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九
楔子
古詩有云:“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p>
世人皆知,全盛京最巍峨的樓宇在晉國公府,是先帝為報答晉國公擁立之恩特敕造,高聳入云,若能登頂,可俯瞰整個盛京。
坊間傳言,若是能登上西樓,不僅能手摘星辰,更可與天上神仙把酒言歡……那晉國公世子宋離厄定然是得了仙界機緣,不然怎么能生得天人之姿且英武超群,年紀輕輕便為陛下六定北狄。
晉國公府自太祖之時南征北戰(zhàn)所攢下的福蔭,在宋離厄這一代更添尊榮。新帝去歲登基之時,北狄發(fā)生戰(zhàn)亂,宋離厄出征平叛。是以今朝改元之后,新帝立馬召宋離厄回盛京,特封上將軍賞賜無數(shù),只是,獨獨為他賜了一門不大好的婚事……
一、天賜姻緣
長生殿外,細雨潤琉璃,春色深深,梨花紛飛。
來來往往的宮婢匆匆而過,偶爾經(jīng)過我的人無一不埋首疾步,許是跪得時間過久,我眼前竟有些發(fā)黑。再度睜眼時,一柄傘為我遮住了漸大的雨。
“木已成舟,焉能毀之?你與上將軍的婚事,已是定數(shù),再無回旋的可能?!绷汗恢螘r站在我的身側(cè),眼中滿是不忍,說的話卻是冷如冰刃。我心中明白,他縱然愿意親自為我撐一把傘,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我躍入龍?zhí)丁?/p>
“宋世子身份尊貴,我一介孤女,自知身份低微,齊大非偶,于理不合,特請陛下收回成命?!蔽页⒉贿^三日,父親之死也還未查清楚,絕不能早日成婚,受人掣肘……我支著身子又向前移了兩步,將自己再度浸入大雨中,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冷如冬雪:“我要見陛下?!?/p>
雨幕中的宮殿平添一分虛幻,只是那緊閉的宮門依舊沒有絲毫松懈,我匍匐在地上,祈求天子那一份并不存在的憐惜。
“你見了陛下又能如何呢?圣旨已下,沒有收回的道理,陛下絕不會允許任何人來掃他的威嚴。”來人站在離我一步之遙的前方,一字一句盡顯無情。我緩緩直起身子,便看見了那在記憶中早已模糊的臉,是宋離厄。
“上將軍難道就甘心娶我這么一個孤女嗎?您是陛下的表親,是天潢貴胄,妻子也應(yīng)身出世家,娶我,對上將軍而言只能是負累?!蔽叶⒅菑埌敕质煜ぐ敕帜吧哪槪闹袇s無比壅堵。
“蘇姑娘,這是陛下的旨意,你我無可置喙?!彼坞x厄這人最是冷靜自持,雖然天性寡言少語,卻因常年征戰(zhàn)的緣故,十分知曉如何一擊制敵。
大雨依舊沒有要停歇的意思,我卻瞬間涼下了心,宋離厄所言不無道理,這樁婚事,已是板上釘釘,我無可奈何,他也是。
原本憑一口氣僵直的腰身,陡然塌了下來,我緩緩伏下身子,向著那緊閉的宮門行了我有生以來最規(guī)矩的一禮,事已至此,不如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抬頭看這被四方宮墻圈起來的天,已無我來時曙光初現(xiàn),雄雞啼鳴之景。都說宮深怨重,父親曾向先帝求得恩典,許我不必參加選秀,那時我以為我逃過了深宮,卻不想如今的我依舊要困于深宅。
我躲開宋離厄探前來想要扶我的手,沿著巍峨的宮墻,一步步向著宮門走去,前路盡是未知。
許是因為淋了雨的緣故,我大病了一場,再醒來時,我與宋離厄的婚事已是滿盛京皆知,無人不感慨皇家對我的厚恩,卻無人敢提及我也不過剛除孝。
二、往事隨行
許是乍見故人,舊事入夢。
