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居何
從沒感受過那樣如氣球般膨脹的幸福,像整個人都踩在棉花上,輕飄飄的,又怕把棉花踩傷,于是連幸福也帶了一點惶恐。
宗若在暮春的街角偶遇一叢碩大的杜鵑花,粉白相間,密密匝匝,像團簇的蝴蝶。輕金色的陽光在纖薄的蝶翼上翩躚,又像不染塵埃的明凈的夢。
她下意識舉起手機拍下一張存進相冊,大數(shù)據(jù)便立刻自作聰明地推送一張舊照——照片里有同樣華燦的陽光,同樣盛放的花朵,同樣穿著藍色條紋襯衫的宗若,舉著一只黏糊糊的甜筒,表情夸張。
宗若下意識想笑,卻到底沒笑出來。照片一角閃過熟悉的白襯衫,讓她想起高中時背得頭昏腦脹的那句詩,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p>
亙古亙今,原來一般道理。
宗若和丁乙分手后,在不短的時間里收到過大同小異的問題,指向無一不是“你們還會復合嗎?”
宗若同樣無一例外地以聳肩加攤手的動作回應,仿佛絲毫不在意他們已如流水逝去的八年光陰。
于她而言,丁乙是從蝶翅微弱振動源起而成的呼嘯颶風,在數(shù)以千計的日子里升降、盤旋、錯落?,F(xiàn)在終于到了止息的時候。
分開后的每一個寂寂長夜,宗若都在風息之地一步步向前跋涉,而直到她淘盡所有回憶的砂礫,才恍悟風起風住,原來都有跡可循。
隱患在銀杏落盡的十一月埋下。那時宗若正和所有意氣風發(fā)的職場新人一樣,一心鉚足了勁為前途拼搏廝殺。她一路高歌猛進,原本及腰的長發(fā)也被裁剪至耳畔,約會的頻率更是逐月遞減。丁乙受到冷遇,或許稍稍流露埋怨,卻也都和送出的關(guān)心一起,被淹沒在宗若飛速敲擊鍵盤的嘈嘈聲浪里。
第四個周年紀念日,丁乙提前訂好躺在宗若收藏夾許久的西餐廳。高腳杯里傾注絳紅的顏色,看起來遠比白色桌布上的玫瑰花瓣濃釅灼熱。宗若把酒杯拿起又放下,遲疑了一會兒,仍舊開口:“還是不喝酒了——等會兒有個方案要趕著做完?!?/p>
她招來店員換上一杯浮沉檸檬片的氣泡水,沒注意丁乙眼里的光暗了一瞬。
主菜是西冷,根據(jù)宗若的習慣,煎到七分熟。熟度已算超過,丁乙選好刀具,將略微發(fā)硬的肉耐心分割成適宜入口的尺寸,笑著打趣:“不敢吃生肉還收藏西餐廳?”
宗若嚼著肉,口齒含混不清,翹起嘴角反問一句:“不喜歡吃西餐還帶我來這里?”
丁乙是地地道道的中國胃。比起將整塊的牛肉煎至半熟再用閃著銀光的刀叉切割,他顯然更中意把牛肉切成薄片和辣椒爆炒,最后拌上一碗晶瑩剔透的大米飯。丁乙聞言,手上的動作沒停,只看著新上的一道奶油濃湯幽幽嘆了口氣:“算是舍命陪君子吧。”
宗若噗嗤一聲笑出來。后來她一個人再去這家餐廳,獨執(zhí)刀叉時想起舊事,心緒渺然,如隔云端。耳后恰在此時響起熱鬧的歡呼,她怔怔循聲看去,誤打誤撞見證了一場真摯的求婚儀式。
穿著白色紗裙的女孩兒接受了那枚熠熠生輝的戒指,于是人群爆發(fā)出更加熱烈的呼聲。宗若望向自己左手的中指——雖已空空如也,淺淡的戒痕卻依稀可辨。
剛剛和丁乙成為情侶時,宗若從操場上拔了根草,細細編成一枚圓環(huán),牢牢套在丁乙的手指上。那時丁乙剛從籃球場上下來,正啟開一罐涼茶倒進喉嚨。他在日光傾灑的六月天里,翹著那只手指端詳片刻,接著捉住宗若的食指,迅速把易拉罐的鐵環(huán)套了上去。
宗若的手指纖細,略微擺動,鐵環(huán)就輕而易舉地滑落,墜在草叢里沒了蹤影。她假裝生氣,拉著臉道:“怎么回事?竟敢送我假冒偽劣的產(chǎn)品?”
