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卓瑪忍著一肚子委屈,一大早從家里悄悄出來。出門前,公公和婆婆還沒起來,她猶豫再三,最終還是給公公婆婆留了個紙條:“我出去幾天,不要找我?!?/p>
卓瑪出門后,看了看天,自言自語道,這幾天的雪才算下罷,今天應該是個好天氣。接著掂了掂手里的雙肩包,并拿手捏捏包里的衣物后,把包甩到后背,背穩(wěn)當,朝湟倒高速公路邊走去。在高速公路經(jīng)過茶石浪村的村口處,專門開有一個岔路口子,連著村道。
她從昨天晚上與公婆爭吵過后,就決定要出一趟門,要去的方向是南山牧場她娘家哥哥家,一方面避避風頭,免得再與公婆爭吵,招來煩惱,另一方面去哥哥家的牧家民宿看看,學點東西,取點經(jīng)。
雖然已經(jīng)到了農(nóng)歷三月下旬,但從四天前開始,老天爺變臉,先是風,后是雨,接著雨雪交替,昨天下午才算安靜下來,太陽好不容易暖融融地照下來,村巷里像被清洗過一樣,那些楊樹和榆樹頓時精神起來,嫩嫩的綠意好像突然冒上了枝頭,樹底下的和路邊的草兒們也蓬勃起來,一時間讓村莊變得潔凈新穎。
走出家門的卓瑪想著昨天看到的村莊景致,看著路兩邊的新綠,糟糕的心態(tài)有所緩解。但是站在公路邊等車時,她發(fā)現(xiàn)從日月山那邊過來的汽車,車頭車頂覆有積雪,車輪濕漉漉的,汽車的前保險杠和擋泥板上,雪牢牢實實地粘著。她意識到,日月山和拉脊山那邊昨夜雪不小。她又看看天,不自覺地“哎喲”了一聲,只見陰云從東往西涌,剛剛還滿含笑意的太陽,此時鉆進朦朧的云里。她突然想起昨天晚上電視里的地方天氣預報:受冷空氣影響,明天白天青海湖以東有陣雪,局部地區(qū)有暴雪。心想,糟了,今天出門不順。又一轉(zhuǎn)念,覺得如果打上車,要不了一個小時,就會到達她哥哥放牧的南山牧場。等吧,憑運氣等,就不信老天會幫著婆家人作難她。
終于等上了一輛車,是個“黑車”,司機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的,一聽說卓瑪要去野牛山那邊的南山牧場,就說,剛剛從那邊過來的人說,日月山哈城在下雪,野牛山那邊肯定在下,跑南山平時50塊,今天你得加20塊。她稍作猶豫后說:“70塊就70塊,走?!?/p>
上車后,卓瑪給遠在海東市民和縣高速公路建設工地打工的丈夫發(fā)了條微信:我有事要去南山牧場我哥哥家,如果阿媽阿大問的話,你就說我有營干,過幾天回去。發(fā)過微信后,一股積蓄了一宿的憋屈從她心底里鼓出,從胸口沖上頭頸,刺激著淚腺,兩行清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她擔心被司機看到,趕緊擦掉。
昨晚飯罷后的場景不由自主地從腦子里彈出來,頓時覺得眼前都是公公那不可理喻的眼神和自以為是的腔調(diào),還有婆婆向著公公的一大堆和稀泥的話,其中不乏人身攻擊。她記憶中,以前因為家事和婆婆爭犟過,但從未傷過心,這次傷人太重。
坐在車上,她一邊應付司機的無聊問話,一邊想著昨晚極其不愉快的爭吵。
二
茶石浪村里藏族居多,由于幾百年來受漢文化影響,村里的藏族人從服飾到語言,甚至生活習慣等都與漢族基本相同,并且都有漢族姓氏,有的干脆連姓名都是與漢族沒區(qū)別,河湟地區(qū)稱他們?yōu)椤凹挝鞣薄W楷數(shù)钠偶倚諚?,公公叫楊扎西,婆婆叫祁玉梅。卓瑪?shù)哪锛沂菛|科寺那邊寺灘村的,他們都屬于“嘉西番”,卓瑪娘家姓李,她的本名叫李卓瑪,平時家里人都叫她卓瑪,村里村外也習慣性地叫她卓瑪。
自從茶石浪村徹底脫貧后,村里有幾家人辦的家庭旅游接待民宿不錯,一個夏天下來,刨除成本,至少也能掙2萬~3萬元不等??粗卩l(xiāng)村振興的好政策支撐下,村里那幾家民宿辦得風生水起,卓瑪坐不住了。她與丈夫商量了好幾次,可丈夫因為放不下他每年外出干建筑的掙錢手藝,對她的想法總是不明確表態(tài),因為他認為妻子在家既要操持家務、照顧老人,還要到對面的兔兒干村的“二十四個莊廓”旅游接待點打工,太辛苦啦。
卓瑪認為,丈夫不表態(tài)就是表態(tài),畢竟家里還有公公婆婆兩位老人,況且公公在村里當了三十多年村干部,有見識,看問題看得遠,雖然早已經(jīng)退下來,但仍然深得全村人尊重和信賴。
上一年,卓瑪就提出在自己家開辦民宿的想法后,公公婆婆極力贊成,讓她做個計劃。在腦子里盤算過程中,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自家的院子太小,若辦民宿,兩位老人就得去老二兒子家去住。如果那樣,雖然公婆和老二兄弟媳婦也不會有意見,只是她心里不忍,她自從嫁到楊家二十年來,一直與公婆生活,兩位老人寬厚明理,幫她帶一兒一女兩個孩子,如今兒子已經(jīng)考上大學,女二也上高二,在縣二中住校。一家人和睦相處,是村里老人們羨慕的家庭。她想,倆老人如果去老二兄弟家,肯定沒有現(xiàn)在習慣,需要一個適應過程,公公八十多歲,婆婆也是接近八十,何必為了自個的想法,讓他們搬走。卓瑪認為,如果那樣,自己和丈夫還會落個不孝的名聲,太不值得。于是,她給公婆說,我們家辦民宿地方小,不合適,看看鄰村有沒有寬展些的莊廓院。