宋離厄是我父親一手帶出來的少年將軍,他還年幼拿不動兵刃之時,父親就將他帶在身側(cè),行軍用兵之道,舞刀弄槍之藝,無不傾囊相授。他十五歲時隨我父開始征戰(zhàn),馳騁沙場,鮮有敗績,人人都說,他是上天賜予我朝的戰(zhàn)神。
可我卻親眼見到過他的脆弱。
天盛十八年六月初七夜,更深露也重,本應(yīng)該是更闌人靜的時侯,我卻被窗外鳥雀磨耳的叫聲喚醒,心緒難寧。也不知這鳥兒中了什么邪風,竟然在夜半擾我清凈,我一定要讓宋離厄把它們一網(wǎng)打盡。
這樣想著,我便披了衣服,就著月光,往宋離厄住處走去。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宋離厄情緒外露,他整個人蜷成一團,眼睛卻直勾勾盯著大開的窗牖,兩行清淚像是有了泉眼不曾停歇。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那輪明月要比往日更圓、更大、更亮,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我踮著腳慢慢踱步至宋離厄身側(cè),在離他半步之邀處坐下,什么也沒有說,就這么靜靜陪著他。
“你為何要過來?!彼坞x厄的聲音有些許哽咽,卻不乏威嚴,于軍中淬煉過的男子,比尋常人多了不少硬氣。
“睡不著,不如你和我說說你在為何事難過吧。你我自幼相識,你這般模樣,我竟是第一回見?!蔽彝禽唸A月,不自覺壓低了聲音,不知道是怕驚擾了明月還是宋離厄。
宋離厄的住處沒有鳥雀嘰嘰喳喳,我話音剛落,屋中便陷入了死一般的靜寂。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以為這一頁就要掀過去時,宋離厄終于開了口。
“往日在邊關(guān)殺敵,我從不會心慈手軟,我甚至為自己能奪回國土而自矜自傲。直至今日,我的手沾染了我同胞之血,我想我的手上,滿是罪孽。”我知道宋離厄白日去做了什么,他被我爹派去剿滅城郊的流匪,想來免不了短兵相接。
“宋離厄,”我動了動半僵的身子,抬手搭在宋離厄肩膀上:“你殺的人,他們在城外四處流竄,奪人錢財,毀人性命,本就作惡多端,你殺了他們是為民除害,你亦在守護子民,你無須自責?!?/p>
我擋住了月光,將宋離厄攏在了黑暗之中,我只能隱約看到宋離厄僵了一瞬便低下了頭,良久,我才等到一聲悶聲悶氣的“知道了”傳至耳邊。
涼風從未關(guān)緊的窗戶縫隙之間溜過來,送來一陣陣清雅花香,將我拉出了睡夢。我睜開了眼睛,卻將藏了許久的淚水放出,濕了面頰,濕了枕。
我將窗戶打開,卻只見彎鉤懸于天際,月光暗淡,遠不如那一夜,皓月千里。我將屋中的燈燭一一點燃,看著搖曳的火光,心緒在一瞬間亂如桑麻。
那一年,宋離厄十七歲,我十四歲。那一夜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宋離厄面上有其余的情緒,他越來越像一個冰冷的殺神。而我,也是許久之后才知悉,六月初七,是已亡故晉國公的忌日,他那日傷心的或許并不是殺人而是那死于流寇的晉國公。
三、恩怨難消
盛京雨水向來豐沛,昨夜驟雨打新荷,天亮后,荷塘中又冒出幾枝新芽,宋離厄前來尋我時,我正對著池中新開的蓮花神游天外。
“宋世子?!毖矍暗哪凶由碜诵篱L,周身氣質(zhì)溫潤,有禮有節(jié),與傳聞中殺神之名稍有出入,更與我記憶中的那個毛頭小子截然不同,我恭謹?shù)鼗囟Y作揖,卻未將尊敬存在心里:“自父親故去,已有三載。若小女沒有記錯,這應(yīng)該是世子第一次踏入蘇府吧?”
