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永天(甘肅)
在一處叫馬蘭灘的地方,疾馳的車子停了下來。
馬蘭花,奇跡般占據(jù)那里,硬挺挺的剪刀刃般的葉子,托舉著藍(lán)盈盈、剛剪出的蝴蝶,將飛而未飛,欲停而未停。
遙遠(yuǎn)的地方,它們的家園,寂靜而美好。
不遠(yuǎn)處,農(nóng)人拖著小小的身影,在田間勞作,有白楊樹齊刷刷立起,有白墻紅瓦的房子,靜靜的……
后來的路途中,馬蘭花多起來,一簇簇,一片片,蔓延到更多的地方,更多的生動場景不斷入眼。
馬蘭花開,一路藍(lán)盈盈的心情。
曲折陡峭的盤山路,在一路篩選不同的人。站在什么樣的位置,暗合一個人的精神。
旺盛的草木,被人一路裝進(jìn)空虛的軀體,抵達(dá)山巔。再貧弱的靈魂也有腳踩著一座山的氣度,狹窄的視域頓時開闊,江山壯麗,人生美好。
是樹木,就要挺拔。是花兒,就要綻放。是飛蟲,就要振翅飛翔。是鳥兒,就要在層層疊疊的密葉間,灑下清脆的鳴叫。
參天蔽日的松樹,是一種對比;陡峭的下山臺階,是一種考驗(yàn);而叢生的竹子,更像是一種啟悟;迎面而來的背沙子的建設(shè)者,無疑又是一種深刻的哲理。
興隆山的雨將我淋濕,但并沒有給我寒冷。它的各種各樣的雨水,一寸寸滋潤著我的心田。
黃昏蒼茫。岳麓山上,野菊花搖曳著不確定的身影,把西天那一抹璀璨的晚霞裹在自己細(xì)弱的頸項(xiàng)上。它們踮腳眺望,遠(yuǎn)處的小城正陷入濃稠的光芒里,虔誠而莊重。
洮河在更遠(yuǎn)處,熠熠閃爍。
地處西北一隅的小城,瞬間浸染在歷史滄桑的氣息里。
時間沉郁的力量。小城高樓聳立,洮河一再西移,泛起的波光卻仍然閃著冰冷的鱗片,日夜呢喃,向北流逝。
岳麓山頂,姜維墩周圍。三國的那一日,野菊花浸染在兵戈交接的腥氣里。爛漫的綻放,深深浸染了生銹的氣息。多少年之后,依然能夠從大片的集體綻放里,邂逅兵戈的氣息,有金黃閃耀。
當(dāng)西天拖曳著冗長的光芒,滲著時間辛涼氣息。站在最高處,即使最小的談話,也在每一次短暫的停頓里,擠進(jìn)野菊花復(fù)雜的歷史氣味。
姜維墩之上,一塊三國的銹鐵,在我們的談話里豁然蘇醒。它遙遠(yuǎn)的傷痛,可以觸摸。它的身世,卻漫漶不清。任憑它一再漲紅臉龐,丟失言說的可能,把曾經(jīng)的細(xì)節(jié)囚進(jìn)軀體,成為歷史的一部分,供人們在心底憑吊。
野菊花在龐大的守候里,多少世事回歸于靜伏的塵埃。然而還有兵戈交接的氣息,躲過守口如瓶的時間,隱隱散播。
我腳步徘徊,眼神迷離,在暮色來臨前離開。野菊花在身后陷入深深的秋天,仿佛三國的那一個秋日。
大霧彌漫。山川、溝壑、河流、田地……都在縹緲中朦朧,平常景象具有了仙境氣質(zhì)。
都在霧里,披著神秘的輕紗;都在霧里,看透塵世的煙火。
大霧彌漫。一棵仙風(fēng)道氣的樹,濕潤的氣息輕擦我的肌膚。它帶動大地,向上攀升,沉重的事物生出輕盈的翅翼,在廣闊里瀟灑。
大霧彌漫。從堅(jiān)硬的事物旁邊走過,有種柔軟在蠕動,一顆石頭露出輕輕的笑靨。
我在走平常的小路,隔著層層的霧氣,探索前邊世界,突然出現(xiàn)的美好,一片樹葉飄飄灑灑,一只鳥兒打開折扇。
大霧彌漫,世界變小。仙境的小,小到一個的內(nèi)心。
大霧彌漫,思想的空間變大,大到一個人的內(nèi)心。
一條河,裹挾著馬銜山的翠玉,從這里流出。
一座山遠(yuǎn)去的目光,從這里漏出去。
秦朝的王子的淚水,最終留下了,幻化成混雜在滿河亂石中的玉?;屎髮ひ挼纳碛埃罱K也被久遠(yuǎn)的傳說定格在這狹窄的溝口了。
這悠長的峽谷,曾流淌過怎樣的浩蕩的歷史。秦長城修到溝口上,就停住了。秦人彪悍的目光,終于在這里化成柔腸。
出了峽口,世界豁然闊大。洮河裹挾著不可阻擋浩浩之氣,一路北逝。
隨著暮色的到來,這里熱鬧起來:羊販子進(jìn)來時,旋起一股腥氣;渾身沾滿泥土的人,走進(jìn)來了,還在拍打身上的泥土。泥土未拍盡,整個人卻愜意起來。
方言瓷實(shí),笑容憨厚。外出糶了洋芋的鄉(xiāng)人,桌子上擺滿了喜悅,幾杯酒之后,話語有些嚴(yán)重。多少日子憋在胸間的苦水,噴涌而出。
在一個角落,悄然落座的幾個人,剛剛把滿手的粉筆灰洗去,保持緘默,不知道如何開口。一碗碗面片,熱騰騰地端上來。短暫的沉默間,是一片咂嘴的聲音。
洮河水消瘦的時刻,一座水泥大橋,卻架起來了。不再有激情的水,沉默如鏡子碎片,散落于卵石之間。沙場宿命般出現(xiàn),河床被肢解,被運(yùn)走的是無盡的沙石,一條河的靈魂卻匍匐在那里,睜著空洞的眼睛。
舅舅也不再出現(xiàn)。他親手壘就的碼頭像一截遺跡,還在呼喚擱淺的木船,還在等候,對岸的人親切的腳步。水從他的眼神中消失。一條浪花飛濺的河就那么輕易地在一個人的身體中找到了掩埋的地方。他甚至不再敘說與回憶。就像歲月之河出現(xiàn)在額際,一切在時光中猶如渾圓的卵石,光滑堅(jiān)硬冰冷,那么自然地,舅舅的雙手深深地插進(jìn)泥土。滿院的玉米,堆積著一些喜悅。帶著泥土的柴胡,被剪斷的新茬,散布苦香,其間人影晃動……
當(dāng)他拿刀分割牛肉,微微的笑語間,有眾人不易被察覺的苦澀。他中年的手有些麻木,手中的刀子有些遲鈍,就像前幾日握在手中的鞭子,他的身子有些顫抖。
割肉剔骨:在他一個人的心里流淌成河。
河水再現(xiàn):舅舅的眼里卻一片卵石鋪就的河床廢墟。
他的靈魂在廢墟之上,頓時空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