在當代農(nóng)村,信息的傳遞除了現(xiàn)代通訊載體微信和電話之外,傳統(tǒng)的口口相傳仍然是主渠道。在短短的一個星期內(nèi),卓瑪想辦旅游民宿和找莊廓院的消息在茶石浪村戶戶皆知,并且很快外溢到附近村子。有一天,卓瑪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打她電話的是一個男人,他說他聽說了她要辦民宿的事兒,他還說他能幫她的忙。她問他,他是誰,他說他家就在公路對面的兔兒干村,早已經(jīng)退休,他家的莊廓院子里的房子翻建蓋好后,他們沒住多久就搬到了西寧城,現(xiàn)在院子空著。她想知道他的名字,他說,他是她家的熟人,她公公幾十年前幫過他大忙,是他的恩人,至于他到底是誰,這件事暫時不要告訴她公公,等談妥事情后,再告訴不遲。
卓瑪刨開個人記憶在想,公公幫過忙的人多,拿公公當恩人的人她知道幾個,憑電話里的聲音辨,她辨不出來。通過公公婆婆平日里與村里村外熟人、親戚們品頭論足的聊天回憶,她也想不出兔兒干村里的哪個人會把她公公當恩人。她倒是聽公公說過幾個忘恩負義的人,以他們?yōu)榉疵娼滩?,教育自己的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要懂得感恩,知恩圖報。
她沒多想,與對方約定時間,在公路西邊的鄉(xiāng)政府門口見面。
三
與卓瑪見面的是一位老者,他們一邊聊,一邊走,很快走進兔兒干村。老者自我介紹說,他姓謝,叫謝宏壽,根子是茶石浪的,七十二歲了,離開那里有六十年了。從老者的言談舉止,卓瑪覺得他身上有退休干部的做派。卓瑪說,看著您不像七十多歲的人。他接著說,你公公婆婆是大好人,是我的恩人。她嗯嗯地應承著。
說話間,很快到了謝宏壽的院子門前。卓瑪看去,莊廓墻是舊式的夯土墻,墻比一般人家的要高出幾墻板,雖然顯得陳舊,但保護得很好,墻基處有近一米高的水泥漿砌石護著,墻頭上還用青磚給戴了帽,可見主人花了不少心血。
大門是坐北朝南的,是新式的木制大門,門額上有幾層雕花,門兩側(cè)也是木頭裝飾,老莊廓與大門的格調(diào)還算協(xié)調(diào)。院子內(nèi),北面和西面蓋的是磚混結(jié)構(gòu)的平房,北房的房基要高出地面近1米,房檐前有近2米的玻璃封閉;西房的房基也高出地面約半米,房前有寬寬的臺沿。東面有幾間老舊的土木結(jié)構(gòu)平房,靠近大門的西側(cè)有幾間新蓋的磚木房,東南角的廁所是小閣樓式的,挺講究。
院心里是磚砌的鏤空式花墻做成的方正的小花園,花園內(nèi)有兩株干柴牡丹和幾墩芍藥?;▓@兩邊還用河卵石砌出兩條小路,通到北房和西房。
卓瑪看完整個院子后心想,雖然這院子早就不住人,但院里院外很清爽,尤其是院子里面事先被打理得干干凈凈,不雜亂,基本找不出扎眼的地方。
謝宏壽又帶她一間一間地看房子,北房和西房內(nèi)家具俱全,有土炕,也有木床。廚房設在進門的西側(cè)房子里,寬寬綽綽,家常廚具也全。她邊看邊點頭,心里覺得這院子適合辦民宿,但她先不說,對謝宏壽問一些電的負荷、自來水等問題。
全面看過后,卓瑪心里做出了一個大膽的設想和決定,就這里啦!
談到房租時,謝宏壽老人說,念在你們這一家人好,念在你公公當年對我的恩情,半年的房租我免除,半年后,參照本地最低房租租給你。
李卓瑪說,您免半年房租,我承受不起,也沒道理,至于我公公當年幫了您什么,也不能這樣報答,我回去后與家里人商量好后,我們簽個合同。
謝宏壽嘴動了動,欲言又止,他說,回去后給你公公說,老謝給他賠罪啦。
卓瑪納悶了,不知說什么好,想了想說,謝家爸,改天請到我們家,您和我們家老漢好好暄。
謝宏壽面露難色地說,如果你們家老漢能見我,我也就人活得踏實了。
李卓瑪從謝宏壽老人的話里感覺出,兩位老人之間一定有故事,一定有不好解的心疙瘩。
四
在回家途中,卓瑪想,真是遇到好事了,公婆肯定會高興的。她回家趕緊做飯,吃過晚飯后,她將見過謝宏壽老漢和看莊廓院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講給公婆聽。公公一開始還在認真聽,聽到后面逐漸不吱聲,再到后面,臉色陰沉下來,婆婆瞅著公公的神情變化,示意卓瑪再不要講。卓瑪從公公的表情也感覺到了什么。
公公問她,你說完了嗎?她說完了。公公說,這事不行,根本不行,一點“卡碼”都沒有。
卓瑪說,人家謝家爸一直說您是他的恩人,要給您謝罪報恩。
公公呷了一口水,兩邊嘴角往上一翹,有點傲慢地說,他謝家尕娃啥時候良心發(fā)現(xiàn)了,忘恩負義的東西!