荷塘邊的風拂面而來,帶著些許涼意,也拂動了宋離厄的衣衫,我等了許久,沒等來他的一句話。
“陛下說,這門婚事是你求來的,為什么?”他不答,不代表著我會罷休。
“我答應(yīng)過蘇將軍,要照顧好你?!彼聊肆季?,就在我以為他再也不會開口之時,他卻留了這么一句便離開了。
我卻哭到不能自已,我的父親是為救宋離厄而死的,整個盛京眾人皆知,不論是王公貴族亦或是販夫走卒。
父親的尸體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被送進盛京的,那一年的雪,下得格外大,不過須臾便將整座城池埋進了一片蒼茫之中,縱使北風呼嘯,也不能阻止那紛紛揚揚的雪花。
而那日,我穿著父親最喜歡的紅衣奔向城門迎接他,父親曾說過,紅色在白色的陪襯之下總是張揚恣意,他的女兒也要如此。我于漫天飛雪中策馬揚鞭,想著要像過去一樣撲進父親的懷抱,只是我撲空了。
我沒有等來父親鮮活的笑顏,等來的是他早已冰冷的軀體。我拼盡全力掀開那安置我父親遺體的楠木棺槨,看到了他緊閉的雙眼與泛著淺藍的唇,我顫著聲音詢問宋離厄在何處,卻等來一句“宋將軍還未進京”。
霎時間,北風激揚,冷冽寒峭,刺入骨髓,雪飄得迅疾了些,妄圖壓制我胸中開始發(fā)狂的野獸。我當著全城子民的面,抱著父親的尸首不省人事。
再醒來時,整個蘇府已經(jīng)掛滿白綢靈幡,我跪于靈堂,看著堂上的燈明明滅滅,相互嬉笑,化作一個個人影像我撲來,一遍遍提醒我:父親已逝,我已是孤女。
靈堂外陰風陣陣,沖著我呼號了許久,終于一股陰風向著我襲來,靈堂中原本張牙舞爪的燈瞬間滅了一半,我久久緊繃的弦也在一瞬間斷掉,我對著父親的棺槨終于嚎啕出聲。
“節(jié)哀。”來人為我遞來帕子,我輕嗅,是宮中慣用的紫云香。我的淚水不知為何更加洶涌,待到我回首,便見到了立于門庭的梁王殿下,他是第一個來給我安慰的人,哪怕他是奉先帝的命令。
“蘇姑娘,上將軍為救離厄而喪命黃泉,于禮,離厄應(yīng)當親自來拜送蘇將軍。只是,寒城一役,離厄也身受重傷,危在旦夕,望姑娘見諒?!眰髀勚辛和醯钕律平馊艘?、菩薩心腸,沒有人會拂他的面。
“臣女謝過殿下。”我看著屋外滿地的雪,心中隱隱不安。我等了宋離厄三年,沒等來一次他的探望,直至我除孝賜婚。
我對他存了怨恨。
四、舊情難抑
宋離厄能尋我一次,便能尋我兩次,我雖然不能拒絕他,卻也與他無話可說。蓮夏菊秋,四季輪轉(zhuǎn),初入秋,我把自己關(guān)在府中,終日閉門不出,以往我也曾這樣,只是現(xiàn)如今我多了許多要應(yīng)付的庶務(wù),每隔幾日便會有人送來賀禮,恭賀蘇府與晉國公府喜結(jié)秦晉。
大抵上天也知曉我不勝其擾,所以先我一步想出辦法——北方戰(zhàn)事吃緊,陛下急詔宋離厄入宮。我看著窗外漸紅的楓葉,心中開始算起我與宋離厄的婚期,恐怕又要推遲了。
“三日后大軍出發(fā),你好好照顧自己?!彼坞x厄果然要帶兵出征了。
