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納托利·阿列克辛
“我希望你今后別再犯我犯過的錯了!”媽媽經(jīng)常這么說。
但是,要想不再犯她犯過的錯,我得先知道它們究竟是什么錯。于是,媽媽不停地跟我嘮叨。
我對媽媽犯過的一個錯印象特別清楚。我知道,媽媽“錯過了從事偉大藝術(shù)的時機”,不過,她在“小藝術(shù)”里表現(xiàn)得很棒!
我把業(yè)余文藝活動叫作“小藝術(shù)”。對此爸爸總是跟我爭。
“角色沒有大小之分!這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俄羅斯演員、導演、戲劇教育家、理論家)的觀點。你不能不聽他的?!庇幸淮伟职终f,“莫斯科的大劇院旁邊有一座小劇院,但它之所以被稱為小劇院,絕對不是因為它比大劇院差。”
“可是媽媽自己說的,她錯過了從事偉大藝術(shù)的時機。”我反駁道。
“她有資格這么說,你沒有。藝術(shù)是藝術(shù),才華是才華!”爸爸認為,世界上幾乎人人都有才華?;蚨嗷蛏俣加小巳硕加?,除了他。不過媽媽尤其有才華!
我逐漸意識到,與偉大的藝術(shù)相比,“小藝術(shù)”可以更充分、更突出地展現(xiàn)自我。比方說,職業(yè)的戲劇演員只是演戲而已,可是媽媽卻能在戲劇小組、合唱隊,甚至文學小組里展現(xiàn)自己的才華。
有時,媽媽在參加完業(yè)余歌手的演唱會之后,會問爸爸最喜歡哪首歌,爸爸就會試著哼唱兩句,可他卻唱不好,因為爸爸沒有樂感。什么歌被他唱出來都是同一個調(diào)子。
我們家里的所有東西從來都不上鎖,除了一個抽屜,爸爸用來保存相冊的抽屜?!皨寢尠缪莸慕巧薄幸槐镜姆饷嫔鲜沁@么寫的。另外一本的封面上寫的是“媽媽演唱的歌曲”,還有一本封面上寫的是“媽媽創(chuàng)作的詩歌”。
我們經(jīng)常從一座城市搬到另外一座城市,因為爸爸是建筑工人,他要為不同的工廠“擴大規(guī)?!?。我們搬到一個地方,擴大工廠的規(guī)模,然后再搬到另外一個地方……
不過,在搬到新的地方之前,爸爸一定會打聽那里有沒有俱樂部或者文化宮。如果有,他就會說:“可以去!……”
搬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蓩寢寘s裝出一副很樂意的樣子。
“瞧,那兒有合唱隊呢,”有一次她對爸爸說,“可我好久都沒唱過歌了!”
“誰讓我只會干現(xiàn)在這行呢?”爸爸似乎有些愧疚。
“到處走走比待在一個地方不動有意思多了,”媽媽說,“詩里都是這么寫的,歌里也都是這么唱的?!?/p>
盡管爸爸很清楚,媽媽是在安慰他,但他相信那些詩和歌曲。
我們已經(jīng)在這座大城市里住了差不多三年半了,爸爸在這里擴大冶金工廠的規(guī)模。搬家之前他照例打聽了一下關(guān)于文化宮的事。他了解到文化宮開設(shè)的小組種類齊全,活動很多,而且少兒活動也組織得非常好。
“我不想讓你再犯我犯過的錯,接觸美的世界不能太遲,”媽媽對我說,“是時候了!……你更喜歡什么,唱歌還是跳舞?”
我選了唱歌。
搬過來幾天后,媽媽就帶我去了建筑工人文化宮。我們事先了解到,合唱隊的指揮是一位“優(yōu)秀的教師”,他的名字叫作維克托·馬卡羅維奇。
我們在門上寫著“小廳”的大房間里見到一個女孩。她把樂譜架在漆黑的鋼琴蓋上,輕聲地哼唱著。
“在哪兒能找到合唱隊的負責人?”媽媽問。
女孩合上樂譜,我看到封面上寫的是“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德國作曲家)”。
“他們會唱巴赫的作品呢!”媽媽立刻沖我小聲地說?!熬S克托·馬卡羅維奇在哪兒?您能告訴我們嗎?”