婆婆趕緊解圍道,卓瑪也不知道你們那時的糗故事,你給她好好說。
好吧,要不卓瑪還蒙在鼓里。公公又呷了一大口釅茶,把茶缸往茶幾上重重地一放,說了起來。
1960年餓肚子的日子里,我不到二十歲,由于是高小畢業(yè)生,已經(jīng)在生產(chǎn)隊當了會計。一天,謝宏壽的伯父領(lǐng)著不到十歲的謝宏壽來到我們生產(chǎn)隊,拿著一張公社開的介紹信,并說娃娃的父母親餓死了,公社把這個孤兒分到茶石浪大隊第一生產(chǎn)隊,要求救娃娃一命,當時我們家就收留了那個娃娃。那時雖然日子很苦,但我們家的兩個老漢寧愿自己餓得渾身浮腫,連路都好好走不動,但凡有一口吃的,先要想著要給孤兒,為了他,我的一個兄弟差點餓死。就這樣,1963年以后,日子好了一些后,他的伯父前來認娃娃,當時我們家人口也不少,既然他的親人來了,我們也就同意他回去。娃娃當時萬般不舍,哭著不肯走,最后經(jīng)大隊和生產(chǎn)隊干部們做工作,把我的父母親認成干親,把我們弟兄三個認成干哥哥后,娃娃趴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才一步三回頭地跟著他伯伯離去。起初的幾年間,他經(jīng)常到我們家來,我媽媽給他想辦法做好吃的,他嘴甜,大大媽媽、哥哥嫂子地叫著親切。
后來我被選拔到公社當會計,在公社干了三年后,大隊又把我要回來。我在公社期間,他到了可以當兵的年齡,我給公社武裝部的領(lǐng)導說了他的情況,并求了情,1967年春季他應征當了兵。在當兵的頭一兩年,他幾乎月月給我寫信,對老人問寒問暖,我也及時回信,還鼓勵他在解放軍大學校好好鍛煉,不斷進步。我還給他的連長和指導員寫過信,讓他們多費心血,力爭讓他在部隊多待幾年,爭取立功,爭取進步。他在部隊一干就是十年,1977年復員轉(zhuǎn)業(yè)到我們本縣,安排到縣水利局工作,1984年土地承包那年,他被安排到我們鄉(xiāng)上當副鄉(xiāng)長。
他剛當鄉(xiāng)領(lǐng)導頭兩年,還經(jīng)常來我們家,把我們老漢大大媽媽的叫得很甜。
后來他在鄉(xiāng)上分管財務,動不動到村里檢查工作。一開始還行,后來總是找我們村的茬頭兒,說這個違規(guī),那個違紀,還當面批評我這個當村支書的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當時村里就一點村提留,再就是村牧場每年淘汰牛羊的收入,上面也不撥付辦公費。我們村的會計是我培養(yǎng)的,業(yè)務好,人正派,姓謝的怎么老是找麻煩呢?后來從鄰村打聽到,是我們村沒有好好招待他,沒給他宰羊吃。當時,我就火了,當著村干部的面頂了他。從此,他更是找小鞋給我穿,給鄉(xiāng)上書記鄉(xiāng)長告狀,說我不稱職,建議換我。可黨員們要選我,村民信任我,他換不了我。后來,我們就像牛見刀刀,水火不容。直到他調(diào)走,我根本不理他。因為他的所作所為,把我的父母親差點氣出病來。
說到這里,公公喝了一口卓瑪添的茶水,吐掉喝進去的幾片茶葉,對著卓瑪說,他就是個白眼狼,忘恩負義的小人,我們怎么能租他的莊廓院呢?你知道那個莊廓院是怎么來的嗎?是他當干部時,從人家手里強買的。
卓瑪小心翼翼地說,人家現(xiàn)在想明白了,想給您道歉賠罪,可他拉不下臉面,您肯定也會給他機會,所以他就轉(zhuǎn)個彎兒想報答……
哼,他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你以為他會是誠心誠意嗎?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早干啥去了?
卓瑪輕聲說到,他老了,可能活明白了。再說,我可以不接受他的前半年免租,我參照周圍的租價租,公平交易,不摻雜私人恩怨。他的莊廓和周圍環(huán)境實在適合開民宿,在公路邊、村道旁,這樣的好地方實在難找。
公公把茶缸往茶幾上一蹾,厲聲說到,卓瑪,你到我們家二十來年,你是個好媳婦,我和你阿媽沒給你說過重話,更沒紅過臉,但這次堅決不行。我一聽到謝宏壽的名字就惡心,就血壓升高。你想讓我們兩個吃閑飯早點死的話,你就去干。
卓瑪?shù)难蹨I不由自主地流下來,爺兒(隨著自己的孩子稱呼),我不跟您爭犟,希望您往好處里想,每個人都會變化的,都會良心發(fā)現(xiàn)的,希望你不計前嫌。
別說了,出去!這個家太小,放不下你這樣的大仙。公公幾乎是吼叫著。
婆婆趕緊過來安撫兒媳婦,卓瑪雙肩抖動著,邊抽泣邊說,我也是為了這個家好?。?/p>
公公“嚯”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進了他的房間。
卓瑪幾乎一夜未睡,她覺得平時受她敬仰的公公突然間如此不可理喻,如此糊涂。對這事,她決定不告訴在外打工的丈夫,不想給他添堵。但她自己心里憋屈得很,她想,天亮后,她無法面對公公婆婆。這一夜,她想了許多,想著她十九歲就進了楊家后二十多年的一幕幕,最終覺得公公婆婆是好老人,丈夫是好男人,孩子們懂事好學,這個家庭是名副其實的農(nóng)村“五星級文明家庭”,她知足,但她必須得出去回避回避。
五
卓瑪搭乘的車快要行駛到哈拉庫圖古城時,天空的云越發(fā)厚重,太陽被隱匿在云層深處。有雪花飄下來,快接近汽車前風擋玻璃時,在沖擊波下迅速拐彎并消失;而汽車兩側(cè)窗外雪花的密度看得越來越清晰,從稀疏到密集,從碎屑到成片。看著車外不斷加大的雪勢,卓瑪?shù)膿脑絹碓街兀谛睦锬矶\,但愿雪是陣雪,但愿前面沒下雪。雪是不通人性的,任憑卓瑪心里怎么祈念,它依然在下。
司機看到遠處有一輛皮卡車開過來,便緩緩地減速并停下來。他搖下車窗,伸出手向?qū)Ψ酱蛘泻簦瑢γ娴乃緳C也停下車。
他問道,前面的雪大嗎?
