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國華
人類的天性之一,是總?cè)菀装炎约核鶕碛械模暈楫斎?,很難想到有些事情純屬偶然,或者更明確地說,只是一種幸運。這里我想說的是,我媽媽如此平凡而偉大,而我竟然幸運的是她的兒子。
有誰能在提到媽媽的時候,不感慨萬千,難以落筆呢?我不知道我的筆把我?guī)蚝畏?,我想信馬由韁,思緒把我?guī)У侥睦?,就寫到哪里吧。按照起承轉(zhuǎn)合的套路來寫,可能符合寫作學(xué)原理;但是人類的感情本身可能是沒有邏輯,難以編程的。
我的媽媽丁正芳,是我外公外婆的六子女之一。外公是一個茶食店的店員,薪酬微薄,需要供養(yǎng)一大家子,可想而知,生計很是艱難。媽媽不僅因為是女孩,失去了讀書機會,而且因為是家中年齡僅次于我大舅的長女,還變成了家里的主要勞動力,要負責(zé)帶弟弟妹妹。很可能因為性別的原因,舅舅們與媽媽對自己童年生活持有的記憶有不同的顏色。媽媽會經(jīng)常提到,在寒風(fēng)凜冽的冬天,她被迫要在冰水里勞作,而且隨時可能會因為各種有意無意的過錯而被大人叱責(zé)。但外公會展現(xiàn)更為和藹溫情但也稍許懦弱無能的一面。事實上,對我們姐弟仨來說,我們在心理上對他更愿意接近。每個正月初二,是如皋的女兒回娘家的時候,我們隨父母去給外公外婆拜年,但心情并不放松。我生命中第一次產(chǎn)生的巨大幸福感就來自某個神奇的正月初二,那一天我在地上撿到了一張當天下午的電影票,我獲得了雙倍的快樂:免費看電影是天上掉餡餅,而能理直氣壯地從長輩們規(guī)訓(xùn)的難挨場面中逃脫出來,則是躁動心靈的自由解放。我有時會懷疑外婆對我爸爸的喜歡甚至超過了我的媽媽。爸爸八十年代就去世了。我九十年代初完婚,這樣姐弟仨均有著落之后,媽媽在我們仨的鼓勵之下,計劃要跟一位叔叔攜手,共度人生的黃昏。那年暑期回家,我照例從甘蔗巷到北大街,穿過如泰河之上的北門大橋(我多么懷念這些地名啊,如今它們大多已經(jīng)湮滅不存),到北門城外那幾間平房里看望外婆。外婆不良于行,倚在高凳上支撐著自己的殘腿。但是她洪亮的聲音和磅礴的氣場讓我瞬間想起了賈府中的至尊賈母。她主動提到此事,并在爽朗的揚聲大笑中嘲弄了我的愚蠢。我只能囁嚅無語。除了對老人的傳統(tǒng)倫理觀保持尊重,我還能做什么呢?當然,我事后從未告訴媽媽這個故事。
對我的舅舅們來說,外婆的精明強干和勤儉持家是支撐丁家穩(wěn)定和發(fā)展的決定性力量。丁氏家族家風(fēng)硬朗,崇尚敏于行而訥于言。在我童年以至于少年時代,舅舅們在我家面臨生活挑戰(zhàn)的每一個重要關(guān)口,都從未錯失過任何一次關(guān)鍵性的支持。他們在時間和精力上不計成本的付出,在親情日益商品化的今天,顯得彌足珍稀。但除了年齡較小的小舅和姨娘,他們性格峻急,面容剛毅,不茍言笑,讓我始終心存敬畏。某次我在一位舅舅家吃飯,他請我吃青豆炒飯,我對青豆深惡痛絕,就專門挑出來先吃掉,計劃后面專心致志享用純粹的米飯。舅舅誤以為我偏愛青豆,就特意撿出自己碗里的青豆給我吃。我用迭聲的謝謝與僵化的笑容來回應(yīng)舅舅的美意盛情,而永遠嚼不完的青豆殘渣,在味覺記憶中長久揮之不去。
