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磊 沙麗娟
所輯錄的碑文主要記載了日本德川幕府第十代將軍德川家治到第十五代將軍德川慶喜近200年間儒者的生平。碑文以“年庚前后”為依據(jù)排列碑主次序,分列碑主共計171位,總字數(shù)長達18萬字,不僅保存了江戶中后期儒者的家世、婚姻、交游等珍貴的原始史料,更為后世人們了解和研究此段儒者情況提供了最可靠、最重要的文獻資料,而且這些史料對于考補史籍的某些內(nèi)容頗為有益。
碑文作為歷史的載體之一,是第一手的文獻資料。就此而言,碑文所輯人物之多,保存的資料之豐富,為這一時段的儒者研究提供了大量的史料。以下僅就碑主家世源流及家族通婚、交游之資料整理介紹如下。
這些家世源流的記載保存了碑主家世譜系發(fā)展及身份變化的重要內(nèi)容,一方面是譜系發(fā)展中存在的出嗣冐姓或受命承襲他人的情況,那么家世源流的記載能夠厘清其流轉變遷或不知所出的問題。如《先哲林子平碑》記錄了林子平先祖所出之地、后世子孫由四門氏復改林氏的過程,以及到子平一代家庭的成員。碑文如下:
其先出于伊豫探題河野伊豫介通清。十二世孫。曰林七郎左衛(wèi)門通兼。通兼次子。曰新左衛(wèi)門通安孫。曰四郎兵衛(wèi)某。以其邸有四門。自稱四門氏。晚又改岡村。子助之進至政。始仕幕府為銃隊。傳四世。至半次郎諱良通。有故削籍。養(yǎng)于叔父林從吾。因復林氏。改稱摩詰。晚號笠翁。讀書通大義。著有數(shù)種。即子平考也。娶青木氏。生二男三女。仲女清有姿色。善和歌。聘為吾忠山公側室。生公子。因召嘉善。祿賜百五十石。
另一方面,輯錄的碑主都是江戶中后期從事儒學研究的儒者,而要想探究其是否為家學傳承,就要借助碑文對其先世身份的記錄,它能夠幫助我們追溯其先世家族身份的發(fā)展變化。對此,通過追溯其家世可以發(fā)現(xiàn),絕大部分碑主都是出身于擁有特權的底層武士階級。而其先世的身份在世代變遷中或為底層的醫(yī)者、沒有職位和俸祿的一般武士,或為從事農(nóng)業(yè)的鄉(xiāng)士。其中,僅有間重富、帆足文簡、藤森弘庵、高島秋帆四人的先世是有世襲的高級武士。
一般來說,無關的外人在其他史料中是很難得到關于先祖家世的譜系及出身情況的信息的,但碑文恰恰可以做到這一點。因此,可以肯定地說,在追溯碑主的家世發(fā)展變遷這一點上,碑文可以提供真實可靠的史料。
碑文所保存的家族婚姻資料,不僅有碑主的配偶,還涉及其子女的適配情況。特別是世家姻親關系方面,從碑文可見碑主自身或其子女與世家豪族之間的婚姻關系,可以說這方面的文獻在史料價值中是十分珍貴的。
輯錄碑文中關于家族婚姻的記載大抵如下:
先生娶福本氏。先歿。再娶伊藤氏。無子。乃以弟維顯為嗣。(《藍田先生墓銘》)
配革島氏。先卒。有一男一女。亦早世。再娶中村氏。生男環(huán)。承厥后。(《履軒先生墓志》)
后配來島氏。生三女。長夭。次為惟完妻。次為江戶昌平教官尾藤孝肇妻。(《處士飯岡澹寧先生墓銘》)
長女亦先卒。三女皆適麾下士族。(《岡本豐洲墓碑銘》)
娶葛岡氏。生三女一男。長女適于府內(nèi)侯臣巖下政德。次于鳥取支封清水長年。次于同族光準。(《太室澀井先生墓碑》)
從上述史料能夠看出其婚配帶有階級色彩。眾所周知,到了江戶時代,幕府統(tǒng)治的封建社會開始衰敗,為此而采取了身份制度來鞏固統(tǒng)治的穩(wěn)定性,尤其是士、農(nóng)、工、商的身份等級使各階級之間很難移動。反映在碑文中,一方面是碑主配偶的選擇,反映了門第相當?shù)碾A級家族的聯(lián)姻。“如崇信暗齋學的大阪儒者飯岡義齋,其長女就嫁給了賴春水,次女則嫁給在中央推動‘異學之禁’的另一代表人物尾藤二洲,所以賴春水與尾藤二洲其實是姻親兄弟?!雹俳鹋嘬玻骸督瓚魧捳觊g以降學術態(tài)勢與安井息軒之學風》,《國際儒學研究》(第五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第37-71頁。另一方面是碑主子女的婚配,因為江戶時代還是封建社會,所以基本上都實行封建家長制。他們在精神倫理層面上以“三從四德”等儒教的道德要求為標準,甚至在普通的尋常百姓階層也是這樣。因此,子女的婚姻多由家長擇配,子女沒有自由選擇婚姻的權利。因此,很多人為了維護自身階級的穩(wěn)定,在嫁女上多選擇士族或身份相當?shù)氖坛迹旧蠜]有出現(xiàn)兩種階級之間的婚姻流動。