對面回答,就這么大,現(xiàn)在還能行車。
再問,再往前呢?
對面答,我從本炕村來,前面的情況不知道。
哦,多謝了?。?/p>
司機轉(zhuǎn)過身,對卓瑪說,聽見了吧。
說不定過了本炕,雪就停了。卓瑪往好里想。
司機說,到了本炕,你要去的南山牧場就只差幾公里。
雪還在下,公路上被無數(shù)輛過往的汽車碾壓出來的車轍是清晰的,司機小心翼翼地握著方向盤,跟著黑色的車轍徐徐前行。卓瑪?shù)纱笱劬Χ⒅懊娴穆?,她不敢說話,心里有些緊張,她擔心司機不往前開,如果司機不開,她就得返回,返回后,她去哪里,婆婆家肯定是暫時不去的,自己的娘家父母都不在了,只有一個弟弟,她也不會去的;想著想著,她想給丈夫打個電話,但腦子一轉(zhuǎn),決定不打了,她不想讓他擔心,畢竟車還在前行。
司機的一聲咳嗽,打斷了她的思路。
她往車窗外一看,天突然亮晃晃的,感覺太陽要露臉。
司機說,一陰一亮,下到天亮,過一會兒雪可能更大。
不會吧?都可以看到太陽了。
道路上的黑色車轍印逐漸淡起來,自從遇到那輛皮卡車之后,再也沒遇到過迎面開來的任何車輛。
遠處的山,剛才還能看清楚它們的輪廓甚至褶皺,這會兒模糊起來;近處的草原,早已白茫茫一片,偶爾能看到的幾頂帳篷,漸行漸遠,很快消失于視野中。寂寞和荒蕪像一堵無形的墻,緩緩地壓過來,卓瑪感覺氣有些短,心里難以鎮(zhèn)定下來。
司機突然說,今天你的點子不好,你看天又陰起來,一會兒肯定要下大。
她沒吱聲,心里默默地祈禱著。
突然車慢下來,司機指著車前方的路說,你看,前面的車印子越不清楚了,怎么辦,我們折回吧?
本炕村快到了,到了本炕就不遠,再走走看吧。她堅持著自己的意見。
好吧,再走走看,能到本炕村,走不了也可以緩一緩。
卓瑪突然想起早上出門后給哥哥只打過一次電話后,上車后發(fā)過一個微信,一路過來,再也沒問過哥哥那邊的路況。她罵了自己一句,怎么就這么不機靈呢?
她撥她哥哥的電話號碼,沒有任何響動,反復多次,依然不通。她焦急地問司機,南山牧場的電話可能沒信號,打不通。
司機說,我有個朋友在那里,我試試。司機停了車撥電話,撥了幾次也沒通。他說,壞了,那里肯定雪大,沒信號。
卓瑪突然興奮地喊了一聲:本炕,本炕村到了!
六
司機說,你驚乍乍地喊什么,沒見前面連路面都看不清楚了嗎?
卓瑪往車頭前一看,剛才還隱約可見的車轍找不到了,路面與兩旁的路基很難分辨,哪個是路中心?她感覺到了行車的危險性。
噢,師傅你小心著開,要不我下去看路。
你乖乖坐著,我憑記憶和經(jīng)驗往前開。
前面百米開外的路邊,就是本炕村的一戶人家,石頭砌成的院墻隱約可見。卓瑪不敢吱聲,懸著心看司機慢慢往前開。
本炕村是野牛山下、哈扎公路旁的一個牧業(yè)村,村子很小,也就二十來戶。
到達靠近那家院子的路邊時,司機長嘆一口氣,好了,下車看看,再打問打問。
司機朝路邊那家院子走去,柵欄門是開著的,司機喊了兩聲,便有一位老漢走出來。司機與老漢說起話來,卓瑪也湊過去。
司機對卓瑪說,往前根本不能走了,雪把路蓋了,我們在這個老漢家休息一會兒,雪停了再說。
老漢雙手平攤,掌心朝上,熱情地把他們往家里請。
卓瑪想了解更多的雪情和路況,就跟了進去。
老漢家的屋子雖然很簡陋,但很熱乎。卓瑪一走進去,便有一股溫熱的奶茶味兒主導了她的嗅覺。一碗奶茶立即遞過來,她有些感動地接著,用雙手捧著,一方面是出于感激,一方面要焐一焐有些僵硬的手指。
司機決定要回去,他說,我經(jīng)常跑本炕,這條路他很熟,趁現(xiàn)在還能平安回去,如果再繼續(xù)待下去,今天就得待到本炕。
卓瑪明白眼前的情形,她卻說,我也熟悉這條路,往前面的南山牧場也就超不過五公里路。
司機說,半公里也不能走。
老漢說,汽車轱轆底下不長眼睛,太危險,還是聽司機的。
卓瑪又撥她哥哥的電話,不通。老漢說,可能是風雪的原因,我們這里的信號也是一會兒有,一會兒沒,南山那邊的情況可能更差點。
卓瑪喝了兩碗奶茶,吃了一塊焜鍋饃饃,身上熱起來,她走到院子,看了看天,看了看遠處,折回頭,對司機說,我要往前走,你回吧。
說完,把一張百元鈔票遞過去,司機找了她三十元。卓瑪說,你沒把我拉到南山,怎么就收七十元。司機說,路這么難走,我又拉不上回去的客,放空費都沒要你的。她看了看司機面有難色,點了點頭。
司機說,你最好在本炕看看情況,前面肯定難走,你一個女人家,有個啥事不好啊!
