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小岱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還在讀小學(xué)二年級，他來應(yīng)聘的那天，我正趴在我媽的辦公桌上寫作業(yè)。

那時的他也就二十歲出頭，他說他叫王敢，果敢的敢。

當時我就被這個自我介紹吸引得豎起了耳朵，因為一般人會說“勇敢的敢”，他竟然說的是“果敢的敢”。

他還說他只讀到小學(xué)畢業(yè)，在老家常常被人嫌棄笨，因為他干不好農(nóng)活，技術(shù)活學(xué)起來也很慢，于是我媽問他：“那你還有什么比較出色的技能呢？”

他不安地搓著手，低著頭：“我能吃苦?！?/p>

第二天，他就穿著西裝來上班了。

往后的很多年，無論干活有多不方便，他都堅持穿西裝。

他先是學(xué)的水電工程安裝維修，帶他的那個師傅據(jù)說被他氣得一個上午就抽光了一包煙；后又學(xué)了拆洗油煙機，由于拆完洗干凈就裝不回去了，屢遭客戶投訴，帶他的師傅氣得扁桃體發(fā)炎了；最后，他跟自己和解了，拎著桶和拖把，成為我們公司開創(chuàng)以來的第一位男保潔員。

他從不挑訂單，即使那一單來回要騎幾十公里，再大的雨雪，也從來沒有怨言，所以跟他一起工作的保潔阿姨們都很喜歡他，但在接線員姑娘們那兒，他就沒那么幸運了。

那時還沒有派單系統(tǒng)，只能靠人工派單，接線員打電話給工人，工人們要隨時隨地停下自行車或者摩托車，掏出一個小本子，用筆把客戶的電話和地址記下來，他總是記得很慢，又因為不認路，常在接線員說了半天后，還對著電話“喂喂喂，啊，什么，你再說一遍”。

每月他交上來的客戶回執(zhí)單，也總是遭到文員們的嘲笑，因為他的字寫得歪歪扭扭，很多字都像是第一次寫。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常常在下班后，抱著一本字典看，有時還用筆寫寫畫畫，我媽覺得好奇，偷偷觀察過幾次，終于有天我媽沒忍?。骸澳阆掳嗪筮€在學(xué)習(xí)？”

他憨憨地笑了一下：“咦！路總，其實我小學(xué)都沒讀完！我怕你不要我，我才說我小學(xué)讀完了！我每天都把白天不會寫的字，晚上查下字典，再寫幾遍！我對自己，是有目標的！”

我媽說她當時心里五味雜陳，半晌才說一句：“那你下班后就在公司學(xué)習(xí)，隨便你坐哪里看。”又轉(zhuǎn)過頭對那天值班的接線員小蕾說：“以后他有什么不會的，就問問你，你耐心點告訴他。”

他很感激地看著我媽：“路總，謝謝你，我這大半年學(xué)會了不少字，比方說，客戶家在淵聲巷，我不知道‘淵怎么寫，就畫個圓圈代替，晚上查了字典，把這個字寫幾遍，再填單子上……”

那天以后，他真的把接線員小蕾當成了輔導(dǎo)老師，小蕾人挺好，就是年輕不耐煩，但好在她有個短板：饞。

為了討好他的“輔導(dǎo)老師”，他常常在小蕾值晚班的時候，買上瓜子、話梅，我至今都記得他一邊遞著話梅，一邊滿臉的討好：“小蕾老師，這個H，怎么讀?。俊?/p>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也沒剛來時那么笨了，下水道疏通，修個灶具，這些活兒漸漸地都會干了，也不知道從哪里了解到的信息，等我小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讀夜大了，每天干完活就急匆匆地往夜大授課點趕。

他的工具箱很臟，滿滿的油垢，常常被我媽批評，但他的課本總是嶄新的，還用舊掛歷做了個書殼。

再后來，我讀了中學(xué)，初中高中都住校，回來也在家里待著看電視玩電腦，加上青春期那么多的新鮮事兒等著我獵奇，我根本想不起這么一個人來，我媽也沒再提起過這么一個人。

不承想，前些日子，我在公司看合同，忽然來了一個穿著全套西裝的人說要找路總。

那個人文質(zhì)彬彬，看著有些蒼老，但是他的眼睛又大又深邃，笑起來有兩個深深的酒窩。

我覺得有些熟悉，他看著我，好像也覺得有些熟悉，他愣了會兒：“群群？”

這下?lián)Q我愣住了，我13歲以后認識的人，都叫我“小岱”，能叫出我乳名的人，必定是我很小就認識的人。

“都這么大了！還記得我不？我是王敢，果敢的敢?！?/p>

我給他倒了杯茶，問他現(xiàn)在在哪里工作，他告訴我他夜大學(xué)的是會計，后來參加了成人高考，本科學(xué)的也是會計，又考了個會計證，現(xiàn)在無錫一家公司做財務(wù)，收入不高，他說還不如二十年前在我們公司當安裝維修工賺得多。

我故意開玩笑：“后悔了吧？”

他不再像從前那么羞澀內(nèi)向，又咧開了他那兩個深深的大酒窩：“咦！我好不容易從民工變成了坐辦公室的，后悔個啥！我滿足得很！”

正說著，我媽也辦完事回公司了，我著急去上瑜伽課，匆匆走了，一路上都在想著王敢這么一個人，想著他從前的樣子。

過了幾天，我提到了王敢，我媽跟我說王敢當年在大專畢業(yè)后就辭職不干了，找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工作，還被皮包公司騙過錢，實在堅持不下去的時候，還回公司向她借過五千塊錢，但他對工作的硬性要求就是“坐辦公室的”，“公司要在一個寫字樓里”，“最好要求穿西裝”，而他娶妻的要求也跟工作一樣，必須是“坐辦公室的”，他說這樣從遺傳學(xué)來說，他的孩子長大以后也是“坐辦公室的”。

因為一直折騰自己的學(xué)業(yè)與工作，王敢快四十歲了才結(jié)婚，這個年紀了，孩子才讀小學(xué)，他在老家的綽號也從“王愣子”變?yōu)榱恕巴蹀k公室”。

王敢的理想聽上去不夠偉大，卻是具體的，有執(zhí)念的，并且他為了這份執(zhí)著的理想，奮斗了大半輩子，有付出，有割舍，或許如今他仍不富裕，但他早已完成了自己人生的蛻變，快樂且滿足。

世界上從來沒有一句格言或者諺語要求理想必須偉大，為理想燃燒大半輩子的結(jié)果也未必都像小說里的那樣非富即貴，很多人為理想奮斗一生，依然只是個普通人，但這個普通人的內(nèi)心，一定是萬丈光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