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生煙
她的眼睛里有種剔透的東西,卻仍舊赤誠而天真,她像一朵潔凈的小白云,也像一棵泥地里穩(wěn)穩(wěn)扎根的樹。
這里是一座海島,在遠(yuǎn)離城市的地方,仿佛漂浮在大海中央。
吳境在島上出生、在島上長大,一度飛離,又回歸這里。
父親當(dāng)年給他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他可以離開這個風(fēng)里帶著咸濕、手指縫里似乎永遠(yuǎn)都洗不凈鹽白的地方。
白讀了十好幾年的書,可惜啊。父親嘆息著、連連嘆息。
吳境回來那天,行李箱還沒拿進屋里,父親就重重地按滅了煙頭,垂著眼皮說:“你別叫‘吳境’了,就改名叫‘有境’得了!”
他不免慚愧,更多的卻是好笑,覺得這半大老頭兒還挺有趣:“您說的啊,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就姓‘有’了!”
話音剛落,他的屁股上就挨了老爹的一腳飛踹。
吳境在島上學(xué)校做了一名老師。島上的孩子們越來越少,留下念書的孩子更是一年比一年少,有點兒實力的父母都把孩子送去島外了。
吳境的工作——怎么說呢?說不忙也不忙,說忙也忙。上完課就走,當(dāng)然不會忙;關(guān)注學(xué)生,和他們打成一片,那自然就會很忙。
吳境是后者。不過這天,他被學(xué)生給氣著了。
他講到老舍先生散文中的“秋山秋水虛幻地吻著”,后座有男生在哧哧笑。
吳境明白這半大小子在笑什么。他朝教室后頭看了一眼,口中繼續(xù)講解,他不想被打斷思路。
“天水之間,全是清明”“山兒不動,水兒微響”多美好?。】墒呛笞猩栽谛?,還引著同桌一起笑。
吳境生氣了,他其實很少發(fā)火:“不想聽課就出去,不要打擾別人!”
啊呀!話一出口,他就更沮喪了,這不就是他從前歷任老師都說過的話嗎?
居然毫無突破,他覺得自己要不還是改叫“有境”算了!
傍晚,沮喪的吳老師在廣場上散步。散步也散得好辛苦,小島就那么大,常住人口差不多都成了熟人,打招呼打得好累!
于是吳境也不想散步了,他決定回家寫小說。
沒錯,他還是個網(wǎng)絡(luò)寫手。雖然沒什么名氣,但在工作之余用愛好搞搞創(chuàng)收也不錯。
經(jīng)過山邊坡路時,天已經(jīng)黑了。路上沒什么人,不遠(yuǎn)處海浪滔滔,身側(cè)樹影晃動。
吳境先是聽見了一陣歌聲,接著有人騎著電動車從坡上俯沖而下。車技相當(dāng)恐怖,他已經(jīng)站在水泥路的最邊邊了,還是被她飛揚起來的長頭發(fā)刮到了臉頰。
吳境抬手撓了撓臉,扭頭看了那人一眼。天黑了,月亮也不給力,沒看清。
不過他大概猜到她是誰了。是島上海洋研究所的研究員,在這里幫養(yǎng)殖戶們做漁苗選育、疫病防控工作。
唱歌那么大聲,大約是走夜路害怕吧。吳境想,頭發(fā)還那么長,像個塞壬。
塞壬會騎電動車嗎?他被自己想法逗樂了,心情跟著晴朗起來。再抬頭看看,月亮也出來了,薄云半掩著,像繞了一大幅輕紗。
吳境第二天就又見到了“塞壬”。原來她出現(xiàn)在這里,是因為自家養(yǎng)殖區(qū)的大黃魚出了問題。
吳境看到了她工作證上的名字:朱小詞。
好多大黃魚都出現(xiàn)了爛尾情況,饒是父親搞了多年養(yǎng)殖也不免焦急慌張,牙疼得臉都腫了,說話吐字也不太清晰,把“朱研究員”叫成了“朱援救員”。
也對。吳境忍不住摳字眼兒,差點兒笑了,她可不就是來給養(yǎng)殖戶做救援的嗎?
父親扭頭瞪了他一眼:“這么熱的天,會不會給朱援救員拿瓶水?”
沒辦法。他都回來兩個多月了,父親還是看他不順眼。
天氣確實是夠熱的了。海風(fēng)潮熱咸濕,皮膚的每一寸好像都是黏答答的。
朱小詞穿著連體水褲,發(fā)際線里藏著汗珠,連掖在耳后的碎發(fā)都是濕的。她的眼睛很亮,笑起來牙齒很白,臉頰和后頸上的皮膚泛著曬傷的紅。
吳境心里忽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個想法:如果朱小詞的爸媽看見她工作得這么辛苦,會很心疼吧?
