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暄迪
“祝你善良、溫柔、明麗而可愛,永遠愛著這個美麗的王國?!?/p>
禮炮響了十八響,預示著公主的成年。
一
我特別想吐。
祝福是多么美好,多么符合一個該被人敬仰的、女孩兒夢中的公主形象。但,這不也正是一個女孩兒不幸命運的開始嗎?
所以,在成為白雪公主的后媽之后,我想教導我的女孩兒去成為她想成為的自己。
“寶貝,你大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可以探究哲學,可以研究魔法,可以像建筑師一樣修建自己的高塔?!?/p>
“可是,母親,你對我說的這些,不符合人們對公主的要求,更不會有王子來娶我。”她的眼睛很大、很亮,裝滿對我想法的疑惑,卻又生出幾分小心翼翼的向往。
“想做就做吧,我的姑娘?!边@話我已經說累了,“自己拯救自己,別讓別人拯救你?!?/p>
一開始,她如履薄冰。她從圖書館借來那些書偷偷地看,一個人躲在房間里,蜷在床的一角,看到有人經過還會迅速將書藏在背后。我試著接近她,和她討論書的內容,寬容她像小獸一樣試探我的真心,允許她隱秘地試探我的底線。我看著她,一點點靠近自己的夢想。
俗話說得好,夏天就是要擁抱海浪仙人掌。我?guī)е?,穿著清涼,支起大大的乘涼傘來到海灘。我正要下海給她演示一下撈貝殼,只見從海里緩緩浮上來一個女孩兒。她紅色的頭發(fā)飄散在水中,薄荷綠色的眼睛大而剔透,帶著幾分初次上岸的膽怯。
哦,我了然—小美人魚。
她懷里抱著一個穿著得體的青年。青年衣服上的皇冠刺繡昭示著主人的身份—王子。美人魚將王子放在沙灘上。王子睜開了眼睛,小美人魚卻羞怯地藏在礁石后。
他環(huán)視一周,目光鎖定白雪:“哈,美麗的公主,是你救了我嗎?”
我很吃驚,很疑惑。
白雪也很吃驚,很疑惑。她說:“你弄錯了!”
白雪指指致力于將自己與礁石同化的小美人魚:“救你的人在那里?!?/p>
“哦,美麗的公主,你是多么善良而謙遜的一個人。我知道是你救了我,和我回到我的王國吧,你才有資格成為我的王后。上帝啊,看看你的皮膚,是多么白皙?!?/p>
我更加肯定,這個王子糊里糊涂的。
白雪輕輕推開我,向岸邊的小美人魚走去:“看到了嗎,這樣的人不值得你來拯救,別把一顆滿滿當當的心錯付?!彼∥业氖?,留下沉吟的小美人魚,忽視掉王子的咆哮,走向回程的路。
好好的假期泡湯,我真的很不爽。
回宮殿的路上,白雪一直在沉思。
到晚上,白雪突然拽住我的衣袖:“母親,我想和您聊一聊。我聽從您的話,觸碰我不敢觸及的夢想,過得快樂而充實;但我今天碰到了王子,他并不是我喜歡并值得托付一生的人。大多數人們的想法都是公主一定要嫁給王子才算成功。我以前囿于宮闈也是這個想法??墒?,現實太不同了?!?/p>
“你的想法為什么會發(fā)生變化?”我坐下來,與白雪對視,“因為你讀了書?!?/p>
“以前的你,只能看到宏偉宮殿內部四角的天空,幻想著傳說中的王子能騎著白馬來救你,如同一只井底之蛙??涩F在不同,你這只小青蛙通過書籍來到了外面的世界,用自己的雙眼親自看這人世間。青蛙來到外面的世界之后,是不會甘于回到井里的。你一定會回去,叫上所有的青蛙,一起跳向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p>
二
白雪身上的蛻變尤其明顯。一個月之后,當我看見她穿著一身颯爽的騎士裝和花木蘭一起練劍時,整個人都驚呆了。
她跑過來:“母親?!?/p>
她向我頭頭是道地講述著外出游歷的見聞感受,挽著已經是一位小有名氣的造型師的樂佩,半是調笑地和我談起那位王子的“八卦”。
