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承志
一
卻說那天下大勢,分分合合。恰值那年科舉廢止,多少文人前功盡棄,為此癡狂者,不在少數(shù)。
一座小城正下著鵝毛大雪。卻看那:千萬白雪蓋城頭,多少癡人仍舊行?在一座酒樓上,有一位黃公子,正透過窗紙,癡癡地瞧著紛飛大雪,口中詩作已成:
“春聲將至冬卻酣,殘雪倚強壓枝彎。山野新紅正欲出,北風(fēng)徹夜白漫山?!?/p>
“好詩,好詩,可未免悲了些。”來者一面笑,一面抖落傘上的白雪,此人便是朱公子。
黃公子起身相迎:“朱兄,久違了。”
朱公子笑道:“久違,久違,快請坐,請坐。”隨即入座,黃公子亦坐。
黃公子問道:“朱兄是明日便走嗎?”
朱公子點了點頭,笑道:“出洋一事可耽擱不得,今之局勢可謂日新月異,就像前些日子,圣上詔告天下,立廢科舉,改以學(xué)堂一事,實屬出人意料,千年之科舉,竟說廢便廢。”
黃公子微微頷首,無言相對。
朱公子繼續(xù)道:“不過,依我看呵,我大天朝若真不思變,恐將為番邦所吞矣。唯有同林、魏二公所云‘師夷長技以制夷一般,方可僥存?!?/p>
正說時,店小二端上了溫好的酒。朱公子為黃公子斟上了滿滿一杯后,又為自己斟上一杯,舉起瓷杯,細細抿了一口, 嘖嘖稱贊起來:“雖說洋人的洋布、自來火都賣得極好,但論美酒,終究是不敵我們的?!?/p>
黃公子嘆了口氣道:“這話雖不錯,但在許多行業(yè)上,咱們已經(jīng)輸給洋人了?!?/p>
朱公子放下瓷杯,問道:“黃兄,科舉既已廢,不若同我出洋去罷!”
黃公子雖面朝著朱公子,眼睛卻直直地盯著窗外大雪,口中答道:“不勞朱兄費心了?!?/p>
到這時,菜品大體上齊了。朱公子笑笑,將那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道:“何苦來哉,黃兄?欲救今之中國,唯有出洋一法,除此之外,實在難得他法。我們在中國,恐怕已無路可行了!”
黃公子看向朱公子,道:“只要有詩情,何愁無路行?你覺得我方才吟的是什么?”
朱公子沉吟一番道:“飛雪蓋新花,我看黃兄吟的是一幅曉春飛雪圖。”
黃公子笑道:“錯矣,錯矣!吟的是當(dāng)今之中國!”
朱公子一怔,黃公子繼續(xù)道:“當(dāng)今之中國正有新生之勢,卻為洋人打壓遏制,難以抬頭,不正如那曉春時節(jié)欲開而不得的春花嗎?而清楚這一現(xiàn)狀的國人又有多少?縱使部分人習(xí)得先進技藝,仍有大多數(shù)人陷于愚昧,又有何意義?”
朱公子正襟危坐,道:“終是黃兄勝我一籌,目光更為高遠,只是不知這國人之愚,如何變得?”
黃公子起身踱步,道:“先有康、梁評科舉,后有鄒容等輩慨述革命??梢娭袊?,需從百姓之文化入手?!?/p>
朱公子疑惑道:“該如何入手?”
黃公子笑道:“觀古至今,曾有口口相傳樂天詩、微之詩的奇觀,由此可見,詩之傳播何其廣矣!”
朱公子恍然大悟,起身拱手道:“黃兄之策實高,愚實不可及!”
黃公子道:“朱兄言過矣, 請坐,請坐?!彪S即二人細品佳肴,待酒足飯飽后,二人執(zhí)手窗前,灑淚相別。
黃公子看向窗外, 仍是狂風(fēng)暴雪,張口吟道:
“雪里紅花依舊開,無懼冷冽遍江南。笑看寒風(fēng)撲面起,只待清荷繡旗幡。望朱兄亦謹記,吾等之使命?!?/p>
二
時光飛逝,轉(zhuǎn)眼已過二十余載。江南的一座小城里,黃公子正漫步長街上。一個少年追上,口中嚷道:“黃先生,黃先生!”