老漢說,你就在我們家待著,我家老阿奶陪你暄板。
她想給遠在民和干活的丈夫打個電話,想讓他知道她現(xiàn)在的情況??呻娫挀艹鋈ズ?,沒反應,是本炕這里沒信號。
最終,卓瑪決定自個兒步行往南山牧場走,她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還不到中午。她想如果順著公路走,頂多一個半小時就會到達。
老漢和阿奶說,丫頭,前面確實不好走就不要走,小心旋風。如果走不成就回來住我們家。阿奶把一件紅色的風衣拿出來,交到她手里,說,這是我兒媳婦的,他們兩口在南山那邊擋牛,到那邊后,你交給你哥哥,讓他轉(zhuǎn)交,媳婦的名字叫周毛。
卓瑪千恩萬謝后,立即啟程,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南山牧場的公路上。
七
雪花還在零星地飄,偶爾伴有一陣風。公路路面的車轍完全被雪覆蓋,白茫茫的刺眼,她從背包里找了找,摸出一個墨鏡,暗自慶幸?guī)Я怂?/p>
沿著公路往前走,腳底下的雪足有三四寸厚,踩下去,先是柔柔的,再往下踩,就會發(fā)出“咯吱”聲,待腳踩實,再拔出,明顯地感覺到有阻力。她又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剛十二點,她想,這樣走下去,一點半左右會到南山牧場她哥哥的帳房。
她擔心的是雪會不會繼續(xù)下,如果下大,更不好走。她以公路兩旁的路基和凹下去的排水溝為參照物,一步一步跋涉前行。此時,她還希望遇到順路的汽車或農(nóng)用車,可轉(zhuǎn)過身往后面一看,只能看到自己的鞋印,再往遠處看,能隱隱約約看到路邊的幾個高大的土丘。環(huán)顧四野,除了白色,還是白色,偶爾會看到山坡上和草灘里的一些黑色,她知道,那是山洞或者是修公路挖土挖下去的凹陷的坑。
她還希望看到一些牛群或羊群,或某一個牧人家的帳房,看到它們,她就不會寂寞擔驚。
走了大約半個多小時,雪突然停了。她估摸她可能走了差不多一公里半。她想,要是平時走路,她至少也會走出兩公里多。
一陣風刮起來,卷起的雪撲到她臉上,冰森森的。她拍打頭上和雙肩的雪時,才感覺到那個好心阿奶給的紅色風衣確實幫了她大忙,心里一暖,身上也熱起來,摸了摸額頭,有汗。她想,她現(xiàn)在像茫茫雪地里的一點紅,如果遠處有人看到她的話,會把她當作一朵鮮艷的格?;?。她又笑自作多情,四十多歲的女人了,還把自己比作花兒,羞死先人。
她擔心自己因寂寞而會產(chǎn)生恐懼感,就在腦中搜索一些開心的事兒。她想起女兒那天打來的電話和發(fā)來的微信,說月考綜合成績在班里考了第四,比上一次又升了一個名次;想起那天與丈夫視頻聊天時,他說的俏皮話;還有她姨娘的兒媳婦生了個雙胞胎,并且是龍鳳胎。
她正想著走著,腳不小心踩到一個被雪覆蓋后看不清的窩坑里,感覺給崴了一下,心里頓時“咯噔”一下,壞了,壞了,是不是腳巴骨扭傷了,可不是時候??!她停下,用手捏了捏腳踝處,再懸起腳,轉(zhuǎn)了轉(zhuǎn),還好,不疼。接著踩實了走幾步,沒有異常,這才松了口氣。
茫茫雪原上,一個人走路,說不怕不寂寞,那是不可能的。雪已經(jīng)停了,可陣風不時刮起,偶爾會聽到風的呼嘯發(fā)出哨子一樣的聲音,那聲音使她的心里發(fā)毛。她忽然想起來自牧場的人們講的這幾年狼出沒于拉脊山,在南山牧場襲擊羊圈的事,頓時心跳起來。待平靜了一下心緒后,她自言自語道:這公路上要不是大雪封山,來往車輛絡繹不絕,牧業(yè)點之間距離不遠,人們的活動頻繁,大白天的,打死也不會相信有狼出現(xiàn)。
卓瑪想加快腳步,可在雪地里舉步確實有些艱難。她又看了看時間,走了整整一個小時。她想,再有半個多小時,絕對會到哥哥那里的。略微的興奮之后,她埋怨自己腦子被凍笨了,怎么就不看看路邊的參照物呢,于是她努力回憶起以往來南山牧場時路邊的情景,她將記憶中一些有特點的山彎、山坡、定居點的牛羊圈、河溝等參照物,都捋了捋,清醒了許多。
就在她邊回憶,邊提醒自己的時候,她注意到了立在路邊的一個方正的水泥樁子。噢,原來是里程標記樁,雖然它的頂部被雪覆蓋,但樁上的里程數(shù)字很清晰,上面標著“36”的阿拉伯數(shù)字,她頓時明白,這里距離哈拉庫圖城是36公里,她記得南山牧場那里有個路標,上面寫著38公里,說明還有2公里就到達。她揚了揚頭,甩了甩手,加快了腳步。
腳下松軟的雪雖然給她帶來了一定阻力,可面對2公里,她的身心輕爽了不少。走了一段,她又看到一個高高的水泥桿子立在路旁,桿子上鑲有一塊藍色白邊的金屬路標牌,上面白色的字很醒目:分水嶺10公里、拉脊山口19公里。于是,她更加清楚了她所處的位置,信心又增加了幾分。
她走著走著,想唱一段歌兒,卻明白自己唱歌不行,平時姐妹們一起出去浪河灘踩青或聚會時,她都不敢唱,只有沒人時,給自己唱自己聽。今天不論唱得有多難聽,也不會有人笑話。于是她輕聲唱起了青海“花兒”小調(diào)《四季歌》“春季里呀到了者,水仙花兒開,年輕輕的個女兒呀,踩呀踩青來呀,小呀哥哥,小呀哥哥呀……”唱了半截后,她停下來,朝四周張望,擔心會不會有人聽。在她停下歌唱的間歇,她好像聽見了轟隆隆的摩托車聲。她既驚且喜,干脆停止走路,仔細聽。經(jīng)過認真辨析,的確有摩托車的聲音從前方發(fā)出,是前方。
八
卓瑪聽到摩托車聲音時,心里突然踏實了不少。在特殊的天氣和特殊的行程中,能聽到這樣的機械聲響,說明前方有人,是福音,說不定是她哥哥那里的大膽的年輕人,也有可能是過路人。
正當她再次傾耳細聽時,卻聽不見,聲音消失。她不懷疑自己的耳朵,剛才分明聽得清清楚楚,怎么就沒有了呢?
