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明啟來雁塢生活有三年多了。他是一個久病的人。在雁塢生活的七個人,都是久病的人。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種名為黃麂的小鹿。
一天深夜,他聽到了推門聲,門閂咯吱咯吱作響,但門始終沒推開。生活在雁塢的七個人,晚上八點以后,便無人亮燈了。早睡早起,是他們的生活習(xí)慣,也是他們信奉的休養(yǎng)信念之一。他問了一聲:“誰找我啊?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嗎?”
又過了兩天,夜里又有了推門聲。他輕手輕腳開了后門,拿著一根鐵條,貼墻走向大門。他挨著墻角,看見一只沒長鹿角的黃麂用頭頂木門,門軸咿呀咿呀,門閂咯吱咯吱。他無聲地發(fā)笑。
黃麂愛吃花生。明啟夜里不閂門了,虛掩著。他撒了一斤多花生在廳堂,等黃麂來吃。他開了廂房的門,靠在床頭打瞌睡。等了三個晚上,黃麂也沒來。
一日清晨,天有些發(fā)白。他看見黃麂站在長板凳上靠在桌沿吃香蕉。黃麂身長約一米,體重約二十公斤,沒有長鹿角,它用唇部叼起香蕉,橫在嘴巴里啃食。它吃得很快,吃得很專注。屋子昏暗,他看不清黃麂的臉部。
它吃完了香蕉,跳下桌,在廳堂站了一會兒,一個縱躍,跳出了門檻,向山中跑去。明啟看著它跳下田埂,穿過紫云英花開的稻田,往油茶林奔去。
油茶林可能是黃麂的窩,要不也不會晚上常有黃麂的叫聲。
明啟和其他養(yǎng)生者說,凌晨有黃麂來廳堂吃香蕉了,吃得很利索。他們都很驚奇,說,黃麂幾次推你的門,是和你相惜呢。
明啟說,我得好生待它。
一日,他外出回來,已是夜幕降臨。在山塘邊,明啟看到豆稈在搖動。他貓著腰,躡手躡腳地走進。是黃麂在吃豆子。他看清楚了。黃麂的下腹有些鼓。
黃麂在晨昏或夜間單獨活動。無論是雄麂還是雌麂,都會有自己的窩,無論走多遠(yuǎn)的路外出覓食,都會回到自己的窩里睡覺。自己見了三次黃麂,會不會是同一只麂子呢?如果是同一只黃麂,那我和它的緣分不薄。明啟想。
春雪又大又厚。這是第一場春雪。雪覆蓋了雁塢。梨樹的芽裹著雪。沒有收上來的蘿卜,被雪凍壞了,爛在地里。他踏著雪,去曾發(fā)現(xiàn)黃麂糞便的油茶林。
他站在一棵黃檫樹下,往山窩里看,他激動壞了。他看見黃麂在雪地里分娩。
母麂舔著裹在幼崽身上的黏膜。黏膜白白的,如一張無孔蛛網(wǎng)。幼崽黑黑的,躺在草叢中,嘴巴一張一翕,蹬著后腿,眼瞼被黏液蒙著睜不開。母麂想站起來,晃了晃身子,又頹然地躺下了。母麂太虛弱了。它用盡了力氣,把幼崽生了下來。它用腳撐著幼崽的臀部,欲使幼崽站起來。
明啟從屋子端了半圓匾的黃豆,放在山窩一塊平地上。每隔半天,他去一次油茶林,遠(yuǎn)遠(yuǎn)地看那個圓匾。
過了兩天,他去收圓匾,豆子一粒不剩。他也沒看到黃麂。他又端了半圓匾黃豆去。
明啟站在山梁上,往下望,??匆娔各漕I(lǐng)著幼崽在山窩吃草。初春,草葉嫩綠,尖芽細(xì)黃。
