見到我,一臉驚訝:“你怎么在這里?陸海說你連夜逃走了……”
我認出了那張臉,我說:“我知道你是誰。你騙不了我,你是那個要吃魚又要吃天鵝的女人……”
女人笑了,向我伸出手:“我叫李娜,國調隊的!”她又回頭叫了聲:“小鹿,快過來,你爸爸在這兒!”她聲音很大,幾乎要把我耳膜震破。
一個身影跑過來,只看了我一眼就撲入了我的懷抱,哭著喊爸爸……
男孩小鹿變成了有一頭烏黑長發(fā)的女孩,她長得很像我的納蘭筠。我認定自己依然被困在夢里,被夢魘住,只能看見,說不出話,就像那些天鵝,我嘟囔著那些天鵝的名字,一個又一個,最終我暈了過去。
我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黃昏,玫瑰色的日光灑滿房間,我看見了納蘭筠的臉,她坐在床頭溫柔地看著我,但這里并非天國,因為納蘭筠仍在人間。
事情就是這樣,我的納蘭筠并沒有死,她只是親手完善了自己的死亡證明。畢竟她曾經替人擺平過不知道比這個大多少的麻煩。她并沒有從我入獄這件事上拿到好處(那些人不會讓這件事在未來留下任何隱患),但卻從公司宣告破產這件事上拿到了應得的一份,代價就是我的自由,諷刺的是,那幾乎是正義的另一張面孔——她成功地讓一個助紂為虐的公司徹底消失。
納蘭筠回到了家鄉(xiāng),不具名幫助那些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維護權益,那些人得到的幫助有時候是一些被忽視的證據,有時候僅僅是一個電話號碼。她時常與律所合作,或者為他們提供思路,當然這些都不是在傳統意義上“面對面”發(fā)生的,而是通過媒體社交平臺形成某種“隱形聯盟”,從未存在卻始終在發(fā)揮作用。
幸運的是,她成功讓執(zhí)法部門關注到了邊境線上的這家漁場,并派出了調查人員。所以,陸海所謂的大買賣開張的第一天就宣告了破產。
執(zhí)法人員用了半個月時間查封云杉里漁場,就在他們前往地堡,準備關閉所有動力源,然后徹底撤出時,我恰好因那個夢而醒。
那個騎著黑天鵝落在我心臟上的孩子,是我的女兒,她就是那個偶爾回家一趟卻遇見我留下字條,然后瞞著母親將自己扮成啞巴男孩開啟冒險之旅的小鹿。她叫齊小涵,她是當時唯一一個堅信我仍在漁場并未畏罪潛逃的人。如果她能早點知道地堡的存在,事情將會是另一番光景。
除了陸海,唯一知道漁場地堡存在的人是李娜,一心想立功的她沒有在第一時間向專案組報告這一線索,而讓陸海鉆了空子,讓他神不知鬼不覺破壞了從三樓直通地下的電梯制動系統。那是一臺定制款電梯,找專業(yè)技師重新修復電梯,花了差不多一周時間。加上大雪封山,道路不通,我差一點就死在那個可怕的地洞深處。
從地洞出來之后,我便有了家人,我想這也是對我母親在天之靈的最好告慰。
與陸江被帶回北方進行審查不同的是,被陸江稱為云杉里世居動物的十三只天鵝除了小十三留下來養(yǎng)病,其余十二只被有關部門用專機送回了南方海濱。讓陸江想不到的是,那只被他吹噓為湖神的黑天鵝是一個小女孩孵化養(yǎng)大的,這個幸運兒一直深愛著夏娃,也是它的愛讓夏娃在困境中活了下來。
第二年春天的一個溫暖的午后,韃靼河上游飛來一群天鵝,它們中有夏娃和它的族群,這讓一個冬天都怏怏不樂的齊小涵的黑天鵝終于快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