媽媽用“您”來稱呼與巴赫交流的女孩。
“他在走廊上,”女孩回答,“走……我?guī)銈內(nèi)?。?/p>
我們來到掛滿照片的走廊上。墻上的那些照片里,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跳舞,有人在扮演奧斯特洛夫斯基(俄羅斯劇作家)的劇本里的商人。
媽媽仔細地觀察著文化宮的一切,如同一個經(jīng)驗豐富、見識過各種船只的水手正在打量他要駕駛著出海的新船。
我覺得媽媽在跟自己較勁。她不想表露出絲毫的驚訝,因為老練的水手是不會一驚一乍的。但同時她又想用自己對業(yè)余文藝活動的熱愛來感染我,所以就時不時地為文化宮的建設(shè)者們叫好:“有意思……他們可真厲害!點子不錯?!?/p>
腋下夾著巴赫樂譜的女孩拐了個彎,那里似乎就是走廊的盡頭了,有兩個洗手間?!八谀莾?,”女孩說,“跳得正高興呢!……”
只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瘦削老頭從一個弓著腰的男孩背上跳了過去,又撐到第二個男孩的背上準備跳。第一個男孩直起身來,老頭跳過去之后站到了他的位置上頂替他。
“他這是……在干什么?”媽媽問。
“玩跳背游戲。”女孩說完就夾著“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走了。
我們走到個子不高的老頭跟前,兩個男孩此時正逐一從他背上跳過去。從他臉上的表情來看,仿佛他正在做一件自己最喜歡的事情。
“對不起,您……是維克托·馬卡羅維奇嗎?”媽媽不太有把握地問了一句。
彎著腰的老頭從下往上地看了她一眼。
“對,我是。我們這是在……做準備活動呢?!?/p>
“我知道,”媽媽回應(yīng)說,那語氣仿佛她認識的所有指揮都喜歡玩跳背游戲似的,“我兒子想報名參加你們的合唱隊。”
“太好啦!”維克托·馬卡羅維奇大贊一聲,好像我是一位著名的歌唱家,而他早就在期盼我的到來似的。接著,他恢復到了正常的站姿,然后問了我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米沙·庫圖索夫……”
“太好啦!”維克托·馬卡羅維奇又大贊一聲。突然,他似乎變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了,急著把玩游戲時從褲腰里露出來的襯衫下擺塞回去。
我和媽媽轉(zhuǎn)過臉去,看到一個表情嚴厲的女人,她的一頭秀發(fā)讓她看上去顯得非常年輕、漂亮,濃密而卷曲的頭發(fā)在腦后盤成一個大大的發(fā)髻。有些人的臉完全不會讓你想起它過去的樣子,而這張臉卻似乎時時都在提醒你它往昔的風韻。
“我們該開始了吧?”女人問了一句。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也是個指揮——是指揮整個合唱隊還是只指揮維克托·馬卡羅維奇,我一時還不能確定。
維克托·馬卡羅維奇仿佛察覺到了我的不解,介紹說:“這位是我們的伴奏和指揮!瑪加麗塔·瓦西里耶夫娜……”
“是第二指揮?!彼忉尩溃坪跸胝f:“不必夸大我的頭銜,重要的不是頭銜!”
“對了,米沙想報名參加我們的合唱隊?!本S克托·馬卡羅維奇說。
跟他的反應(yīng)不同,瑪加麗塔·瓦西里耶夫娜沒有稱贊說“太好了”。她吃驚地問道:“現(xiàn)在?!排練的時候?”
“我們聽他試唱一下也沒關(guān)系吧?就讓其他人再休息一會兒?!?/p>
“哦,既然您覺得可以……”
瑪加麗塔·瓦西里耶夫娜轉(zhuǎn)身朝小廳走去。維克托·馬卡羅維奇追了上去,一邊走一邊說,不知是在道歉,還是在證明什么。與此同時,他又在她的背后偷偷朝我們揮了幾下手,意思是說:快跟上!
