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廉 唐不遇
1.緣何寫詩?
飛廉:這大概跟我出生在潁河邊,跟我故園所在的那根緯線(北緯33度),跟我母親的藍頭巾和剪作鞋樣的半本《紅樓夢》,跟我少年時代熱愛的李白和柳永,跟我1998年結(jié)識肖向云……密切相關(guān)。寫了20多年詩,我更傾向于寫詩是一種必然,甚至是命中注定,正是這種必然推動我繼續(xù)寫下去,去效法那些偉大的古典詩人,寫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唐不遇:我的詩歌練習始于中學時代??梢哉f,這是一個偶然接觸文學的稚嫩少年的一次偶然嘗試。而這次偶然性的嘗試,就如同情竇初開一般,一下子讓我墜入一種漫長的苦戀。而這種漫長的苦戀,又大抵是一個孤獨自卑的少年的單相思,懵懂、稚嫩,熱烈、盲目,充滿了不自覺的沖動和激情,充滿了渴望帶來的痛苦和甜蜜。直到很久以后,我的寫作開始慢慢成熟,就像開始有了真正的戀愛,也品嘗了戀愛帶來的甜蜜和幸福,這甜蜜和幸福已經(jīng)多于失敗和痛苦。即使遇到了失敗,也因戀人那默契的支持,能帶來重生的力量。如今,結(jié)婚多年,寫作已成為一種習慣,一種生活的需要。我不希望它再掀起多大的波瀾,而希望它帶給我平靜。
2.你的詩觀是什么?
飛廉:塞外草白,獨王昭君墓上的草色是青的。我一直致力于構(gòu)筑一座詩的“青?!?,閃耀漢詩固有的青色。
唐不遇:我相信古人所說的,功夫在詩外。我也贊同米沃什對詩歌的定義:“詩是對真實的熱情追求。”此刻,我還相信我所說的:詩不來自眼睛,也不來自耳朵,而僅僅來自于手。寫吧,詩人。
3.故鄉(xiāng)和童年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飛廉:我這個離鄉(xiāng)快30年的游子,對故鄉(xiāng)依然懷有《古詩十九首》式的深情,盡管走在故鄉(xiāng)的街頭“天荒地老無人識”,盡管曾經(jīng)熱愛的很多美好的東西不復存在;對我來說,潁河四千年的長流就意味著永恒,就意味著故鄉(xiāng)永在。古訓“三歲看大”,童年對我們的一生起著決定意義,決定我成為一個怎樣的人,寫怎樣的詩。童年時,半夜醒來,聽到母親在西屋織布,窗外滿天繁星;秋收過后,母親牽牛,父親扶犁,大哥撒化肥,我照看三弟坐在田頭,一家人在晴朗的早晨耕地;對今天的我來說,寫詩就是織布,就是耕地,就是站在潁河千年不絕的流水里……
唐不遇:自從18歲離開故鄉(xiāng)之后,我很少回去,也很少生出思念之情。而作為一個詩人,我又努力創(chuàng)造我的故鄉(xiāng),這讓我感到幸運。南方有一種生命力強勁的樹——榕樹,它可以垂下無數(shù)氣根,那些弱小的氣根一旦接觸土壤,就立即迅速生長,讓它得以自我繁衍、獨木成林。語言就是我的氣根,讓我在漫長的歲月里,尋找每一塊詩歌生長的土壤。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夠宣稱,我已經(jīng)掌握了獨木成林的秘訣。
4.詩歌和時代有著什么樣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與對應關(guān)系?
飛廉:潘維兄在一次評論我的詩時說,飛廉“有非常獨特的詩學觀,我可以這樣認為,他只是他自己的同時代人,這體現(xiàn)了他的力量”。我知道,他這是善意的提醒。事實上,正像萬物按重力法則運轉(zhuǎn)一樣,我們每個人都掙脫不了時代的萬有引力,一個嚴肅詩人的作品也一定處處帶著時代的烙印?!岸旁娎锊恢挥懈叨鹊那榫敖蝗?,而且有情、景與時事的交融……杜甫詩里的自然,都是他親身所歷、親目所睹,同時又往往和他的思想感情與他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混為一體?!瘪T至先生以杜甫為例(并非特例),很好地說明了詩人作品與時代的關(guān)聯(lián)。
唐不遇:詩不可避免會受到時代的影響,因為詩人與生活都受到時代的裹挾;而詩對時代的影響卻微乎其微。什么樣的時代,就有什么樣的詩,這已經(jīng)為歷史所證明。只有在特定的時代,詩人才有希望成為英雄,影響時代。詩人注定是時代的影子,只能寄望于將來,時代這具肉身死去,而影子成為靈魂幸存。詩是敏感的,真正的詩人都是有赤子之心、有良知的人。無論身處怎樣的時代,詩人都無法回避時代,無論他是勇敢還是懦弱,只要他在處理與語言、與生活的關(guān)系,就是在處理與時代的關(guān)系。他所要做的,就是發(fā)掘他的詩歌,讓它變得日益深廣。
5.對于當下的詩歌創(chuàng)作,你的困惑是什么?