“我一直有好好活著,畢竟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备赣H是我唯一的親人,他走得倉促,我卻要好好活著,為他報仇。
“世子大抵是忘了,先父已經(jīng)走了三載,我也已經(jīng)習慣了孤身一人。”我微微頷首,看著呈現(xiàn)了一副花殘葉敗的荷塘忍不住出言。
那人依舊沒有說話,我斜睨了一眼,忍不住趕人。
“世子還是請回吧,再呆下去,蘇韻恐再出言不遜?!蔽掖掖倚辛艘欢Y,便要轉(zhuǎn)身離開,那木頭般的人終于肯開尊口:“等我回來,你我便成婚?!?/p>
風吹動著樹葉沙沙作響,我的心卻在此刻動若擂鼓,我聽著身后人的腳步聲,待到他行至我的身前,我方才回神——不知何時,我因他的三言兩語停下了腳步。
戰(zhàn)場上風云變化,哪怕宋離厄是常勝將軍卻也難逃刀光劍影。他回京時受了重傷,在回程路上更是遭人伏擊,性命垂危,纏綿病榻。
梁公公來替宋離厄傳消息時,我正燒著一些舊物,濃煙四起,他的臉在煙火中顯得不大真切。
“蘇姑娘,上將軍身患重傷,還請姑娘能前去探望?!绷汗琅f是那副慈悲的模樣,在那煙霧中,我仿佛以為自己看見的不是天子近臣,而是天上的神佛。
“臣女雖與宋世子定下親事,可到底還未出嫁,親自前往,終是不妥?!蔽彝鹋柚袧擦艘黄袄渌?,看著盆中的火光瞬間熄滅,我才覺著塵埃落定。
梁公公看著我的舉動,終究沒有再說些什么。我到底還是沒能去探望宋離厄,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宋離厄命大,到底還是挺過去了,我與他的婚事也避無可避。
五、男婚女嫁
臘月初九,是欽天監(jiān)算的好日子,應(yīng)和我與宋離厄的八字,是所謂的吉日,天還未亮,我便開始在宮中嬤嬤的指引下做著每個新婦應(yīng)做之事,直至被送進喜房。
聽著丫鬟仆婦們說著那些或真或假的吉祥話,我的一顆心卻格外平靜,該做的都做了,做不到的,又能亟盼什么呢?
“你們都下去吧?!蓖蝗粋鱽淼穆曇魧⒄g屋子的聒噪聲打斷,主人令下,原本熱鬧的新屋便只剩下我和宋離厄二人。
團扇掩面,我透過那繡滿花鳥祥物的扇面,其實看不大真切宋離厄的表情,只是看身形,便覺著他好像瘦了不少,是了,他的傷不過剛好,恐怕此刻也只是強撐著。
我聽見宋離厄輕咳了幾聲,我隔著扇子瞧過去,只見他一手輕掩著面,一手緊緊攥著喜綢,極力克制著自己不要咳出聲來。
聽聞他回來后看了不少名醫(yī),只是一直不見好,更有甚者說他如今只是吊著一口氣罷了。宋離厄卻扇之時,依舊咳嗽了幾聲,我看著他憋紅的臉,到底心軟了幾分。
“娘子,你我該共飲合巹酒了?!币痪湓?,他說得相當吃力,斷斷續(xù)續(xù),明顯氣息不足。
“你身體還未大好,想來大夫也多有囑咐,這合巹酒便免了吧?!蔽夷孟滤种械木?,為他添了一杯新茶,也注意到了他那一僵的手。
“那便以水代酒?!蔽衣犚娝穆曇舯确讲爬淞嗽S多,也帶了一點不容拒絕的強勢。
共飲合巹酒,相守到白頭。我的命運從此與他徹底系在了一起,今后夫妻一體,不離不棄。我曾無數(shù)次有這般心愿,只是早在三年的磋磨中煙消云散。此時此刻,只是虛禮。