她邊走邊搜尋聲音,過了幾分鐘后,她似乎聽到嘀嘀的喇叭聲,那聲音就在前方,就來自發(fā)出摩托車聲響的方位。怎么回事呢?光聽到聲音,卻不見摩托車開過來。她停下來,拍拍自己的頭和臉,給自己說,是不是幻覺呀!她干脆屏住呼吸,仔細地又尋聲。那嘀嘀的喇叭聲又響了幾下。此時,她確信前面真有摩托車,真有人。并且從聲音的清晰度可以確定就在前面不遠處。
她抖抖肩背提了提背包,撫平了被背包帶扯皺的衣服,朝發(fā)出嘀嘀聲的前方走去。此時,她感覺自己的腳步和身子都輕松了不少。
這段路的雪比前面厚一些,她感覺腳踩下去后,好像穩(wěn)一些。循著嘀嘀聲,她的腳步有所加快。她邊走邊向聲源方向搜尋,在百米開外,她看到了一條車轍,但有些恍惚。為了確定前面的車轍印,她加快步子往前趕。那車轍印愈發(fā)清新起來,是摩托車的車印,是的,沒錯。可車去哪兒啦?怎么不見呢。一個不祥的反應出現(xiàn)在卓瑪?shù)哪X子里,出車禍了,摩托車連人帶車肯定滑到了路基下。
在二三十米處,她清楚地看到了那個弧形的車轍印,是摩托車輪印,兩條弧形的印子消失在公路邊沿。哎呀,不知人怎么樣了。此時,她才意識到嘀嘀聲一直在響,并且音量很大,有些刺耳。
由于心急,她跌跌撞撞地走過去。來到弧形消失的路基邊,她看到令人恐怖的一幕。一輛結(jié)實威猛的摩托車倒在路基下,上面的紅燈黃燈不停地閃著,嘀嘀聲不停地響,二三米處趴著一個男人。她一時被驚嚇得不知所措,心感覺要跳出嗓門。她想,如果開車的人死了,怎么辦。她壯著膽子又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那個趴著的男人在動,先是腿子,接著做出要翻身的努力。她攥緊的心突然放松了一下,她大聲地問,哎,師傅,你怎么樣?哎,你能動嗎?
大概喊了四五聲,那個人給了回應。他的回應一開始有點弱,后面他的聲音不僅響亮起來,而且人也翻過身坐了起來。卓瑪擔心的渾身是血或滿臉流血的情景沒出現(xiàn),駕車男子似乎沒有外傷,他的頭盔依然在頭上戴著,眼睛以下被黑色的護臉布遮蓋著,兩只眼睛感覺分外明亮,放著光,聲音是從護臉布下嘴巴的部位發(fā)出來的。
卓瑪做出了簡單的判斷,騎車人肯定受傷了,不過傷不重。她幾乎沒做任何考慮,就從路基的護坡上,連滑帶溜地下去,來到騎車人跟前。
騎車人摘下頭盔,抹下遮臉布。原來是個小伙子,五官清秀,面色黝黑。他伸伸腿,揚揚胳膊,居然慢慢站立起來,對她艱難地笑了笑??吹叫』镒訋в星笾饬x的微笑,她放下了戒備心。問他,你受傷了沒有。小伙子說,好像沒有,胳膊腿都能動,就是疼。小伙子接著又說,我可能剛才摔暈了過去。
她問,小伙子,這么大的雪,路這么難走,你怎么就這么莽撞。
大姐,以前比這個難走的路都走過,本來不會這樣的,今天確實運氣不好,我速度很慢的,還好,能遇到您。小伙子有點語無倫次地說。接著,他把戴著手套的雙手合起來,給李卓瑪作了揖,嘴里默默念了幾句什么后,說:“大姐,遇到您,我的運氣轉(zhuǎn)回來了,謝謝!謝謝!”
接下來,小伙子走近自己的摩托車,掃描似的看了看,熟練地關(guān)了燈和鳴叫不停的報警器后說,大姐,你看,左面倒車鏡廢了,前擋泥板斷了,好在還能跑。他試圖把車子扶起來,可躺在路基下雪地里的車此時顯得很笨重,他努力了兩次,都沒成功。卓瑪走過去,幫他把車扶了起來。小伙子還在車子跟前找到了他的墨鏡,拿手指擦了擦鏡面,笑著說,還能戴。
接下來,怎么辦?她問小伙子。
小伙子說,我打求救電話。
她說,這一路今天沒信號。
我的是衛(wèi)星電話。說著,他朝上衣胸前的兜里掏電話,可兜里是空的。小伙子有些忙亂地渾身上下找電話,沒找到。
卓瑪問,是不是裝你包包了?
