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天

蘇思明打來電話時，楊雨晴正在開車回家的路上。天氣炎熱，好似蒸籠，好在車內(nèi)開著空調(diào)，人還覺得清涼舒爽。雖說是在暑假期間，孩子們都在家里學(xué)習(xí)、玩耍，可在學(xué)校還有成堆的事情要做。作為一校之長，楊雨晴自然忙上加忙。她正在琢磨開學(xué)前的諸多問題先解決哪個，后解決哪個時，蘇思明的電話見縫插針，恰到好處地打過來了。

蘇思明先向楊雨晴問好，然后說這個周五他要回家，還決定晚上在家里請幾位客人做客，麻煩楊雨晴張羅一桌飯菜。蘇思明還特別強(qiáng)調(diào)：“雨晴啊，你要記住，這桌飯菜非比尋常，火候一定要好，味道一定要香！”

從心里說，蘇思明這樣強(qiáng)制性的安排讓楊雨晴很不樂意。主要是天氣熱得邪乎，稍微動彈一下，渾身的熱汗就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黏黏糊糊不得清爽。張羅一桌飯菜，人還不得泡進(jìn)水缸里呀？但是，蘇思明的語氣明顯流露出親熱和討好的意思，她也不好拒絕得過于簡單生硬。她說：“蘇思明，你是傻啊還是糊涂啊，現(xiàn)在哪兒還有人在家請客？對不起，我很忙，你和那幾位狐朋狗友干脆到飯店吃飯去，哪個飯店好你們就去哪里，省得我再給你們張羅！”

楊雨晴的這種態(tài)度不出蘇思明所料。他對楊雨晴的了解不亞于對自己左手和右手的了解。楊雨晴在工作上極其要強(qiáng)，在生活上卻極其簡樸，尤其吃飯，那是太能湊合。一個人的時候，一個饅頭、幾片蘿卜咸菜，再加一杯白開水就是一頓好飯。年過五十以后，她有了一個顯著變化，那就是用溫白開代替了涼白開。只有節(jié)假日兒子回來或老岳父、老岳母住到家里，她才舍得在一日三餐上動動腦筋、下下功夫。蘇思明曾經(jīng)打趣，他和她嘻嘻哈哈地說：“人家都說我瘦，知道為什么嗎？就是你這‘飼養(yǎng)員不行。”楊雨晴把埋進(jìn)備課本的頭抬起來，側(cè)過臉乜斜他一眼說：“要不咱倆換換，你來當(dāng)‘飼養(yǎng)員如何？”蘇思明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之前哪有底氣接這話茬兒，只好嬉皮笑臉地敬過一個禮來，一連串地說“換不得，換不得”。

但是，這一回蘇思明的態(tài)度很堅(jiān)決，很堅(jiān)持，很嚴(yán)肅，仿佛雷打不動，韌勁兒十足。他沉默片刻，把話說得和風(fēng)細(xì)雨，又輕又柔。他說：“親愛的，我知道你很忙，我不該給你添麻煩；但是，我今天請的可不是一般的客人，我考慮還是在咱們家里招待他們好。親愛的，您就辛苦辛苦，張羅張羅，謝謝您，謝謝您，我給您鞠躬了，我給您敬禮了！”

楊雨晴愣住了?！坝H”啦、“愛”啦這種稱呼對她來說十分陌生，甚至于肉麻。以往不管當(dāng)面還是背后，蘇思明對她從來都是拉長聲調(diào)直呼其名：“楊—雨—晴！”連名帶姓，齊齊整整，一字不多，一字不少。甚至，他還拿她的名字開過玩笑：“你瞧你這名字，叫什么楊雨晴。下雨不會晴天，晴天不會下雨；你這名字倒好，把雨跟晴并在一起，這不是違背起碼的常識嗎？”楊雨晴瞟了他一眼，右手指著他的板兒寸笑著說：“你真是頭發(fā)短，見識更短。太陽雨，見過沒？我這名字不同一般，不同尋常，不同凡響！”蘇思明撓撓頭，歪著腦袋剛想反駁，猛然想起太陽明晃晃地照著，雨點(diǎn)突然“噼里啪啦”地砸在頭頂和肩膀上的情形，想反駁卻沒有反駁。