我們進到了小廳里。
“鎮(zhèn)靜點兒?!眿寢屝÷暥凇5矣X得自己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
瑪加麗塔·瓦西里耶夫娜坐到鋼琴旁,它就像一面黑色的鏡子,閃閃發(fā)光。我看到了自己和維克托·馬卡羅維奇映在琴蓋上的兩張臉。媽媽站在稍遠處,以此表明她只是陪我來而已。
我覺得,鋼琴之所以能夠如此閃耀,是因為瑪加麗塔·瓦西里耶夫娜呵護有加,她的一切都很完美:無論是雙手、衣裙,還是頭發(fā)。
“那么,你是叫米沙?”維克托·馬卡羅維奇說。
“米沙·庫圖索夫?!?/p>
“太好了!就跟庫圖佐夫(指的是在1812年俄法戰(zhàn)爭中擊敗拿破侖軍隊的俄羅斯陸軍統(tǒng)帥米哈伊爾·伊拉里奧諾維奇·格列尼謝夫-庫圖佐夫)差不多!……”
我自己也不止一次地想過,我們家的姓以前應(yīng)該就是“庫圖佐夫”,但是爸爸或者他的某個先輩(性格跟他差不多的人)出于謙虛把第三個字給換了。
“隨便唱首歌吧,米沙?!本S克托·馬卡羅維奇提出。
在家里媽媽告訴過我,她說我得跟著合唱隊負責人哼唱不同的旋律??伤麉s讓我自己唱首歌。
“他在家里經(jīng)常唱呢!”媽媽介紹說。其實在我們家唱歌的只有她。
“那你最喜歡哪首?”維克托·馬卡羅維奇問我。
“最喜歡的?”媽媽重復了一遍問題,“古典的還是現(xiàn)代的?這兩類作品他都會唱?!?/p>
頭一天晚上我們已經(jīng)練好了媽媽最喜歡的那首《鶴》,還有《黑桃皇后》里的一首童聲合唱曲。
“隨便唱一首柴可夫斯基的曲子吧,”媽媽提議說,那口氣就像即便要我唱舒伯特(奧地利作曲家)、穆索爾斯基(俄羅斯作曲家)、里姆斯基-柯薩科夫(俄羅斯作曲家、指揮家、音樂教育家)的任何一首曲目也不在話下,“那就唱一首《黑桃皇后》里的吧!童聲合唱曲……”
瑪加麗塔·瓦西里耶夫娜似乎就是在等這句話:她隨即摁響了琴鍵。我便開始唱……但馬上就停了下來。
“還是唱那首《鶴》吧?!蔽冶硎尽?/p>
瑪加麗塔·瓦西里耶夫娜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又開始彈琴,我只能鼓足勇氣唱完了第一段。
“或許不用伴奏會好些?”合唱隊指揮向瑪加麗塔·瓦西里耶夫娜提議,那語氣就像是在道歉。
“您說了算?!彼卮稹?/p>
我明白,要是沒有伴奏,我的嗓音就會完全失去保護,變得孤零零的。出于害怕,我像報幕員似的冒出了一句:“比才(法國作曲家)的作品!選自歌劇《卡門》的兒童歌曲!”
這首歌我們在學校的音樂課上學過。
“說得對!”維克托·馬卡羅維奇稱贊道,“歌劇《卡門》是喬治·比才創(chuàng)作的?!苯又涯樲D(zhuǎn)向瑪加麗塔·瓦西里耶夫娜,又加了一句:“他喜歡音樂!”
她輕輕地合上了琴蓋,像是畫上了句號。
“我和您從來不騙孩子,維克托·馬卡羅維奇。這孩子既沒有辨音能力,也沒有嗓子,還缺乏節(jié)奏感!”
“跟我爸一樣!”我心里想。
瑪加麗塔·瓦西里耶夫娜轉(zhuǎn)頭又沖著媽媽說了一遍:“沒有嗓子,也沒有辨音能力!不過,這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
媽媽挽起我的手,高傲地挺直了胸膛。
“您別著急,”維克托·馬卡羅維奇趕忙安慰她,“毫無疑問,他有嗓子……”
“嗓子和聽力每個人都有,當然,除了聾啞人!”瑪加麗塔·瓦西里耶夫娜解釋道。
媽媽又挺了挺胸膛。
維克托·馬卡羅維奇把她攔住了,他似乎不想放棄我。
“來,你再報一遍‘比才的作品!,還有后邊的那些話……”
我就又說了一遍。
維克托·馬卡羅維奇得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助手。
“聽見了?!您還說‘沒有嗓子。我們正好需要一個節(jié)目主持人,需要一個開朗、可愛的男孩!”
媽媽幫我扣上了所有的上衣紐扣。
“讓他當主持人,您同意嗎?”維克托·馬卡羅維奇問道。
“當主持人?同意?!眿寢尰卮?。
她自己第二天報名參加了文學小組,因為那段時間她在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