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國奉

十年前的戶外市場

“他進去了。”

“誰進去了？”

“我老公?！?/p>

“為什么？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事情？”

“上周……”

這是十多年前一個數(shù)九寒天的早晨，在戶外市場里，兔子和貓兒的一問一答，豬好像也聽見了，她支楞起了耳朵。

那個時候這座城市戶外市場很多，一把小蔥一打碗筷一個縫紉機零件，在樓群便道的路旁，鋪一塊塑料布或者搭個架子，不過幾天就形成了一個小市場。

今天這個市場只是從小區(qū)的南門到北門，中間拐了個彎，也就二三百米的長度，以賣大布為主，棉花、窗簾、沙發(fā)墊之類應(yīng)有盡有，人們下樓送孩子上學(xué)或者晨練的空隙，順手就能把東西拎到家里。

從有這個市場，就有兔子和豬，她倆隔路對著，貓兒是后來的。她來的時候正好豬的旁邊有個空攤兒。兔子是賣床上用品的，被子褥子床單床圍床榻枕頭之類。貓兒是經(jīng)營服裝，休閑女裝。豬每天早晨用一臺破舊的三輪車晃晃悠悠拉過來一車鞋子，安踏、喬丹、耐克的仿單，三五十元一雙，適合農(nóng)村來的大學(xué)生或者打工族，鞋子裝鞋盒，鞋盒裝大紙殼箱子，紙箱子一個個摞在三輪車上，豬每次都把大紙箱子裝得里倒歪斜，像她人一樣不修邊幅，兔和貓總擔(dān)心豬把鞋子掉在路上，說也沒用，就那大大咧咧的主兒。

這個市場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大家到一起從來不打聽別人的名字，是對別人隱私的一種尊重，都以經(jīng)營產(chǎn)品為特點稱呼：大布小妹、床蓋姐姐、棉花嫂子。兔子和豬年齡相仿，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想排大小，豬直接來了一句：“我屬豬，你呢？”兔子回了一句：“兔子。”從那以后就這樣稱謂了。貓兒來的第一天豬直接拱了過去：“賣衣服的你多大了？”貓兒的眼睛撲棱幾下，給她了一個溫柔的笑容算是打了招呼，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被兔子搶了過去：“瞧那模樣像一只可愛的貓咪，以后我倆管你叫貓兒吧?！睆拇?，“三只動物”就成了鄰居。她們?nèi)齻€年齡相差不到十歲，同齡人話多，時間長了也就成了無話不說的好閨蜜。

其實，貓兒在一個星期前就看出來兔子情緒不對了，眉頭緊鎖眼神空洞，總站著愣神兒，與顧客交流的時候心不在焉。兔子不說貓兒也不問，傻乎乎的豬總說兔子最近幾天不愛搭理她。

“犯什么事兒了？幾天就能出來了吧。”貓兒感覺到是兔子想傾訴的時候了，就接著說到，“估計小打小鬧拘留幾天?！?/p>

“幾年也過不去，麻煩大了。”

這個時候有個顧客來買褥單，兔子在和顧客交流著，貓兒把衣服掛在衣架上，豬把鞋子擺在鋼絲床上，都在等待顧客的光臨。

一大早上，兔子先開的張，但她沒有第一個開張的喜悅，每次她們?nèi)齻€誰先開張都會擺一下“剪刀手”，誰連續(xù)三天就是請客吃飯的主兒。

“到底咋回事？”過了一會兒豬著急地問，早上顧客稀少，趁著這個時間能有空說話。

“我老公被公安局的抓去了?！蓖米舆@幾天一直想把這件事說出來，除了她倆，還能和誰說呢？只是不知道怎樣開口。

豬的眼睛和嘴同時張大了。貓兒用她秀氣的眼神撫摸著兔子的臉，想讓她平復(fù)一下心情。

“為啥？”豬在追問，聲音驚訝，但壓制著不讓市場其他鄰居聽見，這點意思她懂。

“因為給搶劫犯打眼望風(fēng)。”兔子的眼神飄向了遠方，好像自己做錯了事，心虛得不敢直視她倆。太陽剛剛升起一竿子多高，灰蒙蒙的光線從小區(qū)樓房的間隙里懶散地灑下，小區(qū)里僅有的幾棵香椿樹的枝兒上落了幾只麻雀，抱著翅膀瑟瑟發(fā)抖。市場里清凈冰冷。