也有過一次例外。那一年，楊雨晴帶的班里出了一個全市中考狀元，蘇思明鄭重其事地把她攙扶到沙發(fā)上坐下，然后站到客廳當(dāng)中，腰彎到九十度，雙手抱拳行一個拱手禮說：“楊老師，您請坐。今天我要開個專場聯(lián)歡會，為您慶功。請先欣賞京劇《穆桂英掛帥》唱段?！闭f罷，他像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激情四溢地唱道：“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云。想當(dāng)年桃花馬上威風(fēng)凜凜……”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挺有那么點(diǎn)兒架勢，挺有那么點(diǎn)兒意思。楊雨晴先是覺得這一位演員、一名觀眾的聯(lián)歡會挺逗，挺有意思，坐在沙發(fā)上邊看邊偷偷地笑；蘇思明并不理會，他一直一本正經(jīng)、氣壯山河地進(jìn)行表演。楊雨晴笑著笑著就紅了眼眶。她記得很清楚，即便那一次聯(lián)歡會沒有直呼其名，蘇思明對她的稱呼也不過是一句“楊老師”。

現(xiàn)在，蘇思明前所未有地冒出一句“親愛的”，著實(shí)驚著了楊雨晴。她怎么聽怎么別扭，胳膊上立起一層雞皮疙瘩。她眨了眨眼，嘴角微微一動，白皙的臉上顯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你，不會是病了吧，摸摸腦門兒發(fā)燙不？”

蘇思明“嘿嘿”一笑，說：“哪兒能啊，正常著呢！”

楊雨晴問：“哎喲，今天的太陽怎么打西邊出來了，嘴巴就像抹了蜜？”不等蘇思明回答，她又說，“你上嘴皮跟下嘴皮一碰，我就得準(zhǔn)備一桌飯菜。大熱的天氣，我一個人要買、要洗、要做，打下手的人都沒一個，那是容易的事嗎？”

蘇思明在電話那邊把頭點(diǎn)得如雞啄米，不停地道“辛苦、辛苦”。

楊雨晴沒奈何，問他客人都有誰。蘇思明答：“我很要好的幾個朋友，到時候你自然就會知道是誰，對不起，現(xiàn)在保密！”

楊雨晴說：“我不是不愿意在家里請客，只怕弄得滿屋子酒腥氣，滿屋子煙腥氣……”

蘇思明聽著楊雨晴有了回旋的余地，趕緊表態(tài)：“我打保票，我這幾位朋友，一不喝酒，二不抽煙，咱準(zhǔn)備幾瓶飲料就行，你就只管把心放進(jìn)肚里！”

楊雨晴到底還是依了蘇思明。

蘇思明是一名機(jī)關(guān)干部，一米八的個頭兒，身材瘦高，臉面白凈。他不光寫材料拿手，說學(xué)逗唱也是無師自通，京劇、豫劇、黃梅戲、河北梆子、呂劇，不少劇目都能脫口而出，都能即興表演。那些唱詞像是烙印在他的腦子里。許多場合下，如在酒桌上、聯(lián)歡會上，只要有人提議說蘇思明來一段，他都會笑嘻嘻地站起身，活靈活現(xiàn)地演上一段，還贏得滿堂喝彩。蘇思明還有一個愛好—下棋。節(jié)假日，他總要蹲在小區(qū)門口的大柳樹下跟人“殺”上幾盤。蘇思明下起棋來，就像被誰釘在那里，不吃不喝，不接聽電話，任誰都不能把他從棋盤前拽走。為這，楊雨晴私下里沒少用手點(diǎn)他的腦門子，說他唱詞記得住，該記的電話記不住；有時間下棋，沒時間跟別人溝通交流，凈耽誤個人正事。蘇思明不惱，也不爭辯，搖頭晃腦唱道：“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楊雨晴又氣又笑，朝著他的屁股上踹一腳。