黃公子回頭笑問:“劉仁,急甚么?”
劉仁答道:“黃先生,我爹找您,說有要緊的事?!?/p>
黃公子點頭道:“我知道了,現(xiàn)在就去?!彪S即快步走向一幢平房,面露疑惑。
一推開門,名叫劉大田的忠厚男子緊張道:“黃同志,情況不好了!”黃公子摘下帽子,放在桌上,問道:“什么事,大田?”
劉大田揩了揩額上的冷汗,道:“孫中山逝世之后,國民黨的態(tài)度越來越怪異,據(jù)上海的同志講,蔣介石他搞了政變,借著當(dāng)年我們上交的信息,大肆捕殺我們的黨員和革命群眾!”
黃公子氣得說不出話,半天后才罵道:“英美槍炮猶在上,家門卻出咬人鵝!盤踞的軍閥尚未清掃完,貪婪的列強尚未驅(qū)逐走,他們卻在國內(nèi)自相殘殺!他們心里可有半點勞苦人民?”
劉大田道:“黃同志,當(dāng)年你的資料因手續(xù)上的差錯,未能提交,所以檔案里沒有你,目前你是安全的。”
黃公子道:“我是安全的,可黨組織不安全!接下來的指示是什么?”
劉大田嚴肅道:“黃同志,上級指示全員撤離, 但相對安全的你,可走可留?!?/p>
黃公子正色問道:“走為何意?留為何意?”
劉大田答道:“走,即撤離衢州城,轉(zhuǎn)向黨的其他有生力量!留,即留守衢州,為百姓做思想教育工作,繼續(xù)發(fā)展,但切記不可張揚!留守城中,無疑是最危險的,我們希望你自己決定?!?/p>
黃公子望向窗外,這是個即將下雨的陰天。他隨即下定決心道:“我留下!百姓不能失去黨,那群心無人民的人,不可能戰(zhàn)勝我們這些有堅強意志的黨員?!?/p>
劉大田聽后,神情莊重地向黃公子敬禮道:“祝任務(wù)順利?!?/p>
黃公子亦向劉大田敬禮,道:“祝黨任務(wù)順利。”
光陰瞬即轉(zhuǎn)過,此時的國民黨尚未展開行動。
一日,黃公子在街上遇見了著急的劉仁,拉住他,轉(zhuǎn)到一個隱秘的街角,問道:“劉仁,你爹呢?”
劉仁答道:“爹和組織上的同志已經(jīng)撤往南昌了,我和其他人今天跟上。”
黃公子問:“你也是黨員?”
劉仁將嘴一撇,道:“我的黨齡比你還長哩!不多說,我們要往南昌去了,等革命的火種撒遍中國時再會吧!”
黃公子笑道:“劉同志的覺悟還挺高!對了,將這個給你爹和其他同志?!?/p>
劉仁疑惑道:“這是?”
黃公子舉頭望了望陰云密布的天空,道:“算是一份祝愿吧?!?/p>
劉仁小心地攤開黃公子遞過來的紙片,上面寫著:
“陰云沉綿蓋青天,英雄相別舊墳前。無恐亡魂得勢起,創(chuàng)制壯舉古今間!”
黃公子激動道:“我們定要將這暴虐、屈辱的舊中國送進歷史的墳?zāi)估铮 ?/p>
三
1949年,明媚的春光如期而至,太陽洋洋灑灑地釋放著自己的溫暖。一座外表平平無奇的小樓中,年逾花甲的黃公子傷痕累累地端坐著,雖被鐵枷桎梏,卻仍談笑自若。
在他對面的,是兩個國民黨的軍官,一個精瘦高挑,一個一臉橫肉。
瘦高個故作和藹道:“黃先生,只要你老實地說清楚事情端由,大家都好辦事?!?/p>
黃公子大笑起來,昂起頭時,些許鮮血便飛灑出來,道:“我剛剛想出來一句詩,你要聽嗎?”