丁乙把剩下的涼茶塞進她空落落的手里,拍著胸脯保證:“放心,以后一定給你整個大的?!?/p>
他確實沒有食言。二十七歲時,宗若在滿座親朋的見證下,接受了丁乙單膝跪地遞上的戒指。戒花做成皇冠的形狀,一圈白色碎鉆托舉起作為主石的水滴形粉鉆,沉沉壓在她的指骨上。宗若從沒感受過那樣如氣球般膨脹的幸福,像整個人都踩在棉花上,輕飄飄的,又怕把棉花踩傷,于是連幸福也帶了一點惶恐。
分開后宗若把戒指用郵遞的方式原物奉還,丁乙卻直接退回了郵件。這時宗若已能在職場上做到游刃有余,因此有充足的時間盯著那枚光華流轉(zhuǎn)的戒指發(fā)了半天的呆。
她以為丁乙不知道郵件的貴重,于是鼓起勇氣重新聯(lián)絡,表明自己秋毫不犯的立場,只希望物歸原主。
丁乙卻只說:“這是送你的,你就是原主。”
閨蜜憑借這一句回復判定丁乙舊情未了,攛掇宗若重燃舊情。宗若卻太明白丁乙的心性——只要是他決定的事,任誰也無法讓他回心轉(zhuǎn)意。
分手同樣是由丁乙提出。他誠實地向宗若解釋原因,誠摯地向宗若道歉,又誠懇地祝福她未來一切安好。宗若盯著眼前那杯凍檸茶,直到所有冰塊融化成水,才沒頭沒腦地重又問了一句:“為什么?”
于是丁乙又把說過的話復述一遍。在游絲般飄蕩的冷氣中,宗若記得他是這樣說的:“每個人都只能同行一段路。宗若,很遺憾現(xiàn)在的我們走上不同的道路了?!?/p>
也許是因為聚少離多,也許是因為不同的人生規(guī)劃,也許只是因為,在經(jīng)歷過一路的風雪、荊棘與鮮花后,他們終于走到了分岔路口。
在最難熬的那段時日里,宗若試著清空和丁乙有關(guān)的照片。然而當指尖劃過一幀幀鮮活無比的畫面,宗若卻突然放棄了這個想法。
假如曾經(jīng)同行過的路途是真,曾經(jīng)攜手領(lǐng)略過的風景是真,她又何必自欺欺人。
宗若再聽到丁乙的消息,是共同朋友發(fā)了祝賀他新婚燕爾的動態(tài)。
她點開大圖,只模模糊糊看見丁乙的側(cè)影,想來該是喜氣洋洋。朋友在文案里祝他幸福美滿,祝他早生貴子,也祝他恩愛白頭……這些祝福宗若再熟悉不過——那是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她和丁乙合照下的評論。
二十七歲那年,宗若在酒闌賓散后小心翼翼地舉起那枚粉色的皇冠,為丁乙肉疼萬分:“很貴吧?”
丁乙摸了摸她的腦袋,又用力把她在懷里摟緊:“不貴啊,等結(jié)婚了,我們再用份子錢賺一個回來,給你的右手也戴上!”
宗若笑倒在他的懷里,臉頰上很快落下一個輕柔的吻。彼時她的心頭卷起劇烈的旋風,擊水三千,扶搖九萬。
此刻她退出花好月圓的畫面,閉上眼,在溫煦的陽光里又看見曾經(jīng)的少年——
是一個春風乍起的午后,那時柳梢輕搖,波光如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