一年前，蘇思明申請下鄉(xiāng)，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山區(qū)做駐村第一書記。同事們不明就里，猜來猜去。蘇思明偏起腦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咱是革命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壘座高樓經(jīng)風(fēng)雨，壘道尿池也不嫌?！睏钣昵鐚μK思明這個決定更不理解，扳著指頭數(shù)落他：“你看你，高血壓，高血脂，心臟也不太好，剛做過甲狀腺手術(shù)，你去下鄉(xiāng)我能放心嗎？”蘇思明搖搖頭說：“這事我想好了，你就省心吧！”那語氣，那神態(tài)，把楊雨晴嘴邊上的一串話硬生生地頂了回去。

蘇思明下鄉(xiāng)一個月后回來過一趟。楊雨晴眼見他臉面被曬黑了，人瘦得成了打棗桿子，褲腳上沾著幾點(diǎn)半濕半干的黃泥巴，黑色的皮鞋上蓋著一層浮土。楊雨晴詫異地伸長脖子，把瞪大的眼睛盯在蘇思明臉上，又從頭到腳打量了幾遍說：“你不是故意化裝了吧？”蘇思明“撲哧”一笑，進(jìn)屋一頭倒在沙發(fā)上，瞇著雙眼說：“不愧是語文老師出身，真會夸張！我只不過比原來壯實(shí)了些！”說著，他擼起袖子，攥緊拳頭，揚(yáng)起手臂，拉著楊雨晴的手摸他胳膊上那幾塊鼓起的肌肉。楊雨晴把他一把拽起來，推進(jìn)洗手間：“去去去，快去洗澡！”

下鄉(xiāng)回來的蘇思明成了話癆。他先是得意地夸獎兩個駐村工作隊(duì)同事，一位飯做得好吃，一位把房間收拾得锃光瓦亮，下鄉(xiāng)的日子那是有滋有味。接下來，他又給楊雨晴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天，他們正在村委會辦公室商量工作，院里突然有人大聲問：“工作隊(duì)在不？”蘇思明邊答邊起身趕往門口迎接。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弓腰駝背拄著拐棍兒站在院里。蘇思明快步走下臺階，攙扶著老太太慢慢走進(jìn)屋里，又扶著她慢慢坐在了椅子上。

老太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在了蘇思明臉上，問：“你是？”蘇思明笑笑說：“大娘，我是工作隊(duì)駐村第一書記，叫蘇思明，您叫我小蘇就行?！?/p>

老太太把頭伸過來，用手摸了摸耳朵：“我這耳朵不好使，聽不清。怎么，你是來送水的？”蘇思明哭笑不得，只得又沖著她的耳朵大聲自報家門。終于，在弄明白蘇思明的身份后，老太太一把抓住他的手說：“原來是蘇同志—啊，不對，是蘇書記，你可得給我做主?。　?/p>

老太太莫非有什么委屈要訴說？莫非要給工作隊(duì)提什么建議？蘇思明上上下下打量著她。老太太體態(tài)微胖，面色紅潤，齊耳短發(fā)，身穿暗紅色長袖上衣，黑色褲子，腳蹬一雙紅色平面絨布鞋，右手無名指戴了一枚金戒指。蘇思明疑惑了，單看這一身打扮，怎么也不像受委屈的樣兒呀。蘇思明很謹(jǐn)慎、很關(guān)心地問：“大娘，您需要我給您解決什么問題？”

老太太斜了蘇思明一眼：“敢情蘇書記挺會裝傻！我沒什么問題，你們工作隊(duì)是來扶貧的，我找你們要幾個錢兒花花唄，沒有別的問題！”