“蘇將軍的死有蹊蹺?!绷揖迫牒恚€未細品,他卻突然俯身,薄唇貼在我的耳畔,壓低了聲音說著駭人的消息。我僵在了原地,直至那要一直燃到天明的龍鳳燭爆了一個燈花,汲取了我胸中的所有光與熱,我才緩緩回神。
“你想說什么?”我能感覺我的手、我的身體漸漸染上了宋離厄的冰涼,或許,更甚。
“蘇將軍的致命傷,并不是那一箭,而是滲入心脈的毒……”那被極力壓低的聲音,卻帶著不能忽視的力量擊打著我的心鼓。
偌大的房間,無人言語,只有燭火的燒出的燭花聲做律,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珠翠滿頭、傅粉施朱、柳眉如煙,這是自父親故去后,我第一次妝扮自己。我著手摘掉壓我頭顱的發(fā)飾,金器相撞,叮叮當當,我眼睜睜看著鏡子里的我失去了最后的一抹喜色,不施粉黛后的那副面容難掩憔悴。
我盯著繪有龍鳳的喜燭一整夜,看著它從時不時的爆一朵燭花到火光漸熄。
禮藍,據(jù)說是生長在北地的花,花開妖艷,惑人心魂,常人嗅其馨香便可見自己最想見的景色,哪怕是人。禮藍花粉亦有其效,是世間罕見的劇毒,千百年來一直是是北狄宮中的密毒。
六、時乖運蹇
黎明初曉,柔光熹微,我就著淺淺光影登上西樓,站在最高處,看著熱鬧如往昔的盛京。
宋離厄曾帶我來過西樓。在那一年之前,那時的他只是不善言辭,還未像如今這般冷面如鐵。那一年元宵佳節(jié),恐是我能見到的他開懷的最美時光。
再過些日子,便是元宵。每年元宵,天色總是分外晴明,天色漸晚,慶賀元宵的人更是不知其數(shù)。家家門前搭起燈棚,懸掛花燈,燈上畫著許多故事,少年少女相約賞燈。這副熱鬧的景象,我已經(jīng)許久未曾參與其中,一言一行更是十分拘謹。
所以當宋離厄試探著伸過來手時,我毫不猶豫拉住,常年握著長槍的手生了一層老繭,卻讓我極為安心。
宋離厄沒有閃躲,只是僵了一瞬便緊緊拉著我,我們于人海中穿行,目之所及燈火輝煌,人民歡愉。
“帶你去一個地方。”宋離厄悄悄貼在我的耳邊,口中呼出的熱氣打在我的臉上引得我耳根發(fā)癢。
我們一路奔跑著,來到了國公府的角落,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傳說中的西樓:高聳入云,張燈結(jié)彩,漂亮非凡。
登上那巍峨的西樓,我仿佛與浮云為伴,盛京之境,一覽無余。
“將軍說過你喜歡登高,這西樓上與天齊,可觀盛京萬象?!彼坞x厄伴在我身側(cè),輕聲細語,怕驚擾了天上仙。他眼中迸發(fā)的琉璃光采,就在那不經(jīng)意間迷亂了我的雙眼。
若是我們能一直如當初那般,便好了。只是,我總是不能如愿,當年父親的死,我隱約察覺有異,便暗中調(diào)查,只是線索每每查至寒城一役,便斷掉了無行跡。塵封舊事,變得迷霧重重。就當我快要放棄之時,我卻意外得知,晉國公是死于我父之手。
宋離厄與我父親,有難解之仇。我以為宋離厄不會回來了,可他卻活了過來,親口與我說父親死于中毒,他那般聰明,定然察覺有異吧!