豌豆開花了。一日,明啟睡得沉,他恍恍惚惚,似乎聽到撞門聲,哐當(dāng)哐當(dāng)。夜深,天黑如濃漿。門撞得很激烈。他聽得真切,但又像在夢里。他聽到門嘩啦一下,被撞開了,繼而,房門又被誰在撞,咕咚咕咚。他拉開燈,見一只大黃麂站在門口,望著他。黃麂“哦兒,哦兒”地叫著,往屋外跑去。一股燒焦的塑料味撲面而來,讓明啟冷不丁地打了個噴嚏。他皺皺鼻子,發(fā)現(xiàn)塑料焦味是從余屋(非主屋的屋舍稱余屋)傳過來的。他打開后門,看見廚房失火了,火光透出小小的窗戶,瓦縫冒出濃濃黑紅的煙。他拎起水桶,往余屋里潑水,大聲叫喊:“快來救火啊,火燒房屋啊。”
滅了火,已是凌晨。五個滅火的人坐在屋里,被嚇得脊背發(fā)涼。余屋毗鄰主屋,屋后又是茅草山。七間瓦屋依山相鄰,主屋若燒起來,雁塢將片瓦不存。
“要不是有黃麂敲門,燒了房子不說,還說不定會出人命。”明啟想。誰承想,黃麂救了人,救了雁塢。生活在雁塢的人,都為這只黃麂驚嘆。
有一天,一個中年男人背一個帆布袋,拿著一個榔頭,來到雁塢。他很好奇地問雁塢人有關(guān)黃麂的事。雁塢人誠實地回答。雁塢人問他是干什么的。他只是笑笑。問了話,中年男人穿山繞塢地慢走,走走看看,走走停停。
走了一個上午,他回去了。他的榔頭插在帆布袋里,沉沉地下墜。明啟拿了一把鐵鍬,沿著那個中年男人走過的山塢,走了一圈。
第二天早上,那個中年男人又去了山塢,轉(zhuǎn)了一大圈,在山塘邊問明啟:“你看到誰去了附近幾個山塢嗎?”
誰會去山塢呢?山塢除了茅草雜木,還有什么???你為什么這樣問呢?明啟斜著眼看他。明啟一邊回話,一邊給花生地拔草。
那個中年男人鼻子不斷地哼氣,啥話也不說。
明啟知道那個中年男人是干啥的。他在有黃麂蹄印或糞便的草叢和草徑,設(shè)了13副鐵套子,還在油茶林設(shè)了5副繩套。他是來捕黃麂的。明啟把他設(shè)的鐵套子和繩套破壞了,埋在一個泥坑里。
隔了一個星期,中年男人又來了,背著帆布袋,拿著榔頭,去了附近幾個山塢。趁他走了,明啟又去破壞套子。明啟正在埋套子,被那個中年男人當(dāng)場逮住了。他抓著明啟的衣襟,嘴唇哆嗦,說:“我就知道是你挖了我的套子,你這個不干好事的人?!?/p>
“黃麂又不是你家的,你憑什么破壞我的事?”中年男人說。
“不是我家的,難道是你家的?黃麂是雁塢的,天天在雁塢。是雁塢的,我就不能讓你抓走?!泵鲉⒄f。
爭執(zhí)了一會兒,雁塢人聽到了爭吵聲,跑去了。他們知道那個中年男人在鬧事。見來人了,中年男人往山壟外跑。明啟被他重重打了兩拳,臉上腫了。
明啟自來了雁塢,再也沒離開。他的病痊愈了。他種了7畝大豆和花生。他還種蕎麥。這里種的農(nóng)作物都是自己育種的,不用化肥不打農(nóng)藥。黃麂常常出現(xiàn)在雁塢的豆田、花生地、院子、山塘。雁塢人在種菜,黃麂在菜地里溜達。它不畏懼雁塢人。雁塢人手托一根香蕉或攤一把花生,黃麂就咕嘟咕嘟啃食起來。但它從不在院子里或草垛旁過夜。
因為黃麂,明啟有了很多事做。他種黃豆,種玉米,種花生,種豌豆,種黃瓜,種番薯,種馬鈴薯。四季的吃食,他都種一些。他自己吃,也種給黃麂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