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培元
陽光透過紗窗,搖搖晃晃落在窗臺上,落在幾案上,落在鴛鴦?wù)磉?,似蕩漾的湖水,搖醒了徐蘭纏綿的夢境,搖散了徐蘭款待詩人的那場雅聚。
醒來的徐蘭忽而覺得很是失落,她又把自己慵懶地擺放在溫香的牙床上,瞇上了眼睛。她想回到夢里,回到昨夜那場與詩人對飲雅敘的情景里去。
詩人姓林,瘦弱,憂郁,自始至終都在沉悶飲酒,都在說著悲傷的話。
詩人說,臨安,君臨即安,君臨了,臨安安寧了嗎?天下安寧了嗎?
徐蘭不知道如何與詩人對話,只得說,詩家,你醉了。
詩人飲下一杯酒,擱了杯盞說,醉了,我醉了,西湖醉了,天下皆醉了?。?/p>
徐蘭為詩人斟滿酒杯,低聲說,詩家憂國憂民,奴家寸光之目,能夠安身已心滿意足,哪顧得臨安,哪顧得天下?
詩人不再飲了,起身說道,商女不知亡國恨啊!
徐蘭幽怨地說,冤屈煞也!南朝陳后主的《玉樹后庭花》,奴家也從未唱過。
詩人回身,抱歉地說,見諒。
詩人說罷就要出門,徐蘭仗著酒意,怯怯說道,詩家既到了奴家居所,就請詩家留下詩詞,讓奴家吟唱。
詩人說,今日,卻無新詞,就贈一闋舊作吧。
詩人說著,便在一幀小箋上題了一闋《長相思》:
和風熏,楊柳輕,郁郁青山江水平,笑語滿香徑;
思往事,望繁星,人倚斷橋云西行,月影醉柔情。
蜷臥在床上的徐蘭又拿起那一幀小箋,對著婆娑的陽光,低低吟誦著這一闋好詞。月影醉柔情,詩家真的醉了嗎?醉與不醉,跟我又有何相關(guān)呢?一個柔弱歌女,能夠做些什么呢?我只能跟隨那些王公顯貴,茍且臨安,歌舞享樂了。
想到這些,徐蘭起身坐在了梳妝臺前。正在梳妝的時候,侍女進來,遞上名帖說,吳興客人來了。
徐蘭是杭州有名的歌妓,懂詩詞、精音律、通書畫、曉歌賦,身姿綽約,容貌艷麗。貴族富商士子騷客爭相訪會。徐蘭住在西湖岸邊的一條深深的巷子里,居所不大,卻極盡曲折華麗。亭榭園池、錦被紗衾、銷金帳幔、金銀寶玉、器玩字畫、茶飲珍饈,皆是精妙絕倫,又養(yǎng)著婢女樂工十余人,日子極盡奢華。
徐蘭看了名帖,便知客人是吳興沈承務(wù)。
沈承務(wù)是吳興烏墩鎮(zhèn)豪富,久慕徐蘭艷名,遂駕一艘大船到杭州拜會。徐蘭慌忙梳洗打扮,描眉,點唇,眉宇間皆是風塵,身形里盡顯風情,渾身上下,珠光寶氣,極盡濃艷。徐蘭親自將沈承務(wù)迎至庭堂,獻上香茶,又令侍女置了精饌盛宴,與沈承務(wù)對坐,徐徐雅談。
過了幾日,徐蘭又將沈承務(wù)延至別室,依舊是嬌語如鶯,媚眼如星,曲意侍奉著沈承務(wù)。隔了一日,徐蘭送一套綾緞新衣給沈承務(wù),連隨從舟子也有厚酬。每天歌舞不絕,美酒不斷,晚間則鋪床疊被,溫柔侍寢,飲宴笙歌十余日,日日陶醉在西湖美景里,夜夜沉醉在溫柔美夢里,所有用度都是徐蘭來出。沈承務(wù)也是個好面子之人,忽而覺得,這小娘子行事在妓家里頭很是少見,在花錢這事兒上似乎有些不合情理了,怎么能讓人家如此破費呢?感動之余,以千兩黃金、百匹彩綢饋贈,徐蘭就讓人收下了。
這樣的日子里,徐蘭時而也會想起那位瘦弱的詩人,想起他題寫在小箋上的那一闋詞。過了一些時日,徐蘭讓人打問清楚了,那瘦弱的詩人名叫林升。