不會,肯定是前面摔下來時,甩出去了。
倆人立即在周圍找,還好,電話在公路護坡的雪里躺著。小伙子鼓搗了幾下,電話就通了。對方在說什么,卓瑪沒聽到。
小伙子告訴她,他們是雪豹自駕越野考察隊的,上午十點從貴德縣出發(fā)的,之前掌握到從拉脊山到日月山在下雪的氣象信息后,隊里派他和另外一個伙伴前來探路,伙伴的車出了點故障,到格薩爾“拴馬樁”時停止了前行,他一個人駕車過來的。
卓瑪用埋怨的口氣說,年輕人不能過度冒險。
他們試著把摩托車往路面上推,盡管小伙子發(fā)動了車子,加大了油門,引擎吼叫著,輪子飛轉(zhuǎn)著,盡管有卓瑪?shù)闹?,沒能沖上去。原因是路基護坡太陡,雪滑使不上勁。
卓瑪說,我們找個坡度不陡的地方。
倆人推著摩托車順著路基下的溝槽艱難地尋找緩坡,大約行走了一百米后,從一處泄洪橋旁凸起來的梁上把車推了上去。
公路上,有一條端直的摩托車車轍向前延伸,卓瑪說,前面不遠處是南山牧場,我哥哥他們就在牧場定居點,我的目的地是那里。
小伙子說,我前面路過看到過,離這里也就2公里。
推著摩托車走路,是很困難的,盡管天氣冷,但小伙子很快滿臉流汗。
他說,騎著走更好。
卓瑪說,危險,不能的,剛剛摔過,不長記性。
我們在摔跤中進步,剛才要不是被一塊石頭猛墊一下,不會掉到路基下的。放心,我沿著剛才的車印子走,送你到你說的牧場。
小伙子從車尾的箱子拿出一頂橘黃色的安全帽,讓卓瑪戴上。
說,我慢慢開,你絕對放心。你要緊張了,就抓牢我。
在小伙子的一再鼓勵下,卓瑪坐上了摩托車。小伙子平穩(wěn)地起步,緩緩前行。
九
在哥哥的牧業(yè)定居點,卓瑪感受到了一年多來的新變化。哥哥和嫂子在放牧的同時,辦起的牧家民宿已經(jīng)成型,三頂帳房中,一頂居家,兩頂用于游客用餐和住宿。旅游接待飯食很簡單,但特色鮮明,除了酥油奶茶、糌粑、酸奶,再就是宰活羊煮肉裝腸子系列。雖然是簡餐,但游客不少,即便是受新冠疫情影響,過去的一年,僅旅游純收入超過3萬元。
卓瑪沒有向她哥哥嫂子講她受氣出來的事,而是覺得待在家里有力量沒處使,一是散散心,二是取點辦民宿的經(jīng)。她哥哥說,憑你的能干和吃苦耐勞,干脆你到牧場來,把我的這個民宿交給你和你嫂子,你們倆人辦,我負責擋羊擋牛,還幫你們干一些重體力活兒。她哥哥又補充了一句,你嫂子也希望你同她一起干。
卓瑪想到公公對待她辦民宿的態(tài)度,特別是那天晚上給她撂下的那句狠話,心里的疙瘩似乎又像酵面發(fā)起來,堵得慌。想到哥哥對她的鼓勵和邀請,她認為哪兒都是掙錢致富,況且公公婆婆下一步有老二兩口照顧,她的兩個孩子也不用她多操心,幫哥哥嫂子經(jīng)營牧家民宿,是很好的選擇。
她把她的想法電話告知了丈夫,丈夫在那頭半天沒吭氣,之后說,你去南山牧場的原因我知道,大大媽媽給我說了,而且大大還說他說話說在了氣頭上,太過分,他后悔,他想明白了。丈夫讓她慎重考慮,不要固執(zhí),袖筒里的火要袖筒里滅,家丑不要外揚,不要把我們“文明家庭”的名聲壞掉。
那天,卓瑪冒著風雪,極其艱難地來到她哥哥的牧場后不一會兒,天氣就放晴,電話信號恢復。她打開手機一看,在未接電話中,除了她丈夫的,還有她公公的。她回復了丈夫,報了平安。她沒回復公公電話,但回復了信息,只六個字:我好著,您放心。因為她胸中的那口氣當時還憋著。第二天早晨,老二兩口子也打電話向她問好,她心里明白,她這一出來,驚動了全家。
天一放晴,公路和草原上的雪開始融化,路面很快呈現(xiàn)出它黑油油的柏油本色,各類車輛好像突然冒出來一樣,在公路上一輛接一輛地過往。哥哥的牧家民宿時不時會有客人光顧,有的是本省的,也有外地的自駕游者。哥哥和嫂子熱情地招呼著,給他們不停地續(xù)奶茶,端酸奶,指導他們拌糌粑,還給他們推銷風干牛肉。帳篷里熱氣騰騰。卓瑪也和哥哥嫂子一起忙碌著。
卓瑪?shù)母绺缈粗妹糜袝r避開他倆接電話,以及妹妹接電話時的局促神態(tài),覺得妹妹這次冒著大雪來他這里,肯定事出有因,于是他以啟發(fā)的方式促使妹妹說了實話。知道原委后,他開導妹妹不能賭氣使性子。他說,老人自有他心里的疙瘩,你正好碰到了他的疼處,他一時氣懵了,話也難聽。再說,你嫁到楊家二十來年,老人們對你一直很好,從來沒嫌棄過你,你女婿更沒啥說的。其實,卓瑪心里是明白的,她只是覺得當時太難堪,太突然。思來想去,她決定趕快回去,回到婆婆公公跟前。
十
在哥哥嫂子這里待到第四天的早晨時,卓瑪感覺心里實在不踏實,有點亂。吃早飯時,卓瑪告訴哥哥嫂子,她要回去。嫂子說,我們想留你,但又不能久留你,等你把家里的事情處理完了再來這里,我們一起辦這個民宿。哥哥說,就是,你家里的老人在盼你回去呢。她答應著,讓哥哥把本炕村阿奶的紅風衣帶給周毛。
碰巧有一家自駕游的游客在民宿吃藏家簡餐,車里有個座位,要去西寧,卓瑪搭乘了那輛順風車。
上車時,天氣半陰半晴。坐在車里,從車窗往外看,沿途風光回到了近處是草原、牛羊、帳房,遠處是雪山的常態(tài)。她刻意找那天摩托車出事的地方,黑油油的路面和路旁的沙石路基嘩嘩閃過,她連判斷的機會都沒得。
到達本炕村時,她讓駕車的游客稍停一會兒,她來到老漢、阿奶家,給老人硬是送了一塊新鮮牛肉。