蘇思明真的納悶兒了，老太太穿金戴銀、眉舒目展，不像缺錢的人呀！正思考怎么答復(fù)時，村支書大聲嚷嚷道：“老嫂子，你這老婆兒，工作隊(duì)沒日沒夜地忙，哪有閑空磨牙，你快回去吧！”老太太悠起手里的拐棍兒戳向村支書。村支書笑笑地跳開老遠(yuǎn)。老太太離開后，村支書說：“蘇書記，你別聽她的，這老嫂子有錢花，她來這兒純粹是為解悶兒?！痹捠沁@么說，蘇思明心里頭卻沒把這事放下。后來經(jīng)過調(diào)查，得知老太太兩兒兩女都在縣城工作，不是機(jī)關(guān)干部就是老師。蘇思明心里有了底，找了個時間來到老太太家里。

初秋時節(jié)，夕陽西下，晚霞如火。老太太院門口的兩簇牽牛花開得鮮亮燦爛，藍(lán)的、紅的、紫的“小喇叭”，一個個起勁兒地吹奏著秋日序曲。老太太正端著大花碗吃飯，一見工作隊(duì)第一書記進(jìn)屋，立刻笑容滿面，熱情如火，很高興地招呼他就座，又從櫥子里摸出一個碗，盛滿黃澄澄的南瓜小米粥。老太太說：“蘇書記，你進(jìn)了我這院子我很高興?！庇稚衩氐叵蚯芭掳?，“憑啥她那兒老有公家人去，我這兒就沒有？”蘇思明恍然大悟，前院住的是一位孤寡老人，是五保戶。蘇思明笑出兩眼淚：“您老人家可真會開玩笑，您那兒子、女兒不都是公家人嘛！”老人狡黠地笑了，擺擺手道：“那幾個小兔崽子不算數(shù)。對了，你快把粥喝了，要不我對你們可不滿意！”

蘇思明從老人家里出來時，夜色已濃。一只只螢火蟲像一盞盞小小的燈籠，閃著藍(lán)色的光亮，悠悠然飄飛。整個村莊像沉睡在流動的星河里。蘇思明望著滿天的繁星，突然向前一撲，伸手逮住了一只螢火蟲。那小小的精靈并不掙扎膽怯，依舊在他寬大的手掌里閃爍著，爬行著。

楊雨晴聽到這里笑了：“喲，這么說下鄉(xiāng)的日子還挺詩情畫意，我可從沒見過螢火蟲呢！”接著又問，“說實(shí)話，還下棋不？”

蘇思明笑得鼻子眼窩兒擠在一起：“你想想，能不下嗎？每個星期五晚上，我都陪著村里幾個老哥哥，直‘殺得天昏地暗！”

一扭頭的工夫，蘇思明歪在沙發(fā)上，已響起輕微的呼嚕聲。

這樣一位下鄉(xiāng)干部，一位駐村第一書記，要在家里請客。客人到底是誰呢？市里的？縣里的？鄉(xiāng)里的？同事或同學(xué)？棋友或票友？有知遇之恩的領(lǐng)導(dǎo)？曾追到村里看望過他的鐵哥們兒？蘇思明人緣好，朋友也多，楊雨晴怎么也猜不透他們是哪一家哪一個。罷罷罷，猜不透，她不猜，但至少有一點(diǎn)她能夠確定，客人肯定很重要。既然重要，就不能怠慢，她開車回到家里后就拿出紙和筆，坐在書桌前斟酌菜單：涼菜、熱菜，肉菜、素菜，炒菜、燉菜，甜的、咸的。她仔仔細(xì)細(xì)、認(rèn)認(rèn)真真列好菜單后，又勾勾畫畫做了補(bǔ)充和修改，才把那張寫滿字的紙放下。