就像總愛臭著臉的養(yǎng)殖戶老吳,已經(jīng)將對她的稱呼從“朱援救員”變成了“小朱”,后來又變成了“孩子”。
病害已然可控,老吳牙也不疼了,吃嘛嘛香。吳境趁機說一句:“所以啊,書沒有白讀的。如果朱小詞不來咱這小破島,誰管你的大黃魚?”
那倒是。老吳“哼”一聲,卻問:“小朱有男朋友沒?”
“我哪知道。”吳境嘟噥著,卻忽然覺出了臉燙。
一個下過雨的午后,吳境在廣場上遇見了朱小詞。
當(dāng)時他剛將秋千上一根變形的鐵絲擰回原位,還試了試會不會刮手,一抬眼見她就站在那里,穿著T恤和牛仔褲,看起來高挑輕盈。
水泥地面被雨水洗刷得潔凈,泛著灰白,花圃里的月季開著紅的粉的黃的花,擠擠挨挨地在雨后的風(fēng)里散發(fā)著香氣。
人和人之間是有磁場的,吳境一直相信。就像有些人很容易就會成為朋友,比如他和朱小詞。
他們可以聊的話題很多。從工作現(xiàn)狀聊到畢業(yè)院校,又從電影動漫聊到書籍歌曲,只要一個人提起話茬,另一個人肯定接得住。
朱小詞的家就在海島對岸的那座城市里。她告訴吳境,來海島之前,她還在一個漁村待過,她喜歡那里的日出日落,也喜歡從島上望出去的凈藍(lán)色遠(yuǎn)空,被暗涌海水開拓出老遠(yuǎn)。
她喜歡大海。她說關(guān)于大海的一切,都類似于生命底色,一樣的熱烈而咸澀,一樣的靜謐而洶涌,當(dāng)然,也一樣的豐富而驚險。
吳境也跟她講自己放棄留在大城市里的原因。小地方的孩子嘛,很容易被周圍的人們放大高考的成功。他們帶著飽滿的理想進入大學(xué),然后再漸漸地看著理想枯萎。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能夠出類拔萃,而更多的蕓蕓眾生都成為了金字塔的底座。
所以,在哪里做底座好像也沒有太大的差別。而在這座海島上,父輩們漸漸老了,年輕人都在向外奔逃……
吳境說到這里,朱小詞插了句嘴:“哪有,我不是來了嗎?”
是啊,她來了!
朱小詞說:“如果島上學(xué)校里都是你這樣年輕優(yōu)秀的老師,孩子們就不用去外面上學(xué)了。”
吳境好一會兒都沒說出話來。好像她也沒說什么吧?可是心里軟軟熱熱的是怎么回事?
朱小詞走了。她忽然就走了。
電話里,她告訴吳境,她之前待過的那個漁村發(fā)現(xiàn)了養(yǎng)殖病害,同事需要技術(shù)支持。
他當(dāng)然理解,可他也忍不住問:“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不確定。她答。
電話很快就掛斷了,吳境看了看通話時長:一分十七秒。
他收起手機進教室,心里有些酸澀。他忽然就想,在那個遙遠(yuǎn)的地方,是不是也有一個像自己這樣的人?
像自己這樣的人,是什么樣的人?
是普普通通的、真誠正直的、喜歡她的人啊!
而她那么好。她的眼睛里有種剔透的東西,卻仍舊赤誠而天真,她像一朵潔凈的小白云,也像一棵泥地里穩(wěn)穩(wěn)扎根的樹。
可是,朱小詞那么忙,她連微信也回得又慢又簡單。一連好幾天,吳境的心情都不太好。
連父親都看出來了,晚飯桌上,父親問他:“都說吃魚補腦,你從小到大也吃了不少,怎么腦子卻沒長好?”
吳境相當(dāng)無語:“你是我親爸嗎?”
“嘴也沒長好?!崩系^續(xù)補刀:“喜歡人家就跟人家說?。 ?/p>
可是朱援救員不在啊,他跟誰去說?
朱小詞回到海島,是在一個下雨天。
雨淅淅瀝瀝連著下了好幾天,她說:“好怕輪渡停了,幸好!”
“是啊,幸好!”吳境由衷地附和。他替她推著行李箱,臉上是笑著的,目光卻落在行李箱的萬向輪上,看它們歡快地向前跑,他說:“從你上船到現(xiàn)在,我心跳得好厲害?!?/p>
“那怎么辦呢?”她的目光很柔軟:“我只會給魚蝦貝類治病,可搞不懂哺乳動物啊?!?/p>
吳境抬眼看著她,鼓足了勇氣:“我很擔(dān)心你?!?/p>
見她仍然是笑著的,且回望著他,他又說:“我很想念你?!?/p>
她的笑容似乎又?jǐn)U大了一點,他繼續(xù)說:“我喜歡你!”
他還說:“以后你工作晚了,我去接你。你再也不用一個人在走夜路時唱歌了,雖然你唱歌挺好聽的……”
他的塞壬,只偷一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