瘦高個賠笑道:“既是黃先生的詩作,我定當(dāng)洗耳恭聽?!?/p>
黃公子笑道:“豺狼假媚收獠牙,獵戶傷痕未結(jié)疤!”
瘦高個臉色一沉,不再言語。此時,一臉橫肉的冷笑起來,震得臉上肥肉亂顫, 正欲張嘴時,黃公子繼續(xù)吟道:“山豬欲學(xué)花枝顫,肥頭戰(zhàn)栗豬耳垂?!?/p>
一臉橫肉的一拍桌子怒道:“姓黃的!別給臉不要臉,你是個共匪!我們隨時可以宰了你!”
黃公子又大笑起來,聲音傳遍了小樓,傳進了其他被關(guān)押的黨員耳中,他們聽見響亮的一聲嗤笑,以及鏗鏘有力的《國際歌》的曲調(diào),中間夾雜著幾聲槍響,但歌聲猶未中斷。過了一會兒,唱著歌的黃公子被幾個特務(wù)拖曳而行,從眾人面前經(jīng)過,押回自己的牢房中,但歌聲猶在,眾人隨即開始合唱起來,聲音愈來愈大,一時竟把這牢房當(dāng)作大合唱的舞臺!
黃公子側(cè)臥在這牢房的地上,忘情地歌唱著,但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等他回過神時,一口鮮血已飛濺在地上。黃公子見后,坐起身來靜靜地聽著其他同志的歌聲,微笑著。他的右手已經(jīng)殘疾,不能再提筆了,他大笑一聲,隨即用左手翻出先前藏在一摞磚塊下的一支毛筆,蘸上鮮血,吃力地、歪歪扭扭地在一面墻上寫道:
“秋日微涼誰沾衣,赤血溫紅流不盡。當(dāng)年松柏仍故里,不屈長頸望紅星!”
寫完后,黃公子滿意地笑了,靠著那面墻坐下,反復(fù)輕吟這首詩,忽地,聲歇語停,他的頭顱靠在墻上,緩緩下垂,雙眼沉沉地合上,再也未能蘇醒過來。
恰在那一瞬,樓外槍聲大作,慌得那群國民黨軍官棄城而逃。我們的黨,我們的解放軍,在勝利渡江后,無暇休息,乘勝追擊,一口氣打到了這座浙西小城,并將繼續(xù)追擊,爭取早日解放全中國!
四
在黃公子的葬禮上,眾人泣不成聲。
有出洋歸國后,自掏腰包創(chuàng)立新式大學(xué)的朱公子;有在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中屢建戰(zhàn)功的劉仁;有與黃公子同時被捕,逃脫后繼續(xù)堅強不屈戰(zhàn)斗的各位同志;有這座小城中不愿放棄、頑強抵抗的各位民眾。
同時被祭奠的,還有在抗日戰(zhàn)爭中犧牲的劉大田和其他烈士。他們?nèi)〉昧藙倮?!新中國的曙光降臨了!
黃公子將自己的詩情傳給了每一個人,在革命這條艱辛之路上,義無反顧地向前走著。
只要有詩情,何愁無路行?
指導(dǎo)老師:夏玲香
專家點評:
汪嘯波(浙江省特級教師,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這是一篇有地方特色的紅色主題小說,人物形象塑造也有可圈可點之處,情節(jié)曲折起伏,結(jié)尾能夠緊扣主題,可見作者之良苦用心。從創(chuàng)意看,故事內(nèi)容與詩有緊密的聯(lián)系,無論是以詩斥敵或以詩明志,都顯得新穎而且自然。只是,演繹風(fēng)格及情節(jié)橋段和《紅巖》等紅色經(jīng)典似乎過于相近。