媽媽繼承了外婆家的許多重要品質(zhì),例如堅忍不拔的意志力,對苦難的承受力,積極改變現(xiàn)實的行動力,以及蘊含在踏實行動中的樂觀精神。媽媽的口頭禪之一,是“沒有跳不過去的山!”如皋在江淮平原南端,盡管號稱長壽之鄉(xiāng),但人口眾多而土地貧瘠,著名的高沙土難留天水,因此也不易生長出莊稼,在南通市六縣中長期叨陪末座,號稱“小六子,吃供應(yīng)”。我家成分是市貧。我的家,就是由五六間東倒西歪草屋所圍成的小院子。房屋粗制濫造,對任何風(fēng)吹雨打缺乏最基本的抗御能力。我對冬天的美好記憶,只剩下屋檐下掛的無數(shù)條冰凌。盡管沒有忍饑挨餓的經(jīng)歷,但是,三月不知肉味是常態(tài),與葷菜距離最近的,是豬油伴著醬油沖的開水,我們稱之為神仙湯。不能說穿不暖,但我從小穿的幾乎都是花衣服,一直穿到小學(xué)四年級,這當然不是牛仔褲故意打洞之類的特別衣品或時尚,其實都是對兩位姐姐舊衣剩余價值的再生產(chǎn)。我羨慕幾乎所有鄰居,有時只是因為鄰家小孩有積木。爸爸偶爾給我手工制作玩具,但難免粗糙。小學(xué)鄰座每天喝牛奶,我問我們家為何不喝?媽媽說,牛奶腥氣大,不值得吃。我竟然深信不疑。學(xué)校發(fā)布通告,說同學(xué)們可以報名學(xué)習(xí)一項樂器,但是樂器需要自己購置。最便宜的樂器是二胡,一毛五就可以入手。但媽媽說,我們家學(xué)樂器有啥用呢?所以我至今還是音盲。偶爾,我會臨時擁有一筆小錢,比如,給我五分錢,其中兩分錢用來買金剛臍,另外三分錢應(yīng)該交還。這五分錢如果不慎遺失了,會招來一陣痛打。童年時,因為小事——哪怕是無心之過——挨打,是家常便飯。我至今還記得有一次被要求跪在十字路口示眾——但犯了什么過錯已經(jīng)全然忘記,并被威脅著要扔到屋后河里去。我知道他們并不真會如此。寒風(fēng)吹在臉上,膝蓋的疼痛一陣陣向我襲來,但我卻不相干地把自己想象成江姐那樣威武不屈的英雄。懲罰作為威懾固然令人恐懼,但是一旦實施,反而因為耗盡了可能性的能量,而讓人如釋重負,帶來一種可以徹底躺平的解脫。我跟媽媽的對抗這時發(fā)生了支配關(guān)系的逆轉(zhuǎn)。作為懲罰的延續(xù),我不準上桌吃飯。我的英雄主義沖動將這樣的禁食指令倒轉(zhuǎn)為一個自覺的壯烈絕食行為。媽媽只好妥協(xié),派爸爸出場,反復(fù)溫言勸我進食。非要給足面子,我才假裝勉強同意。我不知道,我的故事是不是我這一代人集體記憶的一部分。我猜想,“棒打出孝子”的理念對于富人和窮人的實際意義可能是不同的,對賈政來說,也許意味著采用身體暴力的方式強制寶玉接受仕途經(jīng)濟的信念;但是,對社會最底層的人來說,生活所強加的挫折如果讓人難以承受,除了向自己的子女發(fā)泄怒火之外,還有什么更經(jīng)濟更安全的方式能紓解心中的悲苦無告呢?對我等窮小子來說,懂事不過意味著接受貧困逼仄的嚴酷事實,并據(jù)此調(diào)節(jié)自己的心態(tài),能夠樂天知命,用如皋話來說:三天吃了六頓,窮快活。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中,是難以產(chǎn)生細膩和精致的感情的。所以我會喜歡《呼嘯山莊》的陰冷粗糲,卻會覺得《簡·愛》過于膚淺矯飾。這種觀感當然可能與文學(xué)作品本身無關(guān)。
小時候,我的媽媽從來沒有停止過抱怨她忍受的磨難,沒有停止過自贊對朱家的貢獻,但重點是,她說的,就是實際上發(fā)生的事。在她百折不撓的努力下,在令人驚嘆的節(jié)衣縮食狀態(tài)下,她率領(lǐng)全家,在舅舅們的全力支持下,完成了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奇跡,即實現(xiàn)了草屋變瓦房的系統(tǒng)性住宅升級計劃。與此同時,她還竭力維護了家庭的體面:我們雖然絕對說不上豐衣足食,但是我們始終整潔而溫飽。在除夕之夜,我們姐弟三人總能換上過年的新衣,能領(lǐng)取到兩盒糖果,甚至能拿到嶄新的二毛錢,雖然這壓歲錢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年后是要退還的。但媽媽給這個家庭帶來的最大奇跡是,她使得我爸爸成為全家崇拜的對象。