“??？”豬剛想驚叫，路上正走過倆人，她急忙用戴著手套的雙手把嘴捂上，哈氣一點點從手套縫隙里冒出來。

貓兒心里一驚，寬寬的額頭皺了起來，心里好像一個炸雷轟響。

貓兒悄悄走到了兔子的身邊，用手輕輕撫摸兔子的后背，她擔(dān)心兔子在市場情緒失控，并悄悄在兔子耳邊提醒：“一會兒這里人就多了，要不咱們晚上再說?！彼闯隽送米友劬Πl(fā)紅，臉有點浮腫，不知道哭過多少次了。

“在他十七八歲的時候，我們還沒結(jié)婚呢。他參與了一場搶劫案，夜里去農(nóng)村搶劫過一個供銷社，他不是主犯，只是給人家望風(fēng)了，關(guān)鍵是那幾個人當(dāng)時把打更的老頭打死了?！蓖米泳拖胍豢跉獍咽虑檎f完，要不她怕自己沒有勇氣再提此事。

“到現(xiàn)在才破案？”貓兒問兔子。

“對。”

“出人命了？”豬差點喊起來。

“很多年前的事情，那個時候農(nóng)村供銷社比較簡陋，又沒有監(jiān)控，案子一直沒破。最近其中一個人犯了事，重新翻出來了這個案子?！?/p>

“當(dāng)時他們幾個搞了多少錢？”豬剛問了半句，被貓兒抻了一下衣襟，后半句咽了回去。豬想知道詳情。

“這些年你一點也不知道？”貓兒覺得心里發(fā)顫。

“我如果知道這件事，今天就不能來這里，警察審問我多次了。這些也是他被抓后從公安局得到的消息，我也只知道這些?！蓖米拥难蹨I流了下來，她轉(zhuǎn)過了身，面朝高高的樓房。

“市場上來人了，我們先賣貨?！必垉狠p輕拍了拍兔子，兔子在哭泣，盡管無聲，穿著羽絨服的后背卻顫抖不止。

貓兒用身體擋住了兔子。豬也來到兔子的攤位前，照應(yīng)著兔子的顧客。

兔子從小就是獨生子女，在她十幾歲的時候，父親一場大病就把這個家庭拉垮了，柔弱的母親靠打零工為生，兔子初中畢業(yè)就輟學(xué)跟著媽媽打工給爸爸治病，長大后給別人開出租車，一次在出車中認識了現(xiàn)在的老公，很快就結(jié)婚了。老公從小在離異家庭中長大，被判給了父親，母親早已再婚。兔子的公公是個酒鬼，經(jīng)常酒后把兒子打得不著家，所以兔子的老公從十幾歲就在外面漂著流浪，認識兔子以后說感覺到了家的溫暖?；楹?，老公開出租車，兔子在市場做點小買賣，女兒也上小學(xué)了。他倆白手起家，日子剛剛起步，就突然發(fā)生了這件事。

太陽已經(jīng)爬向了樓頂，霧霾籠罩了天空，灰突突的，上班上學(xué)的走了，平時曬太陽的老人也都沒下樓。在這個數(shù)九寒天的早上，別說兔子，就連剛聽說此事的貓兒和豬都感到了徹骨的寒冷……

六年前的海鮮飯店

“這個魚翅有點像我們老家的粉條，但是它比粉條有嚼頭?！必i在自助餐廳，品嘗了裝在小瓦罐里的魚翅后自言自語道。

豬在東北長大，老家生長大豆、玉米、土豆等作物，到了秋天生產(chǎn)隊里開粉坊，壞鍋的粉條一桶半桶的分給每家每戶，豬那個時候吃傷了，現(xiàn)在土豆粉、面粉條之類的她都不吃。