飛廉:對于我個人當下的詩歌創(chuàng)作,我的困惑是如何避免“江郎才盡”,如何生發(fā)不斷寫下去的力量,如何“中年變法”甚至“衰年變法”?
唐不遇:已過不惑之年的我,對詩歌最大的困惑,來自于我對生活的困惑——詩歌應該表現(xiàn)出應有的智慧,而智慧卻離我尚遠。在此,我愿意分享我近年寫下的一首詩《一半》:“年近不惑,我的頭發(fā)/白了一半。朋友消失了一半。/我的詩也刪去了一半。/我一個人站在這半山腰上/撿起半塊石頭,用力扔向山谷,/像扔出剩下的半點迷惑。/我看它畫著弧線,像夕陽/落在暮色的淤泥里,/濺起一只漆黑的鳥兒。/然后我走下山去,/沒有了影子,仿佛半個人,/背后是剛剛升起的半個月亮?!?/p>
6.經(jīng)驗和想象,哪一個更重要?
飛廉:經(jīng)驗和想象,同等重要。“我不由得想起了一個古老的高加索故事,其中一部分是我親眼目睹的,一部分是從目擊者那里聽來的,一部分是我想象出來的。現(xiàn)在我就根據(jù)回憶和想象編成下面這個故事?!本瓦@樣,經(jīng)驗和想象熔鑄為一,托爾斯泰完成了偉大的《哈吉穆拉特》。就我個人的經(jīng)驗而言,寫詩遠非自我表現(xiàn),更多時候是想象和虛構(gòu);詩要抵達真實,經(jīng)驗的真實,想象力的真實,修辭上的真實,當你從虛無中把一塊溫暖或冰涼的石頭鏗然放到書桌上,如釋重負,一首詩就完成了。韓愈名篇《聽穎師彈琴》,過于想象,過于比喻,缺少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真切。當時代遠去,經(jīng)驗無異于想象,《西游記》也正是《水滸傳》。
唐不遇:經(jīng)驗和想象是不可割裂的。對于一個現(xiàn)代詩人來說,“詩是經(jīng)驗”已經(jīng)成為常識。而作為想象藝術(shù)的國王,詩怎么能離開想象呢?即使是一首對日常生活進行簡單白描的詩,想象也在其中發(fā)生關(guān)鍵的作用。
7.詩歌不能承受之輕,還是詩歌不能承受之重?
飛廉:這個問題讓我想起布羅茨基的一句詩:“涅瓦河面已溢滿平庸,承受不起再多一個倒影?!痹姼柚皇俏覀兂惺苋松囊环N方式而已。
唐不遇:有一段時期,我常會在寫作時生出一種虛無感,這是不是一種詩歌之輕?
8.你心中好詩的標準是什么?
飛廉:簡潔,準確,神秘,平淡而山高水深。
唐不遇:這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我個人喜歡新穎、簡潔的詩,語言鮮活、明晰、精確、樸素,有嶄新的視角,有真實的情感,有觸動人的意象和表達。最好是大巧若拙,言有盡而意無窮。
9.從哪里可以找到嶄新的漢語?
飛廉:我不知道。就像雨后新月很美,可惜再也想不出新詞來描繪,一代代人,為之窮盡了修辭和想象。
唐不遇:從當下。
10.詩歌的功效是什么?
飛廉:寫詩之無用,正如磨磚作鏡、積雪為糧。然而“磨磚”“積雪”足以消遣無涯之人生。
唐不遇:我們都熟知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的這句話:“在某種意義上,詩歌的功效等于零——從來沒有一首詩阻止過一輛坦克。在另一種意義上,它又是無限的。這就像在沙中寫字,在它面前原告和被告皆無話可說,并獲得新生?!蔽蚁嘈?,詩歌的確有一種“無用之用”,足以慰藉人心。這也是我能夠繼續(xù)寫詩的理由。
11.你認為當下哪一類詩歌需要警惕或反對?
飛廉:為發(fā)表而寫的詩。
唐不遇:那種表面看來高級,實際上裝神弄鬼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