她說,那位王子跨越萬里,一路被荊棘扎,被猛獸追得嗷嗷叫,終于找到了睡美人所在的城堡,卻發(fā)現睡美人早已醒來,坐在紡錘車旁織出了美麗的云錦。王子看到睡美人,大聲責罵她女子不該拋頭露面,也不該賺錢做生意,結果被她的臣民們用紡針趕了出去。
原本被用來傷害公主的詛咒,現在卻成了讓女孩兒們自保的武器。
以前在讀童話時,我時常會想,為什么巍峨的宮殿里只有無助的公主和被逼瘋的惡毒后媽?老國王又去了哪里?童話里常說,公主嫁給了王子,他們幸??鞓返厣钤谝黄稹V竽??公主知道,王子只是喜歡她那張精致漂亮的臉蛋兒,等數年之后,年華老去,溫情不再,風流花心的王子怎么會繼續(xù)喜歡她?已經成為國王的王子仗劍遠行,成為王后的公主在絕望中死去,新娶進的王后在日復一日的寂寞中被逼瘋,成為陰暗又惡毒的存在,從小失去母親的小公主只能一個人生活,渴望王子來救她,然后落入下一個深淵。
然而王子們呢?為什么他們那么急切地將一個又一個公主娶進門?他們需要公主背后王國的支持,好讓自己統(tǒng)治下風雨飄搖的國家變得看得過去;而公主們急于得到救贖,只要略施小計就可以讓王子們愛上她,雙方其樂融融,何樂而不為?王子們吸著公主們的“血”,將她們的才華和財富一點點侵蝕殆盡,再用相同的手法讓下一位公主陷入深淵。
看著面前和朋友笑得花枝亂顫的白雪,我的心頭突然閃過一個想法。這個想法越擴越大,在我的腦海中炸開一束煙花。
之后的日子里,我開始教她治國的策略,讓她讀兵書,給她講我從史書里學來的知識:講伊麗莎白一世,葉卡捷琳娜二世,維多利亞女王……有時候,我抬起頭,看著她眼底的鋒芒和深思,我明白,這個聰明的女孩兒懂得了我的意思。
我找來國內有名的工匠,為她打造了一把鑲嵌著紅寶石的長劍,在她成人禮那一天送給了她。
她接過寶劍,第一次直直盯著我的眼睛:“母親,你曾告訴我,有許多女子成為女帝,此話可為真?”
“自然當真。”
“史書何評?百姓何言?”
“海晏河清,萬國來朝。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褒貶不一,有譽有悔?!?/p>
她撫著劍的手微微顫抖:“母親,能否告訴我,她們治世如何?”
“續(xù)國之榮,盛世四方?!?/p>
我在說這句話時的聲音很輕,被風吹散,卻掩蓋不了那些史書上耀眼奪目、被后人奉為傳奇的名字。
“你知道嗎,親愛的公主殿下。”我一字一頓,聲音緩慢而堅定,“只有站在最高處,才有資格在永恒的黎明上簽署姓名?!?/p>
三
她帶著自己的臣民,征戰(zhàn)四方,將枯竭的國庫變得充盈,將荒蕪的土地變得肥沃,將失去的版圖重新收回。幾年過去,她成為民心所向,是天邊最美的那一顆星星。現在的她,坐上權力的王座,仿佛那么理所應當。
軍隊浩浩蕩蕩,朝著王子的城池出發(fā)。
多年后,她和我一起在花園中喝茶,又聽說了那位王子的事跡。
他現在早已一無所有,衣著破爛,瘋瘋癲癲。他在街上只要看見一個女孩兒,就拉著人家問:“你愿不愿意嫁給我?只要嫁給我,就能成為公主,享有無邊財富?!?/p>
可惜,他得到的,只剩下無邊的冷眼和唾罵。
我笑著問倚在我身上的白雪:“你相信未來會越來越好嗎?”
白雪看著我,眼中滿是堅毅:“我確信?!?/p>
我們從未如此篤定過一件事,就像太陽永遠東升西落,就像四季永遠交替變換,就像萬物永遠生生不息。
我們愿意遵循自然的生死規(guī)律,卻不愿臣服于宿命的安排。
我舉起酒杯,看著白雪,我的女王:“祝你大方、勇敢、溫良而不失銳氣,永遠愛著這個屬于你的王國。”
樂師傅
“你就是樂師傅嗎?”木門被叩了三響,“吱呀”一聲探進一個腦袋來。樂師傅有些意外,但還是對那女孩兒點點頭。女孩兒靈巧地推開門,一步一步走進來,盡力克制著自己不去打量屋子里的物品擺設。她娘說,這樣顯得不禮貌。
“我娘說,你是鎮(zhèn)子里最好的音樂先生了?!迸弘p手攥緊破舊卻洗得干凈的衣擺,用力蹭了蹭,“你能不能教我音樂???”