快到哈拉庫圖古城時,她感覺天色突然暗下來,接著看見零星的雪花在擋風玻璃前飛舞,駕車的游客問她,你們這里經(jīng)常這樣下雪嗎?是的,六月份下雪都不稀奇。
雪屬于零星小雪,感覺還沒落到路面,轉(zhuǎn)瞬間就消散。游客減了速,車穩(wěn)穩(wěn)地行駛。當她看到右上方淡淡的云霧間黑黢黢挺立的一段山崖時,心里默念道,大方臺、小方臺,過了這里就到家。她突然感覺到心里有些慌,她以前離家十天半個月都沒有過這感覺,這是怎么啦?是自己錯了,心虛嗎?想著哥哥和丈夫之前對她的勸慰和開導,她的情緒有所穩(wěn)定??斓竭_日月鄉(xiāng)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時,他對駕車的游客說,前面就到我家了,請你們下去坐坐,感受一下我們農(nóng)家的生活。游客說,謝謝邀請,以后再來這里時聯(lián)系你們。她本來想說,待我家的農(nóng)家民宿辦起來,邀請您,可腦子一轉(zhuǎn),立即把話收了回去。
看著游客的車啟動后加速而去,卓瑪站在路邊發(fā)了一兩分鐘呆,接著朝公路旁那條再也熟悉不過的村道走去。幾片雪花落在她的額頭和臉頰上,癢癢的,涼涼的。她嘀咕著,那天走時遇到雪天,今天要到家了,又遇到雪,這老天分明給我作怪。
十一
家門口停著一輛廂式三輪摩托,車廂里站著一只羊,羊的犄角上綁有紅絲帶,看到有人看它,它抖了抖身子,“咩”地叫了一聲。正在她不解地看著車里的羊時,老二媳婦走出家門,笑盈盈地迎過來,嫂子,我就知道你會很快回來的。卓瑪有些不自在地說,我去看看我娘家哥哥嫂子,散散心唄。老二媳婦詭秘地告訴她,今天家里怪事喜事摞一起了,你進去就會知道的。
進到家門,婆婆喜滋滋地迎過來,卓瑪快來,凍了吧?
坐在沙發(fā)上的公公欠了欠身子,卓瑪回來啦?接著指著坐在他身旁的人問道,這個大干部你該認識吧?
此時,卓瑪才注意到與公公同坐于沙發(fā)的老人,不就是那個謝宏壽嗎?她趕緊禮貌地點了點頭,并問好,謝家爸好!
公公干咳了一聲,慢條斯理地說,他可是我們家的稀客啊!多少年睡夢都沒做過,這幾天也沒聽見過喜鵲叫,他說來就來。說話時的表情中明顯帶有諷刺意味。
謝宏壽臉一紅,大哥哥,是我不好,我是個糊涂蛋,我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婆婆趕緊勸道,不要這么踢踏自己,你來我們家了,就是貴客。她還想說什么,被老伴兒一聲咳嗽鎮(zhèn)住。
大哥大嫂,你們怎么說我罵我也不為過,我活到老才算清醒過來。
公公擋了一句,別說啦!你今天叫我們大哥大嫂,實在承當不起,這些年,你走的是陽關(guān)道,我們雖然是窮農(nóng)民,但日子越過越好,啥也不缺。
謝宏壽畢竟當過多年干部和縣鄉(xiāng)部門的領(lǐng)導,臉一紅一白過后,開始說話,他口頭表達比較流利,他說,大哥大嫂,讓我把心里的話說出來,然后您二位怎么處置我都行。自從十五年前我退休后,就開始反省自己,我本來早早就想來給您二位“拉羊上門”認錯道歉,可是我一直沒臉來。去年我的部隊上的老連長病重時,我去看望他,他問到了大哥您,他說到您當年給他寫信的事,他說您多次寫信求他好好關(guān)照我,爭取讓我在部隊多干幾年,能提干最好。聽了老連長說的您背著我,暗暗地求人,默默地幫助我的事,我感動得坐不住了,我一直在找個合適的機會來看望您和嫂子,你們的恩情我報答不了,但我只希望您二位大人大量,能原諒我。
謝宏壽說著說著,擦起眼淚來。
卓瑪覺得應該給謝宏壽找個臺階,她說,其實,我大大媽媽從來沒提起過您,也沒怨過您,他們都是菩薩心腸,我大大宰相肚里能撐船,您也別難心。
公公對著謝宏壽說話了,常言道,有理不打上門客,你今天“拉羊上門”,我們也承受不起,羊你到時拉回去。今天不說過去多少年的恩怨,不再提不高興的事。我們坐下來好好吃飯,別看我八十多歲了,我還能喝二兩。他拿眼望著兩個兒媳婦,使喚道,卓瑪、英蓮,把你阿媽煮好的羊肉端上來,再做幾個菜,我和你們的謝家爸好好暄個板。
謝宏壽聽著老哥哥嘴里叫出的“謝家爸”的稱呼,眼淚再一次流下來。他端起酒碟子要跪,被卓瑪和英蓮一人抓住一個胳膊趕緊拉住。
后來,卓瑪在端菜和上茶續(xù)水的過程中,聽到了兩位老人談及的關(guān)于在謝家莊廓院辦民宿的事,公公干脆地說,如果說純粹租用,按價付錢沒問題,如果跟報恩粘一起,就免談。謝宏壽先是面有難色,接著說,按照大哥您的意思辦。
公公叫住卓瑪說,至于具體怎么辦,你們下來商量,但不能與人情攪在一起。
卓瑪心里早已有主意,她想,采取入股方式,互相不欠人情,謝家爸肯定同意,公公也不會反對。
接著,卓瑪拿起擺好酒杯的碟子,往酒杯里斟滿酒,朝公公和謝宏壽恭恭敬敬地舉過去。
【作者簡介】王衛(wèi)華,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多篇散文、小說等發(fā)表于《青海日報》《青海湖》《西部散文選刊(原創(chuàng)版)》 《雪蓮》 《文學港》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