七、灰揚塵浮
“奉陛下御旨,不日我將前往金潼關(guān)赴任,駐守邊關(guān)?!蔽葜袩艄獍档?,我不動聲色找了許久,才在屋角看見他,宋離厄一手拿著火折子,一手拿著小剪子,點燃了火便剪滅,如此往復(fù)。
“妾明日便著人收拾行李?!蔽野胫鹕碜?,按了按眼睛,屋子過于昏暗,我眼睛不好,實在是難受。
“你可以留在國公府,塞北苦寒,恐你遭受不住?!彼坞x厄終于放過了那盞燈,不再明滅的燈火讓屋子亮堂了不少。
“你是我的夫君,夫妻一體,我怎么好一個人在這里,放任自己的夫君在外吃苦?!蔽也幻靼姿坞x厄怎么突然這么說,他平日話少,也極少言語上陰陽人。耳邊傳來宋離厄淺笑,我只得停下手中庶務(wù),正色看著他。
“你到底是怕你的夫君在外無人照顧,還是怕自己獨自留在國公府,就不能確保我死得徹底?”宋離厄的聲音壓得越來越低,他的鼻息也隨之離我越來越近。
他的眼緊緊鎖在我的身上,我心頭一顫,沒開頭,卻依舊沒能離開他氣息的籠罩。我想過他已知曉當初他差點死在關(guān)外的事由,卻沒想到他會這么堂而皇之的質(zhì)問我。
“宋離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帶了些許的顫抖,我看著宋離厄回過首,那雙含情眼中染上了別樣的情緒。
“別開玩笑。”我突然就有了底氣,我直直望向那雙傳聞中攝人心魂的眼。
“你當真以為,我是在開玩笑?”沙場上見過血的人,身上總是帶有洗不掉的戾氣,平日里不顯露出來,不代表他這人就良善。
我與他就那么對視著,眼看著他雙目殷紅,我卻始終不敢低頭。屋內(nèi)只有我們兩個人,作伴的也是那影影綽綽的燭火。
在塌邊的燭火爆了一個燈花,宋離厄才移開了眼,我感覺臉上有一絲涼意,伸手去摸,竟然摸到了一手的水,我哭了。
“你都知道是不是?”我第一次聲嘶力竭,我撕破了自己在宋離厄面前的所有偽裝,活像一個怨婦。
“蘇將軍死因有疑,而你懷疑我?!蔽覐奈匆娺^宋離厄這般怒氣沖天的模樣,這更讓我以為,他心有愧疚。
“難道,不是嗎?”都說大丈夫敢做敢當,可他卻隱瞞的極好,若不是陛下,想必我會一生都不知殺父仇人。
“我不知你究竟查到了什么,在拿出證據(jù)之前,我無可辯駁?!奔词菬o可辯駁,他又何須嘴硬?只是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為父親報過仇了,只是宋離厄命硬挺過來了,此后他的死活在與我無關(guān)。
我與宋離厄真成了一對怨偶,四目相望,空余怨憎。
八、香燼余灰
“蘇韻,你為什么要留我一個人?”夜幕深沉,無風無月,偶有黑鴉夜啼,嘲哳磨耳,我走在空蕩的官道上,身后襲來一陣陰風,隨之而來的便是那粗噶的惡鬼質(zhì)問聲。
我心中一驚,匆匆回顧,宋離厄那猛然間放的臉激得我心震不已:他這是怎么了?
不容我多想,那為整個盛京少女所傾慕的俊顏在須臾之間化作地獄惡鬼:“下來陪我吧!”