樂師傅愣了一下。女孩兒以為她不愿意,又連忙道:“我可以交學費的!我會割草,放羊,做飯……”女孩兒將自己的本領如珍寶似的數了一遍,小臉兒憋得通紅,喃喃道:“我爹說,女孩子生下來就是賠錢貨,應該早早嫁人,學了音樂也是沒用,是我娘偷著把我送來的……”她越說聲音越小,頭低低埋在胸前,怯怯的。
“可以。”樂師傅突然開口。女孩兒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后緊緊盯著樂師傅。樂師傅很柔和地笑了起來,“樂器我這里都有,你不用買。至于學費嘛……”她看著女孩兒寫滿緊張的眼睛,頓了頓,“那就來給我做飯吧。每天都來,我們一起吃飯,吃完飯之后我教你音樂,行嗎?”女孩兒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用力地點了點頭,朝樂師傅鞠了個躬,很大聲地喊了一句“師傅”。樹上的鳥雀“嘩啦啦”地飛走了。女孩兒的臉更紅了。
樂師傅的來歷,村里人一概不知,也不知道一個好好的城里姑娘為什么要來這個鎮(zhèn)子;但樂師傅好說話得很,整日溫溫柔柔的,不多時就跟人們熟絡起來。樂師傅頗有音樂天賦,有時,她也會參與到鎮(zhèn)子里的活動中去,為鎮(zhèn)子的大型節(jié)日寫兩首曲子。鎮(zhèn)子里的人對她有一種自來的尊敬,不知她的姓名,便恭敬地稱她為“樂師傅”。
女孩兒去樂師傅那拜師的事終究沒瞞住。女孩兒的爹知道后,罵了兩句“賠錢貨”,卻也無可奈何。就這樣,女孩兒成功地開啟了拜師學藝的生涯。
原木桌上擺著土豆燉豆角,土豆泛著油光,豆角是油嫩新鮮的綠色,難得一見的排骨肆無忌憚地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瑩白的大米飯冒著熱氣。女孩兒大口大口地吃著。她們邊吃邊聊。女孩兒說,她叫阿桃,小時候從城里孩子捐贈的衣服里無意發(fā)現一把嶄新的口琴,自己研究了半天,能勉強吹出個調兒來;村里的趙阿伯干的是大喜大悲的營生,她有時會偷偷跟著他聽嗩吶的調子,被她爹抓住后,她爹一迭聲地罵她“不吉利”。阿桃越說越開心,好像把自己沒幾年人生里的所有不如意都說了出去;而樂師傅一直安安靜靜地認真聽著,沒有表現出一點兒不耐煩。夕陽顫顫巍巍地墜著,天幕是畫家鐘愛的一幅油畫,被小心翼翼地層層渲染著,散發(fā)出驚人的美麗。阿桃不好意思地離開。樂師傅左手提著燈籠,遠遠地送著她。
打那兒起,阿桃每天的生活就變成了“割草賣錢—去樂師傅家做飯、學音樂(偶爾會和樂師傅嘰嘰喳喳)—回家”的三點一線的樣子。樂師傅的房里收藏了那么多樂器,阿桃卻唯獨喜歡古琴。樂師傅讓她照著教科書上學,卻極少親身示范;即使示范,也從來不彈出聲響。阿桃撒嬌過很多次,樂師傅卻從未應允,阿桃也不再糾纏。就這樣,一天天耳濡目染下,阿桃將古琴彈得極好,叮叮當當,得了空也隨手寫兩段小曲,說盡了人間燈火萬家常。
變故是在阿桃十五歲生日這天發(fā)生的。
阿桃罕有地留在了樂師傅家吃晚飯。樂師傅親自下廚做了碗長壽面。菜過五味,樂師傅把跟隨自己多年的古琴送給了阿桃。古琴琴身如水,光滑流轉,一看便知價格不菲。阿桃小心翼翼地捧著,摸了又摸,最后,她還是忍不住問道:“師傅,您能不能為我彈一首曲子?”樂師傅愣在原地,良久,說了一句“抱歉”。阿桃覺得一盆涼水從頭潑下,她不敢看樂師傅的眼睛,怕里面有對她的不滿與疲憊。學琴六載,卻沒能換回老師一首曲子。阿桃一句話也沒說,輕輕放下筷子,捂著臉跑出去,留下身后樂師傅提著燈籠踉蹌追出來的身影。
月色冷清,阿桃一個人走在街上,徘徊許久。思緒紛雜,像小鎮(zhèn)天空上的星子,密密麻麻,忽明忽暗。她想著樂師傅,想著樂師傅給她做的長壽面,想著樂師傅每每拒絕給她彈曲子時的眼神,無奈卻哀傷。阿桃猛然一頓,自己做的確實太過分了,她快步跑向樂師傅家。