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當然,爸爸本身擁有光芒照人的魅力,他儒雅的風(fēng)度、挺拔的身材、和藹的態(tài)度、俊朗的形象以及毋庸置疑的親和力,贏得了我的全部親戚、鄰居甚至來我家玩的同學(xué)們的尊敬,左鄰右舍都喜歡找他訴說心事,他也經(jīng)常給任何求助于他的人代寫家書,當然,沒有任何報酬。爸爸重情。娘娘每天下班總會雷打不動地要經(jīng)過我家,喊一聲“哥哥”就推開虛掩的門,小花狗總會搖著尾巴歡快奔跑著迎接她,娘娘跟爸爸似乎每次都談了很多,但每次似乎什么都沒談,離開時常常能看到滿天彩霞,因為那時還沒有很多高樓大廈。爸爸雖然無權(quán)無勢,但頗有幾位摯友。其中一位曹叔叔來玩時帶來了一位書法神童的外甥,其人至今是我的好友。曹叔叔英年早逝,在吊唁的時候,我看到了嘿然無語的爸爸閃動的淚花。爸爸的真摯友情不含任何功利關(guān)系,也沒有絲毫江湖氣。爸爸看上去就是知書達理讓人信任的彬彬君子。他高小文化,但相比起幾乎文盲的媽媽,他就擁有某種文化的權(quán)威。在看電影的時候,爸爸會輕聲地耐心向媽媽講解故事的情節(jié)。也許在粗糙經(jīng)濟條件下能夠產(chǎn)生的感情多半是粗糙的。但爸爸好像是一個令人迷惑不解的例外。我們姐弟仨至今提起爸爸,都會陷入模糊而溫暖的悠悠往事,沉浸在柔情中唏噓不已。
但爸爸幾近完美的形象大半依賴于媽媽的全力打造。從世俗的觀點來看,爸爸體弱多病,35歲就病退在家,幾乎一無所能。收入微薄,工資僅僅為區(qū)區(qū)20元零7角,在五口之家,這個薪水可謂杯水車薪。在別的家庭,只要女主人說一句“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啊”?就足以摧毀他的全部自信。但媽媽從未將爸爸視為無用的耗材,相反,她對爸爸的溺愛幾乎是無限的。爸爸無論在經(jīng)濟上還是家庭各項事務(wù)上都不是主要的支撐力量,然而,他非但不用承擔(dān)任何家務(wù),反而享受著家里最稀缺的資源:家里的魚肉首先是他來享用,而且家里的瓷罐里永遠常備茶點。最重要的是,媽媽全面維護著爸爸某種人格神的地位。媽媽在爸爸去世后,甚至直到現(xiàn)在,也一直慨嘆爸爸是個偉大的人。我而且相信,她完全了解,“偉大”一詞通常并不用來形容平民百姓。她反復(fù)告訴我,爸爸病重的時候,拒絕把我從上海召回,是因為擔(dān)心影響我的學(xué)業(yè)。爸爸總是為他人著想,病中甚至得到了醫(yī)生和護士們的一致喜愛。但其實媽媽沒有意識到,她才是爸爸偉大性的塑造者。在爸爸與她之間的關(guān)系中,我看到了外公與外婆關(guān)系的某種重演。雖然女性在這里才是家庭中真正的引擎,但是爸爸卻扮演了溫柔的情感角色。對媽媽來說,爸爸是一家人的靈魂所系,也是她生命的支柱。爸爸媽媽從來不使用任何情愛話語,但是在樸素的日常行動中,我見證了貧賤夫妻最深刻的愛。
媽媽在某種程度上似乎是重男輕女觀念的受害者,但是,她復(fù)制了外婆的邏輯。作為唯一的男丁,作為三代單傳朱家香火的命脈所在,我得到了她更多的寵愛,盡管這并不意味著我可以減少隨時挨打的皮肉之苦。在家庭的集體保護下,我基本上豁免于家務(wù)勞動。我不幸的姐姐們,跟少女時代的媽媽一樣,變成了家里的長工。我姐姐們總是說,每次學(xué)校放寒假暑假的時候,同學(xué)們都欣喜若狂,而她們會心情沉重。寒暑假不過意味著漫長工期的開始,她們挑豬鬃、做針線、鉤毛衣……當然,雖然我能夠幸運地逃脫這樣單調(diào)的勞役,但我并沒有獲得家中哪怕是最卑微的“政治”地位。