兔子白了豬一眼，但也沒有擋住豬繼續(xù)說：“三文魚很鮮，但是放嘴里就是覺得血淋淋的?！?/p>

兔子夾起一個大蝦塞到豬的嘴里，想把她的嘴堵上。

這是一座靠近渤海灣的城市，小蝦、小蟹成了人們餐桌上的家常菜，但真正的海鮮，不逢年節(jié)老百姓還是舍不得買。

今天是母親節(jié)，貓兒上午在市場的時候提議晚上去吃海鮮自助餐，一百九十八一位。

“一頓飯一個人二百元？太貴了?！必i從來沒有這樣奢侈過。

“你不去我倆去?！逼鋵嵰渤隽送米拥南M觀，不過她想喝酒了，最近覺得心里特別憋悶，總想喝點酒放松一下。她的這句話是在激將豬，心里希望三個人一起去。

“我也不差那兩百元，又不是天天吃。走?。　必i就怕她倆把自己扔下，特別是貓兒沒事就整點小情調(diào)，挺開心的。

她們?nèi)齻€脫掉了臃腫的工裝，梳洗打扮后馬上成了都市麗人。剛一走進餐廳，年輕的男服務(wù)生身子些許前傾，送給她們每人一支康乃馨，豬頓時覺得今天的消費太值了。

找到提前訂的餐桌落座，貓兒把三個人的包包放在了一個閑置的座位上，豬拿起盤子直接奔著排骨燒雞沙拉之類的柜臺走去，兔子急走兩步擋住了豬的方向，用肩膀蹭了她一下，在她耳邊悄悄說：“去海鮮柜臺夾大蝦、螃蟹、皮皮蝦。”

三文魚排隊領(lǐng)取，魚翅是一個小瓦罐，每人只能取一份，豬還以為是腐乳壇。

“整點酒唄？”兔子看了看貓兒，等待批示。

“當(dāng)然。”貓兒第一次這樣積極。其實豬早就去酒柜那里抱來了一堆冰鎮(zhèn)啤酒，“砰砰砰”幾下把瓶蓋起開，放在了每個人的前面。

一個小時過后，餐桌上的啤酒瓶占據(jù)了半個桌子，兔子的臉色越喝越白，豬滿臉通紅，貓兒喝得兩眼水汪汪的。

“貓兒，還整嗎？”兔子喝得差不多了，繼續(xù)下去有醉的可能。

“整?！必i直接站起來又去抱酒了，貓兒笑瞇瞇地默許了，她們好久沒有這樣放松了。

“貓兒，我早就想問你一個事?！必i只要酒下肚，膽兒就肥點。

“問吧?！必垉憾似鹁票?，眼皮不抬又喝了一大口。

“認識你好幾年了，只見過你兒子，咋沒見過他爸爸呢？”兔子早料到了豬會問這事，因為她總在背后打聽，其實她也不知道，不過，人家不說兔子不會問。

“他爸爸沒有了?！必垉褐豢淳票?，大口喝著酒，好像這件事和她無關(guān)，說得那樣輕描淡寫。

“孩子多大他爸爸沒有的？”豬看到貓兒回答得這樣輕松，借點酒勁就把自己想問的都問出來。

“兔子，你是不是也想知道？”貓兒仍然一口接一口地喝酒，長長的睫毛把她那雙明亮的眼睛遮擋得嚴嚴實實，面部一點表情也沒有。

“那我今天就都告訴你們，省得沒事背后猜怪累的?！?/p>

“我原來是老師，從小就喜歡美術(shù)，但文化課不好，上了一個師專，畢業(yè)就當(dāng)了老師，后來和一個煤礦工人結(jié)婚了，我們有了兒子，日子也可以。”貓兒邊說邊擺弄自己剛剛做的美甲，長長的銀白色的指甲上還有幾顆小星星。貓兒蹲市場這些年，和別人不一樣，大家多數(shù)穿著工裝，大圈套小圈的，但她的衣著永遠鮮亮。