周五說到就到。楊雨晴頭天把工作安排好，特意給自己騰出一天時間。她一大早就起床收拾，先把家里衛(wèi)生徹底清掃一遍，然后是客廳、主臥、書房，最后推開次臥房門。這是兒子的房間，雖說遠(yuǎn)在北京大學(xué)讀博士的兒子一年回家待不了幾天，但房間還是保持著兒子在家時的原樣，就連電腦桌上那摞書她和蘇思明都不曾翻動。她先用半干的抹布把家具擦得透亮，又跪在地上把地板擦得反了光，然后沖面盆、刷馬桶。一通忙活，家里光潔如新，她已滿身大汗淋漓，腰酸背疼。稍事休息，她把菜單折好裝進(jìn)包里，開車到超市采購。她有足夠的信心配合蘇思明搞好這次接待。在單位，她是一呼百應(yīng)的校長；在家里，她則是蘇思明的媳婦，出得廳堂，下得廚房，她有這個能力。不管是哪方貴客，都難得來家一次，一定要態(tài)度熱情，禮數(shù)周到，吃得舒服，聊得高興，確保他們舒坦?jié)M意。雖然蘇思明說這幾位朋友不喝酒、不抽煙，楊雨晴還是準(zhǔn)備了上好的煙酒。無酒不成席，無煙不熱鬧嘛！

一下午的煎炒烹炸，飯菜卡著約定的時間點(diǎn)被端上了桌。門隨后被“砰砰”敲響。

楊雨晴轉(zhuǎn)動門鎖把門打開，蘇思明斜挎單肩包站在門外。他只是習(xí)慣性地斜仰下頦對著楊雨晴笑，不說一句話。楊雨晴先瞥兩眼蘇思明，又掃視他的左右和身后，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人，不禁疑惑起來，笑著問：“客人呢？”

蘇思明向旁邊一閃，四個小男孩兒站在了楊雨晴對面。這四個孩子大的有十二三歲，小的也有十來歲，個頭兒高低不一，都是黑紅臉色。幾個孩子抬起頭，怯生生地望著楊雨晴。個子最矮的那個，手指捏著衣襟繞來繞去，眼神從楊雨晴臉上一掠而過飄向一旁。

蘇思明低下頭使了個眼色，孩子們異口同聲叫道：“阿姨！”

楊雨晴抬手一指，熱情的寒暄語變成了疑問句：“這是？”

蘇思明笑著把話接過來：“這四位就是我的朋友，是我們邀請的小客人?！?/p>

笑容一下子僵在楊雨晴臉上。她抬頭狠狠剜了一眼蘇思明，忙又招呼孩子們：“快進(jìn)屋，快進(jìn)屋！”

蘇思明隨幾個孩子進(jìn)了屋，先看到茶幾上幾個果盤里裝滿水果，香蕉、蘋果、葡萄、火龍果，又看到餐桌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奈孱伭牟?，餐邊柜上排著兩瓶白酒、兩瓶紅酒和幾大瓶酸奶，一旁還有兩包香煙。他心里騰起一股熱浪，瞄著正往餐桌上擺布碗筷的楊雨晴，輕輕說道：“謝謝您，辛苦了！”

楊雨晴沒回身，也沒回話，更沒有停下手里的動作。蘇思明知道，這是對他無聲的抗議。

幾個孩子坐在沙發(fā)上，頭扭來扭去四處張望，咬著耳朵嘰嘰喳喳議論：“蘇老師家真好！蘇老師家真干凈，地板都能照出人影兒?！辈灰粫?，他們便現(xiàn)了原形，偷偷地你捅我一下，我撓你一下。個子最矮的那個撇著嘴委屈地告狀：“老師，他打我！”

