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以熱灰為家的未燃盡的煤屑相反,蝸牛喜歡潮濕的土地。它們?nèi)碣N地往前走。它們身上帶著泥土,泥土是它們的食物,也是它們的排泄物。泥土穿過它們的身體,它們穿越泥土。這是情趣奧妙的相互滲透,因為可以說這是同一顏色的深淺的變化:其中一個是積極成分,一個是消極成分,消極成分圍繞、喂養(yǎng)積極成分,而積極成分邊移動邊進食。
關(guān)于蝸牛,還有許多別的話要說,首先,它自身的濕潤,它的冷血,它的延伸性。
此外,我們無法想象一只拋開背上甲殼而靜止不動的蝸牛,它休息時立即將身體縮進殼內(nèi)。相反,由于靦腆,它一露出那赤裸的身體,一露出它脆弱的外形,就趕緊往前運動,剛一暴露就迅急前進。
干燥的季節(jié),它們隱居在壕溝里,而且它們的存在似乎有助于居住地的潮潤。那兒,也許有其他冷血動物與它們?yōu)猷?,如癩蛤蟆、青蛙。可是,它們離開壕溝會采用不同的方式。蝸牛更有資格住在那兒,因為它離去時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然而要記住,它們雖然喜愛潮濕的土地,但并不喜歡那澤國的濕土,如沼澤、池塘。它們當(dāng)然更喜歡堅實的土地,但這種土地必須是肥沃和濕潤的。
它們也愛吃蔬菜和水分充足的綠葉植物。它們懂得挑選最嫩的葉子,食后僅僅留下葉脈。它們是蔬菜的大患。
它們待在壕溝底干什么?它們喜歡那兒的環(huán)境,但那兒終不是久留之地。它們是壕溝的???,但它們向往浪游的生活。而且它們在溝底和在泥土的小徑上一樣,背上的甲殼依然使它們顯得矜持。
當(dāng)然,到處背著這樣一個殼兒確實是個累贅,但它們并不抱怨。相反,它們把這當(dāng)成一件幸事。無論走到什么地方,它們隨時可以躲進自己家里,使那些居心叵測的人無可奈何。這實在是一種可貴的長處,為此付出代價完全值得。
它們由于有這個能耐、這個方便而洋洋自得?!拔摇笔且粋€如此敏感、如此脆弱的生命,怎么能夠固若金湯,不怕那些討厭的東西的襲擊,享受幸福和安寧?于是,這背上的掩蔽所應(yīng)運而生。
“我”如此緊緊地附著于地面,如此令人憐憫,如此緩慢,如此一往直前,如此有本事地離開地面縮進“我”的家屋,“我”還有什么憂愁?任你把“我”踢到什么地方,“我”有把握在命運放逐“我”的土地上重新站立起來,重新附著于地面,而且在那兒找到“我”的飼料——泥土,這最普通的食糧。
啊,當(dāng)一只蝸牛是多么幸福、多么快活!它還用自己的流涎在它接觸過的一切東西上面留下印記。它身后是一道銀光閃閃的軌跡。
蝸牛是孤獨的,的確如此。它的友人寥寥無幾。可是,為了生活得幸福,它并沒有這種需要。它同大自然如此親密地黏附在一起;它如此親切地享受大自然的恩寵;它是它所擁抱的土地和菜葉的朋友;它是天空的朋友。
它驕傲地抬起頭顱和那雙敏銳的眼珠:高貴、從容、睿智、自豪、自負、驕傲。
請不要說蝸牛在這方面和豬相似。不,它沒有那種平庸的小腳、那種惴惴不安的碎步小跑。
(節(jié)選自《采取事物的立場》,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弗朗西斯·蓬熱
(Francis Ponge,1899—1988),法國當(dāng)代詩人、評論家;生于法國南方蒙彼利埃城的一個資產(chǎn)階級家庭;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積極參加抵抗運動,成為《行動報》的文學(xué)版主編,代表作有《采取事物的立場》《大詩集》《當(dāng)代作坊》等;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期間,榮獲1981年法國國家詩歌大獎、1984年法蘭西學(xué)院詩歌大獎和1985年法國文學(xué)藝術(shù)家協(xié)會的文學(xué)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