實際上,按照當時《武家諸法度》的有關規(guī)定,身份階級不同的人之間的通婚是不被允許的。特別是武士與商人、農(nóng)戶等之間的婚姻更是受到各種令文的禁止,故由此看來,門第相當是當時通婚的先決條件。毫無疑問,這種通婚條件明顯帶有階級特色。
從宏觀上看,江戶中后期碑主的交游情況主要反映了三個特點:一是儒者在交友上大多趨向儒雅名士;二是從學師承的都是當時較有名氣和學識的名師;三是交游地主要集中于江戶、大阪和京都三地,尤以江戶最為熱衷。
首先,關于碑主所交名士,碑文中的記述非常詳細,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不乏有許多碑主與碑主之間的交往,如尾藤二洲、古賀精里、柴野栗山、賴山陽、片山北海、立原翠軒、芳野世育、木下子勤、藤森弘庵、市河寬齋等一大批名士。他們皆為當時名儒,都有較高的文學素養(yǎng),故而彼此之間常常進行切磋交流。如《伯兄谷堂先生墓碣銘》描述了碑主在當時所推崇的耆碩之間交往周旋:
年二十余。學于江戶。使才棲先子家塾。爾時柴野栗山尾藤二洲二博士。及阪中井竹山藝賴春水諸先輩。世推耆碩。先生周旋其間。深見稱許。栗山最號知己。贊先生不容口。
其次,在師從的選擇上,碑主都以在社會或文壇上有一定影響力、知識淵博的儒者為師,如安積艮齋、片山琴浦、大洼天民、淡窗廣瀨、古賀精里、那波魯堂、林述齋、竹村悔齋等人。他們或在文學的某一方面有一定的特點和影響力,或為當時官方所認可的庠校博士。如《竹堂齋藤先生墓碣》講述其所從師者蘭園增島,為當時的昌平黌教授,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都是時下的名師。最后,無論是交友還是游學,他們在游地的選擇上都有十分明顯的傾向性。多數(shù)碑主在成年后皆游于江戶、大阪、京師三地,特別是江戶地區(qū)的頻次極高。這表明江戶是當時儒者交游的首選地,也從側面說明江戶地區(qū)當時的文化之興盛與繁榮吸引著眾多儒者向往。
因此,通過對儒者交游的考查可以發(fā)現(xiàn),在江戶中后期,隨著幕府政權達到頂峰,這一時期的江戶城逐漸成為全國政治、文化的中心,促使更多的名士、名師來到文化環(huán)境和氛圍濃厚的中心城市活躍。
從內(nèi)容上看,碑文是對江戶中后期情況的真實反映,是彼時個人經(jīng)歷和社會環(huán)境的真實記錄。所以,基于真實性的特點,碑文生動地敘述了這一時期的歷史事實及儒者群體的生活狀態(tài)等細節(jié)。因此,不可否認的是,這些記錄對于考證史籍之內(nèi)容正誤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
雖說史籍中的人物記載極富史料價值,但其中亦存在訛誤。如關于江村北海少時游學的部分,具體來看,在《先哲百家傳》中的記錄在卷六第二、三條:“北海九歲至十八歲。在于其叔父河村某許。成長于赤石。未甞知學。好為習俗所謂俳諧者。頗究其奧。時人目以為錦心繡膓?!焙8屑ぶ浴J贾居趯W云?!雹诟珊影敦炓唬骸断日馨偌覀鳌罚嗄踞陨教?,1910,第233頁。“北海自志于學。晝夜孳。手不釋之。誦讀既遍。從事之僅三年?!T掖虔誠。殆若老成之人?!雹鄹珊影敦炓唬骸断日馨偌覀鳌罚嗄踞陨教?,1910,第233頁?!断日軈舱労缶帯分嚓P記載亦同。然而通過與碑文中的內(nèi)容對比發(fā)現(xiàn),雖然所記江村北海少游的經(jīng)歷較為詳細,與碑文內(nèi)容也無太大差異,但其游于播州的時間段和還京后的就學發(fā)憤時間存在誤差。
碑文《北海先生墓碣》用簡潔凝練的文字記載其少時游于播州及返京就學的整個過程:
龍洲先生娶明石侯臣河村氏女生先生。是以先生少時。數(shù)游播州依舅氏。專學騎射。旁嗜和歌及諧歌。深奇其才曰。伊藤氏世以文鳴。以子之錦心繡膓。移之藝文。廣譽覆宇宙。豈不惜哉。先生感其言。乃還京。勵志就學。時年十六矣。自此晝夜憤勵。四歲學成。