盡管媽媽一直強調(diào)指出,朱家三代翻身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但其實我在家里基本上長期形象其實用如皋話來說是ci貨——我一直不確定是“次貨”或者是“癡貨”。ci的意思是蠢笨。我說話不爽利,往往結(jié)結(jié)巴巴詞不達意。比如煮稀飯時開水沸騰米粒溢出的時候,我竟然慌不擇言地大聲報告家人:“米溜了!”說米逃跑了,這要么很文學(xué),要么可能形似萬物有靈論,但就是不符合常識表達。我對生活本身就缺乏常識和常人具有的基本悟性。有一回爸爸吩咐我去買早點,指示我買油條回來。我看油條已經(jīng)售罄,就妙手空空而歸。爸爸就說,你個ci貨,油條沒有,就不曉得買個包子甚的杲昃(方言:意為東西)么?是的,我從小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但在高考還沒恢復(fù)之前,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良就如同賈寶玉精通詩詞曲賦一樣,意義不大。實際上,這在另一個方面更強有力證明了我的蠢笨。作為一個書呆子,我與社會世界是隔膜的,是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的反例。我智商和情商的低下,讓長輩們操碎了心。有一回爺爺跟爸爸在老屋天井里談起我的未來,皺著眉頭嘆氣說:這社會要神氣的人才吃香,才兜得轉(zhuǎn),國華這樣的老實墩,將來怎么弄相才好呢?爺爺年輕時被日本鬼子誣陷偷了手槍,遭到審訊、逼供和毒打;爸爸因病壯志未酬,他們期望自己的后代是一個強有力的人。但其實我以為,我在父祖輩上學(xué)習(xí)到的善良即無能的力量,才是比任何智商和情商更能讓我安身立命的東西。
媽媽在爸爸過世之后,就把她的大部分愛分給了我。當然,媽媽肯定不愿正面承認這一點,她一直多少有點虛偽地聲稱男女平等一視同仁。對這樣的現(xiàn)實,兩位姐姐從起初的憤憤不平,已經(jīng)逐漸變得安之若素。其實,她們對我的關(guān)愛程度讓我的同學(xué)們感到羨慕和震驚(可能她們將媽媽對我的溺愛內(nèi)化為自己對弟弟的主觀要求,也可能笨一點的八戒要比能量大的悟空更得唐僧歡心,這是ci貨的好處)。但這個事情本身確實對她們并不公平,尤其因為她們對家庭的貢獻如此之大,而獲得卻如此之少。媽媽對我的寵愛幾乎毫不掩飾,在吃飯的時候,會不停地夾好吃的菜給我,卻很少顧及別人的感受,即便對她的孫子即我的兒子,她也并沒有顯示出隔代親的那種狂熱的愛。她似乎遵循的是傳統(tǒng)觀念,即:“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白钌畹膼?,其實除了無原則的溺愛還能是什么呢?弗洛姆認為,母愛是天下最偉大的愛,因為它是無條件的。但顯然,并不是每個子女都有幸獲得母親這樣強烈的愛。弗洛伊德認為,自己的強烈自信來源于母親的寵愛。媽媽對我永恒的接納、認可、關(guān)懷和支持,會讓我感到哪怕在我最脆弱的時候,總有一處港灣會讓我的心靈得到停泊,能夠讓我立于不敗之地,這是我信心最穩(wěn)定的來源。
父母往往是兒女得以沾溉一生的學(xué)校。我很遺憾沒有學(xué)到爸爸的深情、端方、溫雅、沖淡,無論在他生前還是身后,我聽到對他的評論都是無一例外的贊美,這讓我倍感自豪,也使他成為我內(nèi)心不可逾越的豐碑。但我懷疑自己效仿得更多的是媽媽的一些性情,雖然有點走樣。我的急躁易怒顯然有媽媽的基因。我會像媽媽那樣注重社交,但我對朋友們的態(tài)度更多是自我中心的,可以請飯但絕不送禮,而媽媽過去逢年過節(jié)對親戚朋友們都要有所饋贈,家里有美味佳肴會首先想到長輩。我會像媽媽那樣迎難而上,在對事功的追求上絕不輕言放棄;媽媽從來不允許自己任何一天不處在忙碌狀態(tài),而過去,我在每一個不曾聞雞起舞的日子,也都會感到羞愧。