“我從小就喜歡畫畫，特別喜歡，參加工作又當(dāng)了媽媽，還賊心不死，想去深造學(xué)習(xí)美術(shù)，當(dāng)一位畫家，這是我從小的夢。后來我又一次考上了美術(shù)學(xué)院。”

“貓兒，你真厲害，想考啥就能考上啥?！必i邊說邊把桌子上的殘殼亂皮往桌子下面的垃圾桶劃拉，把啤酒瓶歸位。

“通知書來的時候，孩子爸爸把它偷偷燒了，等我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年了?！?/p>

“為啥？入學(xué)通知書還能燒？這大喜事還能不告訴你？”豬氣得一下子站了起來。兔子急忙把豬按下去，掃了一眼周圍，示意她別說話繼續(xù)聽。

“因為他怕我上學(xué)后，走了不回來，他只是一個小學(xué)文化的普通工人。當(dāng)我知道這件事以后，就和他離婚了。”

豬覺得有點解氣了。

“后來，在一次參觀畫展的時候，認識了一位畫家，當(dāng)時被他的藝術(shù)氣息所迷戀，被他那種天馬行空的思想左右了，與其說欣賞不如說崇拜他。當(dāng)時他離異，也帶著一個兒子?！必垉旱拖铝祟^，白皙的臉蛋上有片紅色的云彩。

“我們相處了一年多，我把工作辭掉跟他結(jié)婚去了另一個城市，他答應(yīng)先教我兩年，然后找門路讓我去美術(shù)學(xué)院深造，那個時候我仍然做著畫家的夢，那個夢真美，讓我忘乎所以?！必垉恨哿宿垲^發(fā)，眼神里有份光亮。兔子和豬也沉浸在貓兒的夢想中。

“我們結(jié)婚后，為了他的事業(yè)，我暫時做了全職太太，照顧著他兒子和我兒子，一個兩年過去了，兩個兩年過去了，三個兩年過去了，他的兒子在我的看護下從初中念到高中最后去了大學(xué)，他采風(fēng)，寫生，辦畫展，事業(yè)一步步高升，我在家里像個保姆一樣，摸不著他的人影……到了第四個兩年，我收拾好行李，準備回到這座城市，但我們的回歸直接導(dǎo)致了孩子親爸的去世?！?/p>

她這次沒有端酒杯，直接拿起了啤酒瓶子，一仰脖“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口，兔子覺得不對勁，這不是貓兒的風(fēng)格，急忙把撅起的酒瓶子按下，動作有點猛，差點嗆著貓兒，貓兒咳嗽了幾下，滿臉通紅，這次眼神定格了，看著一排排的空酒瓶子，語氣仍然平和：“回來的時候，是孩子的爸爸開車接的我們，我兒子瞞著我提前通知了他。”

“他爸爸這些年沒有再婚？”豬搶著話題。

“沒有。他一直在等著我們娘倆，他好像有預(yù)感，等我們娘倆回來，可是，可是就在回來的那天……”貓兒的手又去拿酒瓶子，這次兔子沒有阻攔，她看見了貓兒的手在顫抖。

“在接我們回家的路上，他太高興了，高興得忘乎所以了。車速太快，在拐彎處和大車相撞了……

“因為他是左轉(zhuǎn)彎，撞到了大車右側(cè)，我們娘倆只是受了輕傷，孩子他爸當(dāng)場死亡……

“當(dāng)我醒過神來，一把摟過孩子，把孩子的頭埋在了我懷里，不想讓哭喊著的兒子看見那個慘不忍睹的場面……”

貓兒的眼淚就在眼圈里打轉(zhuǎn)，她微微地低下了頭，張開五指罩住了臉，還是控制不住，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啪嗒啪嗒”掉進了酒杯里，她一想到那個畫面，心就像被撕碎了一樣。