但《先哲百家傳》和《先哲叢談后編》內(nèi)容所述皆為江村北海九歲至十八歲游于播州,依叔父河村某許。雖與碑文中所依舅氏表述不同,但其母氏即為臣河村氏女。據(jù)此推斷,河村某許應為其舅,表述的不同可能為稱呼之差異,應不為錯誤所至。但碑文中明確表述北海還京就學時十六歲,然而前述其九至十八歲仍游播州,可見其在少時的交游時間上是存在誤差的。再者,碑文所述北海還京后勵志就學四載學成,但傳中所記其學成僅用三年,也存在時間上的差異。歸根到底,此事時間當以碑文為準。因此,按碑文所記,《先哲叢談后編》中這兩處所記均為誤記。
可以說,碑文所錄人物在江戶后期日本私修史籍中大量可見,其中記錄了大量的人物歷史事實,是作為史料來源最好的途徑。而通過將碑文內(nèi)容進行與史籍的相互比照,也可以更加明確碑文在考證史籍方面所具有的史料價值。
對于地方來說,碑文中的諸多人物事跡有著引導和教化地方風氣的作用,所以碑文對人物史料的保留,于地方人物志的記載是大有裨益的。從數(shù)量上看,碑文輯錄了171位江戶天明、寬政年間到維新前期的儒者。故碑文中的人物事跡,尤其在碑主生平經(jīng)歷、才能學識等方面的資料,可以補闕地方志史籍的漏缺。
《佐賀先哲叢話》①中島吉郎:《佐賀先哲叢話》,木下泰山堂,1902。載錄了肥前佐賀地區(qū)的85位德才兼?zhèn)湔?,也是該地最具代表性和突出成就的人物。將碑文中所?71人放入其列傳中逐一比對,值得注意的是,關于古賀家族,其中僅見古賀精里和古賀榖堂的記載,而未見古賀侗庵和古賀茶溪父子的記載。關于古賀侗庵,據(jù)碑文所載“文化六年二月二十四日,擢列儒員,父子相并,同董學政,世以為榮?!笨梢?,其與父古賀精里同樣才學淵博,為世所稱榮。茶溪亦承籍家學亦班進兩番上,碑文記錄:“其學亦漢亦洋。亦古亦今。無所不通。其董學政也。屢為浪人狙。而名望益隆。負笈踵門者不絕。佐賀侯米澤侯及數(shù)侯。以先生為師焉。晚年門庭蕭寂。惟日左右圖書。披閱校讎。倦則間行。恝如無意于斯世?!庇纱丝梢姡乃d二人皆應為當時的重要人物。他們同董學政皆曾仕于藩侯,也參與了當時的許多學政制度、人際交往及人物事件等,作為史料的珍稀程度自不言而喻。如此重要之士,《佐賀先哲叢話》卻沒有只言片語的記載,許多人物事件無法明朗、確定。在此之前的《先哲百家傳》亦未載錄二人之傳。后來刊發(fā)的《先哲百家傳續(xù)》則依據(jù)此碑所載的傳文記事,撰寫了古賀侗庵和古賀茶溪的傳記,以彌補《佐賀先哲叢話》與《先哲百家傳》之不足,這也為后人了解他們的事跡提供了史料參考的來源。
關于林子平之生平,《仙臺藩人物叢志》用大量的篇幅敘述了其與藩醫(yī)工藤球卿、真葛女史的交游史,但關于林子平被禁錮的始末則較為簡單。細見傳文內(nèi)容:
于時子平名一時噪,議者之見,虛說主張,攪亂人心,命禁其書,毀其版。其兄嘉善家幽,遂幽囚中。歿時寬政五年癸丑六月廿一日。②宮城縣編:《仙臺藩人物叢志》,宮城縣,1908,第26頁。
至于被禁錮原因及過程,史載或闕略或未詳。而碑文所記載則詳述其略記,是這一事件的第一手史料。因此,如按碑文所載,乃是由于林子平關注海內(nèi)外形勢,著書以論其邊防之重要。然而有司認為事關幕朝,疑其夸大其詞,不尊朝政。故而命禁毀其書,并將其禁錮于仟臺。子平作以《六無歌》自嘲,端坐一室而歿。
可見,對于史籍記錄不清之事,碑文能夠順其事、盡其詳。因此,碑文對人物事跡的保存能填補方志史籍之缺,從更深層次的來說,亦可為學界研究地方名人史的發(fā)展提供寶貴的史料。
綜上所述,以上只是擇其要對日本天明、寬政年間儒者碑文之史料價值作了總體性的概述。“事實上,碑文既是時代的產(chǎn)物,就能反映時代之特征。其所包含的歷史內(nèi)容豐富多彩,遠不止上述史料?!蓖ㄟ^對輯錄碑文的詳細考析,其史料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保存了不少家世、婚姻、交游諸方面的珍貴史料,可成為后世大量官私史籍之史源;二是碑文作為編撰史籍的史料來源,能夠佐證史籍中關于人物記載的相關部分,它的真實性和可靠程度之高更能證明其史料價值。進一步來說,碑文對近世日本儒者的生平做了全面、生動、詳細的記載,從中我們既看到日本儒者的個人、家族生存狀況,也從側面展現(xiàn)出中國儒學對日本整個社會文化生活的包容力、影響力和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