許是夢境過于真實,我醒來時汗水已經(jīng)浸濕了我的里衣,可那如影隨行的恐懼卻久久不散。宋離厄一日未歸,我的心便一日不寧。
或許一切都是有預(yù)兆的。宋離厄被抬到我跟前的時候,他正在止不住地咯血,他一口一口的吸氣,而那氣卻怎么也不夠用,吸得猛了,便咯血,一股一股的血從嘴里涌出來,小卒說他是傷到了肺。我心里明白,宋離厄,可能真的是活不成了。
我心里突然堵得慌,我有無數(shù)委屈,卻不知如何發(fā)泄。我抱著宋離厄,想要擦干凈他臉上的血,卻怎么也擦不干凈,血糊了他一臉。
“哭什么?心疼???”宋離厄語不成調(diào),氣息也越來越弱,我抱著他終于痛哭出聲。
“宋離厄,你說過你要照顧我一輩子的?!蔽艺媸钳偭?,竟然妄想靠一句虛話來鎖住閻王爺要帶走的人。
宋離厄的運氣是真的用光了,誰也留不住他了,國公府掛滿了白帆,一片肅穆之色,我也換上了孝服,一身素色。
我看著衣袖,突然想起以前宋離厄總說我穿的素凈,像個小寡婦。可如今,我真的是了。我看著宋離厄的棺槨,一滴淚也流不出來,或許是那日哭得太多,淚水已經(jīng)干涸了。
我第二次跪在靈堂之上,依舊是一個風雪夜,只是夜更黑,風更高。那院中卻站了一人,當今陛下,昔日梁王。
“我父親,其實是陛下殺的,對嗎?”我一下一下往盆中添著黃紙,宋離厄一生雖征戰(zhàn)四方,卻是實打?qū)嵉馁F公子,吃不得沒錢的苦。
“是?!彼姓J的爽利,沒有了一點點昔日先帝還在世時的菩薩模樣。他騙的人真不少??!父親、先帝、宋離厄、我,還有天下人。
“我父親沒了,丈夫死了,想必下一個就是我了吧?”我淡淡地說著,不去理會新帝一遍遍的承諾,帝王之心,從不可信。
我不知道宋離厄究竟發(fā)現(xiàn)了新帝的什么秘密,會讓新帝這么著急索命,但我知道,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傷我至親的人。
頭七剛過,宋離厄便要下葬,我親自看著。
當棺槨被一層層土蓋上,我才真的感覺到,那個寡言少語的人,以后再也不會與我說一句話了。我看著黑壓壓的天,覺著透不過氣來。
我對宋離厄是有怨懟的,我看著宋離厄生前為我作的臘梅圖,心口卻痛如刀絞:宋離厄當真是自私至極,死后也要帶走我三魂七魄,往后,我將如行尸走肉,不得解脫。
離厄、離厄,他一生坎坷,命運從未眷顧過他,亦未曾眷顧過我。
當宮中傳來訃告,新帝已薨,我想我終于為了親人報仇。我打理好了一切,緩緩行至西樓,爬到最高處,俯瞰整個國公府,已是夜深,整個府上格外寂靜,靜得耳邊風聲作響格外清晰。就連盛京,除卻朱門大戶,皆是一片漆黑之色。
這樣的夜,明月是那般的圓,一如那日。我想,我怎能不愛宋離厄,畢竟,那是我情竇初開之時便放進心里的男子。只是,我們都沒能逃過新帝那可怕的奪儲之心的算計。
我闔上了眼,張開了雙臂,我從最高處一躍而下,閉上雙眼,想著自己像是幼時所見山林飛鳥,自由翩飛,無所束縛。
宋離厄,愿你我來世長命百歲,無憂無慮。我愿在奈何橋邊許下夙愿,愿你我來生琴瑟和鳴,白頭偕老。
九、結(jié)
我第一次見到蘇韻時,她還不似如今這般死氣沉沉,她那時候是個活潑開朗的小姑娘,喜歡跟在我的身后叫我哥哥。
每次我隨蘇將軍回京,總是能看見她身著紅衣向著我們奔來,與蘇將軍撞個滿懷,不知何時起,我總想著若是我能與她相擁該多好。
我知道,我心悅她。
我開始期待每次回京的時刻,我想要見到那張笑顏,忘卻戰(zhàn)場上鮮血橫流的黑暗。只是,我父親死了,死于蘇將軍之手,而我,認賊作父,甚至想要娶仇家女子。我是在不知該如何面對,便將悲痛撒于沙場。
蘇將軍是為了救我才死的,他為人光明磊落,從不欠我什么,可當我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身在局中,無路可逃。
我強忍著傷痛去蘇將軍靈堂看她,卻見她哭得正傷心,天知道那一刻我多想我能夠?qū)捨克?,可是我不能,遞給她帕子已是逾矩了。
我想,我一定要護她周全,哪怕墜入無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