兔子的一只手輕輕地在貓兒的手背上摩擦著，余光掃了一下周圍的餐桌，還好沒有人注意。

“后來呢？”豬覺得好像沒說完，想知道車禍現(xiàn)場的局面。

“后來就沒有后來了?！蓖米涌戳艘谎圬i，搖搖頭示意她別問了。

三個人靜坐了一會兒，誰也不說話，讓貓兒平復(fù)一下心情。

又過了一會兒，兔子牽起了貓兒的手讓她站起來，繞過桌椅，穿過人群，走出了海鮮飯店。

豬在后面乖乖地跟著。

去年秋天的鳳凰臺

“豬，快點起來，咱們今天到外縣的鳳凰臺玩去。”

一大早四點多鐘的時候，貓兒打來了電話。

其實，豬每天早晨五點也該起床了，起來后先洗漱，然后做飯吃飯再去存車處開出三輪車，到市場支起攤位，基本就七點多了，這是她幾年來的生活常態(tài)。

豬的眼睛還沒有睜開，懶懶地問：“干嘛昨晚不提前告訴我？”

“你不起來我和兔子開車走了。”貓兒戲耍著豬，這招兒最靈，豬就怕把她扔下，馬上來了精神。

十多年前，她們在市場幾乎一年滿勤，那個時候生意好，主要是她們也真缺那十元八元的過日子。最近幾年由于電商的沖擊，實體店鋪生意直線下滑，戶外市場經(jīng)常不開張。更主要的是她們不像十年前那樣窘迫了，所以經(jīng)常忙里偷閑地玩一次，附近的名勝古跡走了差不多一半。有時候白天出攤，晚上開車一二百里路，到海邊看月亮，在沙灘上追逐幾圈揚幾把沙子，放個孔明燈，吃頓海鮮，半夜再跑回來，不耽誤第二天出攤。

當(dāng)她們跑出去二百多里路，登上鳳凰臺的山頂時，已近中午。車停在了山根下，從后備箱里拿出來供給，豬蹄、牛肉干、酸奶、橘子、瓜子應(yīng)有盡有，這是貓兒頭一天預(yù)備的，不用她倆操心。大包小包毛驢一樣背著，一口氣登上山頂?shù)臅r候，她們也累得呼哧帶喘了。

每次出來玩的時候貓兒都背著畫夾，走起路畫架有時候敲打貓兒的腿肚子，她也不嫌費事。

兔子永遠不辜負自己的大長腿，“嗖嗖”就開始巡山了，她就喜歡這樣在山頂上跑著玩。視野開闊，山巒如大海波濤洶涌地澎湃著，蓊郁的森林在半山腰像衣裙一樣裝飾著大山的線條，山坳里鑲嵌著一個個小小的村莊，人們在大山的褶皺里炊煙繚繞，生生不息地勞作著。

豬從小生長在山區(qū)，是跑山的能手，采野菜，撿蘑菇，挖山藥材是她小時候的生活，她放下背包就去尋找吃的了。

只有貓兒在亭子里，打開了畫夾。

一個多小時后，豬褲兜里揣著黑棗，上衣兜著酸梨回來了，“噼里啪啦”倒了一桌子，差點把貓兒的畫夾碰倒了。

“你可真是山里妹子，哪里找來這樣多的山貨？”

“那邊有的是，都是養(yǎng)山人采摘剩下的，還有核桃、板栗呢，不過讓松鼠嗑過了，我招呼兔子再去一趟?！?/p>

“你帶上方便袋子，小心你的衣服被果汁染了洗不掉?！必垉簢诟镭i的時候，她已經(jīng)跑遠了。

太陽偏西的時候，貓兒才把這倆家伙喊回來，大包小裹的山貨堆放在凳子旁，她們看著收獲沾沾自喜。貓兒收好畫夾，把帶來的食物擺了一桌子。

“兔子，你和豬今兒隨便喝，我開車喝飲料?！必垉耗贸鰜硪黄靠蓸罚S后把一件易拉罐啤酒放了上去。

秋風(fēng)習(xí)習(xí)，霞光涼爽，山巒蜿蜒，霧靄飄渺。

在高高的山頂上，三個女人舉起了酒杯，她們的舉杯問盞，她們是那樣的放肆放松，好像這個世界只有她們?nèi)齻€人，只有大地在默默地傾聽欣賞著……

“貓兒，假如讓你重活一次，你會怎樣活著？”酒過三巡，豬又開始有膽量了，亮開她那大嗓門，對面的山頭都能聽見。

“兔子，如果讓你重活一次，你會怎樣活著？”貓兒把球踢給了兔子。

“不能再喝了，我的減肥又白費了，現(xiàn)在的我都喝成橄欖球了，小細腿，脖子長，腰粗得像大娘。”兔子數(shù)數(shù)易拉罐，一件十六個，還剩四罐，她倆每人已經(jīng)喝了六個。