兩個月后,沈承務(wù)要回吳興,徐蘭設(shè)了個豪華宴席為他餞行,邀請?zhí)珜W士邊云遇和新科狀元鄒應(yīng)龍作陪,還專意邀請了詩人林升。
宴席設(shè)在徐蘭居所的庭堂上,徐蘭邀來杭州風流雅士、文人墨客吟詩暖場,又邀了西湖岸上多名妓家姐妹侑酒助興。西湖暖風融融,熏人欲醉,宴席上仙樂陣陣,笙歌如縷,在深深的巷子里傳得很遠。
徐蘭起身,舉杯說道,今日設(shè)宴為吳興富商沈兄送行,諸位暢飲,一醉方休啊。
沈承務(wù)先自飲一杯,又添滿杯盞,朝著眾人說,多謝徐姑娘美意,多謝諸位抬愛,明日返回吳興,處理完雜事,改日再來與諸位痛飲。
紅顏滿座,美目盈堂,杯觥交錯,眾人歡飲。每飲一杯酒,就有樂妓、舞妓表演一番。
樂曲起處,舞姿翩翩,新科狀元鄒應(yīng)龍悄聲對徐蘭說,明日,我出百兩銀子,如此再設(shè)一席,算我回請諸位,如何?
徐蘭抿嘴一笑,說,百兩銀子,只夠姐妹們的脂粉錢。
新科狀元的臉慢慢紅了。
徐蘭拿眼光捕捉到了詩人林升,卻見林升坐在那里,不與人說話,慢慢自飲,一副沉悶的模樣。
徐蘭端起酒杯,輕呷一口,來到近前邀飲林升。詩人林升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熱情,只是禮節(jié)性地起身淺飲一杯,便又沉悶地坐下了。
徐蘭就說,詩家為何如此呢?
林升淡淡一笑,看著沈承務(wù)說,這位富豪商賈一擲千金,是在夸耀他雄厚的財力嗎?是在炫耀他高貴的地位嗎?是在展示他浪漫的情調(diào)嗎?
徐蘭“撲哧”笑出聲來,斜眼瞟著沈承務(wù),說,粗鄙之人,有何情調(diào)?
林升又說,粗鄙之人不也讓杭州名妓為之傾心嗎?
徐蘭的笑容凝固了。
停頓一下,徐蘭凝視著林升的眼睛說,詩家并非不知,奴家的才情是用來換取商人的銀兩嗎?
林升冷冷一笑,陌生地看一眼徐蘭,忽而覺得,這杭州名妓似與那吳興商人一樣粗鄙了。
詩人林升緩緩起身,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走出庭堂,來到院子里的一株海棠樹下,神情憂郁地仰望著北方,很是悲憤地嘆了一聲。
這是宋孝宗隆興年間的一個初夏,詩人林升正值壯年。從高宗到孝宗,從來沒有人思慮過要收復中原失地,要回都城汴京。從朝廷到民間,皆是沉迷于糜爛的生活,處處充斥著荒淫奢侈,充斥著頹廢之風。如醉如癡的西湖歌舞侵蝕著民眾的精神,消磨著官軍的士氣,這西湖歌舞不正是消磨抗金斗志的淫靡歌舞嗎?
詩人林升,流下了眼淚。
林升看見庭堂窗子旁有一影壁,那是文人騷客題寫詩文的地方。林升近前,刷刷沙沙,提筆在影壁上寫下了一首詩,名為《題臨安邸》。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寫罷,擲筆,剛要離去,卻發(fā)覺徐蘭立在身邊。
徐蘭贊了一聲,好詩!
林升止了步子,嘆聲說道,北方大片的土地仍被金人霸占著,可在這天堂一般的杭州城里,在這繁花似錦的江南一隅,卻依然縱情聲色,紙醉金迷啊!
徐蘭正了顏色,由衷說道,詩家,這詩,我會時時記著,也會時時吟唱。
徐蘭又說,我也會讓世人知曉,大宋朝曾經(jīng)的都城,原是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