媽媽身上繼承了丁氏家族的某種斯多葛主義,同時執(zhí)行兩套倫理標準,對自己奉行極端的禁欲主義,尤其愛惜錢財,可稱到了“一分錢如肉丁,一角錢如肉圓”的程度,但對別人,卻時??犊蠓剑踔凉膭钭优蛲磔吙雌剖狼?,及時行樂,哪怕做個“化生”。我自己的節(jié)儉美德喪失于1987年北京的夏天,那年我的錢包被一位高買兄順手牽羊,但三百五十元巨款丟失之后,我開始變得“闊派”——也就是大手大腳,因為那時我認為,以我的粗枝大葉,如果不是吃光用光,到頭來不過是在為梁上君子積聚財富。
媽媽身上最崇高的傳統(tǒng)美德是無私的奉獻精神。盡管她奉獻的范圍是有限的,基本上以家庭內(nèi)部為核心(我們當然不該對一位普通勞動婦女有更高的苛求),但是她極端的利他主義精神本身達到的高度和強度給我以最深的感動,盡管我會對追求個人幸福權(quán)利的正當性依然有所堅持,但無論如何,這種精神樹立了一個榜樣,會鼓勵我將這種利他主義拓寬到更深廣的范圍,從對家事的投入,轉(zhuǎn)變?yōu)閷潞吞煜率碌年P(guān)心。
如今,媽媽已經(jīng)老邁,盡管她的嗓門依然洪亮,與晚年的外婆一樣。第一次意識到媽媽不再是一個擁有金剛不壞之身如山一樣巨大的存在,是在二三十年前一個北風(fēng)怒號的冬夜。媽媽縫好了一雙布鞋的最后一針,線頭咬斷后,她取下老花眼鏡,把鞋子遞給我說,這是媽媽給你做的最后一雙鞋,媽媽有青光眼,以后你只能到店里買鞋穿了。透過昏暗的燈光,我驟然注意到,皺紋已經(jīng)爬上了她的臉龐,白發(fā)已經(jīng)悄然四處散布開來。媽媽開始老了。人生總有幾個瞬間告訴你,你已經(jīng)長大了。那天晚上,我思緒萬千,久久難以成眠。
媽媽幾乎沒有享受過珍饈美饌,也沒有游覽過什么名山大川,對紙醉金迷豪奢生活當然更是無從想象。但是她對自己經(jīng)歷的從貧寒到溫飽的生活過程非常滿足。她整天掛在嘴上的話,是她過得很幸福。這樣的幸福感,還表現(xiàn)在日復(fù)一日對晚輩們的贊揚,認為無論是自己的親生兒女,還是老伴的孩子,對自己都很孝順。作為她唯一的兒子,我遠在上海,不能承歡膝下。我獲得了全家最好的生活資源和物質(zhì)條件,卻逃避了侍奉媽媽的責(zé)任,把任務(wù)丟給了兩位姐姐,對此,我時常深感汗顏。今天,媽媽腿腳不便,已經(jīng)不得不深居簡出,但她身體還健朗的時候,我卻從未有一天陪伴過她游山逛水。最后一次臺灣之行的機會,媽媽因為考慮到價格稍貴而托詞放棄,我費盡唇舌苦諫無效,至今深深內(nèi)疚而不能原諒自己?!罢l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也許道出了天下兒女的心,但是隨著自己也漸入老境,體會會越發(fā)深刻,因為會伴隨著一種越來越沉重的低回情緒,交織著無奈、自責(zé)和惋惜。
我很懷疑所謂賞識教育是唯一可行的培養(yǎng)手段。我從未記得爸爸媽媽過去對我的語言和行為有過任何強烈的首肯,相反,批評甚至體罰倒是司空見慣。他們對我的不滿足,將朱家的翻身夢寄托于我的戲言所掩飾的真實期待,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們本人的言傳身教,辯證地催生了對我飄搖渙散靈魂的激切召喚,驅(qū)使我進行積極思考和堅實行動,讓我不知疲倦地走向永遠無法窮盡的未來天際線,要求我做一個對社會對民族更有擔(dān)當?shù)娜?。因為父母的期待,我才會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更努力的人。
爸爸,想念你!媽媽,謝謝你!
責(zé)任編輯 丁莉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