“不能剩回去，我的車拉不動?！必垉褐浪齻z的酒量，這也就小菜一碟。

“兔子，你說誰胖呢？我一米六的個子快到一百七十斤了?！必i向來不在意自己的身材。她覺得人這一輩子所有的勞作都是為了這張嘴，最幸福的事就是吃好喝好。

貓兒和兔子憋不住地樂。

“兔子，貓兒問你呢，你想怎樣活著？”豬追著話題不松口，豬的大臉盤肉嘟嘟的，照實說應(yīng)該是一臉福相。

“那我說完，剩下的酒都是你的了?！蓖米优e起了易拉罐，貓兒也把可樂瓶舉起來，豬主動迎上去和她倆撞杯。

“好，剩下的四罐我包了?！必i拍了拍胸脯，又拿出來了漢子的勁兒。

“如果讓我重活一次，我不會結(jié)婚，就跟著自己的父母過日子，給生我養(yǎng)我的雙親養(yǎng)老送終，然后我從這個山頂出發(fā)，走進寬闊的草地，順著小溪繼續(xù)往前走，走進村莊，我不要大富大貴，我的肩上只有一個背包，再也不背負其他的沉重……”兔子這幾年送走了公婆和父親三位老人，關(guān)鍵是鄰居的口水差點把她淹死，自己的苦只能打掉牙咽回肚子里，纖細的身材好像弱不禁風(fēng)，但還是扛了過來，不到五十歲的她眼角已爬上了皺紋。最近這段時間，她的老公快要刑滿釋放了，兔子不知道該怎樣面對。

“想聽我怎樣活著嗎？”貓兒想轉(zhuǎn)移話題，怕兔子流淚。

“當(dāng)然?！必i舉起易拉罐，一口灌下去。

“我還是要考美術(shù)學(xué)院，然后去各地寫生，把我對這個世界的感受都畫出來，辦一個作品巡展，讓很多人知道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和留下的美好?！逼鋵嵷垉阂呀?jīng)把她的兒子送去了美院，替她完成了夙愿。

這個時候，三個人的目光同時投向了貓兒的畫夾：蒼茫的大地，蜿蜒的山巒，霞光里，一個白裙子小女孩蹲在草地上去摘一朵小紅花……

“對了，豬，你和孩子爸爸辦理離婚手續(xù)了嗎？”過了好一會兒，兔子想起了這件事。

“還沒，得等我回去再辦?！必i已經(jīng)喝了八罐啤酒了，肚子鼓鼓的。

“剩下那兩個扔車里，等哪天咱們再喝?！必垉河悬c心疼豬了。

“跑兩次廁所都灌進去得了，拿著麻煩。沒事，我最多的時候喝過二斤白酒。”豬眼睛不眨地繼續(xù)灌自己。

“啊？”貓兒和兔子都很驚訝，從來沒聽豬說過。

她們只知道豬來自于東北農(nóng)村，丈夫常年做點小買賣不著家，豬為了找丈夫奔著親戚來這里落了腳，女兒留給了婆婆帶。

“那個時候，我家的孩子才兩三歲，他有時候去縣城用摩托馱回來魚和小蝦米之類的趕到集市上賣，我家就一坰多地，婆婆幫我?guī)е⒆樱约壕湍芩藕蜻^來，想讓他賺錢蓋新房子，我養(yǎng)大肥豬雞鴨鵝掙的小錢就過日子用。但是他總說買賣不好，我也理解他，每天起早貪晚地伺候他，就是看不到錢。