樂師傅家里依然燈火通明,門口放著樂師傅的那盞燈籠。阿桃快步跑去,到了近前,身子卻猛得一僵。屋子里傳出古琴的曲調,阿桃聽了一會兒,仿佛置身曠野,浮云不動,萬籟俱寂;忽地一聲巨響,天崩地裂,杜鵑啼血;不多時,又聞鳥鳴啾啾,流水潺潺……許多種情感聚集在一起,卻毫不突兀。阿桃聽得癡了。忽而門“吱呀”一聲開了,是樂師傅,但琴聲沒停。樂師傅眉眼間充斥著疲憊,卻沒批評阿桃,只為阿桃披了一件外套,淡淡地浮著梅花香。樂師傅輕輕道:“進來聽吧,夜里涼。”
阿桃輕手輕腳地進到屋里。桌子上,手機正放著一段視頻,那是二十多歲的樂師傅,眉眼間盡是年少輕狂。一曲畢,阿桃呆呆看著樂師傅。房間里,久久沒有聲響。樂師傅終于開了口。
原來,樂師傅年輕時是奏古琴的好手,音樂天賦也極佳,一雙手揉挑勾抹,兩指彈萬音。一次演出事故,道具突然砸下,后臺人員忙著搶救演員,落下了樂師傅這個無關緊要的小角色。幸好樂師傅負責伴奏,坐在舞臺邊緣,傷得不重。不幸的是,她的右手也因此受傷,負責人只草草塞了筆錢作為賠償金,可樂師傅再也彈不了琴了。她卻再沒向別人提起過這件事,背起古琴,遠走城市,來到以風景著稱的小鎮(zhèn),靠著美景給予的靈感編曲為生。
阿桃的眼睛里有東西在閃,良久,她取出樂師傅的那把古琴放在兩人的腿上。阿桃在右,樂師傅在左,她們擠擠挨挨地坐在一起,像聚在一起抵抗嚴冬的小鳥。阿桃舉起右手,樂師傅將左手搭在古琴上。琴弦顫抖,似乎是古琴為舊主人的彈奏而感到開心,但這開心也如樂師傅一樣,是一種淡然的,潛藏在古井之下的,溫和的開心。屋子里,響起斷斷續(xù)續(xù)的古琴聲。
轉眼間,阿桃十八歲了。她來到樂師傅家,卻看到空蕩蕩的屋子,和那個等待她多時的熟悉背影。樂師傅笑著,眉眼間透著年輕時的風華。她攢夠了錢,要去世界各地看一看,完成年少時的夢想。她說,她要帶著音樂,去和年少的自己見一面。她說話的時候,神情是從未有過的放松。汽車開動了,阿桃猛然間想起什么,一言不發(fā),神情又兇又倔,快步追趕著那輛車,可一個拐角后,車也再沒了影子。
“師傅!”阿桃把頭埋在胸前,像小時候一樣喃喃,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下,“您還沒有告訴我,您的名字?!?/p>
年少時以為能陪伴自己一生的人,卻終究連電話都沒存一個。
阿桃背著古琴,離開了小鎮(zhèn)。她走南闖北,在城市里安了家。古琴一顫弦一鳴,一夜間,阿桃名聲大噪。曲子一首又一首從她手下流淌,時光一年又一年從她指尖逝去。一次,她為一場極其重要的演出伴奏,“轟”的一聲,她看到道具跌落下來,再回神,她右手一痛,再沒了知覺。
阿桃離開生活八年的城市,找了座邊陲小城住下,以編曲為生。不知什么時候起,城里人看到她,都會恭恭敬敬叫一聲“樂師傅”。每當這時,她總會習慣性地愣一下,再向那人點點頭。她喜歡樂器,買了一屋子各式各樣的名器。有時午夜夢回,她看著屋子,忽然覺得自己還是十多歲,只是在琴凳上睡著了。只要一抬眼,她就能看到師傅清雋的眉眼和無奈的笑容。
直到那天,她正對著桌案上的古琴發(fā)愣,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小腦袋怯怯地探進來,問道:“你就是樂師傅嗎?我娘說,你是鎮(zhèn)子里最好的音樂先生了,你能不能教我音樂?。俊被腥婚g,那張稚嫩的臉龐和年幼的自己重合,時光倒流。
阿桃含著淚,笑了起來,說:“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