楊雨晴很好奇：咦？有意思，他是那個村的第一書記，孩子們怎么會管他叫“老師”？

蘇思明讓四個孩子洗了手，在餐桌四周坐好以后，又吩咐孩子們簡單地做了自我介紹，然后端起杯中的酸奶一起敬楊雨晴。這時候，孩子們倒扭捏起來，一個個不太敢伸筷子。于是，蘇思明讓他們展示各自的才藝。幾個孩子有背詩的，有唱歌的。個子最高的那個孩子膽子最大，在客廳中間“刷刷刷”地來了幾個原地后空翻。大眼睛男孩兒唱完一首英文歌曲后笑嘻嘻地對楊雨晴說：“阿姨，這歌是蘇老師教給我們的！”

一通玩耍之后，一桌子飯菜很快被一掃而光。

更讓楊雨晴沒想到的是，蘇思明竟然還要安排幾個孩子留在家里睡覺！他推開兒子的房門，打開空調(diào)，拍著幾個孩子的肩膀說：“你們今天晚上就睡這張大床，你們的哥哥原來就睡在這張床上，他后來考到了北京大學(xué)，你們好好沾沾喜氣！”

這時，大眼睛男孩兒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到客廳，拿過一個蓋子上扎了孔的玻璃瓶：“阿姨，蘇老師說你沒見過螢火蟲，我特意給你逮了幾只?！闭f著，他把瓶子遞給楊雨晴。蘇思明把燈關(guān)掉，楊雨晴手里便發(fā)出奇異的藍(lán)瑩瑩的光亮。

夜深了，蘇思明還在對著楊雨晴的后背絮絮叨叨說話。他說學(xué)校放假以后，村里的孩子沒了約束，不是玩手機(jī)就是亂跑。村中橫穿一條公路，村東流淌一條大河，他實(shí)在擔(dān)心孩子們的安全，就把他們集中到村委會上課，他自然而然成了這些孩子們的臨時班主任，工作隊(duì)隊(duì)員成了兼職老師。孩子們和他簽了軍令狀，如果誰表現(xiàn)好、進(jìn)步大，就可以坐他的轎車到市里兩日游，參觀博物館、天文館、動物園，吃喝玩樂全由他負(fù)責(zé)。今天來的這幾個孩子，父母有去世的，有患病的，有殘疾的，尤其需要鼓勵……村里的孩子們需要開闊眼界……說到最后，蘇思明的話斷斷續(xù)續(xù)，他的眼皮沉得實(shí)在是撐不住了。

楊雨晴一直側(cè)身躺著，默不作聲，直到蘇思明鼾聲均勻了，才轉(zhuǎn)過身來?；椟S的燈光下，蘇思明鬢角處隱隱約約新增的幾縷白發(fā)刺痛了她的雙眼，兩行淚水無聲地滑下臉頰。

“吱吱吱，吱吱吱”，窗外的蟲兒奏響了琴弦，高低錯落，綿長悠遠(yuǎn)。楊雨晴起身望向窗外。一輪圓月掛在幽遠(yuǎn)的天空。有風(fēng)吹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趕緊從壁櫥翻出幾個夏涼被，輕手輕腳打開兒子房門，把夏涼被蓋在孩子們身上。

再一次躺下，楊雨晴開始盤算后面兩天的伙食：明天早上就先帶著孩子們?nèi)コ泽H肉火燒吧，這是這個城市赫赫有名的特色小吃，他們難得來市里一趟。明天必須得跟蘇思明好好理論理論，他怎么這么蠢，不肯提前暴露客人是誰，是怕我不同意，還是怕我敷衍？他真不該隔著門縫瞧人哪，好歹我也是老師，還是一位響當(dāng)當(dāng)?shù)男ｉL，跟孩子們打交道我比你更內(nèi)行！我還可以安排他們參觀我們學(xué)校的圖書館、科技館、標(biāo)本室、籃球館。以后，我們學(xué)?？梢愿⒆觽兊膶W(xué)校手拉手，請他們的同學(xué)一起來參觀……

她想，這事就這么定了，你蘇思明可別小瞧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