“一天，他領(lǐng)回來一個女的，說是他吉林老家的表妹，在家里和老公生氣跑出來了，先在我家住幾天。我還挺高興的，實在親戚，平時也沒空來，我家正好是三間房。我們住東屋，那個女的住西屋。我每頓飯最少做四個菜端上端下，好生招待著。有一天半夜他起夜，其實屋里有尿桶，他推開東屋門就出去了，我以為家里有客人，屋里解手不方便，他可能去屋外面的茅房了，可是我沒有聽見開外屋門的動靜，卻聽到了西屋門的響聲。他一定以為我睡著了。我沒有開燈，穿件衣服就出去了，打開了西屋門口的燈，看見他倆赤裸裸地抱到了一起，當(dāng)時我渾身的血都沖到腦門了，轉(zhuǎn)身回廚房就拿起了菜刀向他倆砍去……”

貓兒和兔子被豬的故事驚掉了下巴。

“你砍到了誰？”兔子急忙問。

“我誰也沒砍到，就是誰也沒砍到，我那個時候怎么那樣沒勁，他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像老鷹捉小雞那樣……”

“我為什么砍不到他倆！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呀？”多少年的苦水多少年的壓抑，今天借點酒勁兒讓豬崩潰了，她扯開嗓門毫無忌憚地號啕大哭，哭聲驚動了山崖上的勁草，喚醒了森林中的樹木，豬呼天喚地的哭喊聲，在山谷里回蕩……

貓兒和兔子一點也沒勸，盡管讓她放聲大哭，只有在這燕山南麓空曠的山頂上，才能讓豬把多少年壓在心底里的屈辱哭訴出來；只有這撕心裂肺的哭聲，才能把藏在心底里的污垢排泄出去；只有這天昏地暗的哭訴，才能讓心靈深處徹底地清澈起來……

大概過去了半個小時，豬停了下來。貓兒把紙巾遞給了兔子，兔子輕輕地為豬擦掉了淚痕，拍了拍她的肩膀，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兔子久久地抱著豬，自己的眼淚也順著豬的肩膀“唰唰”地流了下來，三個人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過了好一會兒，豬冷靜了下來。

“那天，我喝了二斤白酒，自己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兩天后才醒來，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在醫(yī)院里呢。再次回到家，滿屋子都是他倆光著身子抱在一起的影子，白花花的影子，我實在受不了了，一個月以后，我把孩子交給了婆婆，自己跑了出來……

“我為什么問你倆下輩子怎樣活著？我和你倆想法一點也不一樣。這些年，我雖然也買了房子，但在這座城市里我一點也不踏實，沒有家的感覺，整天起早貪晚匆匆忙忙排隊加塞，無論做什么事都火上房地著急，我心眼慢動作也慢，這個地方不適合我。特別是到了年節(jié)，冷冰冰的家里沒有一個人和我說話，甚至對門都不認識，有吃有喝也不是人待的地方，我計劃再賺點錢就回農(nóng)村，多包一些土地種上，在大大的院子里養(yǎng)幾口大肥豬，還有成群的雞鴨鵝?！必i稍微停頓了一下。

“萬一有來世，我是說萬一，找個好人家把自己嫁出去，多生幾個孩子，每天我把飯菜做好，太陽落山的時候，村莊上面飄著炊煙，我領(lǐng)著孩子們在門口等著他扛著鋤頭從村頭走來……”

“那才是我要的日子?！必i平靜了許多，眼神里一掃絕望和悲傷，有了幾分光亮。

貓兒和兔子對豬刮目相看了，沒想到平時表面憨憨大大咧咧的豬，心里還有這樣多的想法。

在貓兒的腦海里又一幅鄉(xiāng)村油畫問世了……

太陽真的快要落山了。

貓兒背起了畫夾，兔子和豬拎著吃剩的東西，三個人一起下山了。

天空一點云彩也沒有，太陽彤紅彤紅的，灑下最后一抹光，悄悄地落在了山那邊。

責(zé)任編輯?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